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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啊,你醒了!”

    南下床,天音便见到昏睡一日夜的宫残月精神奕奕地坐在桌边等待。她走到他身边瞧瞧他脸色表情,很开心地发现他身体己无大碍。“肚子一定饿了吧!我这就去准备早膳。”

    方转身,天音突然发现一早便不见踪影的阿狼,这会儿竟慢条斯理地跨进门里,然后它身上银毛还黏了不少草屑与灰泥。“你怎么回事?怎么搞得全身脏兮兮的?”

    宫残月瞥了天音一眼,语气淡淡地道:“我曾听过更多不好听的别称,我家乡的人都叫我‘恶鬼修罗’。”

    天音一愣,她几乎可以想象他故乡的人,会用着多恶劣的语气与表情,对他唤出那四个字。

    “我不要这么叫你。”天音突然问道:“告诉我你的名字。”

    宫残月瞅着天音,卧在椅子边的野狼也同样望着她。半晌,才见宫残月慢慢地放下手中的碗与筷,从嘴里吐出三个字——

    “宫残月。”

    这名字,自他离家之后,就没有人再提起过了。有一瞬间,他还以为早忘了自己叫啥了。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天音凑近脸,在宫残月耳边低声说道:“我叫天音——唐天音。不过因为我爹的缘故,他刻意把唐这个姓氏隐去,所以外头人只知道我叫天音,不知道我的全名。”

    宫残月皱眉。“为什么要告诉我?”

    天音甜甜一笑。“因为你让我唤你宫残月啊。”

    宫残月难以正视天音的笑脸,只好匆匆转开头去。他没想到听她唤出自己名字之后,竟会让他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

    早膳过后,天音走到宫残月房间要帮他更换伤口的绑带,这时王旭竟在上工之前跑来敲门。

    进门后,王旭看着天音一脸关切的模样,不由得妒意大发。

    趁天音进厨房烧水,王旭尾随在她身后嘀咕道:“既然他烧都退了,应该可以让他离开了吧!”

    “还不行的。”天音摇头。“你没瞧他胸上伤口那么大一道,现在就让他走,万一不小心又化脓恶化了怎么办?”

    “我越想越不对劲,我在怀疑,他该不会是什么凶恶盗贼,偷了人家东西才被人追杀砍了那么一刀。”

    “不可能。”天音全然不把王旭的危言耸听搁在心头。“阿狼并不排斥他,从这一点,我就可以确信宫大哥他是个好人。”

    但王旭却对野狼的判断力抱持怀疑。“那只笨狼懂什么分辨——”

    阿狼讨厌王旭,先前阿狼负伤暂住在天音屋子的时候,王旭曾经来访,没想到它一见王旭,便竖起全身银毛,对他不快地低吼着。从那一天起,王旭一听见天音说起阿狼,他就是一脸不屑。

    天音不高兴地瞟了王旭一眼。“别乱叫阿狼笨狼,你污辱它我可是会生气的!”

    “你就只在乎那些怪人的感觉,我的意见,你就全然不放在眼里。”

    这下,天音终于察觉到王旭的不对劲了。“你是怎么了?口气那么冲……”

    “我是在担心你呐!一个黄花大闺女收留一个男人在屋里,若是让外头邻居们知道了,他们会怎么说你?”

    “就是病人么,哪还有分什么男的女的!我不跟王大哥多说了,我有事,要去忙了!”

    话说完,天音身一转,一下子便转进前厅,闷声不响地拿起她昨晚未纳完的鞋底缝着。王旭可说自小看着天音长大,知道她转头不理人的模样,代表她在生气。

    “希望那家伙真值得你这么对他。”说完这句话,王旭头一甩,也跟着负气离开。

    直到再也听不见王旭的脚步声,宫残月这才从房里走出。“我该走了。”

    天音闻声看了宫残月一眼。“你别听王大哥胡说,你尽管住,住到你伤口确定没事了,要走再走。”说完,她手上的鞋子也刚好完工。只见她以剪子修去多余的线头,起身将刚做好的鞋子放在他手上。

    “我照你鞋底大小做的,试试看,应当合脚才对。”

    宫残月发怔地望着手里的鞋,心头百味杂陈,她对他如此温柔——他,该如何回报?

    天音从药柜子里取了几味药草,放进手里的箩筐,拾掇好后,只见她转头看着宫残月微笑。“来吧!”

    她已得到宫残月全部的信任,她一说走,他便毫不犹豫举步跟随。

    她带他进与厨房相邻的小土间,这儿是天音平时盥洗的地方,这会儿用来泡浴的木桶子里头已装了半桶热水。

    天音将箩筐里的药草全往桶里一倒,随后拿了一旁的木杓,探头使劲搅了一搅。

    小土间被水气蒸得烫热,瞧天音额上挂了汗珠的模样,宫残月忍不住伸出手握住木杓柄。“我来。”

    天音回头瞟了他一眼,然后皱起眉头将他手推离开。“这怎么可以,你是病人耶!去去——”边说话,天音边扶着宫残月来到一旁椅子上,一脸深怕弄伤他的小心翼翼。“你先坐下休息,我马上就好。”

    瞧她恍若对待什么易碎物似的反应,宫残月心想,若被她知晓方才透早,他才跟她的“阿狼”到外头狠狠打上一架,不知她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刚我丢进去的药材,是我爹的独门疗伤秘方,用它泡澡,你的伤很快就会好。”

    盯着天音奋力搅水的背影,宫残月突然插话。“泡完了之后,我就走。”

    天音倏地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身来看着他问:“你打定主意了?”

    宫残月瞅着她热汗涔涔的小脸,头微微一点。“你为我做的够多了,我不能再麻烦你。”

    宫残月知道王旭的话是对的,他只是过客,伤好之后随时能拍拍屁股走人,但天音,她却得背负着旁人质疑的目光,继续在这儿生活。

    宫残月自认不体贴温柔,但这点将心比心,他仍掏抓得出来。

    天音垂下头拧捏着衣袖,沉默半晌,才见她瘪着小嘴低声说话:“照顾你,我一点也不觉得麻烦。相反的,我还很喜欢这种家里多了个人的感觉,自我爹离开之后,我就不再有机会与人共住了。”

    话一出口,天音才突然惊觉自个儿的说法,早已逾越了医者与病人的情谊。天音偷瞟了宫残月一眼,不意竟撞见他若有所思的黑瞳,不由得一窘。

    “我……我再去厨房拎桶热水来。”天音找了个理由匆匆走避,将宫残月的目光甩脱在自己身后。来到厨房,她一颗心犹怦怦直跳。她是怎么了,刚才怎么会说出那么逾矩的话来?

    听她口气,她分明就是在叫他留下,不要走么!

    宫残月少与人交往,对于言语的敏感度自然不及天音,但他可以从她眼神姿态,读出她隐在话语间的不舍之情。她不希望他离开,而且不全是因为他身上伤口未愈——这意谓着什么?

    思索起这问题,宫残月浑身血脉暴冲,几乎抑不住想狂奔过去紧紧搂抱她的冲动——但一丝丝理智蓦地将他双脚钉在原处。万一,万一只是他会错意呢?

    隔着薄薄土墙,两颗对情爱尚懵懂的心,正在各自的心窝处狂乱地跃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天音是未出阁的姑娘家,本就对感情欲望少了那么几分认识,她只知道自己舍不得宫残月离开,但至于为什么舍不得——那微妙的因素,就不是她能理得清的。

    揣着心事舀着热水,一个不小心,天音小手被锐利的土灶割出一道血痕。“哎呦!”她忍不住丢下水瓢发出低呼。还来不及检查手里伤口,宫残月早已闻声出来。

    “我看看。”

    宫残月走路悄然无声,天音一意识到他出现,她手早已落入他的大掌里。天音红着脸望着自己的手被他握着,自年幼便肩负起整持家里的重责大任,天音从不觉得自己柔弱纤细,可是这会儿看着她手被他握着,“柔弱纤细”这四个字便一下从她脑中闪现出来。

    他明明是个病人,可是走路模样、眼神举止,看起来,却是那么可靠、沉稳——脑中思绪还没有想完,宫残月突然做了一个令天音吓到发傻的举动。

    他伸出舌尖,轻柔地舔舐着她的伤口。红痕自右手背中浅浅弯至右腕,宫残月也跟着细细舔过。

    那温软湿润的舌尖滑过肌肤的触感,顿时教天音整个背脊陡地缩紧。宫残月舔过之后又详视了半晌,确定血已不再淌出,他这才满意地看着她微笑。

    “没事了。”

    宫残月手一松开,天音随即将自个儿手掌抽回.被他舌头舔过的异样触感还残留在她手背上,一想起刚才画面,她便觉得呼吸不顺,脸颊臊热,像是发了热病般,心跳好急。

    “谢谢……”

    唯恐会被他瞧出她的奇怪表情,天音不敢抬头与宫残月四眼相对,只得匆匆拎起水桶,闷着头往土间里钻。

    天音已经逃得奇快,但显然还不够快;与她相错的瞬间,宫残月瞧见了她颊边那抹红艳。仔细一想后才发现,他刚好像做了一件太过亲匿的举动。

    宫残月挲一挲唇角,好似在回味方才轻触天音肌肤的触感。只见他傻傻笑了一会儿后,才慢条斯理地朝土间走去。

    宫残月一进来,天音便忙站定身说话:“那个,你身上的伤……我的意思是,需要帮忙么?”

    宫残月直觉想说不,不过一想到两人方才的接触,他突然改变主意。“就麻烦你了。”

    天音仍旧不敢看他地将头一点。“那……你先宽衣坐在桶子里面,好了我再进来帮你洗头。”

    话说完,她随即离开土间。

    天音的手,是天堂,也是地狱。伤口以下全浸在热水中的宫残月半闭着眼,咬牙忍受天音在他头上细搓慢揉的动作。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太舒服。

    天音拿着她平时用来洗沐的果实帮宫残月洗头,这会儿被热气一蒸,与她身上相同的气味便全然充斥在土间里。宫残月只庆幸自个儿正坐在黑墨墨的水中,天音无法自高处瞧见他身体的反应,否则,她一定会被吓着。

    想要她!

    宫残月藏在水里面的双手正紧紧交握,藉以克制自己起身扑上天音的欲望。他答应过,绝不勉强做她不想做的事,他不想再惹她哭泣。可这个承诺,却害得自个儿落入悲惨地狱,且还翻身不得。

    天音全然不知手底下人的内心纠葛,她只是面露着迷,痴痴望着宫残月双眼闭起的俊脸。

    宫残月脸孔俊逸,但这会儿说的俊,可不是面如冠玉、斯文儒雅那种小格局的好看,而是望见野豹那般鸷猛气势,令人望之慑服。他有着浓浓的眉毛,方整的下颚,厚薄适中的嘴唇,还有着光滑的黝黑肌肤……天音目光落至他贴合在眼眶下缘的长睫,受蛊惑似地忍不住伸手一触。她以为宫残月不会发现她那顽皮的举动,毕竟那动作是如此地轻微,可是天音手才摸上,宫残月眼睛便同时间张开。

    四眼相对,只见一股臊红蓦地染红天音的脸颊,但不等她抽回手,宫残月已然仰起头,握住她手直接将脸凑近她手指。

    “还要。”

    天音像被钉住似的,睁大眼望着宫残月陶醉的表情。

    先是脸颊,然后是鼻间,再来是她方才所渴望的长睫……全凭直觉,宫残月半眯着黑瞳注视天音的表情,他可以从她蓦地变得蒙眬的眼瞳读出她的思绪。她想碰触他,就如同他渴望被她碰触一样。宫残月只是依着她内心的呼唤,依样做出回应。

    窄小安静的土间,加深了那股奇幻、亲匿的感觉——在这瞬间,天音全然忘记了什么男女之别的道理教诲,她满心满眼只有眼前的他,执着她手,轻挲着他脸颊、下颚。天音觉得热,觉得口干舌燥,她不太理解为何如此单纯的动作,竟会引出她身体如此奇怪的感受。

    就像身体突然爬满了蝼蚁似的,一种又痒又麻的感觉。

    然而宫残月却将那感觉说出口,他知道天音喜欢听他说话。

    “我喜欢你摸我……”他黑瞳半睁半闭,随着他低语,烫热的呼吸阵阵吹拂过天音的手心。“我喜欢它在我身上的感觉……从来没人这样碰过我……从来没有。”

    天音也想说,她也从来没有这样碰过人——或者该说,她从来没有这么渴望想碰触谁。可是天音找不到声音,她只能愣愣地望着宫残月一张一合的嘴,吐露教她浑身发麻的低语。

    然后,他突然将她的指吸进他嘴里,像孩子吮得香甜的糖蜜般,以舌卷舐舔吮。

    天音浑身的寒毛忍不住全倏起。

    “我想吃掉你,从手指开始,然后是手臂,头、脸,再来是脚趾……”宫残月施加压力朝她指尖轻轻一咬,天音身体骤地一缩。突然他笑了。“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他那句毫无心机的呢喃,恰巧说中天音的心事,只见她俏脸一红,理智倏地全飞飞飞飞回她脑袋瓜子里,她赶忙将手掌抽回。

    她心跳得好急,天音背转过身以手抵着胸口,仿佛她不这么做,心脏就会从心窝处跳出来似的。

    她得快点离开——念头一闪过,天音语气急促地说:“头发已经洗干净,我这就去帮你取些干净的布巾,让你擦身体。”

    天音像身后有鬼追赶似的,话还没说完,人已消失在土间门外。

    只留下宫残月一人,怅然若失地望着他突然空了的手心。

    约莫一里之外,王旭平日工作的梨园里,突然跑来三名不速之客。

    他们正是先前追杀宫残月未果的追兵,几人遍寻不着宫残月之后便决议分头寻找,三人往前,三人返身折回,实在也是刚巧,他们头个遇上的竟然是王旭。

    “这位大哥,可否跟你打听一件事——”一名身穿青衫男子扬声唤着王旭。

    王旭瞧那人说话语气与模样都属上等人,遂也放下手里镰刀,朝青衫男子点点头。

    青衫男子大约形容了下宫残月的外貌,王旭心中有谱,知道他们这会儿问的,正是天音收留在家里的“病人”。

    “请问——那家伙做了什么?”

    为取信王旭,青衫男子随意胡扯了些谎言,将宫残月说成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而他们“龙山六子”则是见义勇为的英雄。王旭中计上当,即刻带领他们前去逮人。

    “他人就在里边。”几人隔着相当距离觑看着天音的小屋。天音这会儿刚好从屋里拿出被宫残月弄湿的布巾,到外头菜园晾着。

    三人瞧着天音,一边听着王旭解释宫残月与天音的关系。一听见天音与宫残月两人已共处了两日时间,三人眉宇间不由得闪过一丝阴狠。

    “现在呢?你们想怎么做?”王旭问。

    对于王旭这问题,三人直接以行动作答。其中一名男子突然伸手重击王旭脑袋,王旭顿然倒地。

    “这位姑娘——”

    听见身后有人叫唤,天音立即转过身来。她目光扫过眼前三人,不知怎么搞的,她一见他们,心里头个反应竟是畏惧。“有什么事么?”她一脸警戒地问。

    青衫男子满脸讨好。“姑娘不必紧张,我们师兄弟三人,只是想来跟姑娘要点水喝。”

    “稍待一会儿。”天音一转身正要进门取水,青衫男子随即伸手朝她颈脖重重一敲,只见她眼瞳倏地张大,还来不及出声求救,眨眼已软瘫在男子怀中。

    “进去瞧瞧。”挟着天音,三人迈进小屋,其中两名还在里头绕上一圈,但却连半个人影也没瞧见。

    青衫男子惊问:“没人?!这怎么可能!”

    早在三人进屋前,宫残月已然发现有外人脚步声。这会儿他正躲藏在浓密的林梢上俯视三人举动。

    “二师兄,现在该怎么办?”其中一人问。

    青衫男子将天音往椅子上一推,随后找出麻绳,把她拦腰绑缚在椅背上。“帮我拿桶水来。”

    三人毫不懂得怜香惜玉,其中一人找来盆冷水,哗啦地就泼在天音身上。“别装死!我问你,你收留在屋子里的野男人呢?他跑到哪去了!”

    “好痛——”乍被人用力摇醒,天音意识、感觉还有些模糊,一听三人问话,她蓦地明白了事情的经过——想来,他们就是砍伤残月的那几名恶徒。

    “别发呆,快点回答,那家伙人呢?”

    “他离开了。”天音假装合作地答道:“就在你们进门前不久——”

    “骗子!”青衫男子冷声斥道,随后将他翻找出的衣裳朝天音脸上一丢,不消看也知道那衣裳是谁的。

    青衫男子勒住天音下颚,冷声反问:“你该不会告诉我,那衣裳是你穿的吧!”

    “信不信由你,总之他就是走了。”天音一脸无惧地回视他。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另一名男子边说,边从腰际取来一把短刀,在天音脸侧又比又划。“老实回答,不然老子就划花你这张漂亮脸蛋,让你一辈子再也没法出门见人。”

    天音感觉害伯,不单是森冷的刀背划过肌肤的触感,还有那三人眼中的残酷。他们是说真的,她不吐实,眼前人便会下刀伤她。“我是真的不知道,你们不是也瞧见了么,屋里,真的没有其他人!”

    “那剑呢?”青衫男子再问。“你救那人进门时,他手里应该有一把剑吧!”

    “我不知道什么剑。”天音决定装傻到底。宫残月带来的剑,这会儿还放在林间山洞里,她不可能告诉他们山洞位置,当然也得隐瞒剑的存在。“我救他的时候,就只有他一个人,他手上根本没有其他东西。”

    三人一听,便聚在一块窃窃私语。“该不会找错人了?”

    “不可能!”青衫男子摇头。“你没听刚那名汉子形容的,一定是他,只是不晓得那家伙把剑藏到哪去——”

    “这丫头该怎么处理?”手握短刀的师弟瞥了天音一眼。

    “哼!要怪,就得怪你当初为什么要救他——”青衫男子阴狠一笑,突然自手里抽出长剑,对准天音心窝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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