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大包小包,踏上回乡的列车。
睿阳觉得很奇怪,按说钟仪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职业女性了,但是她回家的时候照样带着许多行李,喜气洋洋地笑着,和那些忙碌了一年,好不容易回家过次年的民工一样,恨不能连块好吃的糖都要带回去给老婆孩子。
而且,她节俭的本性一发作,睿阳就只能和她一起挤硬座车厢,也亏她在这么拥挤的地方也能谈笑风生,睿阳一上车就受不了那浑浊的空气,不顾寒冷打开窗户才好过一些。
车厢里到处是烟味,水果味,人的体臭,交杂在一起,伴随着甩牌的哄笑声,磕瓜子,哄孩子……热热闹闹的,就象个小集市一样。
钟仪泰然自若地坐着,兴致勃勃地从口袋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面包夹火腿肠,就着装在矿泉水瓶子里的白开水吃着,还把一份推给睿阳:“吃吧。”
“不要。”睿阳一看见油腻腻的面包和已经发干的火腿肠就犯恶心,他几乎是厌恶地推了开去。
“随你,到时候饿成低血糖,晕过去没有哪个背你。”钟仪不以为意地说着。继续大口地吃着。
睿阳把头转向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是一贯的单调,和上次回家过年没有什么不同,不过那时他也是和钟仪一样,背着要带给家人的东西,费劲地赶着火车。
但是这次的人不同了,他变了,回家只带了一个不大的背包,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服。
出门的时候钟仪打量着他,忍不住说:“你这样回去,又要被姑姑念了,还不如不回去呢。”
睿阳微笑了,他已经不在乎任何人的想法,也不在乎任何事了,因为他有夏君杰在身边,天底下还有什么更好的事情呢?他还有什么奢求呢?
闭上眼睛,他开始努力地催眠自己:只有四天而已,四天见不到夏君杰,他不会死的,不会的……
也许因为是阳历新年,家乡的小镇上并没有那么热闹,但是钟家就不同了,为了老太太的八十大寿,能赶来的亲戚都来了,本来还很宽大的房子里挤满了人,大概是因为很久没见面了吧,互相的寒暄简直让人肉麻。
钟仪和睿阳一进家门就成了众人注目的对象,不知是哪里的姨妈姑婆围上来拉着手就说:“哎呀长这么大了记得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哩果然长得象爸爸一脸的好福气……”
本来就内向不太爱说话的睿阳根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连钟仪都好象哑巴了一样,只会傻笑着点头,机械地跟着叫:“三姑好,大姨妈好,六叔好……”
好不容易脱离人群的包围,睿阳筋疲力尽地回到和外婆家一墙之隔的自己家,母亲不在,应该还在外婆家忙吧,天井里只有父亲在摆棋谱,看见他回来了,只说了句:“回来了?去过你外婆家了吗?”就继续低着头忙他的了。
睿阳推开自己的房门,疲劳地往床上一倒,浑身的骨头都象散了架似的,要是夏君杰知道,又会心疼了吧?他甜甜地想着。
夏君杰就象把他捧在手里呵护一样地疼他,睿阳和他在一起才真正感觉到被人宠爱的滋味,有时候他甚至还会小小地使点性子,看着夏君杰无可奈何地哄他的样子,他就觉得天下再没有比他还幸福的人了。
可是,梦总是会醒的,他惆怅地想着,小阳不会是夏君杰的最后一个男人,因为他明白,夏君杰就是那么宠他,也没有爱上他,而且,他的目标很明确,到了不能不结婚的时候,他会选一个合适的女性成立家庭,以前的种种,包括小阳在内,都会烟消云散了。
到他分手的时候自己该怎么办?越陷越深的自己,还能再若无其事地活下去吗?
正在想着,他听见门开了,连忙坐起身来,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准备接受轰炸。
果然,母亲的声音在天井里就开始响起:“阳阳回来了吗?真是的,那么多亲戚来了,他也不打声招呼,就这么跑回家里来了。”
“孩子累了嘛,他是你生的,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什么时候他要是可以去招呼亲戚,那就出怪事了。”父亲慢悠悠地说。
“话是这么说,我就是不甘心!你看钟仪这孩子多懂事,一直在那边跟亲戚说着话,她不也是坐了车回来的,还带了那么多东西,我们这个呢,光身子带了张嘴就回来了,一副要把家里吃垮的样子嘛。你饿不饿?要吃点什么?说句话我好给你做啊,别躲在房间里不出声了,这是自己家!”
睿阳无奈地打开房门:“不用了,妈,我随便吃点就好。”
“看看,你真是的,哪一点比得上钟仪,明天拜寿的时候人家又要议论了,怎么投错了胎,我活活是生了个女儿哟!是女儿倒也好了,将来往女婿家一扔,不怕没有人疼,这样的儿子,将来怎么找老婆哟!”母亲一边嘀咕着一边往厨房走,还不忘踢了父亲一脚:“起来,干活去!昨天买的鱼放哪里了?叫你办件事总不能放心。”
“我放在窗台上了,不是你说冻了就不新鲜吗?”父亲一边起身跟着走一边给睿阳打眼色:“好了,阳阳,你就过去陪着说说话吧,都是好久没见的亲戚了,将来不是红白喜事也难得见到,去吧,啊。”
睿阳刚答应一声,母亲就回头瞪了他一眼,“老实在家里呆着吧,别出去丢人了,人家说起来钟仪是个医生,你呢?就你那工作,说得出口吗?没事就去堂屋里把明天要给外婆的寿礼包一包,真是的!”
“我也给外婆带了寿礼了。”睿阳多少有些厌倦地说,他想了一天,也没有想好到底要给外婆带什么东西。
“是吗?”母亲心不在焉地说,“是啊,你也该懂点事了,就放在一起吧,别包坏了。”
“是。”睿阳默默地回到屋里,看来,这一次回来过的又是个不愉快的新年。
元月一号,也是钟家婆婆的阴历八十岁生日。这天天还没亮,有的人就起来了,在院子里忙碌着准备今天的早饭,点心是早就准备好的,热一下就行,但是来的人实在太多了,不早起做不行。
母亲带着睿阳从后门穿过来,人人都说她好福气,嫁得近,自己家和娘家也只隔一道墙而已,其实小镇本来就不大,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有嫁到远得好象见不到面似的感觉的。
“大嫂,早啊。”她对正在厨房忙着做饭的人客气地招呼着,睿阳也喊了一声:“舅妈早。”
“是妹妹啊,阳阳也起来了,”她忙得这么冷的天还流着汗水,“吃了吗?快坐下吃点,客厅里人太多,也吃不好。”
“吃过了,钟仪呢?”看见母亲已经自动地在衣服外面罩上了围裙下厨帮忙,睿阳也只好走了进去,没话找话地问。
“还没起哩,她就是这么个懒丫头,昨天和表姐妹们说了半天话,后来钻到老太太房里去睡了,也真亏她,又不是个孩子了,阳阳啊,趁你的手把老太太的早饭给端过去吧。”
“哎。”睿阳往里走的时候差点没碰到头,引来了母亲和舅妈的一阵笑:“哎呀,究竟是个男子汉了呢!原先盖的时候就说矮,要他们加高一点又没有材料了,只能这么高,男人走进来总是要撞头的。”
“长大了呀,他和钟仪小时侯在院子里玩,前街的小王还不是一手一个就能举到屋檐上坐着,现在可好,他进厨房也要撞头了……”
睿阳陪着笑,端起一个条盘走了出去,背后还听见母亲和舅妈两人的笑声。
外婆的房间他是很熟了,从小就在这里出入,连吃带住,反而是自己家很少回去,一是这里有钟仪和他玩,二是外婆真疼他,比起回家动不动就要挨母亲的巴掌,这里是好多了。
小小的院子被舅舅打扫得很干净,因为是冬天,花墙上的爬藤都已经枯了,睿阳还记得一到夏天,那满墙的浓绿,映在眼睛里,连心都会变得清凉起来,他和钟仪就躺在凉棚下面,一边啃着西瓜一边听着外婆给他们讲故事,经常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带着满脸的西瓜汁,睡得象两只小猪,毫不担心地睡着,醒来之后一定已经躺在凉席上,身体都擦得干干净净。
长大以后,有多久没这样安心地睡去,什么也不管,想睡就睡了?安心地知道会有人来照顾自己,让自己不会有任何危险地就这么睡着了?
只有在夏君杰身边,他才能这样地安心去睡,有的时候,在床上,他做完之后,总是懒懒地往夏君杰怀里一窝,任凭他说什么都不动,夏君杰也总是笑着叹气,把他温柔地抱到浴室去清洗干净,而他就心满意足地睡着,不管出什么事都一样,反正有夏君杰在照顾他就好了,他已经全身心地依赖着他,信赖着他……
他正在想着,房门开了,钟仪探出头来,‘嘘’了一声,小声说:“想什么哪?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笑得发呆,我看了你好半天了!”
睿阳脸一红,急忙端着条盘过去:“我在想小时侯的事,你在这院子里还埋过牙齿呢,说是第二年会长出牙齿树来。”
“哼!”钟仪反驳,“那还不知是谁在这院子里埋过宝哩,几颗玻璃球也当做宝贝,笑死人了!”
她把门开得大一点让睿阳进去,看见条盘上的东西,发出一声欢叫:“啊!糍饭包油条!我喜欢!还有咸豆浆!加了虾皮的!妈就是知道我的口味!”
“这是外婆的。”睿阳凉凉地说,“叫你去厨房吃呢。”
“才怪!”钟仪做个鬼脸,“这么多,怕是连你的也在里面了,妈才不会让我挤到厨房去吃呢,奶奶!吃饭了!”
睿阳跟着她进了里屋,钟婆婆坐在椅子上,笑着答应:“知道了,丫头,你还没给我梳完头呢。”
钟仪麻利地窜到她身后,拿着梳子细心地梳理着她的一头稀疏的白发,睿阳习惯地蹲到外婆脚下:“外婆,您还好吗?”
“好!好!有什么不好,没看到你娶媳妇,我才不会走呢。”钟婆婆笑得满脸都开了花,“再也想不到还能见到那么多亲戚,我跟他们说啦,下一次见面,就是阳阳娶媳妇,或者是丫头嫁人啦。”
睿阳心里一沉,惶恐地抬头,钟仪却撒娇地搂住老人的肩膀:“奶奶,嫁人那一套现在不时兴啦,我自己能养活自己!”
“说什么傻话呢。”钟婆婆眯着眼笑,“哪有女孩子不嫁人的,倒不为养活,女孩子迟早要有个人疼呢。也不知是哪个女孩子有福气能摊上我家阳阳,他这样的脾气啊,嫁他是没有气受的。”
“说你啦说你啦,别光低着头啊。”钟仪隔着老人用脚去踹他。
睿阳无声地苦笑,他能说什么呢?说他现在正被人宠着疼着,幸福得不得了吗?可是,他的爱人是不能得到家人的祝福的。
他忽然恨起自己来,要是自己真的是个女孩子的话,不就什么问题都没了吗?母亲不会对自己寄予那么大的希望,更不会天天唠叨着自己不如这个不如那个,而且……夏君杰就可以……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啊,夏君杰不喜欢女人,就算他是女孩,也不能得到他,甚至不会被他看上一眼,那么,现在的自己,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了,即使是短暂的幸福,也抓在手里慢慢享受吧。
“好了!”钟仪最后把一朵红色的寿字绒花插在老人的发髻上,后退一步,满意地看着:“奶奶,你这样看上去真年轻!”
“丫头又在作怪了。”老人呵呵地笑着,“快拿下来,人家要说我是老怪物了。”
“才不要!这样多喜气啊。”钟仪端着镜子给她看,“今天你做寿哩,谁敢说啊,奶奶今天是寿星了!”
老人笑得很开心的样子:“算了,吃饭吧,你也弄了一早上了。”
睿阳把盘子拿进来,钟仪真分了三份,把他的一份推过来,自己稀里呼噜地开始喝豆浆。
“我吃过早饭了。”睿阳低声地说,钟仪冲他做个怪脸,小声说:“谁信。”
睿阳叹了口气,只好拿起一个烧卖啃了一口,事实上他吃了,但是吃的不多,为了少听一点母亲的唠叨,他只喝了口稀饭就推说吃饱了。
“阳阳啊,你在那里还习惯吗?”钟婆婆安静地问,睿阳却差点被噎到,他急忙喝了一口豆浆,低声说:“还好。”
“他很好啦。”钟仪含着包子说,“最近象走了桃花运了,开心得不得了。”
“是吗?那就好。”钟婆婆好象放下了心,继续慢慢地嚼着饭,然后又说了一句:“那就好了。”
不知为什么,睿阳忽然感到鼻子发酸,再也吃不下去了,他只好装做低头搅着豆浆,让热气掩盖发红的眼圈。
十点钟的时候,钟婆婆被搀到前面,换了一身新的寿字图案的衣服,笑眯眯地坐在当中的太师椅上,亲戚们全都围在身边说长道短,整个大厅里一片欢声笑语。
睿阳静静地站在一角,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不知怎么了,他对面前的欢乐场面感到索然无味,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虽然这样说对外婆不公平,毕竟这是她八十大寿的好日子,但是,他就是希望能早点结束这一切。
夏君杰这时候在干什么呢?他不知道,应该是个难得的假期,他会在家里吗?还是到酒吧里去喝酒呢?想着想着,他笑了,真是的,会有人在上午十点泡在酒吧里吗?
钟仪气喘吁吁地挤过来:“好家伙!你躲在这里乘风凉呢,可苦了我了。”
不用她说,睿阳也知道,这些亲戚看见钟仪都是很亲热地拉着她的手:“哎呀这就是大表哥那个当医生的女儿吧,论理你该叫我三表姑啊,真是出息了,快给姨妈看看,这个胃啊吃点东西就胀气,不吃又饿了,怎么回事啊……还有你姨爹的背一搬重东西就疼……快来给你四姑妈看看脖子啊……还有你小侄上次得了肺炎,已经一年了不知有没有好……还有你表嫂身上起了个疣子,能不能做手术拿掉啊……你姨妹到了秋天就掉头发能不能想个办法……还有家里的小狗最近老拉稀……”
“谁叫你是医生呢。”睿阳微笑着说,“他们见了你就象进了医院似的。”
钟仪翻了个白眼:“笑吧笑吧,笑出声来才好,让大家也看看你!”
“不会的,”睿阳依旧微笑着,“他们只会在背地里说:那就是表妹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啊,听说窝在一个小公司里什么都不行。”
钟仪吃惊地看着他:“喂!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悲观了哩,谈恋爱会这个样子吗?”
“我吗?”睿阳认真地想了想,“还好啊,我现在很幸福呢,你不觉得吗?”
钟仪歪着头打量着他:“是啊,好幸福呢,一脸要流口水的傻样子,哈哈哈。”
睿阳正要说话,发现前面的人已经四散离开,露出中间一大块空地来,他无可奈何地一拉钟仪:“开始了,走吧。”
“要是把这拍成录象带,说不定会卖给外国人赚一大笔钱呢。”钟仪一边走一边说着,睿阳回头对她苦笑一下:“走啊,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是快点吧。”
接下来就是很隆重的拜寿仪式,以钟仪一家开始,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向钟婆婆磕头,然后双手奉上一个礼包。
要不是自己等会儿也要如此地来一套,睿阳几乎要笑出声来,简直太滑稽了,都什么时代了,还来这一套。
终于到他们了,在母亲投过来警告的一眼后,睿阳不情愿地跟着父母走到中间,跪下双膝,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看着母亲把一个礼包递了上去。
“好啊好啊。”老人笑得更开心了,“起来吧,都起来吧,看看,阳阳给外婆什么好东西。”
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睿阳身上,他静静地低着头,听着母亲干笑着说:“妈,这么多亲戚在这里,别看了,回去再说吧,阳阳还是个孩子呢,能有什么好东西。”
他明白,他全都明白,母亲是怕自己丢丑,钟仪送的是大包的补品,时价不菲,在亲戚的眼里当然是很光彩的,也费了她整笔的年终奖金。
站在钟婆婆身边的钟仪凑趣地伸手过来:“我看看,我看看,睿阳买了什么连我都不知道。”
她快手地打开厚厚的礼包,不禁发出一声惊叫,睿阳的心静静地跳着,听着大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接着就是越来越大的窃窃私语声。
“哦,什么东西啊,”钟婆婆眯着眼向她手里看,一时间看不清楚:“什么啊?”
一叠一叠厚厚的人民币,八叠。
整整八万块钱。
睿阳仍旧低着头,感受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他沉默着,然后听见母亲忽然高了八度的声音:“就是啊,我们阳阳是个实心孩子,又不知道该送什么东西孝敬外婆,买什么也怕上当,干脆就送钱好了,送钱最实惠不是吗?……哎呀,二堂姐你真会开玩笑,在大城市里工作好几年了,还能没点散钱吗,我们阳阳怎么说也是在公司里,和钟仪在医院里拿死工资不同,这点余钱还是有的……”
所有的人的窃窃私语都变得很大声了,睿阳木然地继续跪着,知道母亲拉了他一把,他才站起身来。
他知道钟仪在看他,所有人都在看他,于是,他笑了。
**********
睿阳一个人站在酒店的楼梯角落里,默默地抽着烟。
酒店的大厅里热闹得沸反盈天,开了近五十桌寿宴,钟婆婆没有来,由钟仪的母亲,几个亲戚在家里陪着吃饭,所以现在大家都尽情地吃喝着,男客人喝得脸红脖子粗,吆五喝六地划着拳,女客人一边吃着一边东家长西家短地聊着。
他实在是受不了忽然热情起来的亲戚们,频频有人来找他喝酒,推辞不掉的他也喝了几杯,感到头晕晕的。
真是的,就这样开始受注目了吗?人们都对他关心起来,不断有人打听他有没有结婚,有没有女朋友,还有,在城市里做什么工作,有没有可能把谁谁谁正在家下岗的儿子女儿介绍去的……
他真想笑着说:“好啊,跟我去吧,陪男人睡觉的话,可以挣很多很多……”
可是他不能,他是莫睿阳,在小镇上,他只是个老实的莫家孩子,而不是小阳,不是可以在夏君杰身边安心地撒娇,安心地任性,做什么都无所谓的小阳。
他不能,他的忌讳太多太多,多到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地步……
轻叹了一口气,他把头倚在光滑的马塞克墙面上,感受着冰冷给他带来的清醒。
已经是中午了,他们都在喝酒,热热闹闹地庆祝着并不在场的外婆的生日。
外婆这时候在干什么呢?是在睡觉吗?人是怎么样活到八十岁的呢?如果是我的话,在没有夏君杰的日子里,是不会活到那么长的,没有他的生活,就象是拉长的时空,他就要背着这样的痛苦活下去吗?
他不能的。
他真的不能。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睿阳不敢相信地扔掉烟头,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差点掉到地上。
是夏君杰!是他!只有他才会打这个电话,只有他才有这个电话的号码!只有他找自己!
颤抖着手,他把手机凑近耳边:“喂?”
“小阳吗?”熟悉的声音响起,睿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深吸一口气:“是我……哪位?”
我知道是你,我知道,但是……我不能说,我不能让你知道你是特殊的……
“睡糊涂了吗,小阳?”带着笑的声音暖暖地传入他的耳朵,睿阳感觉他的酒意开始上涌,他微微地拉长声音,撒娇地说:“夏先生吗?”
“是我,你在哪里?”他笑着问。
“哦,我呀……”睿阳不由自主地恢复了小阳的声调,“在床上嘛,你呢?想我吗?”
“都十二点了,还赖在床上吗?小懒虫,好了,我想你,很想很想你,行了吧?”
“我也很想你……”睿阳诱惑地对着手机飞了一个吻,“有什么事吗?”
“今天有空吗?”
睿阳的心猛地跳动起来,他几乎说不出话来:“有……有什么事吗?”
“今天酒吧里有个聚会,挺热闹的,你来吗?”夏君杰低声说,“想跳舞吗?你不是一直说和我在一起不能去跳舞,一定是闷坏你了。”
睿阳语塞,他有的时候也会象热恋中的人一样对夏君杰抱怨抱怨,什么他太闷啦,夏君杰不能和他一起去迪厅玩啦,其实那都是谎话,他从来没有去过那种地方。但是想不到夏君杰居然记在心里了。
“小阳?”他在叫着,睿阳深吸一口气:“好当然是好,可是……”
我不能去啊,今天是外婆的八十大寿,亲戚们都在,他又忽然成了众人注目的目标,如果就这么一走了之,别说父母,就是外婆那里,他也觉得很愧疚。
“今天……我……”他吞吞吐吐地说着,“可以明天吗?”
“小阳,今天是新年呢,明天就不是了。”夏君杰仍旧是宠溺地说着,“或者,你实在没有时间?没什么,我知道了。”
“不!”睿阳急忙解释,“不是的!我很想去……但我不能……我……我……”
“我明白,小阳,我明白。”夏君杰安慰地说,“你别急,别说了,我全都明白,你看,是我不好,不该随便找个时间就来约你,让你为难了吧?对不起,小阳,是我不好。”
“不……不是的……我……”睿阳拼命忍着眼泪不落下来,“我真的真的很想去……我……”
“好了好了,小阳,你不要说了,我都明白的,你看,是我不好,再说下去,怕是要惹你哭了,就当没有这回事,好吗?你别放在心上了。”
他越是这么说,睿阳就越难过,为了不让他知道自己哭了,只好紧紧地捂着话筒。
“就这样了,小阳,我们以后再约时间见面,好吗?新年快乐,小阳。”
睿阳呆呆地听着电话断线的声音,许久许久不能回过神来。
母亲从走廊的那一边走过来,看见他站在这里,脚不点地地奔过来:“阳阳!你这孩子真是,都这么大的的人了,还躲在一边,女孩子也没有你这么怕羞的,快来快来!亲戚都在等着你喝酒呢!”
睿阳机械地跟着她往回走,母亲满脸的光彩,是因为自己今天在所有亲戚面前总算给她争了口气吗?所以,他也成了好孩子?他的价值难道就是以钱来衡量的吗?如果他是个清贫的普通人,就象他原来那样,就永远是个让母亲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来的不成器的儿子吗?如果他有钱,可以让母亲在人面前扬眉吐气,不管他是偷是抢,是骗是娼,都可以是个好孩子吗?
他忽然觉得好悲哀,对于母亲来说,难道外人的看法比儿子的感受要重要得多吗?你那么高兴,就是因为我给你争气了吗?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我过得好不好?难道你关心的,只是儿子有没有出息吗?
进了大厅的门,一阵夹杂着酒菜味和人体味的混合热气迎面扑来,逼得他倒退了一步,几个喝得醉醺醺的亲戚看见了他,一起涌过来:“好你个小子,喝着喝着就逃了……来给他满上,今天非灌倒他不可……怎么着不喝?到了大城市里挣了大钱就看不起人了?了得了你!”
“哪能呢,”母亲笑着推了睿阳一把,“表哥敬你酒呢,还不快干了。”
睿阳紧皱眉头,被逼无奈地喝了一口逼到嘴边的酒,差点呛得吐出来,那些人还不依不饶地,非要他干了不可。
他实在不能喝了,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母亲还在一边使眼色催他,幸亏钟仪赶了过来:“咦!堂哥啊,上次我不是告诉你,你这胃病不能喝酒了吗?睿阳你别陪他喝啊,再喝出个胃出血来有人饶不了你!”
他讪讪地笑着:“哪能呢,今天不是高兴吗?我哪能不听你这医生的话……好了好了,不喝了……”
睿阳松了一口气,头开始晕晕的,他吃力地稳住身子,看着满大厅里的人,竟没有一点可以留下来的理由。
这是我的亲人,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我的兄弟姐妹,我的亲戚啊……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感到这么陌生?!为什么我只想远远地逃开他们?!为什么?!
我好想见你,夏君杰,我好想见你!
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狂喊着夏君杰的名字,他真的真的忍不住了!如果再多呆一分钟他都会疯的!
我不要在这里!我要见你,夏君杰!无论如何,我想见你!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能真正地感到自己还活着!感到自己是个人,可以得到幸福的人!
这些我都可以不要……我只要你就够了……其他的,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他猛地向母亲转过身去:“妈,公司来了电话,有要紧的事,我要马上回去。”
母亲吓了一跳:“什么?今天是新年啊!有什么要紧的大事,再说亲戚都在这里,今天又是外婆的大寿,你怎么能走呢。”
是啊,你还没炫耀够,怎么能让我走呢?睿阳悲哀地想着,嘴上还是低声下气地说:“没办法,公司又不是国营的,老板只要赚钱,不管什么新年旧年的,我拿人家的钱,更没有办法。”
“也是啊。”母亲好象理解了,点着头说,“上次你表姨妈家那个在外企的儿子也是这样,连春节都不放假,没法回来,赚点钱是不容易……你得跟外婆说一声啊。”
“我知道我知道!”睿阳松了一口气,连连点着头,“那……大家面前就替我道个歉,我先走了……”
他几乎是如获大释地疾步向外面走去,钟仪也跟了上来。
“你怎么也回去了?”睿阳不耐烦地问,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再和钟仪多话,免得露马脚。
“老爸让我把礼金都带回去。”钟仪无辜地指指自己的大包,“别想歪了啊。”
睿阳沉默着加快了步伐,他一刻也不想在家里多呆,即使是钟仪,他也不想见。
回到外婆家,屋子里静悄悄的,和酒店里的热闹形成鲜明的对比,钟仪的母亲在厨房里忙着洗碗,看见他们回来只是招呼了一声。
钟仪放下包就进厨房帮忙去了,睿阳自己向外婆的房间走去,院子里晒着冬天的太阳,暖洋洋的,一切都是那么安详平静。
他忽然害怕起来,放慢了脚步,该怎么和外婆说呢?她一生仅有一次的八十大寿啊,自己是她最疼的外孙,就这么说走就走了吗?她该有多么失望……
可是……我还是想见他啊……
他正在犹豫,屋子里传来了声音:“谁啊?”
睿阳下定了决心,应了一声:“是我,外婆。”一边推开门走了进去。
“阳阳啊。”钟婆婆坐在藤椅上,还穿着早上受礼时穿的那一身衣服,眯着眼看他:“怎么回来了?散席了吗?”
“没有。”睿阳走到她脚边蹲下,向上看着她苍老的脸,不知怎么的,心中一阵难以言语的酸楚涌过。
“又逃回来了啊?”钟婆婆慈祥地笑着,“你这孩子就是这样,算了,那些人喝起来就没个完,你这么个老实孩子,还是少和他们混了,没事就和丫头到外婆这里来吧。”
“外婆……”睿阳说不出话来,只是把头靠在老人的腿上。
外婆老了,她亲眼看着他和钟仪长大,他们也亲眼看着她老了,生命就是这样传递的,但是,他的生命还可以传递吗?
“我要回去了……”终于,他呐呐地说,“有点事情,我必须回去……外婆,对不起……”
“真是个傻孩子,什么对不起呢。”老人轻拍着他的肩膀,“我早就说过,什么八十七十的,过不过生日有什么呢,你们该自己忙你们的去,我一个老太婆了,还盼什么呢,只要你们好,我就什么都满足了……”
“外婆……”睿阳又快哭了,他使劲忍住眼泪。
“你呀,一直是个孝顺的孩子,外婆知道……不是重要的事,你是不会走的,对不对?只要你有这份心就好,现在的人啊,就是太拘泥形式了,难道不给我做寿就有人说他们不孝顺吗?唉。”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钟仪走了进来,看见他这个样子,吓了一跳地说:“你这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到这里对外婆撒起娇来了!”
睿阳蕴怒地瞪她一眼,站起身来,才看见她手上端的三碗桂花糖元宵。
“妈叫我送过来的,说是甜的解酒,快喝点好赶车去了。”钟仪吆喝着把碗放下,“真是疼你呢,放了大半瓶桂花糖。奶奶,你也来吃啊。”
“好好。你们不知道吧,今年的桂花糖还是我亲自作的呢。”老人脸上泛着光彩,骄傲地说,“你们去年不是说丫头妈妈做的桂花糖不好吃吗?我就知道,她是做不出我的味道来的,今年秋天呀,你们没回来过中秋节,我特地做了十几瓶放着,就等着你们回来呢。”
“哇!奶奶最好了!”钟仪欢呼着说,“从小就吃奶奶做的,习惯了嘛。”
“唔,你还说,你们两个小馋猫啊,哪一次不是偷吃个几瓶,到被爸爸打了又哭着喊奶奶的。”老人并不吃,光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两,感叹着:“一晃都二十年了,明年你们再回来,不知道还能不能吃到……”
睿阳低着头,香甜的元宵吃在嘴里都变得苦涩无比,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钟仪不干地搂住老人:“奶奶又说这话了!不许说!你没看到睿阳娶媳妇才不会走哩!你不是说要抱重孙吗?怎么也要再给我们做十年,不!二十年桂花糖的!”
“好,好!”老人笑得很开心,“奶奶知道,知道,不把你这馋嘴丫头打发出门,我是闭不上眼的……呵呵……对了,丫头,你把我昨天给你看的那个盒子拿过来。”
睿阳吃完了,刚要说话,被老人摆手制止了:“阳阳,别急,外婆给你个东西再走。”
钟仪从里屋捧出个锦缎的盒子,老人戴上眼镜,慎重地打开,从里面拿出两个褪色的锦袋。
睿阳偷偷地看了看表,班车还有四十分钟就开了。
钟仪好奇地看着老人抖索着手打开锦袋,从里面掏出一只金锁,另一只锦袋里装的是一块看不出什么图案,但是通体翠绿,几乎是透明的翡翠挂件。
老人一手托着一个,看着他们俩说:“这是我出嫁的时候,你们外祖公给我的嫁妆,过了那么多年,丢的也不少了,就是这两个东西,还留着,我本来想给你们结婚的时候添点喜气的,但是看这样子,年轻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就趁今天,你们两个都在,拿去吧。”
睿阳呆了,看看钟仪,一向活泼的钟仪也住了嘴,傻傻地看着老人。
“拿着啊,我给东西,你们还不敢要吗?丫头,你是女孩,你先跳。”
钟仪耸耸肩:“我啊,一向喜欢真金白银,就选金锁吧,翡翠给睿阳了。”
“也好啊,男孩子带块玉能保平安,来,系上吧。”外婆从盒子里拿出红绳子,抖着手打了个结,看着他们把东西挂到脖子上才长出一口气,仿佛很累的样子挥了挥手:“好了,丫头送阳阳去吧。”
钟仪答应一声,拉着睿阳:“走啊,不然晚点了。”
睿阳咬着下唇,好半天才说:”外婆,我走了,你多保重身体……”
他刚走到门口,背后传来老人的声音:“阳阳,在外面不容易,你也要保重啊……”
猛回头,看见老人安详地坐在夕阳里,疲倦的脸上满是期盼和慈爱地望着自己,睿阳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钟仪急忙把他一把拉出了门,高声说:“奶奶我送他去了!”一边用力踩了他一脚,睿阳才没有当场哭出声来。
直到出了园子,钟仪才低声埋怨他:“真是的!在今天哭什么!你哪根筋不对我来帮你整整!快,赶车去了!”
她把睿阳的背包扔给他,睿阳迟疑地接过背包,犹豫地回头望望外婆住的屋子。
“喂!走啊!你真晚了!”钟仪催他。
“我……我不想走了……”睿阳低声说。
他是真的想去见夏君杰,想和他一起度过新年的第一天,但是,他又放不下外婆,毕竟这是她的生日,他是外婆最疼的外孙啊!
“你这个人!”钟仪受不了地翻白眼,“主意比女孩子变得还快!到底你要干什么!真是的,就不能爽快点吗?你走,当然有你的理由,你留下,当然也有理由,你就不能掂量一下吗?总是要做选择的啊!”
是啊,要做选择了……在亲人和爱人之间,我该选择谁?
睿阳一咬牙,背起背包:“我走了!”
我无法选择,因为我的心,已经完全属于那个人,不属于我的心,如何还可以去选择?
也许是刚才耽误了时间,睿阳赶到长途汽车站的时候,四点钟的车刚刚开走,他焦灼地抓着售票处的栏杆问:“下一班最早的是几点?”
窗口里冷冷地飞出一句话,彻底打倒了他:“明天早上八点。”
“什么?!”睿阳傻眼了。
明天!可是他要和夏君杰在一起度过新年的第一个夜晚啊,为此他宁愿让家人失望,连最疼他的外婆他都可以离开,他怎么能在这里等到明天!
看了看表,汽车开走已经半个小时了,睿阳冲出车站,四下搜索着出租车,可是在这个地方,这个时间,出租车几乎绝了迹,他焦急地张望,终于看见街角停了一辆。
他火速地冲了过去,司机正在买烟,看见他,很热情地问:“哎呀!你不是那个……那个……别说!让我想想,你是这镇上的孩子没错!我马上就想起来了!别说啊……我想想……”
睿阳哪还有心思和他猜来猜去,一把拉开车门:“师傅麻烦你开车!”
胖司机笑了:“开车?你倒是要去哪里啊?”
睿阳语塞,他总不能坐出租车赶回去吧,一急之下他脱口而出:“麻烦你赶上刚才那辆开走的长途车!我要赶回去却没车了!”
司机摇着头:“哪有准地方!有这样打车的吗?”
睿阳打开钱包,掏出一把钱扔在前座上:“没事!赶得上赶不上我都给钱!求你快点了,师傅。”
“好说!”司机爽快地坐进来,打着了油门,“坐好了!包你误不了事!”
车开动的一瞬间,睿阳最后隔着玻璃往外看了一眼,发现有什么白色细碎的东西从天空飘了下来。
下雪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