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问:「有个女孩子是不是?妹妹说长得很好看。」
「妹妹还算客气啊。」我白了她一眼,「真多事。」
「妈,那个女孩子叫小芸,是我房东的孙女,放假回去陪祖父母的,她与妹妹同年同班,明年毕业,人品很不错,我当她是朋友,没有其他的事,你放心好了。」
妹妹眨眨眼,「就这么多了吗?」她滑头的问我。
「阿国,你才十八岁啊。」妈妈担心得要命。
爸爸开口,「喂,你们两母女别这样好不好?阿国又没有说要娶那个女孩子,何必这样恐怖?」
「对,」我说:「爸讲得对!」
「这样呀,」妈放下一点心,「请她来我们家玩玩吧。」
「也好啊,反正她跟妹妹同年。」我说:「谈得来。」
「她很可爱。」妹妹说。
我嚷:「谁都比你可爱!」
妹妹缩缩脖子,笑着回她自己房间去了,没跟我吵。
「阿国,」妈妈说:「你还是搬回来住算了,好不好?」
爸又说:「你管我一个人够了,不要再管儿子好下好?」
爸真是我的救星,我向他投过去感激的一眼。
妈又不响了,过了一会儿她说:「请那位小姐来玩吧。」
「过年要天天回来的。」妈又进一步要求我。
「好。」我也答应了,母亲到底是母亲,要让她开心。
然後我就回到自己的家去。
我觉得很好,既然事事可以与家裏和平解决,再好没有。
我刚想睡,就听见有人敲我的房门。「谁?」我问。
「我。」房东老太太的声音,「你有没睡,阿国?」
我连忙去开了门。「请进来坐啊,有什么事吗?」
「阿国,」她笑咪咪的坐下来,「你们今天玩得开心吧?」
我点点头。今天的确是不错的,大家都散了心。
「小芸很高兴,这孩子——唉,难得开心啊。」
我下响。
「她很羡慕你的家庭,她自己的弟妹,才六七岁大,她与他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你陪她聊聊,到处走走,真是太好了。但是怎么能叫你请看戏呢?」老太大把钱还给我。
「你也是小孩子呀。」
我跳起来,「老太大,好了别这样客气,真的!」
「阿国,你是好孩子,听话,这戏让爷爷请。」
我实在推辞不过,只好把钱收下来,放进抽屉。
「明天见。」老太大说:「你好好的休息吧。」她走了。
年纪大的人真没有法子,他们有他们的一套。
其实让我请看戏又有什么不好呢?她把事情弄大了。
找搔搔头,算了吧,随它去,明天再与小芸说。
第二天,我起来得晚了,小芸在洗头发,看见我就笑。
她的眼睛是明亮的,头发很黑,她正用毛巾使劲的抹干。
「洗头?」找还是很傻的问她。
小芸笑了。
「废话,」我骂自己:「明明是在洗头,还在问?」
小芸笑得更开心了。她把毛巾拿下来,头一摇。
小芸的一头黑发都散下来,坐在椅子上梳干它们。
「不用一个个的卷起来?」我问:「人家是要的。」
「我不用,我的头发没有熨过。」她笑笑的答。
「啊,你们女孩子的事情,我不晓得。」我说。
她低下了头,「奶奶昨天把钱还给你了?」她问。
「还了。何必呢?我们今天就把这些钱去玩好不好?」
「那不好。」
「为什么不好?那钱又不是我的,是你奶奶的。」
「可是这是奶奶送你的呀!」小芸瞪大了眼问。
「我又没说不是,」我道:「根本是你奶奶的。」
小芸眨眨眼,觉得不对,但又不能挑错,於是呆着。
「好吧,我们去吧,跟你爷爷去说一声。」我说。
「每天去玩呀?」小芸说:「那怎么行?」她笑说。
「放假吗,有什么关系?你也难得玩的。」我说。
她听了「难得」两个字,缓缓的低下了头,不响了。
我知道是自己讲话不小心,触到她的心事了。
「好的,」小芸抬起头来,「我们去玩玩也好的。」
「我们坐电车,从终站坐到终站,好下好?」我问。
「那也可以吗?」她又奇怪起来。
「怎么不可以?」我说:「每个人搭电车都嫌慢,忽忽忙忙的把它当交通工具,我们把它当观光车,一路上看风景,岂不是好?」
「唉呀!太好了。」小芸跳起来拍掌,「太好了。」
看看她这么开心,我心裏放下一块大石,我总算做了一件好事,令她情绪开朗了不少。
「我怎么没想到?阿国!我真的一直都没想到呀!」
「啊,四毛钱,是很便宜的。」我说:「走吧。」
「我去换件衣服,告诉爷爷一声。」她奔回房去。
我也去拿了件外套。小芸的奶奶跟出来笑。
「你又带小芸出去玩?」她问:「太好了,够开销吗?」
「当然有,而且你不要再给钱我。」我不悦的说。
「好好好,一切由你。」奶奶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我好了!」
奶奶说:「来来,小芸,好好的出去一天,回来晚饭。」
小芸站在我身後,尽是笑。
「来,我们走。」我把头一侧,拉了小芸就走。
「你还没有吃东西,肚子不饿?」小芸问我。
「我们喝中国茶去,吃点心,花不了多少的。」
我与小芸搭车去茶楼,选了一个座位,与小芸喝起茶来。
可怜的小芸,她好像根本没上过街喝过茶似的。
任何微小的事情,都可以令她很开心,很满足。
妹妹不这样,妹妹是享受惯了,什么都不稀奇。
所以我觉得我更应该对小芸好一点,可怜的女孩。
我让她吃了很多的点心,小芸真是兴奋得不得了。
「会不会太贵?」她问:「会不会?我有钱。」
我又好气又奸笑,「不会的,这种食物很公道。」
结果结了帐,只有廿几块钱,小芸也说值得。
「来,我们去搭电车吧。」我与她上了终站的车。
那辆车真慢,我们坐了一个很好的位置,一直看街上。
小芸说:「有很多房子天桥,我都没有见过。」
「是的,人都太忙了,不会留意生活情趣。」
她点点头,「是的。」
「我喜欢比较清闲的生活,但是一个男人,会被人批评游手好闲,无听事事,对不对?」我问。
「啊,像你就不会。」她的眼光很清纯,很天真。
她好像很敬佩我的样子,我心裏有点感触。
小芸实是太寂寞了。她得到一点点友情,就这么开心。
我问:「你学校裏的同学,对你好不好?」我看着她。
「同学?寄宿学校裏的孩子,都是很难管教的,不然的话家长也不会花那么多钱让儿女去学校吃住,所以我也不爱与他们做朋友。」
「原来这样。」
「我没有朋友的。」她说。
「唉,我不是你的朋友吗?」
「是。」她又笑了起来,「对不起,阿国,我忘了。」
「下次可别忘,好不好?」我拍拍她的肩膀。
「知道了。」她点点头,心情是完完全全的开朗了。
「到终站了,我们下车走走,你来过这裏没有?」
「哗,这么多咸鱼!」小芸抬起头来,惊奇的说。
「是,这裏的一区是卖这些东西的。」我指给她看。
「这裏真古老。」她说。
「古老得不得了,有些房子一百多年了。」我说。
「你是把我当游客了。」她抬头向我笑了一笑。
「你来过这裹吗?你应该多走动走动。」我说。
「没人带我走,我自己一个人也不敢乱走。」
「这就是做女孩子不方便的地方了。」我说。
「但是弟妹他们可常常去郊游什么的。」小芸说。
我不响。
「爸爸说他们小。但是我小的时候,爸天天对我哭。也没有到那裏去过。奶奶说我命苦,我也不知道。」
「不会的。哪裏叫命苦了?你奶奶年纪大,喜欢讲这些话,」我安慰她,「其实你可以交自己的朋友,我陪你走动走动,我还可以介绍你更多的明友。」
「你总说得很对,阿国,你真的是鼓励我的。」
「这些小街小巷,很别有风味吧?」我转了话题。
她点点头。
这时候的阳光照在小芸的头上,她的头发洗过了,很亮很柔和,漂亮极了,我真希望她是另外一个妹妹。
有这么一个妹妹,温温柔柔的,那又该多么奸。
我们逛了很久很久,疲倦得腿都挪不动了,才回家。
到家,小芸便倒在沙发上,哈哈哈的笑起来。
她爷爷出来,「小芸你的睑都粉红粉红了。玩得很开心。是不是?」他老先生的脸是那么愉快。
他真是爱孙女儿,我看得出来,所以他想小芸开心。
「我好开心啊,爷爷,真的开心!」小芸嚷着。
她奶奶也看见了,奖赏的看我一眼,睒睒眼睛。
忽然之间一家人都轻松起来,气氛完全不同了。
我觉得我也累了。闻到饭香,肚子饿得不得了。
「吃饭了。」老太大说。
「来来来。」爷爷说。
「奶奶,阿国真是好,」小芸说:「我们跑了一整天。」
奶奶说:「明天还有一天好玩,小芸现在多吃碗饭。」
「好。」
小芸真的累坏了。晚饭後她去睡觉,马上睡着。
她奶奶说:「阿国,谢谢你了,让我们小芸这么开心。」
「我也开心啊。」我说:「朋友与朋友,都这么来着。」
「唉,真是感激上帝,遣来这么一个房客。」
我笑了一笑。
「谢谢你,阿国。」她喃喃的说,很满意的走了。
我没想到会令他们一家那么开心,真是意外收获。
能使别人开心,总是好的,我自己也有获益。
我也一觉睡得很熟,到天亮才醒,这是假期啊。
我还来不及洗睑就披了件晨褛出房去找小芸。
小芸一个人坐在客厅裏,背着我。
「小芸!」我叫她。「你这么早就起来了吗?」
她没有回过头来,也没有出声讲话,好像没听见我似的。
「小芸!」我觉得很奇怪,於是再喊了她一声。
她还是没有转过来,於是我只好向她走过去。
我看到她低着头,在哭。她的眼泪全掉在窗框。
「怎么了?」我问:「谁欺侮你了?为什么哭?」
她不答。
我把手绢递过去。她倒接过了,用手掩着睑。
「是不是我得罪了你,小芸?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还是不说话。
她是一个沉默得有点可怕的女孩子,不像妹妹。
妹妹只要有一点点芝蔴绿豆的心事,就嚷得天都塌了。
小芸又太静、我不得要领,只好呆呆的站在一旁。
然後她的祖母出来了,她说:「哭什么呢?依我说,根本不要去理她,你尽管住在这裏,看她能把你怎么样!」
忽然之间,我有了点头绪,知道这一定有关小芸的後母。
我不出声,看看她们两祖孙。我希望小芸不哭。
她祖母说:「今天一早她那个后母就打电话来了,说小芸与南孩子上街,她责怪我对孙女管教不严,这种年纪就让她结交异性朋友。
我低下了头,「她怎么知道呢?这倒是我不好了。」
小芸说:「阿国,不关你的事,你千万不要怪自己。」
我说:「怎么不是呢?没有我叫你出去,你也不会捱骂。」
祖母叹口气,「不知是哪个多事的人,跑去告诉她的。」
「其实我与小芸,做朋友上街,是很普通的事情。」我说。
祖母说:「根本就是,但是人家偏偏要无中生有,怎么办?她叫小芸马上回家去。」
「她讲明给三天假期的!」我下悦,「怎么又食言了?」
一可怜的小芸,」祖母看看她,「简直像她的玩物一样。」
「别去睬她,小芸,你今天到我家去吃饭。」我说。
一我也这么说,万事有我呢。」祖母拍拍胸口,「别理她。」
小芸说:「但是我没做错什么,她为什么责难我?」
「你别理她了,她这个人根本不讲理。」祖母不耐烦。
「小芸,」我说:「你快别哭了,我喜欢开朗的女孩子。」
她低着头回房间去。
我在客厅裏对着她祖母,两个人都没什么话可说。
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我们心裏同样为小芸难过。
我真想见见小芸的後母,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她是这么厉害,比那些打打骂駡的後母都狡猾。
她表面上一切都为了小芸好,其实却一直剥削小芸的自由,使她郁郁不乐,事事不称心。
小芸的运气真是不太好,我心裏像压着一块铅似的。
但是她又自房裏出来,我看见她梳了头,洗了一把脸。
她笑了一笑,「我没事了,你们不要为我难过了。」
她真是不错,随时随地都可以振奋起来,还劝我们。
祖母不出声,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没有难过。」
「奶奶你没难过最好。」小芸说:「我回去好了。」
「不!」我说:「我们讲好的,你要去我家,记得吗?」
「改天吧。」
「不可以改天!」我生气的说:「今天你一定要去。」
「阿国,改天好下好?我今天确是没有空了。」
「你为什么这样听话呢?小芸,在我家又不是犯罪。」
「但是——」
「你今天听了她的,明天她又想法子出来逼你,小芸,我不是帮你反叛家里,但是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总得有主张才好,你问你奶奶,看我说得对不对?」
小芸看向她祖母。
她祖母说:「小芸,你一个孩子,忍了她那么些年,她一点也没有良心发现,想尽办法与你作对,甚至不让你住家里,这样好了,你干脆也别回家了,就象以前这样,住祖母这里。
小芸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但是这丝笑容隐掉了。
「小芸。就这样好了。」我说:「我去换衣服,你等我。」
我回到自己房裏去,在换衣服的时候,我忽然怪自己多事。
小芸与我什么关系呢?我干么要帮她与家裏闹意见?
这是她们一家人的事,又何必我巴巴的去插手呢?
热心是好的,但是不管闲事,是一种很重要的礼貌。
我慢慢的换上乾净的恤衫、毛衣,有点迟疑。;
但是我忽然又想到小芸的眼泪,她那种无言的忍耐。
是的,这一切还是值得的,为了她是值得做的。
於是我穿好了大衣,推门出去,大叫一声「小芸。」
她怯怯的看我一眼,「唉,爸爸定会生气的。」
「他不会的,」我安慰她,「他爱你,你是他的女儿。」
小芸终於跟我出了门。我叫了一部车子,驶住家中。
我问她,「你手裏拿的什么东西?」
「一盒糖。」
「带糖干么?」
「奶奶叫我带的,送给你妈妈吃。」她小声的答。
「我妈妈又不是孩子,」我笑,「你祖母太客气了。」
「这是礼貌。」小芸说:「祖母讲,不要空手到人家裏去。」
「笑话,」我笑,「那么我呢?」
「你不同,你是我们家的房客。」小芸也露了丝笑。·
我看看她,心裏有点高兴,我没有做错事。
「你妈妈,她会喜欢我吗?」小芸担心的问。
「你是我的朋友,我妈妈喜欢我所有的朋友,请放心。」
「你爸爸呢?」
「我爸爸更好了,他常常帮我。『男人帮男人』,他说。」
小芸微笑,「你们家真真幸福啊,就是四个人。」
「是的。」
「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搬出来住呢。」她说。
「我妈妈有时候管得我很严,我吃不消。」我吐吐舌头。
「唉呀,」小芸又忧郁起来,「这么说,她一定不喜欢我。」
「为什么?」
她又不说了,只是低着头,好像很紧张的样子。
我一直安慰她,车到了家门,她跟在我身后走。
我按了门铃。
妹妹奔出来,我听得见她拖鞋的声音,响得震天。
她拉开了门,「哥哥!」一眼看到了小芸,「姊姊。」
小芸很畏羞的笑着,跟着我进门,妈也看见了她。
「这就是小芸吧?请坐,别客气。」她微笑着。
爸爸放下报纸,打个招呼,又再看报纸,并不大惊小怪。
我看小芸,她好像已经松弛下来了,这是好现象。
她叫伯父伯母。
「你们玩吧,不要客气,」妈再三的说:「一会儿吃中饭。」
「到我房间来。」妹妹说:「好不好?我房间刚理好。」
小芸点点头,我们都进去妹妹那间小房裏。
小芸一眼就看到了妹妹的摇椅,转过头来看我。
我点点头,她便过去坐在那裏一下一下的摇。
她开心起来了。小芸一开心是很活泼的,她开始与妹妹聊天,先说到功课,後来又说女孩子的话题,什么电影,什么衣服。
我在一旁有点闷,但这叫做舍命陪君子,没什么好怨的。
然後我们便吃午饭,爸妈是好客而且顺和的人。
小芸一定很舒服,与自己家裏一样,不用拘束。
妹妹很喜欢她,居然翻出了习题,要小芸教她。
我说:「妹妹,别这样好不好,你为什么不问我?」
「你太凶了。」妹妹说。
「他凶吗?」小芸问:「不会呀。」
「他对他妹妹就凶得很呢。」妹妹很讽刺的说。
小芸看我一眼,笑了笑,不响了。我很尴尬。
「不会有这种事情吧?」我问:「不晓得是谁对谁凶呢。」
妹妹格格的笑了起来,还是坚持要小芸教她课本。
小芸说:「没有关系,我反正有空的,妹妹很聪明。」
妈妈也很开心。
她偷偷的跟我说:「妹妹越来越懒,难得肯做功课。」
「都给你们宠坏了。」我说:「小芸一样年纪,就不怕这样。」
「嗳,人家父母,管教有方。」妈妈也承认了。
我笑一笑。
「怎么?我说错了?」妈妈问:「你为什么笑呢?」
「啊,小芸没有母亲,只有後母,对她很不好。」
「天,太可怜了。」妈妈同情心顿发,「又是个女孩子。」
我没精打采的说:「男孩子也不能没有母亲啊。」
「总比较好一点,」母亲白我一眼,「象你,有家还不住,得搬出去呢,哼!」
妈不会放弃任何讽刺我的机会,我不出声了。
没到一会妹妹跳着出来,「我都明白了!」
「谢谢你,小芸。」我与妈妈几乎异口同出声的说。
「那裏,」小芸涨红了睑。「真是太客气了。」
母亲把点心拿出来给我们吃,妹妹缠着她不放。
「妈,那件裙子——好不好?」她鬼鬼祟祟的。
妈一直笑,「又买衣服,要那么多衣服干么呢?」
「妈,买给我吧,好不好,好不好?」妹妹不肯放手。
「讨厌!」妈笑着推开她。
小芸在一边看着,有点呆呆的,然後缓缓低下了头。
我明白她在想什么。我现在已经相当了解她。
她是有点感触的。
於是我说:「妹妹,有客人在,不准这样子好不好?」
妹妹点点头,这一次倒听了话,但是两条手臂照样是挂在妈妈的肩膀上。
妈妈白她—眼,「小姐,你松松手好不好?重死了。」
我告诉小芸,「妈妈的腰酸背痛,就是这样来的。」
小芸还是笑了起来,妹妹也只好听话松开了手。
「你们家,真是幸福啊。」后来小芸又重复这一句。
我本来倒不觉得幸福不幸福的,但是这样看来,我们无异有一个快乐的家庭。忽然之间,我忘了我的抱负,我忘了搬出家去的道理。
我的不满现实,现在变得这样可怕,我有什么理由要离开家裏呢?像小芸这样,尚且好好的与家裏相处,我又不满些什么呢?我觉得自己荒谬。
我惭愧得不得了,於是—个下午也就默默无言。
但是妹妹与小芸相处得极好,倒让我觉得安慰。
妈妈说:「她是一个好女孩,让她常常来我们家。」
我说好。
不过小芸不想留下晚饭,她要回祖父母那处看看。
她说:「我很担心,不晓得妈妈怎样的表示。」
我不耐烦。「管她呢。」
「你可以不管,我不能不管。」小芸声音低低的说。
「好啦好啦,孝顺女儿,陪你回去吧。」我笑说。
她礼貌的向妈妈道别,向妹妹说再见,然後我们才走。
我以为可以没事的,还不住的安慰她,说没关系。
一到她家裏,我就知道不妥了,我们一开门进去,我就见到一个女人坐在客厅里。
小芸脸上立即变色,她走向前去,叫声「妈。」
那个女人抬起头来,「我算是你妈妈?我配吗?」
我马上知道,这准是小芸的母亲了,太厉害的女人。
小芸说:「妈,我……我……」
小芸的祖母实在忍不住了,她说:「她出去一会儿,孩子家放假,出去走走有罪名吗?即使她没有把你当母亲,你何尝又有把我当母亲?」
她这几句话是说得很重的,小芸的后母跳了起来。
她说:「奶奶,既然这样,小芸归你好了,我也不要再管教她了,从此她也不须要再回来了!」
小芸的祖母说:「你舍得她?你不管她,倒是她的福气了,可是几次三番,你又叫我儿子把她挽回去。她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倒说说看。」
小芸的祖父拉住老太大,「别跟她吵了,像什么话!」
小芸站在一旁哭了出来,「奶奶,我回去好了!」
我低下了头。这真是难堪。怎么办才好呢?我。
这些事情都是因为我起的,现在我又不能发言。
小芸的继母气呼呼的说:「我叫她的父亲来看看!」
奶奶说:「他自然是听你的!但是我看你有什么好结果!」
小芸的後母一言不发,关上门就离开了这裏。
爷爷说:「你又何必呢?说些睹气话,她回去一搬是非,把我们跟儿子的感情又弄得更坏了。你不想想,儿子多久没来了?都是她搞的。」
我叹一口气,把小芸带到我房间去,给她一条手绢。
「不要伤心,你後母的确是不可理喻的一个人。」
「我奶奶说,那是因为我长得太像我妈了。」小芸说。
我下怒反笑,「天下竟有这样的妒妇,真是少有。」
「不要怪她。是我自己不好,不要怪她。」小芸又哭。
「怎么怪你!」
「我——」
「你倒说说看。」我不明白,「怎么反而是你不对呢?」
小芸忽然低下了头,呆了一会儿,她说要回家。
「不要回去!」我说。
「我一定要回去的。」小芸说:「不然爸爸会生气。」
「那你爷爷奶奶呢?」我问:「你不理他们了?」
小芸说:「你只是一个房客,你不会知道的。」
「可是我们是朋友,难道你不能把心事告诉我吗?」
她摇摇头。
当夜小芸就收拾好衣服回去了。我有点黯然。
「小芸,」我说:「我什么都没帮到你,反而害你捱骂。」
「不,」她的眼泪像豆粒一样的掉下来,「你对我很好。」
我难过了,「好什么呢?希望你常常来这裏,我可以见你。」
「阿国,你还是搬回家去吧,别惹你妈妈难过。」
「好的,我也觉得我不对了,我这次听你的话。」我说。
小芸说:「没有比较,你不晓得你自己有多幸福。」
我点点头,「答应我,小芸,有空一定要找我。」
她就是这样回去了。
她走了以後,祖父母一对老人都垂头丧气的。
他们绝口不提小芸,过了两天,我就退了租。
总共算下来,我一共过了两个月的房客生涯。
搬回家去,最开心的是妈妈,其次是妹妹了。
妈妈一直问:「小芸为什么不来?」她喜欢小芸。
我告诉妈妈那天的事情,妈妈听了不住叹息。
但是一直没来找我,像失了踪似的,我很牵记她。
打到老先生老太大那裏去的电话,也是不得要领的。
老太大一直叫我去坐,叫我去玩,但是没有提到小芸。
终於我想到,或者可以到她寄宿学校去看看她。
不过我又考虑到一件事。也许小芸不愿意见我呢?
她找我容易,只要拿起电话筒拨六个号码罢了。
但是我找她就难了,会不会她已经生我气呢?
她两次被后母骂,都是因为我引起来的,也许她怕麻烦。
想到这裏,我实在有点迟疑,於是又搁下来没去找她。
妹妹问:「小芸为什么忘了我们?她真是奇怪。」
时间过得很快,没多久,我搬回来,又是一个月。
时间并没有使我忘记小芸。
这不是爱情,两个年龄相仿的人,话又投机,产生感情是很容易的,我与小芸就是这样。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知道我们没有其他的成份。
但是妈妈却不以为然,她很担心我的闷闷不乐。
於是找只好去找了小芸一次,她的宿舍学校在效外。
我搭了很久的车子,才找到了那间红砖的学校。
我告诉校役,我要找小芸,我将姓名与班级给他。
他问我,「你是她的什么人?」
「我是她哥哥。」我说。我没有撒谎,我一直当小芸是妹妹。
「你在会客室裏等一等,好吗?」他招呼我。
我在一间会客室裏坐了十分钟,小芸就下来了。
她是睑色苍白的,见到了我,她很意外与惊奇。
「阿国!」
我站起来,「妈妈叫我来看你,这是她送你的糖果。」
「谢谢她,请代我谢谢她。」小芸忽然哭了起来。
「小芸,我搭那么久的车来看你,你怎么老哭呢?」
「对下起。」
「没有什么对下起的,你可以出去吗?」我问。
「不行的。在这裏说话好了。你怎么说是我哥哥?」
「做你的哥哥不好吗?可以保护你。」我笑说,
她也笑了一下子。
「那一天回去,没有什么事情吧?」我问她。
「那一天呢?」
「喏,就是上一次。」我说:「你爸爸没有说你吧?」
小芸低下了头,然後又拾起头看着我。她咬了咬嘴唇。
「我不是一个好孩子,阿国。」她忽然之间这样子说。
我先是一呆,然後笑,「怎么会呢?我没有见过比你更乖的女孩子,所以我才喜欢你。」
「如果我很坏呢?」
「不可能的事,你怎么会坏啊。」我说:「不会的。」
「以前坏呢?」
「你以前也不会坏。跟我出去走走,就算坏了吗?」
她又低下了头。
「来,小芸,振奋一点,行吗,别垂头丧气的。」
她还是不出声,「你不明白,阿国,我的确不好。」
「没有这种事,怎么可能啊。」我说:「把它忘了。」
「如果你知道我不好,你一定不再喜欢我了。」
我见小芸再三的说着,心裏的疑团也就起来了。
「你几岁呢?」我问。
「我十七岁了。」
「还没有到吧?与妹妹是同年的,这么小。」我说。
「但是我跟她不同。阿国,我从小没了母亲。」
「那也不是你的错。」
「但是我开始变成一个野孩子。」小芸看着我说。
「你算是野孩子,那我妹妹是什么东西?」我哈哈的笑。
「你妹妹是天真,我则不是。我十五岁的时候,常常出去玩,与我後母作对。她管教我,我就说她欺侮我,她尝试对我好,我也不接受!」
「有这样的事?哦小芸,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所以我不怪她的。所以现在我後侮当初引起她的反感。」
「但是现在是她不对,她没有原谅你是孩子。」
「现在她真的处处对我不好了,这都是我自己的过失。」
「你又说得严重了,这种误会,是可以冰释的。」
这样说来,小芸的後母,倒不是天字第一号的可怕人物。
这样说来,她们两母女,各有不对的地方,大家都有责任。
「你听我说下去,阿国,我在十五岁的时候,闯了一次大祸。」她低下头。
「什么祸?」
「你不会相信,我听了一堆不良朋友的话,居然从学校溜出来,荒废了学业,被学
校开除,又离家出走!」
「你——?」我指着她,「小芸,你?你有没有说错?」
「是我,」她很平静的说:「我离家出走,住在公寓裏。」
我看着她文静秀气的睑,想到她的天真可爱,我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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