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你愿意跟我回天界城了?」她眼中充满渴望,双手扶住姊姊瘦弱的肩头,努力劝说:「月儿,求求你跟我回去。难道你不了解,我多么希望能跟你一同进仙学府念书?拜托……跟我回去,我会保护你的,谁要敢嘲笑你,都得先过我这关,非打得他们满地找牙不可。」
她被妹妹夸张的语气给逗笑了,暂时忘记心中的愁苦。「可是……」
「别可是了。过几日就跟我回去,我会吩咐林姨为你准备行囊的。」帝晨星骄傲地挺起胸膛。「再说,我可是已经为你找好一个贴身护卫,将来就算我没办法时刻在你身旁保护你,他也会替我保护你的。」
「护卫?」帝凝月疑惑地顿了顿。「你说的是那对你下午带回别苑的流浪母子吗?」
「嗯!」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嘴角含着甜笑,对着向来无话不谈的好姊妹娓娓道来今天的奇妙邂逅。
「那少年没有名字,所以我就给了他一个名字,无名。」
「无名?星儿,你怎么可以这样胡乱给他人取名字。无名这名字不好听……」她皱了皱俏鼻。
「欸……月儿……你别插嘴,乖乖听人家说下去嘛……」
吱嘎一声推开斑驳的木门。据那名满脸嫌恶的仙婢所言,这间独立于北方行苑最偏僻一角的小木屋,是公主的奶妈林仪仙官暂时安排给他与母亲的栖身之所。
他没有任何失望、怨怼、不解,坦然接受地带着母亲进入这栋漆黑冰冷的木屋,无论将来会遇到什么磨难,这全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沉默地望向瑟缩在墙角的女子身影,眼中闪过无法言喻的痛楚与丝丝愤恨。
那曾经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子,高贵又美丽,站在顶端接受他人钦羡赞扬……曾经!
在一次出游当中不小心被魔族掳获,沦为禁脔,事后虽然逃了出来,但高傲容不得生命中有一丁点污点的她,仍是由云端跌若谷底,由天堂进入地狱,从此失了神、乱了心,成了大家眼中的疯婆子、可怜虫,茶余饭后谈论的对象。
她是他的母亲,被迫卸下神位的梅花仙子。
无言地走到她身边席地而坐,靠着身后冰冷的墙面凝望窗外皎洁的月光,感受依偎在母亲身旁所传来的温暖。
记得几年前她的精神尚好时,还会将他搂在怀中摇着,诉说着过往的荣耀与风光,但每每在回忆到痛苦难堪的记忆时,便会开始发狂,开始尖叫,开始攻击他……好几次他只能虚弱地躺在地上,对着天空流着泪水,诅咒自己的命运……
至今,他早已麻木的身躯对一切都无所谓了,不再关心,不再抗拒,或许这本就是他该承受的命运。
多年的挨打经验让他学习到只要母亲陷入疯狂之际,他得赶快逃,逃离她身边,逃出她的视线,免得又被打得奄奄一息;虽然身体强大的治愈能力会在短时间内让他的身体伤痕消失无踪,但却无法治愈他心底的伤、心底的痛……
他非常清楚自己身上所带来的原罪,他从不奢求被接受、被善待,他已经习惯他人鄙夷不屑的言语行为,反正只要将心锁起来,不要有所期待,不要有所希翼,就不会再受伤,不会再心痛……
直至……遇上了她,那名叫做星儿的少女。
她竟然对他笑了!她竟然说要做他的朋友!她竟然握住了他的手!
陌生的情感如潮水般淹没了他,心中首次燃起了不该有的期待与希冀。她是如此美好,如此的遥不可及,怎么可能会属于他;可是……可是……他真的好想、好想紧紧握住她的手,永不放开。短短的相处时间竟让他恋上了她的陪伴、她的善良与她的美丽。
所以,当她提议要带他离开这里,他同意了,立即带着神智不清的母亲跟她走,归属在她羽翼之下,因为唯有如此,他才能更靠近她,才能每天见到她。
来到此处之后,他才知道,原来他们之间的差距不只是天与地的差距,而是比天与地更遥远的距离,只因她竟是天帝最宠爱的么女,帝晨星公主殿下;尊贵如星的她,是他就算努力一辈子也永远不可能得到的女子。
可是,她给了他名字,给了他新生命,给了他期待与希冀。
她唤他——无名。
「无名。」她站在装饰华丽的马车前对着远方跑来的身影展露甜美笑餍,映衬着颊边深邃的梨涡,出尘的容颜显得梦幻且美丽。
「……公主殿下……」今天的他将一头黑发整齐地扎在脑后,展露出俊逸却显消瘦的脸庞,衣着虽然破旧,但干净,比她高出半颗头的身影局促地伫立在她眼前。
「啧……叫我星儿就好,公主殿下听起来好绕口……」手里牵着戴着面纱的姊姊,帝晨星扬起粉嫩的脸微笑。「我们去那天的湖边野餐吧!我准备了好多好吃的东西喔。」
「嗯。」他略带羞涩地移开视线,面容微微潮红。「星儿……」
「无名,我给你介绍,这是我的姊姊,帝凝月,她今天要跟我们一起去湖边玩,你得好好照顾她喔。」帝晨星献宝似地将姊姊推到他面前。「月儿,你瞧,他便是我说的那名少年,长得很好看是不?只差日曜哥哥一些些。」
两人同时为帝晨星这一番话而爆红了脸。
「星儿……你一点也不知羞,女孩子家哪有人这么说话的……」
「呃……无名参见凝月公主……」无名羞赧地跪地参拜,藉以遮掩脸上的红潮。
「不用多礼。你一样称呼我月儿吧。」她的声音圆润柔和,犹如黄莺出谷,婉转悠扬。
「礼不可废,无名还是称呼您为公主殿下吧。」他躬身起立,眼中有着只对星儿的痴迷,帝凝月心中了然,也不多作勉强。
「好了……别浪费时间了,快上来吧!我们下午便要启程回天界城,趁林姨在收拾行囊,我们赶快先偷溜出去玩,不然等会儿她发现了又要唠叨了。」帝晨星一手拉着姊姊,一手拖着无名,俐落地爬进马车之中。
「星儿……你说启程回天界城……是什么意思?」无名忐忑开口低问:「你要走了吗?」
「嗯。再过几天仙学就开课了,我们得赶在仙学开学之前回去……」坐在毛茸茸的雪貂皮之上,帝晨星素手捻来一块甜糕塞进嘴里吃着。「对了,你多大年纪了?干脆你就一起跟我们进仙学里念书吧。」
「我……应该满十三了吧。」他怔忡,她的意思是要带他一同回去?心中还来不及狂喜,便又听到她娇脆的声音继续说道,也浇熄了他眼中微弱的希望。
「十三岁?那不就比我们大上两岁……虽然入仙学晚了些,但应该还可以进得去……以后你就跟我们一起去念书好了。还有,我已经将你送给了月儿,以后你就是她的贴身护卫,得帮我好好保护月儿,不被他人欺负,懂了吗?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知道你一定可以胜任她的贴身护卫。」她甜美的娇嗓彷佛诉说着他怎么也听不明白的话语。
「贴身护卫?」
「嗯。」她疑惑地瞥了他一眼。「你不愿意当我姊姊的贴身护卫吗?」
「不用勉强,星儿,我自己可以保护自己。」帝凝月低笑,眼中有着对沉默少年的同情,他应该比较想当星儿的贴身护卫吧?
「不行,月儿,我说过我要他保护你,这样就算我不能时刻在你身旁,你也不用怕被别人欺负去!」帝晨星执拗地嘟起嘴。「无名,你不愿成为月儿的贴身护卫吗?答应我,你会用你的性命保护她,让她免于受到任何伤害。」
「如果……这是你的心愿,我答应。」无名艰难地吞下喉中硬块。
不意外啊,不算意外啊。他其实早就打从心底等着被遗忘、被抛弃,他告诉自己,就算这样,他也不会责怪她,因为他早已经习惯孤独,习惯一个人了……
「这样才对嘛!我把你当成我的好朋友,你就要帮我保护月儿。这世上我最爱的就是月儿,所以我相信你一定也会像我一样爱她、保护她。」
帝晨星动人肺腑的话语令帝凝月哭笑不得。现在是怎样?有这么夸张吗?「星儿……你做什么无缘无故说这么多……」
「嘿嘿嘿……我太高兴了嘛!好不容易说服你跟我回天界城,我已经开始幻想我们回宫后的快乐日子了……」她吐了吐粉舌,撒娇地窝进姊姊温暖的怀抱中。
无名凝视着她依恋姊姊的举动,将沉寂的目光落在她视若生命的姊姊身上;与她一身鲜艳红衣不同的帝凝月,穿着一身素白,脸上戴着雪白面纱,辽去了大半容颜,只露出那如同星儿一般的翦水大眼,黑黝黝的双瞳深不见底,没有星儿的单纯清澈,却有着星儿没有的温柔恬静。
帝凝月坦然无畏地回视他打量的双眼,然后在帝晨星的讶异下,取下了自己的面纱。
那是一张美丽无双的面容,他心之所系的面容,与星儿如出一辙的面容;但本是无法区分的面容,却因她左边脸颊那块几乎遮盖了半边脸的黑色胎记,明显地被区分出来。
原来,谣传隐居于北方的天界公主就是她,星儿的孪生姊姊,同样尊贵的身分,却因为脸上这块胎记而有了不同的际遇;霎时,无名心中有点懂了,为什么星儿会如此心疼她这位姊姊。
他无语地敛下眼眉,回避她眼中的探索。
没有看到预期中的嫌恶、害怕,帝凝月沉默地将面纱收起。既然他不害怕她的面容,那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地戴着白纱呢?冰冷的心微微裂了一角。莫怪星儿如此推崇他,这少年的气度、风范各方面确实不错。
「看吧!我就说他可以保护姊姊。」她呼了口气,掩嘴偷笑,清脆的笑声在空气中飞扬。「唉啊……那湖到了,我们快下去吧!」
那座美丽的小湖,帝晨星将它取名为落日湖。
银钤般的笑声回荡在湖畔,一身红裙飘扬的帝晨星跃起轻盈身形在湖畔起舞,只见艳红衣衫在风中飞扬,舞姿虽略显生涩,但仍玩得不亦乐乎。
无名沉默地落坐茵绿的草皮上,凝望着前方起舞的翩然身影,久久无法言语。
帝凝月坐在无名身旁,低头编织着手上的花圈,微风吹抚过她扎在脑后的一束浓密长发,细细的发丝随风飘扬,沭浴在阳光下的她,散发着点点圣洁光芒,皎洁如玉的面容在完成了花圈的编织后,蓦然绽放开来一抹美丽而灿烂的笑容,几乎掩盖掉她半边脸颊的缺陷。
「无名。」她转头看了眼心神全在妹妹身上的少年,猛地将手中的花圈戴到他头上,歪着脸左看右看,瞧着花圈下愣住的面容,突然噗哧一笑,伸手要将花圈拿下。
无名同时伸出手来握住她要拿下花圈的小手,他突兀的举动引来她不解地侧过脸。
「怎么了?」
「不……没什么……」他若有所失地放开她的手,亦不解自己反常的举动。
突来的凝滞气氛,蓦地令她红了脸,张口欲言,却又退缩,在迟疑了几秒后仍是开口了:「是不是星儿让你当我的护卫……所以你不高兴?」
「……无名答应过的承诺,绝不会改变。」握紧空虚的掌心,他将目光再度落到正玩得忘我的帝晨星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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