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大的书房里听不见别的声音,几乎使人以为这是一座坟墓,德卡莱尔九世扔下了一颗炸弹,可是他自己还仿佛不觉得,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
对于路易来说,这已经远不是悲伤的问题了,他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直到自己弄清楚了,摆在他面前的到底是怎么样一种境地:他是父亲和这个男人生下的一个畸形的果实,虽然他们是真心相爱的,可是,却不允许这种爱情存在,而他自己,又是一个加倍的不允许存在的怪胎,可是他活下来了,因为他有一个好父亲,一个可以为自己所爱的人牺牲一切的父亲,他作为一个普通的,正常的孩子快乐地长大,丝毫不知道过去的一切,而他的父亲,自己背负着所有的悲伤走了,临走前,不知道是由于什么原因,他试图把过去和自己联系在一起,于是,一张照片,把自己的人生完全地改变掉了……或者不如说,是完全毁掉了……
这些玩弄自己,侮辱自己,用尽各种方法来折磨自己,把自己往万劫不复的地狱里推的人,是自己的异母(?)兄弟啊!他们生来就高高在上,享受着宇宙间所有的幸运,在他们眼里,自己是比星球的尘埃还要微不足道的人啊,在他们尽情的嘲笑玩弄之后,忽然告诉他,其实,他们是亲兄弟……
我早就说过,人生来是平等的,在死神面前,没有任何分别,可是,他们一边蹂躏着自己的身体一边嘲笑着,因为他们是王子殿下,是生来就在众人头顶,被允许离权力最近的人!
那我呢?我所受的痛苦又是为什么呢?
路易没有流泪,他的泪已经干涸,再也无法为自己的悲惨流出哪怕是一滴泪,他知道,流泪已经没有用了,能救自己的,不是眼泪……
他依旧直直地望着天花板,好像要穿透这皇宫的壁垒,一直看到天空中,看到神的眼睛里去……如果你还有一点点慈悲,如果你能证明世界上还有公正,请让我死吧,就死在这一刻,不要再让我承受再多的痛苦和羞辱了!
“路易,路易?”尚思尔觉察到他的不对劲,轻轻摇晃了一下他的身体,发觉他还是毫无反应,不由得慌了,一把把他抱起来,几步走到角落里的长沙发上,小心翼翼地放下他的身体,单腿跪下,焦灼地叫着他:“路易!你说话啊!随便说什么都好!说话啊!”
罗蒙和盖恩德拥了过来,三个人把路易团团围住,德卡莱尔九世也着了忙,儿子们的反应他还可以理解,可是路易的这种状态就太反常了,为什么呢?是否孩子们在路上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他知道盖恩德的脾气急躁,罗蒙秀丽外表下的魔鬼个性,可是,还有尚思尔啊!这个帝国称职的王太子,有他在,就算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应该闹到反目的地步啊!
“我叫福格尔医生进来。”他觉得路易的情况很不乐观,刚要叫人,尚思尔猛地抬起头来,大声地说:“不!不用了!”
开什么玩笑,路易身上还留着那么多欢爱之后的痕迹,被医生看到,就全完了,他倒不是为了自己或是弟弟们,而是担心路易,现在他的事情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如果被人知道了,以路易的个性,他说不定真的会自杀!
又不是第一次了,他对路易的性格也有了相当的了解,在以前的情况之下,他还想着死,现在,就更没有人能阻止他了。
“怎么?”德卡莱尔九世明显地感到不满,“你的公正到哪里去了?哪怕他是一个死刑犯,也有人道主义这种古老的说法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尚思尔发现了自己的失误,他压低了声音说,“我知道路易是怎么了,您放心,他没什么大事情,只是……一时接受不了……我会慢慢跟他说的……您先别叫医生了……”
虽然德卡莱尔九世还在怀疑,但是似乎也听信了,走过来观察着路易的脸色。他依然脸色苍白,双眼发直,嘴唇神经质地抖动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尚思尔痛悔地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地叫着他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使他的灵魂安静下来,罗蒙已经飞快地去倒了一杯酒,小心地凑在他的唇边,一点一点地灌了进去。
盖恩德忽然低叫了一声,目瞪口呆地看着路易的双手,他的双手一直抓在沙发上,和面容的呆滞正好相反,是一种绝望挣扎般的努力,好像全部的,仅有的希望都在这双手上,不抓住什么就会堕落到无底的深渊中去,再也再也,不能回到人间……
他的手指变得毫无血色,痉挛般地抓着沙发的表面,昂贵的织锦被他抓出了皱褶,他还是死死地抓着,修剪整齐的指甲开始变色,甚至迸裂!马上就要活生生地被从自己的手指上扯下来了!
而这样的痛苦,他都浑然不觉,依旧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别人身上。
“路易!”盖恩德拼命去掰开他的手指,平时他引以为骄傲的体力在此时竟全都用不上,路易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怎么也弄不开他的手指,只能眼看着一个指甲硬是脱离了手指,带着鲜血掉在了他的身上!
“不要!路易,你醒一醒!不要这样啊!”盖恩德失控地大叫起来,完全不顾别人有可能听到,“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不好!全是我的错,你打我好了,你打我吧!骂我吧!杀了我都行,就是不要这样啊!我求求你!求求你了!”
他用足了力气才把路易的手指掰开,鲜血淋漓的十个手指,有三个上面的指甲已经被扯掉了,剩下的也都摇摇欲坠,他一边哭着一边把路易的手牢牢地抓在怀里,阻止他进一步地伤害自己,反复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德卡莱尔九世看着这不寻常的一切,心头的疑虑越来越大,他厉声喝问:“尚思尔!罗蒙!盖恩德!你们三个给我老实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路易会变成这个样子?你们……你们怎么欺负他了吗?!”
尚思尔抬起头来,在这一瞬间,他的目光足以和德卡莱尔咄咄逼人的威势相抗衡:“父王,我想现在,并不是您追问这件事的时机,请原谅,现在最要紧的,是怎么让路易恢复过来,别的事情,我们并不在乎。”
罗蒙短促地叫了一声,刚才盖恩德的动作太剧烈,三个人又全挤在路易身边,他一个没拿稳,杯子里的酒撒到了路易的身上,浸湿了他的衣领。
忙乱之中,罗蒙下意识地解开他领口的扣子,用自己的手帕去擦,谁知道刚解开一个扣子,路易就好像触电一样猛烈地挣扎起来,身体的碰触让他回忆起不堪的过去,灵魂重新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又开始为自己的苦难而疯狂了。
他发狂地扭动着,尚思尔和盖恩德合力把他抱住,怕他再弄伤自己,但是事与愿违,路易挣扎的更厉害了,他惊慌地摇着头,耀眼的金发凌乱地甩动着,本来失神的双眼现在疯狂地发红,看着三个人在眼前晃动,更加拼命地反抗着,急促地喘着气。
“路易!安静下来,是我,是我们在这里,不要紧的!没事的!”三个人七手八脚地试图控制路易,但是已经陷入半疯狂状态中的路易不是那么好制服的,好不容易他的力气似乎是耗尽了,惊惧地看着周围,尚思尔刚挤出一个笑容想安慰他,忽然,路易的身体又痉挛起来,他痛苦地皱起眉头,猛地侧过脸去,‘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猝不及防的罗蒙被他吐出的胃液喷了一身,他也根本顾不得,一边用手帕擦着路易唇边的脏污一边把他慢慢地扶起来,盖恩德立刻很有默契地让路易靠在自己身上,轻轻拍打着他的背。
路易这几天一直没有好好地吃过东西,昨天昏睡了整整一天,今天更是连口水都没有喝,根本吐不出什么东西来,起初的几口胃液吐光之后,他就开始干呕,掏心挖肝地干呕着,却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吐出来了。
他喘着气,身体还在痉挛地抖动着,一直抱着他的尚思尔却可以感到已经慢慢地趋于平静,那是一种更让他惧怕的东西,在平静的表面之下,隐藏着让他心惊胆战的某种暴风雨般的狂乱情感,那是即使贵为王太子的他,或是皇帝本人,都无法战胜的了的。
“路易……”他温柔地叫着他,感到路易的身体猛地僵硬起来,他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好了,别怕,都过去了,真的,没事了,我们都在这里,父王也在……什么事都没了,你不用怕,真的,什么都不能再伤害你了……”
他边说着边轻柔地抚摸着路易的头发,盖恩德也帮腔说:“是啊,大哥说得对,现在都好了,一切都过去了……你不要怕……我在这里呢,我们大家都在啊……”
路易还是很痛苦的样子,皱着清秀的眉毛,慢慢地抬起重新变得清亮的眸子,慢慢的,慢慢的,扫过正围着自己的三个人,还有不远处,德卡莱尔九世关心的面容。
他渐渐止住了干呕,只是偶尔还有一两声哽咽从喉咙里溢出来,然后,他疲惫地垂下了眼睛。
感到危机已经过去,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吁了一口长气,罗蒙无可奈何地脱下了自己的军服上衣,只穿着衬衫坐在那里:“那个,父王,我想路易也该休息一下了,明天我们再来觐见可以吗?请问,他住的地方已经安排好了吗?还是可以随同我们出宫去住呢?如果可以的话,我那里很安静……”
“不行!”盖恩德直截了当地发表反对意见:“你那里整天有人出入,都是一些所谓的艺术家,全是怪人,路易根本不能好好休息,大哥的事情又多,还是住到我那里去好了,现在又没有战事,我可以有很多时间来陪着他。”
“这个我早就准备好了。”德卡莱尔九世粉碎了他的美梦:“路易的住处早就已经安排好,就是塞文原先住的地方……卜拉特会带他过去的,不过现在,还是我送他……”
“不用了,父王,我们会送他过去的。”尚思尔沉静地说,那语气让人根本无法反驳,德卡莱尔好像也明白了在他们中间发生了什么他不了解,也根本无法插手的事情,并不像一开始那么坚持了,闻言点了点头:“好吧,你们送他过去吧,”
他俯下身,看着路易还是那么苍白的脸色,无暇爱怜地说:“好好休息,路易,我的乖孩子,你什么都用不着担心,这就是你的家,你想要什么就对我说,要是还是不舒服的话,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说就行,福格尔医生会随时过来的,他以前曾经是塞文的医生……他很了解……”
“好了,父王。交给我们吧,”尚思尔打断了他的话,“现在让路易休息就行了,我们会留一个人陪他过夜的。”
他尽量动作轻地抱起路易,让他的头依靠在自己的肩窝处,大步向外面走去,罗蒙和盖恩德紧紧地跟在后面。
剩下德卡莱尔九世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书房里,他慢慢地回过头去,凝视着墙上情人的画像,深深地叹着气:“塞文……告诉我,我做错了吗?我想和我们的孩子见面,给他一个更好的未来,我错了吗?还是应该让他继续平静地生活下去才是对的呢?你可以告诉我吗?塞文?”
他孤单而挺拔的身影站在那里,而画上的人儿还是那样地笑着,并不能给他什么回答。
“是啊……我知道,我知道了……”德卡莱尔九世微笑着,像是情人就站在面前一样温柔的笑容,“你让那孩子把照片寄给莉迪亚,实际上就是要告诉我啊……一个多么漂亮,多么可爱的孩子啊,就和你是一模一样的……我发誓,塞文,我用我们的爱情发誓,我会给他一个更好的未来,我会让他幸福的……我没有能为你做的,会全部为他做到……真的,塞文,我发誓了……我会的。你放心吧……”
他回头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看着画像上的情人:“今夜,也许你会入我的梦中来吧?这是我们唯一能见面的时候了,尽管醒来的时候我会更痛苦,但是……”他露出满足的笑容,叹息着,“能够再见到你,一切都值得了……”
伸手关上了灯,银河系帝国尊贵的皇帝陛下的身影孤独地消失在黑暗中。
***
这是这个皇宫中连尚思尔也没有来过的禁区,当卜拉特默无声息地带着他们来到一间不是很大,但是摆设简单典雅,还散发着淡淡青草香味的套房时,他们都睁大了眼睛。
“请进,三位殿下。”卜拉特庄严地说,“这套房子除了皇帝陛下,已经有二十几年没人进去过了,不过既然是陛下允许你们进来……”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被尚思尔抱在怀里的路易,暴露了他除了忠仆之外的另一面,但只有短到不能再短的一瞬间,他刻板地鞠躬:“我告退了。”
他临走还体贴地关上了门,尚思尔刚想抱着路易走进里间的卧室,他怀里的人就睁开了眼睛,先是迅速地扫了一下周围,然后就低声可是坚定地说:“放我下来。”
尚思尔叹了一口气:“你可以吗?”
回答他的是更坚决的要求:“放我下来。”
没有办法,尚思尔怕违拗了他的意思又会惹他生气,所以只好把他放了下来,路易的双脚刚一靠地,就离开了他的手臂,摇摇晃晃地走远了一点。
盖恩德和罗蒙也围了过来,关心地问:“可以吗?路易?你还是先上床去歇歇比较好,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路易冷笑着,一一地扫过他们三个的脸,在他的目光逼视下,他们都觉得有些狼狈。
“我想,我和你们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路易斩钉截铁地说,“现在,请你们离开!”
尚思尔又叹了一口气:“路易,别闹了,你这样的身体,还想怎么样?”
“我这样的身体吗?”路易瞪着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疯狂地大笑起来:“哈哈哈!还是王太子殿下,睿智无比,一句话就把我问倒了,是啊,是啊,我这样的身体,还想怎么样?还能怎么样?”
他收起了笑容,轻轻地,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他们:“我这样的身体,还能干什么呢?一个已经被男人尽情玩弄过的身体,一个已经变成了性玩具的身体,一个已经yin荡下贱,没有男人就不行的身体,还能怎么样呢?……我应该认命啊,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你们想对我说的就是这个吧?反正已经这样了,就干脆这样吧,对吗?是啊,多么好的结局,多么完美的解决办法,多么皆大欢喜的办法啊……”
他暴怒地吼出声:“我已经没有办法了,对吗?是啊!我真的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我只能这样活下去吗?对吧?对吧?你们就是这样想的吧?然后你们再甜甜蜜蜜地在我耳边说着安慰的话,用各种各样的东西来安慰我,以为这样我就会屈服,以为我就可以什么都忘记了!没这么容易!”
路易碧蓝的眸子里像有火在烧,但是没有眼泪,一滴也没有。
盖恩德慌乱地说:“我们没有啊,路易,你别多想了,还是好好休息吧,你的身体快支持不住了啊,”
“我的身体吗?”路易带着那种让他胆战心惊的笑容问,“你居然会关心我的身体吗?在我被你操的死去活来的时候,在我被玩弄得昏死过去的时候,当我求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想想我的身体呢?……我的身体不属于我自己,任何人,任何时候想要上我,我就得乖乖张开大腿,撅起屁股任凭玩弄……不是你教我的吗?不是你一边骑在我身上用力操我,一边用得意洋洋的口气教育我的吗?现在是什么时候,你居然关心起我的身体来了?我该感激涕零地说谢谢吗?”
盖恩德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只有求援地看着两个哥哥,尚思尔面无表情地不说话,罗蒙为难地皱起秀丽的眉毛:“路易,现在已经这样了,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你恨我们,要报复我们,都等到明天再说,好吗?今天你先好好休息,不然,你真的会病倒的。”
“我不在乎了。”路易傲然地说,“拜你们所赐,我已经全都明白过来,以前那些我追求过,或者试图追求过的东西,实际上在人的生命里是一文不值的,我真的感谢你们,让我在短短的几天里就明白了这么多,有的人一辈子也不可能明白呢!”
他慢慢地向后退去:“我曾经诅咒过,曾经怀疑过神的存在,但是现在我要忏悔了,神是存在的,的的确确!对于那些在尘世间已经受够了苦难,毫无希望的人,总还是有一条路可以走的!这就是神给予的最后恩典!”
他的话刚一说完,尚思尔就铁青着脸冲了过去,狠狠一巴掌扇在路易脸上,把他打得重重地栽倒在地。
“大哥!你这是干嘛?!”盖恩德又惊又急地叫,罗蒙早就过去把路易扶起来搂在怀里,仔细地看着他脸上的红肿,头也不回地说:“小弟去拿急救箱过来,再拿些冰块。”
盖恩德狠狠地瞪了尚思尔一眼,忿忿地出去了,王太子殿下的眼睛在镜片后冷冷地闪烁着,没有任何表情。
路易觉察到了嘴里一股热热的液体在流动,带着他熟悉的甜腥气,缓过劲儿来之后,他狠狠地推开了罗蒙,摇晃着站起来,毫不畏惧地和尚思尔对视着。
鲜血缓缓地从他的嘴角溢出来,一滴一滴,洒落在他的军服外衣上,就这么对视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尚思尔首先移开了视线。抓起他的双手,检视着伤势,路易想抽回手来,他却抓得更紧。
盖恩德拿着东西回来了,罗蒙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他手上的伤口,用细绷带包扎着。尚思尔一直抓着路易的双手,不让他有任何逃脱的可能。
四个人谁也没有说话,直到伤口处理完了,罗蒙用包着冰块的毛巾敷着路易红肿的脸,尚思尔放开了他的手,低沉地说:“别再干傻事了,你真的什么都不顾了吗?父王一直在等着你,还有你的……父亲,塞文·维克里希,他也不会希望你就这样放弃生命的吧?”
路易明显抗拒地不看他,尚思尔叹了口气:“我明白,都明白,你恨死了我们……可是你想一想,为什么不活下来好向我们报复呢,现在的你,是有这个能力的,知道吗?”
他轻柔地加上一句:“或者是,我们愿意用一生来补偿。”
路易猛地扭过头去,尚思尔知道现在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没有办法地示意可以离开了。
“嗯,大哥。”罗蒙谨慎地说,“我想,还是我留下来陪他比较好。”
路易后退了两步,一字一句地说:“都给我出去!”
罗蒙赶快说:“我……我不是要做什么……只是陪着你而已,真的!”
“别说了,我们走吧,让他一个人呆着也好。”尚思尔不由分说地推着两个弟弟出了门。听见背后路易‘砰’的一声,把什么东西甩到门上的声音。
“大哥……真的不要人留下来陪他吗?”罗蒙不安地问,“我怕他会出什么事,万一他……”
“对啊,大哥,”盖恩德心神不定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我留下来吧?我真的不放心他呢。”
“我说过了让他一个人呆着就好。”尚思尔的语气不容人反抗,“你们都给我回去,明天早上再过来吧。”
***
路易把一把冰块泄愤地砸到门上之后,全身的力气都好像被抽走了,他浑身颤抖着,倚着墙,几乎是瘫倒在了地上,颤抖着把身体缩得尽量小,尽量小,把头深深地埋在两腿之间,仿佛这样才能保护自己。
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不停地问自己,却得不到任何回答。
是啊,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没有人会帮助自己,没有人……只有自己承受一切,父亲,不也是这样子的吗?他只有一个人……所有的事情,所有的痛苦,都自己扛下了,他为了自己,放弃了所有,包括爱情,可是,为什么他还要把自己再和这些人,这些事联系起来呢?难道你不知道,在那个偏远星球上生活的自己,曾经是多么幸福,多么平静吗?
可是,这一切,现在都成了过去,他拥有的,是连死都不能摆脱掉的噩梦,被污染的生命,被蹂躏的身体,被毁掉的一生,都不可能再回到原来的样子了。
“爸爸……爸爸……”他喃喃地叫着,终于,曾经以为再也不会有的眼泪又慢慢地渗出了眼角,接着就像冲开了堤坝一样,涌了出来。
他抽泣着,用拳头堵住自己的嘴,怕自己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来,再多的歉疚,再多的赔偿,再多的温柔……又有什么用呢?一切,已经不可能回头了啊!
“对不起,爸爸……对不起……我不能……我真的不能……爸爸……爸爸!求你原谅我,我不能再呆下去……这个地方,我呆不下去……我不想见他们,就算是你爱的那个人,我也不想……我不想……爸爸……”
天堂里的父亲,也在为他流泪吧?为什么他的爱情是不被允许的?为什么他的孩子又要受这样的折磨?难道就因为他们是男人吗?
他的身体由于愤怒和痛苦而在颤抖,路易把额头抵在冰冷的墙壁上,他的身体也很冷,手脚都没有温度了,但是胸口却火一样地烫,有什么东西在胸口激烈地翻涌着,几乎就要喷出来了。
寂静的房间中,悄无声息,只有好像是来自父亲的淡淡的气息,温柔地包裹着他,让他平静下来。
路易睁开眼睛,凝视着四周,是父亲住过的地方啊……有着他的味道,他停留的痕迹……和自己家里简单的寓所截然不同的装饰,可是偏偏又是同样的感觉,都是那么宁静,典雅,没有任何多余的,奢华的摆设。
他可以住下去的,在皇宫里这个安静的角落,没有人来打扰他,他可以幸福地住下去,享受这一切,来自情人的保护,爱,还有生命中所有的欢乐……路易一点也不怀疑德卡莱尔九世的能力,他一旦下了决心要保护一个人,在这个帝国里,就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他……
父亲啊,本来是可以得到幸福的……
但是有了他,特殊的种族,特殊的体质,特殊的情况下,自己出现了……在别的情况下,自己的出生,该是个幸福的时刻,可是,他是不被允许存在的孩子,他是受诅咒的孩子……就连他的另一个父亲,也不愿意见到他的出生,他说什么了:塞文是男人,他生不出孩子来……应该感谢上天,我爱上了一个男人!
路易苦笑着,望着不远处雕花小桌的桌角,是一朵盛开的玫瑰花图案,是啊,皇帝爱上了一个男人已经是件不可饶恕的错误了,如果这个男人还生得出孩子来,就更匪夷所思,是件帝国的大笑谈了。
“我明白,爸爸……我明白了……”他对着黑暗轻声地说,好像在对这天堂里的父亲说话,“我全都明白了……你不想我留下来,留在这么一个丑陋的,黑暗的,权力纷争的宫廷,谢谢,爸爸,谢谢……”
明明已经干涸的眼泪,现在却怎么也止不住,路易仿佛看到了父亲面对的一切,包括他痛苦的抉择,他选择了离开,让自己从此能生活在一个安详幸福的环境里,让自己平平安安,快乐地长大,而不是在这么一个地方,面对这三个始终对自己存在敌意的所谓兄弟。
他不敢去想,如果他是在这种地方成长的话,他有没有命活到现在,或者是像他们说的,也许在他还是少年的时候,就已经被那三个魔鬼给调教成一个听话的奴隶了!父亲和皇后,对于皇帝来说,是一回事,但是儿子们,又是另一回事了,他明白,塞文也明白。
直到他长大了,他才明白,父亲曾经为他作出的牺牲,可是,这是毫无用处的,因为一个误会,因为那些存在着心中的污秽的念头,他的境地,一下子到了更悲惨的地步,他由一个活得很幸福很安详的年轻军官,一下子变成了再也不能洗刷干净的性奴隶!
多么美的玫瑰花啊,就像是花园中盛开的那些一样,娇嫩,美丽,生机勃勃,就算明天会被人摘下来,在指间无情地揉碎,它们今天还是一样地开放着……
可是我呢?我还能带着这样的屈辱活下去吗?
父亲,请您告诉我吧,我还可以活下去吗?就像这些事情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您在天堂里,会看得见我吗?
路易失神地任凭自己倒在地毯上,维持着蜷成一团的姿势,慢慢的,他的眼泪止住了,心里也开始逐渐晴朗起来,最终,他作了一个决定。
然后,连日来的困倦和今天所造成的打击,让他心身俱疲,尽管那些可怕的片断还在他的脑海里旋转,他还是睡着了。
***
迷糊中,路易模模糊糊地感到有人在碰他,军人的警醒使他猛地睁开眼睛,一下子坐了起来,盖恩德正蹲在他面前,把手放在他肩膀上,被他那么一坐,也吓了一跳。
他露出不自然的微笑:“你醒了?怎么就这么睡在地上呢,会着凉的。”
路易没有说话,戒备地看着他,身体紧绷着,刚才突然的举动,加上睡觉时的姿势,现在的他全身又酸又痛,说不出的难受。
见他不回答,盖恩德尴尬地收回手:“那个……你要不要接着睡?还是先吃点东西?昨天你没吃什么就睡了,现在一定饿坏了吧?”
被他那么一说,路易才发现自己的肚子的确已经空空如也,饿得咕咕叫,但是他决心不在盖恩德面前示弱,还是紧闭着嘴,不说话。
“你想吃什么?本来我想给你带早餐来,可是,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所以……你现在说吧,想吃什么?我马上叫人准备。”盖恩德期望地看着他。
路易默默地向后靠在墙上,不说话,他的意思很明显,不想理睬盖恩德。
他也没办法了,偷偷地看着路易,没话找话地说:“嗯……刚才我看见大哥从门前离开,他一直在这里吗?”
路易警觉地抬头:他说的是谁?尚思尔吗?
“大哥也真贼。”盖恩德以为他是默认了,气愤地说,“明明说不要我们留下来,原来是自己要在这里陪你,真是的,什么嘛!我……我也很想啊。”
路易愤怒地看着他,声音像冰一样地冷:“王子殿下,您大概弄错了,我没有这个福气可以让尊贵的王太子殿下成夜地陪伴,更不愿意这样!”
他在一股锐气的支持下竟然站了起来,冷着脸,差点被怒火冲昏了头,谁在这里陪他了!谁要人陪了!他的心已经伤的千疮百孔,这些人还要来进一步地中伤他!在经过那样的事情之后,他还可能会允许他们靠近他身边吗?那他真的就是天生的下贱了!
门开了,穿着便装的罗蒙走了进来,神清气爽地打招呼:“早啊,路易,你也在这里,盖恩德,啊,我刚才看见大哥去最高法院了,他昨天没有走吗?”
路易心中的火烧到了顶点,为什么每个人都认定了他昨晚和尚思尔在一起?!难道他们真地认为自己是那种不知羞耻,男人搂着哄两句就会忘记一切的贱骨头吗?!
他随手抓起一个什么东西就向两人砸过去,用尽全身的力气狂吼着:“胡说!胡说!你们……你们污辱的我还不够吗?!给我出去!”
罗蒙和盖恩德同时后退了一步,惊讶地看着他,路易心力交瘁地瞪着他们,也不说话,他已经无话可说,无话可说了啊!
虚掩的门又开了,卜拉特推着一个餐车出现在门口,庄严地鞠了一躬:“维克里希上尉,请问您准备好用早餐了吗?”
路易的胸口剧烈地起伏,还没有从情绪的变化中恢复过来,罗蒙急忙迎过去,今天是怎么了,竟然是卜拉特为路易送早餐过来,难道是父王的意思?否则作为皇宫首席侍卫官的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啊!
看出了他的惊讶,卜拉特自动地解释:“今天早上我奉皇帝陛下的命令来询问维克里希上尉的情况,在门口遇见了王太子殿下,是他吩咐我送早餐过来的。”他眨眨眼睛,又补上了一句,“看样子,王太子殿下在门口呆了一整晚。”
还没有从愤怒中平静下来的路易刚要发火,听见了他补充的一句话,一时竟然怔住了,说不上是什么样的感情涌上心头,一股又酸又苦的气息在喉咙口翻涌者。
“请问,您现在准备用餐了吗?我准备了很多,希望您的胃口好。”卜拉特不急不徐地说,把餐车推到桌子前摆好,铺开雪白的餐巾。
盖恩德胆怯地看着他,低声说:“先吃饭,好吗?别饿坏了。”
路易沉默地走近餐车,果然,上面堆着满满的,四五个人也吃不完的东西,自然的,还有一大杯新鲜的蜂蜜水果茶。
他坐了下来,是啊,无论如何,现在赌气对自己没有好处,面对他们,自己再怎么激动也是无济于事,反而在别人的眼里,看得自己就是一个无理取闹的人了,不但达不到目的,连最初的优势也将一一失去,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时的忍耐也是为了自己的将来。
路易动作笨拙地拿起一块三明治,咬了一口,机械地嚼着,咽了下去。
他可以感到房间里其他的人同时松了一口气,卜拉特又庄严地鞠了一躬:“抱歉打断一下,如果您允许的话,皇帝陛下在今天下午的时候,想来探望您。”
路易的手在微微发抖,他看了一下表,现在是上午八点,就是说,见到德卡莱尔九世,得等到下午,说完了话,就到了晚上,他还要在这个该死的皇宫里再过上一晚!尤其是,他还要再一次地面对这些围着他的男人们!
他毅然抬起了头:“我想……现在觐见陛下。”
罗蒙和盖恩德同时出声劝阻:“路易,不要了。”
路易狠狠地看了两人一眼:我有请你们发表意见吗?
盖恩德被他瞪了一眼,高大的身影似乎都矮了一截,罗蒙鼓起勇气继续说:“早上的这个时候,父王一般都要接见重要的大臣……如果你嫌闷的话,我们可以陪你到处走走,或者你喜欢安静,我可以带你到皇家图书馆去,中午大哥也会过来,我们一起吃个饭,好吗?”
看着路易不善的眼神,他急忙又说:“或者你喜欢到哪里?我陪你去散散心也好。”
“不用了。”路易形状完美的嘴唇冷冷地吐出三个字,继续吃他的三明治。
“我看不用,”卜拉特有把握地说:“陛下今天没有什么要紧公事,再说,昨天他已经明确地告诉我了,无论什么时候,维克里希上尉有优先权,请您稍等,我通知一声就好。”
卜拉特退了出去,路易三口两口解决掉了三明治,又拿起一杯牛奶灌进了嘴里,至于那杯看上去就很可口的水果茶,他连碰都没有碰一下。
他坐在原地,静静地等着,盖恩德犹豫着开口:“路易……呃,再多吃一点吧,你吃得很少。”
罗蒙轻声地说:“吃少点也好,你很久没有正常吃饭了,慢慢地恢复胃口吧,不要一下吃太多,等会儿饿了,再吃上午茶好了。你喜欢那一种红茶?英式的?还是中式的?”
“多谢关心。”路易讽刺地说,“只是我承受不起。”
这时候卜拉特回来了,路易站起来:“我可以现在去觐见皇帝陛下了吗?”
“用不着,上尉。”卜拉特居然带着一丝丝的笑容:“皇帝陛下已经来了。”
说着,他退后一步,大打开门,德卡莱尔九世,银河帝国的皇帝陛下,带着他那无予伦比的威严气势出现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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