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了一个多月,当段子七再次回到长安城后,发生了很不可思议地转变。
起初这种改变是悄无声息的,人们只是发现段府的那个二世祖不再到处找人打马吊了。即使段老爷又一次出远门,他依旧格外地安分,段府的日常事务全都由他担了下来,最最重要的是,他的笑容少了,闲暇的时间则随着裴澄奔走在长安周边的小镇里查验各类案件。
这也不算什么怪事,按段夫人的说法,男人嘛,渐渐发育成熟了总要有点变化的。
久而久之,段府蜕变的二世祖也慢慢从百姓茶余饭后的话题里退去了。
直到清明前,段府曾经一度闹到轰轰烈烈的那场婚礼的女主角回长安了,一切又沸腾了。
有人猜男女双方把误会解除后,还是会照常成亲的;也有人猜何静一定是嫌段二世祖太不长进,觉着嫁给这样的男人会毁自己下辈子,所以才悔婚的。现在,段二世祖变了,多半是为了追回美人心,这姻缘到头来还是能成的……
就在谣言四起的时候,段子七出动了。
在龙套看来,他家少爷能有很多种方法解决眼前这个困局的。比如说,忘了小姐,让生活回到原来的轨道,安安分分地娶了何姑娘;又比如说……哎呀,总之很多,但是少爷偏偏选择了个最偏激最果断最惊天动地的方法。
那就是……退婚!
何静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婚是退了,但是在段何两家以及长安众百姓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既然他不要成亲,可以!那就索性连色都戒了,省得到处播种。于是,段夫人一怒之下,就断了子七的经济来源,还不准裴澄给他发月俸,把他丢去了长安城里条件最为简陋的庙里,做俗家弟子去了。
这罚还是连坐的,龙套也不能幸免。导致,落凤最近很忧愁,日日盼着小姐快些回来,拯救那对正处在水生火热中的主仆。
真是非一般的水深火热呀!
在庙里是没有主仆之分的,所有人都要一视同仁。所以,子七每天和龙套一样,寅时初起床,开始一天的功课,进香、念经、抄经文、给佛镀金身、扫院子、挑水……最最让龙套难以忍受的就是每天的膳食了。
他比较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他家少爷还能吃得那么津津有味:“少爷,你难道不觉得这个冬瓜很臭吗?”
“嗯?还好,习惯了。”天天都吃,再臭也不过如此了。
“还有晚上睡觉的那个床,你不觉得很硬吗?”其实那根本不算是床,压根只是两个老虎凳上头铺了块大木板而已。
“是硬了点。睡不着,才不会睡过头。”
“床硬也就算了,被褥也太薄了啊,你不觉得晚上很冷吗?”
“饱暖思淫欲。这样,比较容易不会让你想太多。”子七连头都没抬地翻看着手中的卷宗,敷衍地回了句。
对于他这副勤奋的样子,最近龙套已经有些习惯了,这都是裴大人送来的卷宗,一些没有破的陈年旧案,让少爷帮忙研究研究的。龙套也只当是庙里的日子太清心寡欲,无趣得很,所以少爷才会对这种事来了兴致。虽然被敷衍,但龙套还是不死心,“可是少爷,这里的衣裳实在是太难看了。”
“有么?”这回,子七总算舍得从那些卷宗上移开目光,垂眸扫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裳,青绿色的袍子,怎么看都觉得挺顺眼啊,“我觉得挺衬我啊。”
“……你当然衬,你身上那件是你自己定制的嘛。可是你瞧瞧我的,黄不拉唧的,怎么见人啊。”龙套很不满地拉扯着身上的和尚袍,按小姐的话讲,这根本就是大便色!既不美观,又影响食欲。
子七意兴阑珊地飘了他一眼,把手里的卷宗一搁,眉梢挑了挑,唇儿一勾似笑非笑,“到底谁才是少爷?”
到底是谁把他培养得这般挑剔的?还以为这是在段府吗,由着他吃饱睡好穿得帅?
“……”龙套吞咽了下口水,躲开了少爷的目光,这个眼神不对,以往每回当少爷这样对着他笑的时候,就准没好事,要赶紧绕开话题才是,“呃……少爷,我只是替你觉得不平。不就是退了个婚嘛,虽然行为有点混账,但这也算是敢作敢当呀,夫人怎么就能那么狠心。你没在杭州找到小姐,已经很消极了,现在又把你丢进庙里,完了……这辈子完了。”
“嗯?”他淡淡地哼了声,没太多的意思,目光不自觉地就变得深邃,落在身旁放生池里那几只悠然自得乌龟身上。
“本来嘛,裴大人答应给你放长假调整心情了。就算我们没在杭州找到小姐,还有时间亲自去洛阳瞧瞧呀,说不准就能把小姐给揪回来了。现在这样一来,去不成了……”
“也好。”
“啊?”龙套才抱怨到一半,少爷就忽然从唇间迸出两个字。什么叫做也好?难度,就这样颓败下去得了?
“她若不是心灰意冷,也不会走得那么彻底。不管到底是在洛阳还是在杭州,总之……她一定会比待在我身边时幸福。我不了解她的过去,甚至不了解她到底想要什么,也不知道每次她笑的时候到底是不是真的开心……”或者,离开他对于九金来说,反而是种解脱。
如她砸喜堂时说的那样,从来她都只是他一个人的傻姑娘而已;分开后,她也就可以不用再做个傻子了吧?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小姐都把身子给了你,胜过千言万语了呀。她为你做了那么多,你总得为她做些什么吧?”是男人就该去找她,天涯海角都要找到,绑回来,娶了,然后把段府的围墙全都重修下,建高个几寸,这样即便红杏开得再茂盛也出不了墙了!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子七蹙眉不悦地瞪了他眼。这也是他最悔恨的事儿,居然很畜生地在自己神志不清的时候要了她,那么销魂的事,还需要反复回忆,直至她打定了主意打算离开的时候,他才总算能确定。
“时辰差不多了,你是不是该去抄经文了?顺便替我那份也抄了。”半晌,子七有些恍惚地看着一旁的日晷,忽然说道。
“少爷……”龙套无力地唤了声,最近每回都这样,只要一谈到小姐,少爷就会开始不对劲。自虐也要有个度吧?不开心可以讲出来啊,像他这种忠心不二的人,分明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嘛!
“我还有很多卷宗要看。”子七用手指轻敲了下堆积着的卷宗,冷声打断了龙套的劝说。
“……”好颓废的少爷喏。
龙套依旧在原地站了会,不太放心丢下他家这个最近很喜欢玩忧郁的少爷。可是显然少爷不领情,看都不看他一眼,径自摊开册子看了起来。
他看起来很认真,事实上,子七也真想能够认真些。不管怎样,哪怕每天吃得很糟、睡得很烂、还有一堆忙不完的事儿,他都可以接受,只要可以把时间都安排得满满,不要去想她就好。只是好难,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感情,会让人那么欲罢不能。那个人,就这样烙印进了心底,那么深,不知不觉就成了一道伤。他在刺骨的痛里回忆着他们之间,她却已经跟着别人天涯海角。
事已至此,不是不想找,而是找到了她又能怎样?她想要的那些,现在的他还给不起。反正他就是个烂透了的二世祖,哪个正常女人会喜欢他?万一真的在洛阳找到他们了,到时候看着他们俩恩恩爱爱地在一块,那他该怎么办?是直接跳进护城河里自尽呢,还是上吊好?
“少爷,这案子很纠结?”许久之后,龙套临走前又问了句。
“嗯。”子七始终拧着眉,心不在焉。
“……”要命哟,少爷的境界已经非同一般了,看大藏经都能看出案情的纠结。
春光明媚,春暖花香,春意盎然……好时节呀好时节。
项郝一直觉得,这样的午后很适合烹一壶茶,静静待在书房里,处理那些怎么也处理不完的事务。但是,显然只要有九金在,这个想法就不太可能实现。当九金和曾经那个在明德门大街上要买的人一起出现,下场就更惨烈了。
尽管如此,项郝还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从尊贵的师公沦为替人烹茶递水的人?!
“娘呐,原来九姑娘和段子七不是单纯的兄妹关……系哟!”在听红扁描述完九金离开长安的原因后,费菲夸张地大叫。
那扰人的叫声一直冲破大殿,惊得停在枝丫上栖息的鸟儿四处飞散。项郝闻声,眯着眸子,跨进了大殿,没好气地把茶盏重重丢到了费菲面前。而后便端着原本为九金烹的那盏茶,面色冷峻地坐在一旁喝了起来。
“大概也只有段子七自己觉得单纯了,哼哼!”每次说到这事,红扁就会特别激动。
原来也就只是红扁比较亢奋而已,现在又加入了个费菲,她义愤填膺地站了起来,又一次抱起九金,“九姑娘,不要难过,亏我还差点就相信我爹爹的话,想要去色诱那个段子七的,幸好没有,哼!不思进取没有担当的二世祖,是我这种具有贵族气质的人最瞧不入眼的了。你不用担心,离开长安是对的,你看我们洛阳的百姓多么淳朴,还会有我这种贵族……帮你。”
真是个力大无穷的贵族啊!九金被她抱离了地面,悬空蹬着双脚,挣扎着想要着地,却徒劳无功,最后只好愁眉苦脸地看向师公求助。没想到,他只是冷冷地扫了她一眼,随即就转开了目光。
“小师父,难道是我听错了?小良压根不是什么良家妇女,而是两家妇女?!”这是吴仁艾第一次听到完整版的九金长安奇遇记,不免心生感慨,急于找个人抒发。
“噗……”只是他似乎找错人了,非但没有在小师父那边得到共鸣,还被他喷了一脸的茶水。项郝若无其事地将茶盏丢到几案上,暗自咕哝:“谁烹的茶,怎么那么苦?”
“……”见状,吴仁艾摇头,认命地举起袖子擦去脸上的茶水。罢了罢了,不要跟陷入苦恋的男人计较,爱果然是折磨人的东西。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九金快被费菲挤得接不上气了,大声叫了出来。
“不行,我要给你……安慰。”
“……”安慰个头啊,是想让她安息吧!没办法了,这种热情无福消受啊,上绝招吧,“费小姐,唔……我的娘哟,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对你坦诚了,你不用……不用对我那么好,其实我是坏人,坏人呀……放我下来啊啊啊!其、其实刚才那个卖身葬奶奶的姑娘,是我花六两……银子买来的,不是十两……”
九金已经悔死了,她怎么就会招惹上这个从来不停别人意见“贵族”?更气人的是红扁,居然还能和费菲那么有共同语言,有就有吧,不会聊其他事哦,为什么非要拿她和七哥哥的事摆弄。
“咦?”总算,在九金说完那段话后,费菲的热情不再洋溢了,“九姑娘好有生意头脑哟,我一直在找寻的就是这样的人,我们合伙开个铺子吧?我出银子,你……出力。”
“开铺子?做什么喏?”终于着地了,九金贪婪地深呼吸了几下后,对费菲的话起了兴致。
“唔,没想过耶。你会什……么呀?”
“我?”九金吃惊地用手指向自己,太夸张了,她要是知道自己会做什么,犯得着直到今天还在游手好闲么?再次认真地考虑了会,九金依然还是只能给出一个答案:“我比较笨喏,只会跟死人打交道。”
“这样啊……竟然有人比我还笨呀,我至少除了吃,还……会睡。”
“噗……呀呀个呸,什么世道哦,这也值得骄傲了。”吴仁艾忍不住喷笑。
“嘁,贵族的气质你这种凡夫俗子是不会……懂的!”费菲扭了扭不太容易被发现的腰,不屑地飘了眼吴仁艾,又自言自语了起来:“不过跟死人打交道,倒是挺符合我们洛阳的……风俗。”
“呵呵。”九金干笑了两声,的确是挺符合的,满大街的卖身葬某某,也不知道这种“淳朴”的民风是怎么形成的。估计继续干回老本行去哭丧,也赚不了多少,从今天那个葬奶奶事件可以看出,那堆卖身的人里头,有很大一部分是另有所图的。
“阿九,你最好是什么都别想。”看她当真思忖了起来,项郝按捺不住了。
“为什么?”他们不是都希望她忘记那些不快乐的事吗?
“你能不被别人骗银子,已经万幸了,还指望着赚别人的银子?”其实也只是关心则乱,怕她被骗,怕她太累,更怕……她有一天再也不需要他。
“……原来我在别人眼中就是那么没用的吗?”九金嘟了嘟嘴,这种感觉……虽然习惯了,但还是会不好受,“可是师公……我还是想试试。”
“想试就试啊,做什么还要问你师公意见啊,他只是你师公,又不是你奶娘。还有我这种贵族帮你,怕什么!只不过就是,你想要试……什么?”费菲很兴奋,主要还是因为她从来都没有朋友,能有人理她,就会让她觉得很满足很开心。
“就……随便倒腾点什么东西,我们就随便在中间牵牵线,有人愿意买又有人愿意卖,我们就拿中间的差价呀。多好,不用成本投入呀,那样我就不会被人骗了喏。”多亏了卖身葬奶奶的姑娘呀,行为是可耻了点,但是好歹给了她一定启发。
听起来好像还不错,费菲双眼开始熠熠生辉了,“什……么货?”
“人呀。”洛阳城不就是卖身的人多嘛,这市场多么的庞大,机不可失呀。
“噗……”这次轮到吴仁艾和红扁喷茶了。
而向来不太喜欢听别人讲话的费菲,难得认真听了一回,就遭到了这样的打击,重重地跌倒在地。
“我看你是活腻了!”大殿里扬起项郝的咆哮声,又一次在九金面前他失去了冷静。早该想到的,就压根不能指望她能有什么酷似正常人的想法!
殿外枝丫上,被吓走又刚回来栖息的鸟儿们,再一次的被这咆哮声震撼到一哄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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