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楼,员工医护室。
在这平日热闹,今日难得清闲无人的医护室内,一位身穿医师白袍,身段姣好,面貌艳丽的女人,正在里头对一个模样狡猾,可其实骨子里却是比任何人都要傻里傻气的男人,歇斯底里。
「什么?拜托你跟他一起住一阵子,然后再跟他一起从楼上跳下去?他是疯子还是脑筋有问题?」
玫瑰捧着脸蛋,大惊小怪。
开玩笑,那家伙居然想拉着她的亲亲小侄子去跳楼,门都没有!
「都不是啦,姑婆。」
关崇善吶吶的开口,对于这位面貌年轻,可真实年龄却一点也不年轻的「姑婆」,他一向很没辙。
她跟关崇善其实并没有任何血缘上的关系,只是因为当年关崇善爷爷的吩咐,所以关家的后人都尊她为长辈。
「人家是因为想纪念他死去的妻子,才这么做的。」
「哪有人这样纪念亡妻的?我倒是第一次听见!」
「他不就是啰……」
「敢跟我顶嘴!」玫瑰没好气的朝他头上巴下去。「那又怎样!重点是这种事情他一个人爱怎样就怎样,关你什么事情啊?他干嘛对你提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要求!这不是摆明有鬼吗?还有,你不要告诉我你答应了!」她最后一句说得很狰狞。
关崇善干笑。
「啊哈哈哈……这个嘛,姑婆妳先听我解释……」
可是对方完全不给他机会。
「你答应了?小六,你居然答应了?你脑子在想什么啊你!」玫瑰近乎抓狂般的咆哮,四周的植物发出阵阵抖动:「天知道他是不是要把你当作祭品,好企图把他那个死去的妻子从冥间还是哪里招回来?甚至搞不好那个什么死去的妻子根本就是个幌子,他根本打从一开始就看中你,想要把你拿去当祭品,藉以吸引一些邪魔妖怪好干坏事!你难道不能想得复杂一点,有警戒心一点吗?」
「唉呀,可是他看起来很可怜……」
「可怜也不是这种可怜法的好不好!」
「可是跳了又没什么差,反正即使跳下去了,我也不会……」
「闭嘴!」
玫瑰大吼,脸整个瞬间涨红,她是真的被激怒了:「你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想法了,小六?你真是太令我生气了!」
关崇善被她这么一吼,怔了一下,喃喃地开口道歉:「啊啊……对不起,姑婆,我不是故意的……」
「够了,我现在不想见到你,出去!」
接着关崇善便被从房间四周窜出的藤蔓给团团包围,连扯带拉,将他整个人以十分粗暴的方式扫出门去。
然而,就在他抱着撞到的部位躺在地上**时,一阵鸟类振翅的声音响起,接着一道黑影悄声无息的靠近,笼罩上了他整个身躯……
***
「嘶,轻一点!好痛!」
「不好意思,我会注意的。」
望着对方低垂专注的脸庞,关崇善的脸上闪过一丝挣扎。
他人目前所在位置,是现在琉光饭店的606室,也就是阿斯弗提亚目前所居住的房间内。
他知道玫瑰是担心才会凶他,可是他就是不觉得对方有玫瑰所想的那么阴险。因为,对方有双非常清澈且单纯的眼睛。
有句话不是说,「眼睛是人的灵魂之窗」,因此要看一个人的本质如何,就要看他的眼睛。
阿斯弗提亚完成了上药的动作。
「好了,我带的这个药很有效的喔!等下就会好了!」他笑嘻嘻的对关崇善说——当然,仍是经过那台无敌翻译机的翻译。
「谢谢。」关崇善小小声地道谢,换来了对方一张大大的笑脸,「对了,你刚刚……其实还有今天早上也是,你是怎么进来四楼的?因为四楼是只有我们员工才能进出的地方,你该不会又抢了谁的通行卡了吧?」
「才没有呢!我只有昨天才那么做!」阿斯弗提亚激动的否认,「我是飞进去的!」
「飞?」关崇善对这个字眼感到有些茫然。
「对啊,飞!」阿斯弗提亚骄傲的挺起胸膛,「我会飞,我背后有一对很大的翅膀,我就是用它们飞到四楼找你的!」
「你…你该不会是天使吧?」
关崇善讶异的看着阿斯弗提亚,可是其实也没真的那么讶异。因为仔细想想,阿斯弗提亚看起来的确很符合他认知中的天使形象。不过现在提到天使这个字眼,他只会反射性的联想到老姜的水煮蛋。
水煮蛋是饭店里的另一个凡人员工(基本上他现在也不能算是凡人,充其量只能算是半个),从网购上误打误撞买来的,来自西方领域的「天使」。
「天使?」
阿斯弗提亚大笑了起来,彷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不,我当然不是那么神话色彩浓厚的生物!我是只鸟,就跟你的那个室友一样。不过当然,我没他那么厉害,可以任意变来变去。」
这话让关崇善笑了出来。
要是让孔雀听到了,一定会当场气疯!
可就在他笑的时候,阿斯弗提亚脸色却暗了下来。
「你知道吗?其实我很讨厌这对翅膀。」他说,脸上流露满满的嘲讽与悲哀,「就是因为有它们,所以我没有在那个时候跟我的妻子一起死去。」
「啊啊……你……你跟你的妻子……」关崇善突然觉得听到一个很不得了的事情,「……殉情……」
「喔,不是的!并不是你想的那样。」阿斯弗提亚摇头,笑容充满了苦涩。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可是不是,我跟她,是被判刑的。判斩翅与水淹极刑——将我们的翅膀斩断,然后从我们国度中最高的悬崖上把我们推下,淹死在底下的圣湖里。」
「你的妻子跟你做了什么,为什么会被判这么严重的刑罚……」
「……我们什么也没做,只是相爱而已。」
接下来关崇善听到的,是个非常经典的悲剧恋情故事。
一个出身于皇族的年轻男子,与在其宫殿里工作、出身卑微的小侍女相恋了。两人偷偷的在夜半或是无人之际相见、约会,并进一步的互许终生,可是却不被男子家族里的人们认可,并尝试用强硬的手段拆散两人,最后甚至以极端的莫须有罪名将两人治罪。
男子与女孩原以为这样子也好,因为即使他们所背负的是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罪,但是至少还是死在一起!
可天真的他们却不知,这个处刑一开始就是只为了给男子一个教训而判的,并不会真的置男子于死地。
但是女孩的死却是必然。
然后,悲剧就这么发生了。
男子与女孩同时当着家族人们的面前被斩翅,在大量失血的同时手脚被法术束缚,然后被带到他们圣湖上头的高崖上推落。
可就在两人坠入湖中后没多久,一道高烈的水柱自湖中窜起,虚软无力的身影随着那道水柱被抛出,瘫在湖岸边。
那道身影便是男子。他已经失去了意识,而他背上那对被斩断的翅膀则是已经恢复原状!
男子不知道他们皇族的人,身上的翅膀生来就有自动修复的能力。所以不论他的翅膀被斩断几次,都会自动复原,并会在危及自身性命之时救助主人。
男子在醒来过后得知真相,发狂的自残,可基于他们这族里强大的血统与命运上的束缚,无论他自残多少次都无法死去。
他们皇族的人,除了命定的死期与不可抗力的情形之外,自我伤害是无法构成生命危险的,因为他们的伤口或是所中的毒素,会在扩大的瞬间自动清除复原,几乎可说是近乎不死。
因此他们这一族的人,又有「不死一族」之称。
后来男子在发现这个事实之后,便决定离开这个令他失去挚爱的伤心地,四处流浪,不过他仍不死心的在他每个所到之处,作出一连串的自我毁灭动作。
唯一有改变的是,他不再尝试各种自残的方式,而是选择了那个最初本该夺去他与他心爱妻子的性命,可到头来却只有他妻子一人丧命的方式——斩断自己的翅膀,并从底下有深水湖潭的高处跳下。
最初开始他独自一人在他妻子去世的当天,在每个他选中的地方一遍又一遍地自杀,然后一次又一次的自失望中苏醒。接着,男子在继续他下一个地点的路程时,他偶遇了一个有着与他妻子相似笑容的人。
在见到那人的瞬间,他宛中雷击!
他想,如果那时候能够保持清醒的话,他的妻子现在一定也是像那个人一样活得好好的,有着跟那人相同的开怀笑容,然后挽着他的手臂对他笑……
要是那个时候能够救得了她就好了!
于是,在这个念头不断冲击之下,他放弃了自杀的行为,转而跑去找那个有着与他妻子相似笑容的人,开始了他第一次的携人跳崖行动……
男子,也就是阿斯弗提亚,想藉此得到救赎……
***
听完关崇善的转述之后,孔雀整张脸垮了下来。
「就这样,所以咧?」
不就是一个疯子发疯的过程而已嘛!他不懂这样有什么好哭的,为什么关崇善可以哭得唏哩哗啦?
「孔雀你真冷血,没同情心!你不觉得他很可怜吗?」
关崇善擤了擤鼻涕,眼眶鼻子红的像只兔子。他在讲这个故事给孔雀跟三眼听的过程中,已经用掉一盒卫生纸了。
「呜呜……我也觉得他很可怜!好痴心的一个人——孔雀你真是没心肝!这么可怜的故事你居然没感觉!」
三眼深有同感的点头,牠听完后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这是个人感受问题好不好,跟那个没有关系!」孔雀咬牙切齿,同时觉得头很痛,她可是拼了命才忍住想把面前桌子给掀了的冲动!
基于她跟关崇善还在冷战状态,她并不想把两人之间的状况弄得更差。
「所以呢,你想怎么做?」她叹了口气,递上一盒新的卫生纸跟一杯果汁,这算是讨好政策。
关崇善拿下眼镜用衣服擦了下,接过果汁跟卫生纸,喝了小口后分给三眼喝:「当然是成全他啰!」
「成全他,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
孔雀的脸整个铁青:「你不要跟我说,你要跟那家伙一起从六楼跳下去!」
关崇善下巴抬得高高看着他,露出赌气执拗的表情:「就是那样!」
「关崇善,烂好人也不是这样当!」孔雀受不了抓狂,气呼呼的站了起来:「你不要仗着你自己是不死之身就可以乱来!
「照他那个故事来看,你跟他一定都要先掉进去水里——你以为我们底下那个池子里的鱼是吃素的啊?你又不是没看到平常牠们那副饿死鬼般的样子!就算你是不死之身又怎样,掉下去一样被啃成精光!」
看着她气到通红的脸孔,关崇善有些吓到。这是他与孔雀成为室友以来,第一次听见对方直呼他的全名。
孔雀瞪了他许久,胸口不断起伏,似乎是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做出什么失控的事。
最后,她僵硬的转身。
「算了,随便你!反正本王说什么你都当放屁,不听就算!」她抛下这句话,摔门出去。
「孔雀她生好大的气……」
三眼在孔雀离开后,吞了吞口水开口,心有余悸。牠刚刚好死不死正好夹在他们两人之间,尾巴末端都被孔雀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给烤焦了。
「啊啊……是啊!」
关崇善垂下头,面色有些黯然。
「……我发觉,我最近好像老是惹人生气……」
不论是玫瑰或是孔雀,都被他惹到发怒了……
三眼听了,把头窝到他的腿上,轻轻舔着他的手掌。
「没这回事,小善!没这回事……」牠柔声的安慰着,三只绿色的瞳子散发着柔和的光辉:「他们只是关心跟担忧你,却不知道该怎么样表达,所以才会发脾气,并不是你惹他们生气了……」
关崇善摸摸牠的头,微笑。
「谢谢你的安慰,三眼,谢谢……」
「哪里,你把你的包子让给我吃就好,不用客气!」
「……」
***
「本座听说了你独特的悼妻方式,所以就来了。」
无机质的嗓音在他俯身向下眺望时响起,阿斯弗提亚转身,露出微笑。
「克雷斯多,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跟我说一下……」他快步走向前去,热情的欢迎着对方。
可惜对方对他的热情是毫不放在眼里。
克雷斯多对他呼唤自己的本名感到有些不悦,不过这不是他今天过来找对方的重点。
「本座以为提醒过你了。」
他像幽魂般滑到阿斯弗提亚的面前,一股淡淡的新鲜血味与冷气迎面而上,令后者反射性的后退一步。
「关崇善是本座的婚约者,不要打他的主意。」
「我也以为你的『婚约者』有他自由选择的权利,克雷斯多。」他挺起胸膛,对上对方冰冷的灰眸,金色的眼睛底下毫无畏惧,「他既然说他愿意了,那你就无权过问他的抉择。」
一对长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本座当然有权过问。」克雷斯多冷冷的说道。
虽然阿斯弗提亚无法自他脸上看出一丝情绪的波动,可他感受的到对方已经动怒了。
「他是我的责任。」
可动怒又如何?他从来就个不是怕死的人,甚至渴望死亡降临!「责任?你这么拼命害我以为你喜欢他。」
这话一出,倒是克雷斯多愣了一下,不过架在对方脖子上的刀还是一样平稳。
「喜欢?」他喃喃的重复这个字眼,感觉有些困惑,「不,不是那样。本座说过了,关崇善对本座来说是一种责任。他对本座有恩,本座有责任保护他,不让他发生任何危险……」
「啊啊,果然跟他说的一样,你们真的不是那种关系!害我有些失望,还以为可以看到什么超越一切世俗性别,轰轰烈烈伟大爱情之类的东西——结果搞了半天,却是两个不解风情又不来电的硬凑二人组!」
「你太无聊了,如果有这种闲时间看无聊的事情,你到不如快点滚去预定地点自杀,做些对你跟对别人都有意义的事情。」
「有啊,可是有人却阻扰我,不让我去进行啊!」
「谁?」
「不就是你啰!」
「……」
克雷斯多收回他的刀,退了一步。
「咦,怎么收回去了?不杀我啦?」阿斯弗提亚摸摸有些渗血的脖子,十分讶异。
「你杀不得,本座知道你是西方那边的皇族,本座可不想替这里跟自己惹上麻烦。」克雷斯多把手藏回袍子里,声音毫无起伏:「你保证。」
「啊?」
对方没头没尾的话让他好阵子才反应过来:「喔喔!当然,我保证!我保证我不会让那个人受到一点伤的!如何?如果你要的话,我甚至可以召唤言灵来起誓!」
克雷斯多摇头:「这样就足够了。」
阿斯弗提亚偏头看着他,突然开口:「你一定杀过很多人,对吧?」对方身上的血气与厉气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染上的。
「当然。」克雷斯多毫不否认的点头,「因为本座是武将,在战场上不是你杀人就是人杀你,这种事情是无可奈何的。」
「你杀了那些人,难道你不会有罪恶感吗?」
克雷斯多嘴角扬起一道嘲讽的笑,转身走向门口:「有啊,即使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本座甚至想不起第一次所杀的人的模样,也以为自己已经对杀人麻木了,可到头来,它们其实仍是存在的……」
阿斯弗提亚在他转身过去的瞬间,看到了他脸上所划过的两道幽蓝色的血痕。
这就是为什么克雷斯多会被唤为「泣血杀神」的缘故。当初魔王赐予他这个封号时,本意就是在讽刺……
「记住,你跳归跳,可不要破坏这里任何一项设施,要不然你得全部赔偿!还有,跳完的隔天请立刻退房,本座不想再多看到你一眼!」
望着他的背影,阿斯弗提亚一脸没好气:「喂喂,你们这里都是这样对待外来客的吗?这么没人情味……」
「不是,只不过是本座私人上的不顺眼。」克雷斯多顿了下脚步,然后开门离去:「而且身为妖魔的我们,本来就没有人情味这种东西。」
说完,门便毫不留情的甩上。
「……好,算你狠!」阿斯弗提亚瞪着那道门,笑得很开心:「果然没有白来这里,遇上的,都是些有趣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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