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在白天,义庄依然透着股阴森森的感觉,在一片荒野蔓草的包围下,只有那么一栋破旧的宅子横亘在面前。
九金利落地从骡子上跳了下来,冲在最前头,可是很快又被段子七拉到了身后,她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便反射性地哼了声:“咦?”
他没有做声,绷着脸,飘了她眼,径自推开了义庄的门。
严格来说,这甚至不能算是一扇门,只是一块较为厚重的木板而已。在子七有些粗鲁的动作下,它缓缓被推开,一股混浊的气味扑面而来。一丝霉味夹着一些腐臭味,他倒是习惯了这种味道,却忍不住边查看着四周,边启唇,问道:“你常一个人来这边吗?”
“我?”九金不解地伸出手指指向自己。
“嘁……除了你还有谁值得我关心的?”他懒懒地勾起嘴角,蹲下身,接过裴澄递来的箱子,开始整理起东西。
这人怎么还是那么二世祖呀,跟人家讲话都不懂得看着人家的,好没礼貌呀。九金嘟了下嘴,自顾自地走去前头那排棺材旁,边推着棺材盖子,边回道:“有时候红扁和小吴会陪我来呀,偶尔费菲也会陪我。费小姐你还记得么?超大版流动芝麻烧饼喏,在洛阳的这段时间,她一直很照顾我。”
“嗯。”闻言,子七一直紧皱着的眉头松开了些。然而一抬眸,见九金很吃力地在一一开棺,他的眉心又拧了起来,没好气地瞪向一旁的裴澄阿抖等人:“你们是来观赏尸体的么?要不要让九金去给你们买点零嘴吃?”
“中!可以吗?”阿抖的那个同伴很兴奋地睁大眼。
引得阿抖很不客气地抬起手,用力朝着他的头拍去,“吃你个头,呀呀个呸,还不快去帮小良!”
总算是还有个识相的,子七收回心神,整理了些皂角苍术之类的东西丢进盆子里,递给了裴澄。刚想带手套的时候,又顿了顿,看向九金,沉着声询问:“就这样验可以吗?需不需要通知下这些死者的家属?”
“噗……”裴澄夸张地溢出笑声,没想到这话会是段子七说出口的。
这算是规矩,但是子七从来都是个不把规矩放在眼里的人,这会竟然讲究起这些了?
“不用了,我都挨家挨户去知会过了。”说着,九金走上前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替裴澄点燃了那放满苍术等物的盆子。
子七抿着唇,套上手套,起身,若有所思地瞧了她好一会。看来,这丫头的确是变了不少,做事有条理多了,也周全得很。不安的感觉也就这样油然而生了,现在的唐九金早已不是他从前的那个傻妹妹了,是否……还会需要他?
“怎么了?”见子七若有所思地站着,没有动静,九金小心翼翼地问。
“没,没什么……”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他回过神,尴尬地笑了笑,面色严峻地朝着就近的那口棺材走去。瞧了片刻后,又飘了眼身旁的裴澄:“龙套不在,你帮忙记录一下。”
“嗯。”
“仲夏初,尸体已膨胀,腥臭,肤烂,有蛆虫,毛发脱落。”至少死了五六天了吧,“九金,还记得多久前接手这具尸体的么?”
“有十多天了吧。”具体时间她也不是记得太清楚了,当初哪会想到能牵扯出那么大的事。
子七应了声,又低下头认真查看起来,不断地说着那些好专业的东西,裴澄则始终皱着眉头记录着每条细节。
在九金看来,这里所有的尸体都是差不多的,都已经有些溃烂了,又全是青紫色的。反正她是根本看不出什么明显伤痕,然而子七却是从正面到背后,再是左侧右侧全都翻看了回,眉心皱得都能打结了。严格说起来,在她的记忆里,几乎没有见过这样子的段子七,如此专注于一件事,锐利的眼神中泄出一股从前的他怎么也不会有的稳重感。
她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男人认真起来会是那么性感喏。他侧脸的轮廓分明,衣领微敞,兴许是刚才在穿心弄被她折腾的,露出了很漂亮的锁骨线条,还有脖子间那个很眼熟的玉坠儿……是那片玉叶儿?!
九金惊讶地把手伸进随身的小挎包里,摸到了属于她的那片玉叶。不是说这是独一无二的吗?为什么他也会有?骗人的哦,该不会是其实这东西市面上多得是吧?
“你踩在我的箱子上了……”
“啊?”直到子七无奈的声音传来,九金才猛地回神,傻乎乎地点了几下头,“哦哦。”
“把那瓶清水给我,就是那个褐色的瓶子,还有旁边的那瓶葱白沫。哦,还有醋。”
“哦哦。”九金又应了两声,蹲下身,把整个箱子抱了起来递给子七。那么多瓶瓶罐罐的,她又不识字又不懂,哪会分得清什么是什么呀。索性就一起丢给他,让这位爷自己挑。
子七也没太在意,更没有像从前那般笑话她的傻。轻笑着用水将尸体洒湿,又在一些较为可疑的地方涂了些许葱白沫,再用醋蘸纸盖了上去。这样的动作,他不厌其烦地做了好多次,觉着差不多了才停了下来,“得等一个时辰,你肚子饿么?”
“唔……还真有点。”
“走,带你吃东西去。”他很随意地把那个醋瓶子里剩余的醋倒进了火盆里,跨了过去,又逼着九金也跨一下。见她乖乖照做了,子七满意地点头,褪下手套,大步往外头走去。
“不是说只要等一个时辰吗?去吃东西要来不及的喏。”
“骑马就来得及了,你不是一直想骑马的么?”
九金鼓起腮帮子,没再说话,反正她也真的是饿了。只是,他不知道人是会变的吗?以前爱骑马,现在的她反而爱骑骡子了,慢悠悠的,多惬意。
在段子七的帮助下,九金好不容易爬到了他的马上,居高临下的感觉让她一直悬着心,身子下意识地挨近身后的子七。
“你住哪?”这是子七的开场白。
“上清宫呀。”好莫名其妙,他们是去吃东西耶,不是应该先问她要吃什么吗?
“为什么我去上青宫的时候,那里连个鬼影都没有?”分明是野草蔓延,到处都是蜘蛛网,一副好久没人光顾过的样子。
“……你是去了哪个鬼地方啊。”他们上清宫人丁很兴旺啊,天天都吵得要命。
“不就是洛阳城西的上青宫吗?”子七答得很理所当然,那是龙套先行一步,率先到洛阳打探后,信誓旦旦给他引得路,能错么?
“噗……”九金很不客气地喷笑,恶狠狠地斜瞪了他眼:“那是假冒伪劣的,一群假道士想傍着名牌骗银子!前年打假的时候,就被小吴给铲平了。”
什么东西嘛!亏她还以为他变了,对她不像以前那么恶劣了。结果咧,连找她都会找错地方。
“……”子七沉默了,如果此刻龙套在他面前,他一定会很不客气地弄死他!
“啧啧,我不识字,你也不识字吗?好歹师公教会我‘上清宫’这三个字了,是清水的清,不是青天的青!”
换以前,要是这死丫头敢这么跟他讲话,他一定会折磨死她的。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了,是他比较混账在先,“我等下送你回去。”
“不用,有人会来接我。”
“他?”该死的,档次不一样了是不是?有专车接送,不稀罕他了?
“他?”什么跟什么啊,做什么弄得像打哑谜一样,“不知道,是轮班的,不知道今天轮到谁喏。”
“……”他娘的!还搞轮班制?!
“对了,观世音和爹还好吗?”毕竟是有恩于她的人,还是忘不掉的。
“说不清,你还是回去看看吧。”他用着很惋惜的口吻说道,又不能真咒自己爹娘,又想着把她骗回长安,只好这样模棱两可了。然而当一转眸,瞧见她脖子上那根红线串着的吊坠后,脸上便立刻浮现出愠色,“怎么又把这玉白菜戴起来了?那片玉叶呢,掌柜不是说,你临走时去取走了吗?”
“嘁……还说呢。你串通了掌柜一块骗我是不是?就知道你从头到尾把我当傻子耍。说什么这玉叶子找遍全天下,也找不到一模一样的。那你脖子上戴的是什么?”
“你听错了,掌柜是说,找遍全天下也找不到一模一样的一对了,是一对。”子七刻意强调,她去修补玉叶的事儿,他已经听掌柜来回讲了不下百遍了,怎么也不会记错,“这叶子本来就是一对的,定情的东西,有个名儿,叫一叶双欢。”
“定情的?一夜双欢?!”好邪恶的名字,让九金不禁想起了那一夜,脸颊涨得通红。
“是啊,定情的,收下了,就逃不掉了。”他微笑,似是自言自语地说着。
后来,段子七只是带九金去吃了一碗豆腐脑,很辣又没有葱花的豆腐脑。据说还有赠品,他把赠品送给了她,可是九金认得那个叫做情人锁的东西,这不是洛阳卖豆腐脑送的,而是明德门那家的,是她原来的那个。因为那上头还有她不小心弄出来的划痕。
可惜,她已经知道了,这东西并不能帮她找到真命天子,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孔明锁。
跟着她才明白,说什么带她出来吃东西,其实也就是顺风而已。他的目的就是想找个熟门熟路的,替他找个稳婆来帮忙验尸。
一直到黄昏,九金一直坐在义庄门口吃着那碗豆腐脑,味道也并没有什么特殊,可她却吃得很慢很慢。她没有再进去。结束了才听说,那些姑娘身上全是伤痕,根据稳婆查验,都已经不是处子了,子七说有被奸污过的痕迹。那些伤都不是致命的,那些尸体肚子都很涨,里头又没有水,初步判定是被闷死的。具体的,还有待查验,所以往后几日,她可能得经常配合段子七和裴澄。
“哈哈,小良,我把那男人给甩了,厉害不?”
九金想得太入神了,以至于前头驾着马车的小吴喊得很大声,她都没听见。
见她没有回应,小吴拔高了嗓子,又吼了声:“喂!我把那个男人给甩掉了!”
“啊?”九金猛地一震,思维还没来得及跟着转过来,想了会,才明白小吴再说什么。
今天刚好轮到小吴来接她,段子七没打算就这么放过她,想坐着小吴的马车送她回道观,小吴死活都不答应,结果他便骑着马拉着裴澄在后头跟着。估摸着小吴的意思,应该是终于把他和裴澄甩掉了吧。
“怎么跟个愣头青似的,傻了呀。”她的反映好迟钝,吴仁艾暗自咕哝了会,觉得这事一定跟刚才那个死缠烂打的男人有关,“那个男人是谁?”
“是……”该怎么形容他?九金托着腮,犹豫了会,还是习惯了那个称呼:“是七哥哥。”
“啊!就是红扁说,有朝一日遇上了,一定要把他大卸八块的那个七哥哥?难怪小师父今天眼皮一直跳不停,原来是情敌粉墨登场了呀,好刺激啊!”
“你的表情怎么那么幸灾乐祸呀。”九金气呼呼地横了他眼,打心底里唾弃他这种准备看好戏的心态,“对了,最近我不去市集不接生意了。”
“不会吧?你太没志气了,旧情人才出现,你就被打击得打算罢工……”
“呀呀个呸,你才罢工呢。我得处理那些姑娘的尸体呀,死得多可怜呀,我打算自己掏点银子,把她们的丧事办得考究些。还有哇,我今天听人说快七夕了呀,那就是师公的生辰日快要到了,我得帮他庆生哇。”
“……小良,你果然是小良!”多么正统的良家妇女啊,面对旧情人的撩拨,还能坐怀不乱,想到要帮小师父庆生,不愧是让他鞍前马后了那么久的小良啊。
九金眨了眨眸子,撩开帘子冲着小吴傻笑,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话题几乎都围绕着怎么帮师公庆生。一路上,他们想了很多法子,又否决了很多法子。一切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的改变,段子七的确出现了,可她还是小良。依然过着这半年来小良渐渐摸索出来的生活,坐着上清宫的马车,在洛阳大街上放肆地笑。没有人笑她傻,大伙都说,小良是个很能干的牙婆。
那段低谷期她终于是熬过来了,但是九金知道,不能再做回傻子,不能好了伤疤就忘了痛。这半年……是师公扶着她站起来的,是师公成就了她。
所以!九金很坚决地告诉自己,不可以再被那个二世祖诱惑!
不过,显然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原先平静如水的生活还是被打乱了。
当小吴驾着马车慢慢靠近上清宫后,九金远远就瞧见了立在门口的师公。
他冷着脸,面无表情。见他们回来,也没迎上前,直至等到马车停下,九金自己跳下了马车,他才抬了抬眸子,嘴角蠕动了下,没能挤出一句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瞧着她,许久许久之后,忽然拉起她的手,有些粗暴地转身朝着道观里头走去。
“小师父怎么了呀?”一头雾水的小吴转用手肘撞了撞身旁的红扁,压低声音问。
“赵绿来过了,跟师公在屋里头聊了会,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之后师公就一直这副表情,吓死人了。”
远处,传来了九金杀猪般地哀嚎声,“痛啊!会痛啊!你做什么又打我屁股,我只是去了回义庄而已呀。”
“而已?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今天还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吗?”
“……”赵绿!一定是那个死男人,九金咬牙切齿地暗自在心底发誓,有朝一日,她一定要亲手折磨死那个大嘴巴烂舌头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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