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平日标榜走高级路线,严禁菸酒、暴力滋事的会员制拳击俱乐部,如今却弥漫著浓得化不开的烟味。客人早走了大半,留下来想看热闹的也已被老板劝走,衣著光鲜的年轻男子无力倚在吧台边,看著拳击场中心剑拔弩张的场面,唉声叹气。
这些硬体设施可都不便宜啊,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优良俱乐部形象也毁於一旦,他实在会被裴这家伙给害死。
「喂,需不需要帮忙哪?」他不顶认真的懒懒喊道。
对方阵仗可不小,有好几个叫得出名号的职业打手,带头的那个少爷他也认得。纪家之前不是才被修理得满头包吗?没想到这纪峰居然不顾父亲立场执意要来寻仇,而且鼻子倒灵,失踪一阵子的裴难得出现在拳击场,他後脚也跟著到了,还带著这麽一大群人,显然是有备而来。
十、二十、三十……好个夸张阵仗,就为了对付「一个人」而已。男子冷笑一声,看来纪少爷上回不只是肋骨,连下面某个部份也一并被打断了。
「滚。」裴程上身赤裸,没有戴任何护具,即使他刚结束一场拳赛。
喧嚣音乐中,他冷睨面前叨著菸喃喃不知在说些什麽的家伙,燃著的菸头随著嘴唇蠕动上上下下摆晃,碍眼之极。他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把那根菸抽出来,反著方向再倒插回去。他立刻就这麽做了。
「OK!你慢慢享受吧,赔偿费用咱们日後再算。」男子心疼的掩上被踹坏的大门,阻隔里头传来的惨叫混乱声响。
啐,以为人多就有用啊?如果他们再早来些,有幸亲眼目睹方才那场裴和外国职业拳击手的比赛……看过後若还有人愿意留下来找死,他高大少就改跟他姓。
从未看裴的心情差成这样过。至於”特地”选在这时候上门踩地雷的蠢蛋,自然也没什麽好同情的罗。
「框啷!」
有点沉闷的玻璃碎裂声爆了开来。一名染金发少年手持一截酒瓶呆立原地,原本因偷袭成功而洋洋得意的表情,在看到男人瞟来的眼神後化为乌有。
毫发未伤?怎麽可能?这可是一整瓶未开封啤酒结结实实砸在头上……他难以置信的後退一步,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桀骜脸庞终於浮上一层恐惧。
「真难喝。」裴程修长的五指爬梳开湿透前发,舔了舔唇道:「这味道让我想吐。有种敢拿这玩意打我,就要用高级点的酒,否则……罪加一等。」
随著最後一字吐出,金发少年整个人应声而倒,无遮蔽的背脊直接撞上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少年痛到连声音都叫不出,当场晕了过去,一汪殷红色缓缓自身下淌出。
「一起上,省得浪费时间。」
裴程看也不看的将昏厥少年一脚踢下擂台,比平常色泽更浅的眼眸扫向另一方众人集结处。越过重重拿著各样武器严阵以待的家伙们,最後定格在某张力持镇定的苍白脸孔上。
「再来就是你了。」他眯起眼说道。人有206块骨头,既然断五根肋骨还不能满足纪少爷,这回他当然不会再让他失望。
「干嘛还呆著?快上啊!把他逼到角落狠狠打!」纪峰瑟缩了下,随即激动的挥舞拳头大叫:
「怕什麽?我们人这麽多,不可能打不倒他!就算他再强也不可能!」他歇斯底里的一再强调,彷佛在为手下也为自己壮胆。
对於在老大鼓舞下又开始动作的虫子们,裴程的回应,是拾起滚落於地的一只金属球棒。
待在门外优抽菸的男子,发觉里头似乎不再传出哀嚎声後,嘴里胡乱哼著的曲子也停了下来。
可以进去了吧?不知他的宝贝俱乐部这会儿乱成怎样……手才搭上门,一连串诡异至极的碰碰巨响突然透门而出,震得他手上的菸登时掉落下来。
……不会吧……??他连菸头正烧著他裤脚都没知觉,放在门上的手掌颤抖著,竟有一瞬间不敢推开它。
对射击运动也有参一脚的他,再明白不过那惊人巨响是代表什麽。
三声……如果他记忆没有错乱的话。
「枪声」——响了三下……
「中枪!?这该死的怎麽回事?他到底要给我惹多少麻烦才甘心!?」
「大哥,你冷静点……」
「裴先生,对不起,是我太过大意没看好他,早知道对方身上有枪,我一定……」
「他头部中弹,右肩、腰部被射穿,目前失血过多正在抢救中,还没完全脱离险境……」
「快call脑外许主任!子弹可能还留在头里面!」
「血库的血不够了!哪位亲属可以马上捐血?」
「我!我和他血型一样。」
「别乱来了大哥!你才刚动完手术……对不起,我来吧!」
急诊室里一片混乱,所有人皆踩著急促步伐不断来去,暂无人有多馀心思去理会也茫然随救护车前来医院的纪峰。
这场後来被员警形容为「血流成河」的暴力斗殴事件,唯一一个无恙的人,正是他。
纪峰毕竟只是个富家子弟而不是道上人物,虽在身上藏了把枪,但也只是为了威吓之用,根本没想过要用它。只是情况实在失控的出乎他所有意料之外——
已经找了那麽多帮手了,还特地花钱请来职业级的,却全被对方一个人打成重伤。极度恐惧下,他掏出了最後的武器,歇斯底里大叫「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开枪了!」,可是那个人就像是没听见,也没看见他手上的枪似的,沾染著一身手下们的血迹步步进逼……
接下来他的记忆有数秒钟的空白。等他回神时,他发现自己竟仍是完好的,暴虐可怖的野兽已经被遏止住了,异常安静的伏卧在血泊中。方才的彻底失控局面,就像是一场幻觉般……只有那刺鼻的烟硝味及血腥味,飘散在沉寂的空气里久久不散。
他抖瑟著持枪怔立,惊恐圆睁的双目虽然被空气刺得痛了,还是无法眨动一下。他是这场流血事件中最後一个仍站著的人……却也从此坠入深不见底的巨大梦魇里,万劫不复。
「我不是故意的……全部的人都快被他打死了……我不得已才开枪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医院的忙乱持续著,那个人究竟是生是死,犹是个谜。纪峰根本不敢面对现实,只能蜷缩在一角,双手抱头不断重复的喃喃自语。
直到警察来将他带走。
「大哥,你觉得再这样下去好吗?」
状况暂时稳定後,裴程随即接受头部手术,将仍留在体内的子弹取出。裴胤玄偕同兄长坐在手术室外,望著那道冰冷的玻璃门,眉峰紧皱。
同样的场景,不久前他才刚经历过而已。接受手术的人被麻醉就没知觉了,手术室外的人却每一分每一秒受尽煎熬,他们又如何能理解…?
「……你想说什麽?」裴胤思半闭眸回了句,抬起手伸向空无一物的衬衫口袋似乎欲拿菸,随即又颓然放下。
「你明白我想说什麽。」裴胤玄沉思半晌,道:「程中枪这事,不只你觉得荒谬,我也无法置信。而且不是只有一枪,是整整三枪——一个『外行人』打的三枪,全部正向命中。」
「……」
「我很後悔,关於程的事……你也是吧?大哥。我们不该强迫他的,他从来不是会乖乖顺从的人。」
「这只是意外,与那无关。」
「无关?别自欺欺人了。」裴胤玄微哂的瞥了眼犹自嘴硬的大哥,眸中毫无笑意。「难道真要见了棺材,你才掉泪吗?」
「你……闭嘴!」裴胤思闻言脸色陡沉,在这种时候,他根本听不得任何不吉利的话语。
「只要他能安然度过这关,好好活著,就算他要和男人结婚又何妨。」似乎过於漫长的手术时间令人不安,裴胤玄收回投於紧闭门扉上的目光,难掩神色疲惫的喟叹:
「我已经想通了。程和那少年间的关系,不是我们可以斩断的……别忘了,他是你儿子啊,你们的死心眼,根本如出一辙。」
这事件後来被彻底压下,裴胤玄在得知弟弟的手术无虞後,随即著手进行封锁消息的动作,虽然有部分媒体知情,但无人报导。向来低调的裴家近日唯一的新闻,就只有裴胤思罹患癌症又成功开刀切除这件事而已。
就连协扬校内,也没有半个老师或同学知情。遑论人远在国外的方柏樵了。
从冠军赛结束後就一直没有来上课,之後更传出休学消息……老实说不论是他的同班同学或是篮球队队友,都没有人觉得奇怪。
裴程给人的感觉本来就和这所普通高中格格不入,唯一能让他待著的理由既然消失了,他不再出现似乎也是理所当然……不过留下一则协扬校史上的传奇後便立刻「走人」的行径,还是让许多人傻眼,不少因HBL而成为他球迷的女生更是失望之极。
“队长你知道吗,不光女同学,连新来的年轻女老师甚至保健室小姐,都在问我裴同学去哪了,为什麽要休学、我们私下还有没有一起打球等等……钰青更可怜,听说他们班女生超缠人的……==|||……唉……问题是我们也根本什麽都不知道啊……”
自从开始通e-mail,雷天伟每天都会写信来,聊些学校和球队的琐事。之中提到裴程休学再无音讯的事,方柏樵看了,心底自然又掀起一阵小小波澜。
虽然,这一点都不令人意外。这样的结束,其实已经比他所想像的要平和太多了……
「那一天」他对他咆哮的话,他都还记得。要过多久之後才能忘记,他也不知道。
奶奶的病已有好转,海洋的另一端父亲催他早点返家的讯息不断涌来,他原本想待到联考前再回去的,现在看来……应该是不必要了吧。
这里真的很好,自小到大始终不变的蓝天绿地,湖边小屋,一直是他的锺爱。但他还是想回去。从来没这麽想过。
在瑞士待了约一个月後,方柏樵向奶奶和叔叔一家人道别,准备搭机返回台湾。
在机场,姬娜忍著欲夺眶而出的泪珠,语气认真的道:
「哥,你等著!再过不久我会去台湾找你,去看你那个菸盒的主人到底长什麽样子!」
「别闹了,姬娜。」方柏樵皱眉。从她发现那菸盒後,就天天拿这话题烦他,他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东西也是直到返国前一天,她才肯乖乖归还。「根本没有那个人。你好好在瑞士照顾奶奶,不要乱跑。」
「明明就有!讨厌,都到最後了还不肯跟我说实话……你们吵架了吗?还是你根本没把我这个妹妹放在眼里啊?」姬娜吸著鼻子瞪他,她一固执起来,脾气简直跟牛有拼。「不管,下次我去台湾,你一定要带我去看她!」
她好想知道那女生长得是何模样……能让柏樵哥看上,想必是很棒很漂亮的人吧!她甚至连他的皮夹都偷偷探过了,却没有找到半张照片。
「来,打勾勾!」她伸出纤长小指,一脸执拗。
……看来姬娜还真打算跟他耗在这。方柏樵望眼机场大钟,叹了口气,终於稍稍让步。
「那个人……」
他顿了顿,看到姬娜立时睁大双眼专注聆听的神情,只得又道:
「…我们已经没有在一起了。就这样……以後别再提了。」
咦?分手了?姬娜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回答,当场愣住。只见方柏樵向她摆摆手,提起行李预备登机。
「你……那你干嘛还这麽宝贝那个菸盒啊?难道你还忘不了她?什麽嘛!你这个大笨蛋,给我等一下!」她猛然回神,不知打哪来的神力,她一个箭步上前扯住方柏樵,硬把他拖到大片玻璃窗前。
「你看看你,最近憔悴成什麽样子?爸爸奶奶他们也注意到了,只是大家都不好意思问!分手了又怎样?你明明还很喜欢那个人的不是吗?再努力把她追回来啊!我才不信会有多难,总比你这样自我虐待好!」
「……」方柏樵微怔的注视窗中映影好一会,侧头看她。「……我吗?」
「怎样!我有说错吗?」姬娜触及他的眼神,心脏突然缩了一下,连忙避开,插起腰凶巴巴骂道:「赶快想办法和她复合啦!受不了,伯父他们要是看到你这模样,说不定还以为你在瑞士都被我们欺负呢!」
方柏樵垂下眸沉默半晌,彷佛在想些什麽。末了他摇了摇头,重新提起行李。
「…谢谢你,姬娜。」他背对著她低声说道。
「谢什麽啊……喂喂!结果你到底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耳朵里……」
方柏樵只是头也不回的一直朝登机门走去。姬娜咬唇停下嚷嚷,看著他挺直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人群中……
眼眶一红,她的泪水终於忍不住溃堤。
回国後,方柏樵平静的生活大致上仍然不变,整天便都在书本间度过。
虽然脚伤已无大碍,一般运动皆可胜任,但当李钰青他们为了排解联考压力,而邀他一同去打打篮球调剂身心时,他却婉拒了。老队友们当他只是对旧伤抱以谨慎态度,但真正的理由只有他自己明白。
因为一看到篮球,他就会……他想他应该暂时还无法去碰触它。
就算回到台湾,那个人仍是音讯全无。没有刻意去探听……其实也不知该如何探听起。那个人说不定又回去美国了……
这样是最好的,将彼此的距离远远拉开,然後让时间冲淡过去的一切……总是会淡去的吧,不论曾烙下的痕迹有多麽深刻……应该是吧。
……随著时间一天天流逝,他似乎……已经越来越不确定了。
白天食欲不振,几乎什麽都吃不下,入夜後,连觉也睡不安稳。方柏樵不曾再站上家里的体重计,面对父母疑问,则勉强以联考压力和运动量遽减等理由带过。
有天晚上,他梦见又被那人拥抱,猛烈的欲情如火般几乎将他焚烧殆尽,他在一遍遍喊著那人名字的情境下醒来,拥著被浑身颤抖不止,像毒瘾发作一样。
看窗外天色已微亮,他起身,进淋浴间冲澡。觉得自己真是无药可救了。
还未完全消褪的料峭春寒中,倾头洒下的冷水不断沿著发丝蔓延过全身,他环紧双臂,无法自制的颤栗著。表层的皮肤再湿冷,似乎都无法灭却里头的火苗分毫,反而焚得更烈,更痛。
不知过了多久,彻底明了这事实的他,伸出发白的手将水关上。
身体失温、头痛欲裂,脑子却从来没有这麽清醒过。
清醒到只剩下一个念头而已……剥掉层层束缚,就这样赤裸裸横亘在那,他无法再欺骗自己,若无其事的视而不见,装作不在意。
他想见他……想见他。不管这段关系有多不容於世俗,不管两方家人是否反对。
不管他们之间,其实只是始於一场冷酷的契约。
他只是想见他。
今天虽是周末,但父母一大早就不在了,应该是去参加外科部例行的登山活动,大约近八点就会回来。
方柏樵下楼来,勉强吃了几口早餐。然後,在安娜频频投来的不解目光中,他独自坐在客厅里,静待父母返家。
“……我才不信会有多难!”
姬娜的话不断在他脑际盘旋。没想到远在异国的堂妹理直气壮的模样,在此刻真的给予了他些许勇气。
方柏樵立於这栋巍峨异常的金融大厦前,皱眉望著那气势磅礴的大理石阶梯、旋转玻璃门、挑高拱型大厅,以及无数进进出出步履飞快的各样上班族们,一时犹疑著该不该直接走进去。就算进去了,又要如何问人?公寓大门深锁,而他根本不知道那人真正的家究竟在哪里。
「咦?方同学?」
正为难间,一辆黑色轿车突然在他身边停住,西装笔挺的男人下了车大步走近,眼带惊喜。
「太好了,我正想去找你呢。还记得我吗?」
「……裴医师?」
虽只有见过一次,且衣著完全不同,但他仍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样高大的身材让人很难忘记,何况……他还是裴的二哥。
裴。他默念著这个名字,望著男人泛著温和笑意却掩不住一丝憔悴的眼,心脏突然莫名的紧缩起来。
「原因不明的不正常放电现象?」
「对,可能和脑受到创伤有关,但我们却检查不出任何异状,用药也没有效果。老实说他身体复原之快,连他的主治医师都啧啧称奇,头伤也恢复得很好,照理说应该不会有这麽严重的後遗症,但他发作起来却异常厉害,毫无预警又持续很久,几乎每回都是极力抢救才挽回性命……」
负责看护的护士已经换了好几个,有空便会守在病床边的大哥更是被弄得神经紧绷,心力交瘁。发作的情况太可怖,明明平时看起来很正常,甚至那小子连病床都待不住,常常一身绷带、拿著点滴架就跑到医院顶楼抽菸,气坏护理长和大哥,但只要一个不查,下一瞬间便随时可能陷入昏迷、呼吸停止。
「……头部中弹还能活著,已经是奇迹了。」
「你的态度比我想像的冷静很多。」裴胤玄若有所思的瞟了身旁明显瘦削许多的少年一眼。停好车後,他们一同走进医院大门,搭电梯直驱VIP病房楼层。「如果……我是说如果,程真有不测,你怎麽办?」
方柏樵只是摇头,没有回答。裴胤玄盯著他,想从墨黑无澜的眼瞳里读出一点心绪,却意外发现他略带苍白的脸颊上有著数条红痕。因为在右脸,所以方才驾车时全没注意到,此时在医院明亮灯光照射下,显得格外惹眼。
「手掌痕迹?不会吧,谁打你?」裴胤玄一脸惊讶,见他仍不答话,直觉脱口而出:「难不成是你父亲?」
一见对方反应,他就知道自己竟猜对了。「怎麽可能?方医师脾气这麽好,我听说他从不骂孩子的,更何况……」
「这没什麽。」方柏樵淡淡接口:「我忤逆父亲,被打是应该的。」
「…”忤逆”?」听见这个和眼前少年完全不搭的词,裴胤玄不解皱起眉,欲待再问,突然铃声大作,是自走廊另一端的病房传出。他神色登时一凛。
「糟糕,是程!又发作了!」
两人迅即赶过去,只见房门大开,医师、护士一个个涌入,围绕在床边手忙脚乱施予抢救。裴胤思就在一旁,眉心紧摺成痕,不过短短一个,头上白-遽增。裴胤玄走上前,安抚性的拍拍大哥肩膀。
给了氧气、注射安神剂及拮抗药物後,情况终於暂时稳定下来。医护们在检查大致无虞後又摇头鱼贯离去,裴胤思两兄弟也舒了口气。而方柏樵始终只是远远站在门边,双眸瞬也不瞬的凝视著床上男人。
戴著氧气面罩,吊著点滴,静静沉睡的男人……好陌生的景况……
他扶住墙,一时动不了步伐靠近,眼睛却自有意识的贪婪汲取著影像。也许是因为男人头发短了,也许是因为印象中他不曾看过那人睡著时的模样。他总是比他晚入睡,又比他早醒。
「大哥,大哥。」叫了数声才终於得到回应,裴胤玄苦笑,指指身後的少年。「我请『他』来了……让他们聚聚,我们先出去一下吧?」
「这位是?」裴胤思看了眼前少年半晌,迟疑问道。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看过。
「啊?」裴胤玄闻言怔住,暗中吃惊。「大哥,他是方同学啊。你……不记得了?」
裴胤思微微一愕,眉间露出恍然之色,像是此时才真正忆起。他的脸色登时变得有些难看,但仍是依大弟言和他一同出了病房,将私人空间留给门内两个人。
人既定的观念是无法说改就改的,虽然还是不太能接受,但他已试著开始让步。
尽管不想承认,但他明白要让儿子的诡症有起色的关键,大概就在这个少年身上了。
「你睡著了吗?」沉寂良久的病房,被方柏樵平静的低语打破,他慢慢走近床榻。「还是不想看到我?……我想应该是後者吧。」
「我该怎麽求你原谅呢?你很残忍,总是知道怎样能让我最痛苦。不论是刚认识的时候,还是现在……如果子弹再打偏一点呢?你差一点就死了。而那时候我在国外,什麽都不知道。」
「也许你认为,就算你死了,我还是可以无所谓的继续活下去。我也一直以为,我可以漠视这份情感……尽管我很久以前,就已经察觉它的存在。也许比你更早。虽然我还是不懂,为什麽我们的关系会变成这样……」
「我总是顾虑太多。不像你,我行我素的,从不在乎别人的想法。我们彼此都有家人,我一直以为水再浓,也绝对浓不过血……不过如果是你,一定会不以为然的说,『那又如何』吧?」
想像那嗤之以鼻的傲然神情,方柏樵静默下来,微微出神。
拂进的暖风将白色窗帘卷起,飞扬布幔底下的男人,依然动也不动的静躺著。方柏樵伸出手,轻轻碰触著熟悉的眉、眼,一路往下,高挺的鼻子、紧闭薄唇、刚毅的下巴曲线……温度有丝微凉。他又收回手,覆上自己犹带著热痛的右颊。
「今天早上,我和父母说了我和你的事,父亲……比我想像的生气很多。这是他第一次打我,他一定很伤心……我很内咎,可是不会後悔。母亲也非常惊讶,但她说会尊重我的决定。」
「我不知道怎麽重新追求一个人,不过,第一步好像没想像中困难。我会天天来,你不想见我,那我在旁边看看你就好。你……一定要好起来。」
许久,方柏樵走出了病房。门被轻轻带上後半晌,床上那双色浅的眼眸缓缓睁了开,凝视著人踪已然杳去的门扉,不曾稍瞬。
裴胤玄走出病房,回身对随後跟出的裴胤思笑道:
「大哥,只要有心,还是做得到的不是?真高兴你总算肯让步了。」要不这对父子一直僵持下去,家里也永无宁日。
裴胤思只是轻哼了声。「情势所逼,你以为我心甘情愿吗?」
「别这样说。我瞧方同学人很不错,若不是你对他有先入为主的偏见……」裴胤玄摇头,打算再温言劝说大哥几句,裴胤思只道:
「让步至此,已经是我最大极限了,要我微笑以对是不可能的。」话方落,突然一阵剧烈疼痛袭向头部,他身体一颠,险些晕倒。
裴胤玄大吃一惊,连忙扶住他。「怎麽了?」
「没事……只是头有点痛……」
「还说没事?什麽头痛,会痛得这麽厉害?」
裴胤玄一凛,脑中倏地流转过大哥最近种种异状,素来精明的大哥竟会忘东忘西,记忆力明显衰退,再加上这头痛症状……他全身如堕冰窖,阵阵发寒,颤声道:
「大哥……难道你……」怎麽可能?才开完刀不到一个月啊!
「不要摆出那种表情,看到检验报告时我可是很高兴的。」裴胤思原本惨白的脸色稍稍回复,他拂开弟弟扶持的手,面带沉思的道:
「这一定是她的意思。我该去那个世界陪她了,趁父亲还活著的时候……也许,她也觉得程已经找到他想要的幸福了吧。」因为这样,他才会选择对他们让步的。
「拜托你别再胡说八道了!」裴胤玄简直快抓狂:「报告在这里?给我看!」没亲眼得见他绝对不相信!
「不用了,我直接告诉你吧。这里,还有这里。」裴胤思仍是一脸平静,他指指自己头部,再指向心脏,像在说天气般淡淡说道:
「…癌细胞已经吃进去了。难怪我最近老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原来不只有转移到脑部而已啊。」
裴胤玄呆了半晌,才喃道:「不可能,不可能……这怎麽可能……」
肺癌在手术成功後仍发现转移,他在临床上不知见过多少回了,早该麻木。但此时发生在自家人身上,他才知道那种犹如自天堂坠落地狱的感觉,可以将人的心……彻底撕裂。
「在那之後,裴先生那些怪怪的脑伤後遗症好像都消失了耶。」
「『在那之後』?」一名新来的看护小姐端起餐点,回身问道。的确,原本极难治疗的神经怪症突然不药而愈,连行医数十年的脑外许主任都惊讶不已,却完全查不出原因。
「就是自从『他』来探病之後啊!那个帅到不行的高中男生……」先说话的护士难掩兴奋:
「他今天也来了喔,现在和裴先生在复健室里。」
「喔……」
看护小姐闻言,心跳微漏了拍。那男生的确长得非常好看,而且与其说帅,不如说「漂亮」更恰当。
明明只是高中生而已,还比她小上几岁呢,可是……她在VIP病人专属的复健室外停步,透过半启的门扉悄悄窥探里头。
不知是不是错觉,才一天不见,那道著齐整白色制服的背影看起来似乎更纤细了,和屋里的另一个男人相比,真是天壤之别。真是的……他到底有没有在吃东西啊?看来真正需要她手上这份治疗饮食的,应该是他才对。
虽然常来,却不太讲话,多半时间都是默默待在一旁看裴先生做复健。不知他和裴先生到底是什麽关系?亲戚?朋友?同学?似乎都不像啊。偶尔她进来做些杂事,也能明显感觉到两人间奇怪的气氛。说不上来是什麽……竟让她数度涌起想夺门而出的冲动。
如果那好看男生回去了,她也会立即想办法闪得远远的。因为接下来通常是裴先生脾气最坏的时候。……为什麽?她百思不得其解。
上回不过只是帮他按摩复健半小时,就让她紧张到快休克……在医院也见过不少有钱人家子弟了,却没一个有他那种冷厉气势。
「…打扰了裴先生,替您送晚餐过来。」
等了数秒,正用受伤那侧手臂做重量训练的男人果然还是没搭理她。
感觉室内的气氛似乎比以往更不妙,她大气不敢吭一声的快步走进去,不意脚却绊到地毯隆起处,整个人登时失去重心。
完了……!她在心里惨叫,运动平衡神经根本反应不及——
「小心。」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扶住了她,她趁机抓稳盘子,总算惊险保住那套由多位营养师精心设计出来的复合餐点。她万分感激的抬起脸,对上了一双近在咫尺的墨黑眼瞳。
「碰!」她手一斜,餐盘上的玻璃杯应声翻倒,里头盛装的饮料尽数倒在对方身上。
「啊……对不起、对不起!」
猛然回神,她惊慌失措的连连道歉,幸好那高中男生再次反应快速的扶稳餐盘,才没酿成更大惨剧。可是他的白色制服上衣已经湿了大半……她眼睛不敢乱瞟,在他如常而不见丝毫怒意的清秀脸庞上停顿一秒,立刻又迅速飘开。
……也许这是个机会……?她咬唇想著,鼓起勇气期艾道:
「都是我不好,真的很对不起……不介意的话,我先拿手术衣给你穿,你把上衣脱下来让我洗乾净烘乾後再还你。」
「……」方柏樵皱起眉,有点为难。泼上衣的是饮料而不是水,的确需要脱下处理,但他不好意思麻烦眼前的小姐。
「没关系啦!」她殷切的继续说服:「不用花太多时间的——」
「不必了。出去。」
极度冷淡的音质取代了预想中的沉静男中音,也让看护小姐原本微微昏然的大脑宛如被浇了一桶冰水,霎时完全清醒。她呆然看著那个第一次和她说话的男人起身缓缓走近,不由得倒退一步,指尖发颤。
……那样的眼神,看一次就够了。
忘了自己是怎麽走出去的,等她察觉时,她人已在外头长廊上,复健室的大门在她面前重重阖起。她怔了好久,直到同事过来喊她,都无法自巨大的震惊中回复过来。
「裴先生……和那个男孩……他们到底是……?」
如果她没看错,褪去所有冰冷的淡漠,那是……充满炽烈独占欲的眼神。
恢复沉默的室内,只剩下空调运转的声音。看著门被用力关上,方柏樵未置一词的垂下眼睑,迟疑了下,他抬起手,逐个解开上衣钮扣。
衣襟随著动作一截截缓缓打开,平坦的肌理上两点凸起若隐若现。然後皮带松脱了、下被拉出,敞开的白衬衫沿著肩滑落手臂,露出弧度更显纤细柔美却依旧结实的背脊。
因为已有一段时日少接触太阳,原本的微黝褪去一些,洁净的肤色完美无瑕。曾经满布在上头的点点淤红,几乎都已无踪。
他拾起脱下衣服,迳自转身走进复健室旁的淋浴间。
才将门带上,下一瞬立即就被粗暴的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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