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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京城里最有名的两家南纸古玩店——「古今斋」权家与「松风斋」尹家,在开春一个大好的日子里,一块儿办喜事了!

    一大清早,一班吹鼓手在权家主宅门口热闹地奏起喜乐,宅子里二十多名佣仆,披红缎的披红缎、贴双喜的贴双喜,还有几个捧着一盆盆怒放的红花,将门口堆得花团锦簇。

    围观的街坊邻居踮着脚,侧着身,一边看热闹一边议论两家结亲来由。

    一汉子啧啧称奇。「前些日子『松风斋』的尹当家走了,我当尹家会被那群一心争夺家产的亲戚吃乾抹净;没想到尹夫人还真有办法,眨个眼就攀上『古今斋』这门富贵亲家!」

    「听说是权家上门提亲的。」汉子身旁的老妇人接口。

    「真的假的?」汉子一脸惊讶。「依权家家势,有必要找一个常跟自家生意打对台的媳妇进门?」

    「这你就不懂了,」老妇横了汉子一眼。「尹夫人说,这叫『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权家也是书香门第,想来不会亏待尹家闺女……」

    汉子斜睨。「瞧你说得信誓旦旦,是真是假还不知道哩?」

    老妇人一哼。「刚才那些话,可是我亲耳听尹家厨子说的,句句属实!」

    「是呦……」汉子眺着人来人往的权家主宅,还想再说什么时,乍响的鞭炮声掩盖了一切。

    「迎亲轿子出来啦!」前头有人喊道。

    闻声者,无一不伸长了脖子,望着队伍前方,骑在白马上的新郎官。

    不过一见权家独子——权傲天冷着一张脸,底下人又窃窃私语了起来。

    「权少爷是不是不高兴结这门亲呐?」一名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嘟囔:「大喜之日,也不见他有半点喜色。」

    她身旁的汉子接口道:「听说尹家千金长得挺标致,加上昨儿个送上门的四十八样妆奁,权少爷该也不至于不高兴到哪儿——」

    年轻妇人瞪眼。「瞧你说的,结亲又不是在做买卖!」

    「不然?」汉子嘿嘿直笑。「要是昨儿那四十八样妆奁能进我家门,就算尹家闺女是个麻花脸大脚婆,我也会开开心心迎她进门。」

    「瞧你越说越离谱!」年轻妇人啐。

    在众人纷乱的私语声中,穿着大红锦袍,胸口结着一颗红采的权傲天依旧面无表情地领在队伍前方。

    面容俊秀,肤白浓眉的他,横看竖看,都该是备受姑娘青睐的翩翩佳公子。可说也奇怪,长到这把年纪,二十有五,从没见过哪个媒婆上门说亲。

    「古今斋」里的人都知道,一定是他个性的关系。

    百年传承的老店「古今斋」和白手起家的「松风斋」走的路数不一样。「古今斋」是权傲天曾爷爷一手创办,座上嘉宾,全都是叫得出名号的皇亲国戚;而「松风斋」的客人,则多偏向文人雅士。也因为这样,权家历代当家,多是手腕灵活、喜兴交往的厉害角色,可没想到竟出了权傲天这一个奇葩。

    在权傲天眼里,独独两样东西教他感兴趣,一个是古玩,一个是南纸——两样都是「古今斋」卖的东西。

    自家少东这么喜欢自家的营生,照理,伙计应该感到庆幸才对,但详细问一问却不是这样。因为权傲天喜欢的是东西,不是进铺里买卖的人。而且他处事硬,几尽不通情理。比方一方「洮砚」,他若开价三百两,就肯定要收三百两,一分一毫也不减价。

    做生意最重关系,熟客上门,减个五十百两在所难免,然后这少赚的五十百两,再从其他生客身上补齐,外边哪家铺子不是这么做的?可权傲天不是,做事一板一眼,有一就说一的他,以多报少的事他不肯做,但以少报多的事他也不会做——这个性说耿直是耿直,却带给「古今斋」伙计不少麻烦。

    主顾不能得罪,自家少主更不能得罪——几回下来,伙计们无不盼望权傲天能学学外边那些纨袴子弟,看是要提笼架鸟儿,还是挟花娘出游都成,就是不要那么常进铺子。

    权傲天不是聋子也不是傻子,怎瞧不出伙计们对他很是头疼。既然不受伙计们的欢迎,他也乐得待在库房研究他心爱的古玩跟南纸,就连刚才,要不是他爹权老爷上库房发了一顿脾气,他才不会放下手边的东西,穿着红袍结红采出门。

    对于这桩婚事,真心话,权傲天一点兴趣也没有。

    对于女人,他一直觉得卷轴里美人的风姿,更胜于活生生、会跑、会笑、会撒娇的姑娘。

    不讳言,他一直觉得人「很麻烦」。从小他爹就教他什么「话留三分」、「人情练达」,要晓得推敲对方的言下之意等等,加上不喜花楼那龙蛇杂处、虚情往来的地方,以致二十多岁了,竟未曾对哪个姑娘动心过。

    高坐在马上的他俯视底下看热闹的人群,眉眼间却是一股「与我无关」的淡然。薄而坚定的嘴唇轻轻抿着,心里打定主意,等会儿一进家门,一定要马上回他的库房,继续钻研好不容易才入手的「薛涛笺」。

    一忆起薛涛笺里那隐约可闻到的木芙蓉花香,他心眼里哪还有新娘跟亲事的存在——

    **

    京城这端,尹家,穿好嫁裳的尹琉璃正坐在房里等待迎亲对伍。

    「时辰快到了,怎么样,都打点好了?」主事的尹家夫人——也就是琉璃娘亲走进来,一见女儿粉红秀丽的容颜,眼眶瞬时红了。「瞧瞧,我这小丫头打扮得多漂亮,简直像个瓷娃娃……」

    「娘——」尹琉璃伸出手握住娘亲的手。「不是约好了,您不可再哭了,小心伤身。」

    「我是想到你小时候——」尹母朝一旁婢女看了眼,等她们全数退下,才又继续说:「说真的,要不是你叔伯阿姨那帮人逼人太甚,娘真想再留你一年。」

    尹琉璃刚满十七,有了婚约的闺女,十八岁出阁还不算迟。只是自家亲戚全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麻烦精,尹母自认身体不健朗,担心有个万一,心爱的女儿会落得孤苦伶仃,才会趁她还能掌管一切事情的时候,急着把女儿嫁出门。

    「不然这样好了,趁权家还没到,我们派人去说不嫁了!」为了逗娘亲开心,尹琉璃故意说着傻话。

    尹母瞋了女儿一眼。「嫁妆都给了,聘书也都收了,这时才来反悔,传出去能听吗?」

    「但女儿舍不得您难过。」尹琉璃拿了帕子擦着娘亲的脸庞,眼里尽是不舍。

    娘跟爹感情向来很好,爹一走,原本雍容华贵的娘就像染了风霜似的,头发一下子都白了。

    这时,该是她多陪陪娘的时候,怎知娘突然同意权家求亲,爹走后不过三个月,就要把她嫁出门去了。

    「娘会掉眼泪,不全是因为难过。」尹母拍拍女儿的手。「还有一半,是骄傲。你没听过喜极而泣?娘看你打扮得这样美丽,站出去绝对不输任何一家闺女,眼泪就掉下来了。」

    「不管娘哭是因为开心,还是因为难过,总而言之,女儿都不许您再掉泪了。」尹琉璃生得一张粉娃娃似的脸蛋,一双眼纯真而明媚,小嘴儿不点而朱。看起来清灵文静的她,却有着外表瞧不出来的坚定与聪慧。

    琉璃她爹尹舜平对她的教养,不若外头一般闺秀,除了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还一样一样教会她监赏古玩南纸、如何挑货进货。尹舜平原是打定主意要帮女儿招个家贫但老实的夫婿,再把「松风斋」交由小俩口打理。怎知招赘对象还没找好,尹舜平就在进货回程的路上,被狠毒的流寇杀害了。

    得知他死讯的那天,尹母跟琉璃,全都惊呆了。

    虽说生死无常,但世人总难料想如此噩运,会落到自己头上——尤其是尹家,十多名尹家亲戚在尹舜平死后,便以要照应孤儿寡母的名义,大大方方上门要钱、分家产,更是教尹母气得大病一场,好几天下不了床。

    从此之后,尹母一改平日的温顺和婉,狠心下了个决定,尽快帮自个儿女儿找个殷实男人嫁了。

    就这么碰巧,权家老爷央媒婆上门说亲——今日尹琉璃才会穿着艳红霞帔坐在这儿。

    「好,好,娘不哭了。」尹母挤出笑容。成亲在即,她心里梗了件事,已没法不提。「璃儿,娘有件事,不知该怎么跟你说……这事我也是前几天才听见,消息可能有误,你就姑且听听……」

    「您说。」尹琉璃温柔看着娘亲。

    尹母一脸抱歉。「据说,权少爷……不大满意这桩亲事。当初是权老爷发了脾气,他才勉为其难遵从。」

    闻言,琉璃的粉脸瞬间变得惨白。说来,她跟即将拜堂完婚的夫婿——权傲天,有过一面之缘。那是前年吕祖祠庙会,琉璃趁爹娘到舅舅家拜访,拉着贴身婢女银花一块儿换上男装,学男人拿摺扇到外边蹓躂。

    吕祖祠香火鼎盛,来逛的人相当多,尤其是庙前卖古玩、珠宝的长巷,更是挤得水泄不通。基于好奇,她趋前拿起一块猪肝色的砚,古玩摊老板立刻吆喝着要她小心点,说那方砚可是岳武穆用过的砚呢!

    她还没说话呢,身边就传来一声嗤笑,抬头看去,就是权傲天。

    一听古玩摊老板那声「权少爷」,她一下明白他就是「古今斋」的少当家。再听他滔滔不绝的辩谈,她终于明白爹爹为何如此忌惮「古今斋」,对于古玩,权傲天并不是个绣花枕头,他确实有两把刷子。

    而她手里拿的那方砚,不需权傲天解释,她自己就看得出来,这砚是个赝品——因为那块岳武穆用过的名砚,这会儿正躺在她家库房。她记得清清楚楚,那砚的砚边上,还篆上「丹心贯日」,和「汤阴鹏举志」这两行最重要的证明。

    和古玩摊老板辩到一半,权傲天突然转头望着琉璃说道:「这位公子,如果你真那么想买岳武穆用过的砚,可以上『松风斋』一问,我记得他们那儿有一块——」

    当时古玩摊老板这么嗔道:「我说权少爷,您也真是奇怪,不但上我这儿找碴,还把客人介绍到敌家去,您是怎啦?嫌银两赚太多是不?」

    权傲天转头冷笑。「我只是不屑为了一点银子撒谎。」

    出身南纸古玩店名门,懂古玩懂监赏不稀罕,稀罕的是他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人品。因为这机缘,教琉璃一见倾心,从此牢牢将他记得。

    只是这会儿乍听娘说他并不甘愿成亲,她心情难免直往下沈,毕竟——她是这么期待再见到他,并且成为他的妻。

    尹母一见女儿脸色,忙安抚地轻拍她。「我说璃儿,你也别太过担心,娘刚不是说了,这只是『据说』——」

    琉璃心知肚明娘只是在安慰她,依娘个性,要不是有八成的确定,娘不会轻易说出口的。况且无风不起浪,就算权傲天不是对这门亲事有意见,实际情况,大概也相去不远。

    她敛一敛心神,认真地望着娘亲问:「娘想要女儿怎么做?」

    尹母叹气。她生的这女儿真是冰雪聪明,话一点就懂。「娘只是想告诉你,万一,娘看走了眼,权家并不如娘想的那般善待你,或者权少爷真的——」不满意这桩亲事——尹母咽下这不怎么吉利的一句话,顿了下后接口:「你千万不要委屈自己,娘永远是你的娘,懂吗?」

    情况有那么糟?权傲天,真有那么不喜欢她?望着娘亲温柔的眉眼,琉璃静默了。

    她怎么可能听不懂娘的言下之意——

    娘很婉转地提醒她,这桩亲事,万一真不如意,就自写下堂书,返回家里吧。

    琉璃心绪宛如海浪汹涌起伏,衬着门外道喜的吵嚷声,房里,却静得连两人的呼吸声也听得见。

    「璃儿——」尹母担忧地唤。「你还好吗?」

    琉璃捏住袖口惨惨一笑。「不大好。」她老实说。「娘这几句话,让璃儿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对……」

    「娘不是有意触你霉头……」

    「女儿知道。」琉璃深吸口气,勉强稳下心神。「不过女儿决定,既然要嫁,就会努力到底。万一权少爷真那么不喜欢女儿,女儿还是不会轻言放弃,直到女儿死心为止。」

    「对了,娘就是这个意思。」尹母含笑点头。

    就在母女俩最后一次相拥泣抱,权傲天也正好领人进门。

    琉璃的婢女银花,在门外喊着——

    「夫人,小姐,迎亲轿子来了!」

    尹母一听,立刻松开怀抱,抓来帕子擦擦女儿脸蛋,又帮忙补了些胭脂红粉,才把红盖头披上。

    望着打扮停当的女儿,尹母又一次落下泪来。「璃儿,娘刚才跟你说的那些,你千万要放在心上。」

    「女儿会的。」在两旁婢女的搀扶下,琉璃朝娘亲磕了三个响头。「请娘千万要好好保重自己——」

    「娘会,娘会——」尹母泣不成声。

    在婢女与媒婆的簇拥下,穿着嫁裳的琉璃,亭亭玉立地上了花轿。

    位居队前的权傲天手一挥,喧闹的喜乐立即大响——

    **

    两刻钟后,八抬大轿在权傲天带领下,停在权家上房院门口。

    权家地大人也多,所以粗分成长辈住的「上房院」,与晚辈住的「下房院」,上房与下房中间,以一座花园与月亮门来区隔。

    而权傲天与琉璃一拜完天地,琉璃立刻被婢女婆妈们领入新房所在——之前也是权傲天的住所,称为「花雨楼」。

    「我说少夫人。」媒婆刘大婶轻帮琉璃取下她头上沉重的凤冠,圆胖的脸上满是笑意。「等等外头还有喜宴,所以你得耐心再等一会儿,或许要一、两个时辰之后,少爷才会回来掀你盖头。」

    琉璃点点头,依娘亲交代,塞给刘大婶一个丰厚的红包。「还有什么该注意,还望刘大婶不吝提点。」

    「再来就是桌上这些东西,很重要,等会儿少爷进门,你可要陪着他一口一口吃掉。」

    琉璃再点头。这些事,她娘事前也交代过。

    「最后——」刘大婶故意顿了顿。「就是祝您跟少爷两人琴瑟和鸣,早生贵子。」

    琉璃面色一红,知道刘大婶是在暗示今晚的洞房花烛夜。方才,在上房院和权傲天一块儿拜堂时,她曾藉着叩首机会,觑看到权傲天的一双手,匀白细长的手指,配上厚大的掌心,一瞧就知这双手的主人,是饱读诗书、知情懂趣之人。

    她爹生前常说,要端南纸古玩这碗饭,手很重要。不管是笔墨纸砚,还是各类精巧古玩,通通得靠自己的手去碰,去了解。要是一个南纸店老板生得一双粗鲁无文的手,想必做事也是莽莽撞撞,不甚仔细。

    琉璃一直以为自个儿爹的手长得相当漂亮,而今日一见权傲天的手,才发觉人外有人。

    日前娘塞给她一本《素女经》,希望她好生瞧瞧,结果没想到让她当晚作了一些乱七八糟、羞死人的梦,梦里主角全是自己跟权傲天。这会儿再看见他的手,也难怪她会羞得脸似晚霞。

    「好了好了,一趟路下来你也该累了,大婶就不留在这儿逗你。大婶到外头走走探探,有事情找人来唤。」

    琉璃站起一拜。「谢大婶。大婶慢走,不送。」

    刘大婶拍拍她手,出门去了。

    见门一关上,一路没说话的婢女银花立刻蹦到琉璃身旁。「小姐,您刚头被遮着没看见,权家好大啊!」

    「我知道。」虽说她头被红巾罩着,可一路被人从上房院领到新房,也知道走了多久时间。

    还有这新房,不管桌椅橱柜,全都是温润的楠木木器。楠木相当名贵,一根足要两、三百两。这一房子木器,加上做工,万两银绝对跑不掉。

    「奴婢还真是开了眼界,想不到有人可以这么有钱——」银花啧啧有声地摸着房里的十二扇屏风。现才过午,日头正炙,映着房里三尺高的喜烛,将屏风上头的螺甸嵌花照得闪闪发亮。

    「对了,」琉璃想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忙拉着银花过来细问:「你刚才看过姑爷,你觉得他看起来怎样?」

    「姑爷很好看啊。」银花爽直地答。「一双眼又大又亮,鼻梁挺直,站在小姐身边,根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不是问你这个。」她打断银花的夸赞。权傲天长得多好,她又不是没见过。「我是说他神情,他看起来开不开心,脸上有没有笑容?」

    银花为难地摇头。「小姐听了别生气,老实说,奴婢觉得姑爷……不怎么开心。」

    她心头浮现权傲天身影,自己偷偷惦念了两年多的俊颜。「他脸上真的一点笑容也没有?」

    银花还是摇头。

    听见婢女这么说,琉璃心头更沈了。

    她忍不住担心,娘那番话该不会一语成谶了?

    但一想起自己行前的宣告,她立刻又把沮丧移出心头,还不是泄气的时候——纵使权傲天对这门亲事再不满意,经自己的努力,加上朝夕相处,多少,也会出现点转圜余地吧?

    主意一定,琉璃散乱的神魂也定了,稳稳当当坐下来等着权傲天来揭她盖头。可怎么知道,一路从天明等到天黑,桌上的甜汤跟猪心不知都换上了几碗,她心心念念的夫婿,硬是不见人影。

    新婚第一晚,琉璃就这样穿着喜袍,掉着眼泪,独守空闺到天明。

    **

    次晨,琉璃依礼要「献茶」给权家众亲眷。琉璃正在厅里准备时,权老爷进来了。

    他左瞧右望,问了声:「傲天呢?」

    佣仆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总管张容凑来他耳边说了句:「少爷一夜没回来——」

    什么!权老爷瞪大双眼。「你说傲天昨晚没回房?!」

    见一干仆佣低头不语,权老爷发着脾气。「你们这群人,我真是白养你们了,发生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要早点通知我——」

    「爹,您先别气。」听见吼声,琉璃忙过来解释。「是琉璃要底下人先别告诉您的。」

    权老爷霍地转过身,精明的老眼上下打量这个刚过门的新媳妇儿。

    瞧她神色憔悴,看得出来昨晚肯定没睡好。

    他曾有听闻,尹家店东——也就是他缘薄的亲家,生前很是栽培这个独生闺女,所以他一直当她是自个儿理想媳妇的人选,想说帮傲天讨个对古玩南纸有点涉猎的媳妇,会比找个啥事也不会的名门千金来得合适。

    不过她爹尹舜平在世的时候,曾放出风声说他家只招婿不嫁女,权老爷只好打消念头。

    没想到几年过去,她爹意外身亡,尹家忽然又传出消息,说愿意嫁女儿了。

    二话不说,他立刻要媒婆去提亲!

    毕竟是自个儿挑中的媳妇——权老爷按捺脾气,听她怎么说。「为什么要人瞒着我?」

    「昨日大喜,琉璃听说爹多喝了几杯,不想拿这事让您烦心。再一想,傲天一夜未归,肯定有什么事情非忙不可。来日方长,也不差这一晚。」

    她这番话不但合情合理,又帮自己儿子找了个漂亮台阶,但就是委屈了自己。

    三、两句话,就把权老爷的心给收服了。

    真是个体贴温柔的孩子——望着新媳妇儿秀雅的眉眼,权老爷忍不住心疼起她来。

    「好一个来日方长。」权老爷轻拍琉璃肩膀。「爹知道你意思,你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所以爹要老实告诉你,关于傲天,绝对不能太宠。」

    琉璃眸子一转,接着摇头。「琉璃不懂。」

    「他有些脾性,等献了茶见过亲戚,爹再找空一样一样告诉你。」说完,权老爷领着琉璃走进大厅。

    正午又开了五桌宴席,用意是补请昨天来不及列席吃酒的客人。忙到了下午,权老爷才又唤人来找琉璃。

    问过她半日情况,适不适应、有没有缺什么东西之后,权老爷接着说了:「说来是爹不对——」

    子不教,父之过,权老爷劈头就道歉,弄得琉璃好不尴尬。

    「爹千万别这么说——」

    「不不不,我说的是真心话。」权老爷花了好一会儿时间细诉儿子生平,边说他边想,自己是不是严格过头了?

    「古今斋」百年来和皇亲国戚脱不了关系,所以权老爷不希望儿子也染上皇族奢靡虚荣的习性。但也因为这样,权傲天除了琴、棋、书、画、古玩、南纸以外的东西,一概不懂——当然也包括女人。

    当然,另一个原因是权夫人走得早,加上权老爷未续弦,除了家里的婢女之外,权傲天找不到机会跟女人相处。

    琉璃听得津津有味,虽说权傲天昨晚才害她掉了一夜眼泪,但再怎么说,他仍是自己中意的对象,在还没彻底死心之前,能多了解一点是一点。

    而且,照公公的说法,权傲天也不是什么寡情薄义的恶人,只是个性过于耿直罢了。

    她现在了解了,他之所以让她独守空闺,不全是因为他讨厌她,而是他并没答应要跟她洞房。

    当初公公只逼他换上喜袍出门迎娶新娘,基于孝顺,他做了,所以一接完新娘拜过堂后,他也就走了。

    权傲天这性格,琉璃并不陌生——因为她爹也是这样的人。

    这么一想,对他的怨,自然也就少了一大半。

    待公公停口喝茶,琉璃才出声问:「所以爹知道傲天在哪儿?」

    权老爷叹气。「他只会去两个地方,不是待在宅子后边的库房,就是待在『古今斋』的库房。你不用担心,爹这会儿就派人去把他挖出来——」

    「等一等——」琉璃忙说:「琉璃想到一个主意,还望爹成全。」

    权老爷点头。「你说。」

    「琉璃想的是,先给傲天几天时间休息。」

    权老爷惊讶道:「你是说,你要任他待在库房,几天几夜没个踪影?」

    「是。」琉璃头轻轻一点。「说真话,琉璃在嫁过来之前,还不晓得爹跟傲天曾为了亲事闹过脾气,我猜想傲天被逼着成亲,心里也是百般不愿——所以才希望给他几天时间,让他缓和一下情绪。」

    「那你呢?」权老爷从没看过她这样的姑娘,年纪轻轻不过十七,就这么知道要替人着想。

    「我——」琉璃顿了顿,想着权傲天俊朗的眉眼。「我自然也是希望能跟傲天好好相处。说真的,若今天是我被逼着跟人成亲,我肯定会跟傲天一样,答应做的事一做完,立刻溜得不见人影……」

    「你也太好说话了。」权老爷为她抱不平。「要是他一辈子躲在库房不现身,难道也要叫你陪他一辈子独守空闺?」

    「不,琉璃不是这意思。」她缓口气又说:「琉璃只是想,琉璃可以趁这几天时间,多了解一些傲天喜欢的东西。像他喜欢吃什么、喜欢做什么,我尽我所能多学一点,之后再亲自到库房请他出来。」

    权老爷眉一挑,听懂了。「你打算跟他培养感情?」

    琉璃脸红。

    她这小女儿羞态一露,权老爷明白,这玲珑剔透的小姑娘,对自己儿子是有情的,虽然他一时想不透,她到底是看上他那傻儿子哪一点?

    「既然你这么有心,爹当然不能够扫兴。」权老爷一口应允。「就依你主意去办,给他几天时间喘息。」

    「谢谢爹。」琉璃笑逐颜开。

    望着琉璃秀雅清灵的容颜,再一想傲天那刚直古板的脾性——权老爷暗自摇头,就希望傲天他能及时开窍,不致辜负了美娇娘一番情意。

    **

    知子莫若父,新郎官权傲天果真如他爹所料,一拜完堂后,立即换下一身喜裳,躲进库房研究他好不容易到手的笺纸——「薛涛笺」。

    算算,也三天过去了。

    专门伺候他的小厮福山,则是一脸不舒坦的模样,时不时在旁发出「嗳」、「啊」地长吁短叹。

    望着少爷沉醉地研究着「薛涛笺」的侧脸,福山忍不住又叹了一声。

    不妙啊!福山回想这几天到外头备膳时,众人那恍若无事的表情,让他越发觉得不对劲。

    依老爷脾气,老爷早该在洞房花烛夜当晚不见少爷时,就气冲冲杀来教少爷好看了。怎知左等右等,三天过去,老爷却连个影也不见?

    开头福山还以为老爷不在,家里才会一片风平浪静,特意问了其他人后,发现老爷在家,他更好奇了。

    难不成——新进门的少夫人一直掩着秘密,没让人发现少爷始终没回房的事儿?

    再一想,也不对,蛋壳再密也有缝儿,权家婢女少说五十来个,怎么可能瞒得过他们眼睛?

    但福山提心吊胆守望了三天,就是不见半点风声。

    想不透,福山恍若无人地踱起步来,为什么老爷跟少夫人会这么「平静」?会不会是少夫人一气之下回了娘家?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你挡到路了。」正对光检视手里「薛涛笺」的权傲天,皱眉骂了福山一句。

    「啊、啊——对不起啊,少爷。」福山连连致歉。「怎么样?您做的『薛涛笺』——」

    「不好。」权傲天将手上的笺纸一揉,泄气地往桌上一扔。成亲过后三日,他已做了大概五回份的「薛涛笺」,但就是做不出买来的「薛涛笺」那种柔润光泽跟颜色。

    他坐下来又将书上记载的「薛涛笺」做法再看一遍,揣度到底是哪儿出了错。

    书上写「薛涛笺」共有深红、粉红、杏红、明黄、鹅黄、深青、浅青、深绿、铜绿和浅云等十色——可别说十色了,他就连最简单的深红,也做不出一模一样的颜色。

    明明他用的料材方法,都跟书上写得一模一样啊——他歪头想着。

    见少爷又自顾自沉思起来,福山终于忍不住。「我说少爷……您不觉得,该是您回房见见少夫人的时候了?」

    权傲天瞟了福山一眼。「见她干么?」

    福山大着胆子说:「小的是觉得,您就这样把人晾着不闻不问……有些说不过去……」

    「我只答应我爹娶她,可没答应会回去见她。」权傲天合上书后起身,打算试做一回「薛涛笺」。

    对于把新婚妻子搁着不管的事,权傲天可是半点愧疚也没有。

    他就这性格——答应的事,万死不辞;没答应的事,半点也不肯做。

    在他眼里,重然诺是人生第一要件,至于人情义理——哼,那是什么东西?

    福山伺候权傲天十多年了,怎不知道他个性。但就是因为这样,福山才觉得自己更该好好劝他一劝。

    「少爷坚不回房,难道是打算要在库房里待一辈子?」

    「是又怎么样?」权傲天才不觉得待在这里是件苦差事。瞧这库房,古玩纸张堆叠,随手一拿都是能教他研究赏析好几天的稀罕宝贝,若能待在这里一辈子不出门,庆幸都来不及。

    「少爷——」福山还想讲话。

    「少罗嗦。」权傲天又从架上取了另一本书,头也不抬地吩咐道:「我肚子饿了,你到灶房弄点吃的进来。」

    见少爷表情,福山清楚,自己再怎么说他也听不进去了。

    叹口气,摇摇头,福山躬了躬身到灶房张罗吃食去了。

    **

    琉璃等的就是这一刻!

    福山一从库房出来,守株待兔的佣仆立刻通报「花雨楼」的少夫人,琉璃一听,立刻不假思索地将裙摆一拎往灶房跑去。

    「福山。」

    福山方踏进灶房,就被一道清脆声音唤住。他回头,看见一名身着桃粉短襦,粉色褶裙的娇美女子,在婢女陪同下快速奔来。

    瞧众仆佣看她的表情,不消介绍,福山已知道来者何人,定是过门已三天的少夫人。

    「福山见过少夫人。」福山一整衣袖肃立。「不知少夫人有何吩咐?」

    「我只是想请问傲天的情况——」琉璃朝库房方向看了眼。「他还好吗?起居坐卧,有遇上什么问题吗?」

    「少爷一切都好。」福山恭敬回话。

    「那就好。」琉璃微笑。「对了,你是出来帮少爷备膳的?」

    「是。」福山点头。「少爷刚说他肚子饿了。」

    「福山。」琉璃走近了一步。「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能帮忙?」

    福山望望灶房四周群聚的佣仆,不解大伙儿为什么都用一种恳切的表情望着他。他有些疑惧地回话:「少夫人,尽管吩咐。」

    「我亲手料理了几道菜,都是傲天爱吃的,你过来看看——」

    琉璃领头踏进灶房,橱子里搁了冷菜两道,炉子上温着热菜三道,还包括一盘切得方整的枣泥甜糕,福山点点头,确实都是少爷爱吃的菜肴。

    福山心里颇为感动,没想到少夫人心胸这么宽大,一进门就被少爷丢着不管,她非但不气,甚至还亲自做了少爷爱吃的料理。

    回头真要在少爷面前多夸少夫人几句!福山主意打定。

    「少夫人是希望小的帮忙把这些菜送到少爷面前——」

    没想到她却是摇头,望着福山绽出赧然的笑。「我是希望,你能把这次送膳的机会让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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