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乔第一次见到杜诗诗,是在十六年前的一个夜晚。
那天深夜,向来平静的陆家大门被敲得砰咚作响,是他父亲合伙的好友——社仰恩抱来一个受了轻伤的三岁小女孩。
她是杜仰恩大学学弟的独生女,几个钟头前,杜仰恩接获医院通知,他的学弟夫妇车祸双双丧生,只有这个小女孩存活下来。
幸运的是,除了脸颊和身上的一些小擦伤,她几乎是毫发无伤。
杜仰恩得知消息,悲恸之余,立即赶往医院替好友处理后事,同时照顾好友的遗孤。
由于好友夫妇已无其他亲人,因此他决定领养她,替好友照顾这名遗孤。
只是,他这个大男人压根儿不懂得如何照顾一个才刚满三岁的小女娃,想请褓母,也不是随时都有,因此他毫无选择的,只能将诗诗送到好友兼合伙人的陆翔杰这儿来。
陆翔杰的妻子邓美琳,好歹曾经将现年十一岁的儿子拉拔大,因此他相信她一定能替他暂时解决这个问题。
陆-乔被敲门声惊醒,因此杜仰恩在客厅所说的话,他也听到了。
原来那个小女孩才三岁大,却已经变成一无所有的孤儿。
一抹深深的同情及怜惜,让他忍不住打开客房的门,来到小女孩的床边,默默凝望着躺在床上的小小身躯。
她好可爱喔!
他打小在美国长大,早已看惯金发碧眼的西方人,难得看到东方小孩,就算偶尔看到,也大多相貌平庸,没啥特别之处,他很少见到这么可爱的小女孩。
她虽是东方人,但拥有比一般人更加白臂的肤色,微张的小嘴红咚咚地,说有多可爱就有多可爱,只可惜脸颊上有擦伤,破坏了她可爱甜美的相貌。
他忍不住伸出手,轻抚她脸颊上的伤痕。
不知是否感受到他的碰触,原本睡得很熟的小女孩,忽然呻吟了声,陆-乔赶紧缩回手退到黑暗处,怕惊吓到她,但仍暗中观察她的动静。
诗诗坐起身,伸手揉揉眼皮之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见四周一片黑暗,只有床头留有一盏昏黄的台灯,这个房间不但陌生,而且连个人都看不到。
她又惊又怕,小嘴一扁,哇地就要哭起来。
“别——别哭!这里很安全,你不要哭。”
眼看她快哭了,陆-乔赶紧从黑暗中现身,别扭地安慰道。
“大哥哥,你是谁?”小女孩吸吸鼻子,歪着头问。
她软软甜甜的声音,非常很好听。
“你不要害怕,我叫陆-乔,这是我家,杜叔叔将你送来,你会暂时在这里住一阵子。”
他说了一大串,诗诗听不太懂,不过能够直觉感受到,他并不是个坏人。
“那爹地和妈咪呢?”
她最后的记忆,是一家人快乐出游,可是突然砰地一声,妈咪紧紧抱住她,后来会喔咿喔咿响的车子来了,把爹地和妈咪送走,他们身上都是血,一动也不动,好可怕。
她一直哭、一直哭,然后就睡着了……所以后来发生什么事,她也不知道。
“呃,他们……”陆-乔不知道该怎么向小女孩解释“死亡”这个抽象名词。
“呜……爹地和妈咪身上都是血……哇……”诗诗回忆到脑海中残留的画面,便忍不住哭了起来。
“你——别哭呀!”她一哭,陆-乔也慌了。
他也没多想,立即上前抱住小女孩,并轻轻抚摸她的小脑袋,以十一年来从未有过的耐性与温柔,低声安慰:“你不要哭,你的爹地和妈咪到天堂去了,他们在那里很幸福,而我——我们会照顾你,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
“真的?”诗诗抬起头,眨着泪湿的眼望着他。“大哥哥会保护诗诗吗?”
“当然!”陆-乔急促回答:“我以后会照顾你的,所以你不要哭,要乖乖睡觉。懂吗?”
“嗯。”诗诗打了个呵欠,的确觉得困了。“那么——大哥哥会离开吗?”
“不会,我会一直陪着你。”
“那大哥哥要握着诗诗的手喔。”
“好。”陆-乔点头应允。
诗诗这才安心的躺平身躯,握着陆-乔的手贴在脸颊,没多久就沉入梦乡。
陆-乔也一直谨守承诺,坐在床沿轻轻握着她的手,没有放开。
他们身后的门,悄悄地被合上,陆翔杰夫妇和杜仰恩相视一笑。
没想到,正处于叛逆期的-乔竟然对诗诗如此有耐性,真是出人意料,看来诗诗年纪虽小,却很有魅力。
说不定,将来他们还有机会成为儿女亲家呢!
然而几年之后,事情的发展,却完全不如他们所预料……
“羽娴?诗诗?你们在哪里?”
杜仰恩回到家,一踏进家门,就朝心爱的妻子及女儿喊道。
“爹地!”
诗诗率先冲向他,跳进他怀里,要他抱着转圈圈。
“乖宝贝!”
杜仰恩抱着她,转了几圈之后,诗诗才心满意足地滑落地面。
童羽娴来到客厅,微笑着提醒道:“诗诗,没跟客人打声招呼吗?”
诗诗这才发现,客厅里还有其他人。
她睁大圆滚滚的眼睛,看见和爹地一起回来的人时,立即发出兴奋尖叫:“陆伯伯!陆伯母!还有——乔哥哥!”
她很快认出,那是几个月前在美国时照顾她的和善人家——陆翔杰与妻子邓美琳以及独子陆-乔。
他们也到台湾来啦?她好高兴,迈开圆圆的腿儿,就朝他们扑去。
“来!诗诗好乖——”
陆翔杰蹲下来,张开双臂正准备接住她,没想到她却从他的腋下钻过,一步也不停地直奔到正左右张望,一脸无趣的陆-乔面前。
陆翔杰脸上慈爱的笑容僵住,尴尬得收回自己的手,而其他三位大人则是迸出连声大笑。
“——乔哥哥好!”诗诗有些害羞地打招呼。
陆-乔用斜眼瞄了她热切的小脸一眼,有些不情不愿地开口;“你好!”
即使他不甚热络,诗诗依然满脸兴奋,好像只要见到他,她就觉得很满足。
“-乔哥哥,我妈咪刚刚烤了饼干,很好吃呢!大哥哥要不要也吃一块?”
“不要!”陆-乔别开头拒绝。
“那——可乐呢?”
“不要!”
“我们还有冰淇淋——”
“够了!我什么都不要,你别再问了!”
被逼着前来,陆-乔心里已经大感不悦,这个烦人的小丫头还拼命缠着地,他顿时耐性全失地大吼。
第一眼见到她时的怜惜与疼爱已荡然无存,只因地厌恶大家将他和杜诗诗划上等号,好像她已注定是他的责任、甚至是他的妻子似的。加上她总是死缠不休,所以他对她更是避如蛇蝎。
“-乔,不可以对诗诗大吼大叫。”陆-乔的母亲邓美琳见状,赶紧制止道。
都怪她老公不好,不该一时嘴坏,拿他和诗诗的事开玩笑,没想到惹得儿子不高兴,自此不但不疼诗诗了,甚至连好好的跟她说几句话都不肯。
实在是……唉!
她转头苦笑着向杜仰恩夫妇解释道:“对不起,请不要见怪!这孩子为了我们突然举家迁回台湾的事,到现在还感到不高兴呢!”
“这也不能怪他,他从小熟悉的环境就是美国,他的学业、朋友都在美国,难怪他不想回台湾。说起来,我也该负一半的责任,毕竟是我决定回台发展的!”杜仰恩感到内疚。
“不!千万别这么说,这个决定我们也同意的。”邓美琳说完,随即转头向儿子命令道:“-乔,快向诗诗道歉。”
“哼!”陆-乔冷哼一声,将头别开。
他才不会为了自己的无礼,向这个只到他腰际高的小丫头道歉呢!
“好啦!别理这小子,他只是一时情绪不能平衡,等过一阵子习惯这里后,你要他回美国去,搞不好他还不想回去呢!”
陆翔杰笑着拍拍儿子的肩膀,转移了话题:“对了!羽娴,诗诗刚才说你烤了饼干,馋得我口水直流,有口福品尝一块吗?”
“当然!请这里坐,这里暖和点。我去端茶和点心来。”
童羽娴和丈夫将三位客人带往光线明亮的日光室,然后去准备茶和点心招待他们。
至于杜诗诗呢,则从头到尾都跟在陆-乔身边,不理会他没有表情的俊颜,依然直对着他猛笑,还不时找话题和他说话虽然他总是翻白眼的时间多,回答的时候少。
陆-乔觉得自己快被她烦死了!
他真懊悔,为什么没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躲得远远的,不知哪根筋不对,对她做出怜惜、关怀的举动,或许就是那一次,才会让她像第一次见到妈妈的雏鸟般,就此巴着他不放。
如果时光倒流,那晚他绝对不会因为一时好奇,而偷偷溜到客房去看她。如果不去看她,就不会惹来这一大堆烦人的事了。
他不由得斜眼瞪着依然甜甜望着他笑的杜诗诗。
总而言之,都是她不好!
认识她,是他毕生最大的错误。
时光荏苒,一转眼,诗诗已经念小学五年级了。
“诗诗,陆伯伯、陆伯母和-乔哥哥来了哟!”
这天,诗诗放学才刚回到家,就看到妈咪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温柔地笑着对她说。
“-乔哥哥?!”杜诗诗双眼一亮,书包随手一抛,飞快往屋里冲。
童羽娴笑着摇摇头,替她拾起书包,然后跟着走进屋里去。
“-乔哥哥——”
杜诗诗冲到客厅,陆家夫妇正喝着红茶,搭配妈咪亲手做的蛋糕,和爹地聊得十分愉快。
至于她最想见到的陆-乔则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沉默地喝苦咖啡。
陆翔杰看见她,笑着打招呼,“诗诗,你好!-怎么才一阵子不见,你好像又长大了,真是愈来愈漂亮啦!”
“是啊!”杜仰恩毫不谦虚地点头附和。
童羽娴走进来听见了,好笑地白了丈夫一眼,要他别老王卖瓜、自卖自夸,惹人笑话。
杜仰恩则无辜地耸耸肩,咧嘴回她一笑,无声地回答:我说的本来就是事实,何必否认?
“你真是!”
童羽娴无奈地摇头,注意到陆-乔的点心碟已经空了,立即问:“-乔,要再来一块起司蛋糕吗?”
陆-乔放下咖啡杯,摇头道:“不要了,谢谢您!不过您做的起司蛋糕,真的很好吃。”连向来不爱吃甜食的他,都忍不住吃光了。
“真的吗?能够得到-乔的赞美,杜妈妈比什么都高兴哪。”
童羽娴笑嘻嘻地端着空杯盘离去,不一会儿又送来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再喝杯咖啡吧?”
“谢谢您。”陆-乔客气地道谢,然后端起咖啡品尝起来。
杜诗诗小心翼翼地走到离他最近的椅子坐下,满含欣喜的圆亮双眸,眨也不眨地直望着他。
渴望的脸庞写着畏快,像是面对心仪的偶像般,想亲近、却又不敢靠得太近,深怕冒犯了他。
陆-乔将咖啡杯放回咖啡盘上,冷不防抬起头,正好对上诗诗来不及收回的仰慕眼神。
“你想说什么?”
“我没想说什么呀!”诗诗当场被逮,粉腮涨得通红。
“既然没想说什么,你为何老盯着我看?”陆-乔不客气地质问。
“因为……-乔哥哥太好看了,所以诗诗才……忍不住看呆了。”诗诗低着头承认。
好看?陆-乔差点把嘴里的咖啡喷出来。
有没有搞错?她居然夸他长得好看?!
“你们在聊什么呀?”陆翔杰夫妇和杜仰恩夫妇走过来,笑着问。
“陆伯伯、陆伯母。”诗诗仰头甜甜地喊道。
“好乖!在和-乔谈情说爱吗?”陆翔杰调侃着问。
“爸,请别乱开玩笑!”陆-乔怒然反驳道。
拜托!她才几岁?
“诗诗现在确实小了点,但她总会长大嘛。女大十八变,将来诗诗一定会是个漂亮、讨人喜欢的女孩。”
“陆伯母——”诗诗被邓美琳夸得都不好意思了。
“我可没乱说,我说的全是实话哟。”
陆-乔听父母开口闭口不是夸诗诗漂亮、就是说她可爱,听得都腻了。
“妈,我来是为了向杜伯父和杜伯母道别,现在差不多该告辞了吧?”
“道别?-乔哥要去哪里吗?”诗诗慌张地问。
童羽娴以同情的眼神望着她,柔声告诉她:“-乔今年将从高中毕业,他已决定回美国念大学,并且继续深造。”
也就是说——他要离开台湾了?
“呜……不要!”向来听话、识大体的诗诗,忽然嚎啕大哭起来。“我不要-乔哥哥离开!我不要——”
她知道-乔哥哥不是很喜欢她,是她苦苦纠缠,他才勉强搭理她的。如果他去了美国,他们分隔两地,再次见面时,他或许已经忘了她,也许连妻子都有了——
不!
她不要这样!
她拼命摇头,眼泪随之洒落。她不愿接受这样的结果,她很自己为什么不快点长大?
如果她最大了,就能够和-乔哥哥一起到美国念书,也能够成为他的新娘。
为什么她要这么小?她想快点是大呀!
为……
她用手背揉着眼睛,泪水不断滑落。
“诗诗,乖!快别哭了!”董羽娴快步走过来,将她搂进怀里,掌心轻拍她的背脊安慰道。
“对呀!诗诗,你别哭嘛,-乔哥哥虽然到美国念书,但他不会忘了你的,他一定会日日夜夜想着你,就像你惦记着地一样。”陆翔杰笨拙的安慰,惹来儿子的一记白眼。
“真的吗?”诗诗抬起头,充满希望地望着陆-乔。“-乔哥哥会想着诗诗,不会忘了诗诗吗?”
“当然不会呀!”邓美琳飞快用手肘推推儿子,要他说几句安慰的话。
陆-乔望着诗诗红通通的眼睛和小鼻子,初见她的那份怜恰似乎又冒出来了。
他告诉自己算了!反正他这一去,不知何时才会回来,就当做是做善事,说些好听话骗骗她也好。“是的,我会想你。”
“真的?诗诗好高兴,真的好高兴。”由于太过欣喜,诗诗又喜极而泣。
陆-乔见状,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他伸手采采她的小脑袋,顺了顺她柔细的发丝。
“乖乖地长大,好吗?”
“嗯!”诗诗用力点头允诺。“等我长大,-乔哥哥就会回来了吗?”
虽然这个问题的答案还是未知数,陆-乔还是毫不犹豫的点头。“当然!”
“那诗诗会快快长大,等-乔哥哥回来。”
“好女孩!”
陆-乔心中愧疚的大石除去,心情也快活无比。
他不但能够重回熟悉的第二故乡——美国,还能因此摆脱这个黏人的小丫头,实在可说是上天对他的恩赐呀!
不久,当学校的课程结束后,陆-乔立即整束行囊飞往美国,展开另一段全新的人生……
八年的岁月安然度过了,原以为他已经完全摆脱杜诗诗这个噩梦,没想到母亲却紧急来电,告诉他父亲因操劳过度肝脏出现问题,希望他回家接掌父亲的事业。
父亲的年纪逐渐大,身体也变差了,而他这个惟一的儿子却未能在他身旁,为他分忧解劳,他心中一直感到十分愧疚,因此接获消息后,他没有考虑太久,便决定结束美国的事业及逍遥自在的生活,返回台湾帮父亲打理事业,让他老人家好好享享清福。
当然!他压根不知道,父亲身体不好这件事,全是父母为了骗他回国而撒得大谎。
他们哪敢让他知晓?他若知道了……那后果,连他的父母都不敢去想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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