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叶在云晨房内等了许久才见他回来,身边还跟著那个严傲天,两人眼神间情意脉脉、旁若无人,教若叶一眼便看了出来。
若叶看得颇有些不自在,连忙垂下头去,云晨见他窘迫之态只觉愈显美丽,对傲天微笑道:“他这般美貌,最适合入无忧门下,你没见过无忧的脸,与他也有几分神似呢……不知是不是什麽亲戚?”
若叶听得满头雾水,只得睁著一双大眼看向云晨,云晨握著他手,感觉亦如当日握著无忧那般冰凉,不由更生几分缅怀伤情:“无忧他……与我亦师亦友,虽身负血仇,为了救我性命仍以自身相替,我却没能报答他……若叶,你可愿投他门下承他衣钵?我自当把一身功夫尽数相传,也算为他做了一点事。”
若叶乍听之下只有苦笑:“我不成的……我自小身子虚弱,不宜习武,便算是本门的粗浅功夫也不能练。”
云晨淡淡一笑:“这倒不见得,你身子再差,傲天也是有办法的……是不是?”
这句话後半截是云晨偏过头对著傲天说的,傲天故作叹息,耸肩微笑道:“既是你开了口,我怎敢不从?”
若叶仔细听著两人言语,只觉胸口怦怦乱跳起来:“……七师叔,你说……你说我的病可以治好?”
傲天伸手搭他脉搏,沈吟片刻方皱眉道:“这等天生的病根很是棘手,只怕要治也得三年五载,况且他身子调理有误,更是大大难题……云晨,你我一起送他去便要陪著他在那里住下,你怎麽想?”
若叶一听“三年五载”,心里便冷了下来,听到“更是大大难题”,连手也悄悄缩回;云晨见他面色有异,软语安慰道:“不妨事的,我们既有此心便要管你到底,你父亲也已经答应了,过几日就跟我们走吧……到时边练功、边治病可好?”
傲天正要点头附议,若叶却已幽幽开口:“谢谢七师叔……但若叶万万不能离开此地。”
云晨与傲天对视一眼,心中都是大惑不解,双双追问若叶到底为何。
若叶沈思半晌,对云晨平静开口:“……七师叔,你别骗我,我如跟你们去,这病便一定能治好吗?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恐怕已经熬不了多久,倒在赶路途中也未可知……我在这里过的很好,此生不想再离开半步。”
云晨看著他脸上神情,心底暗暗有数:“若叶……你锺情之人可是本门弟子?你若想跟他长相厮守,便应一心养病,待身子好了再求其他……难道那人负心薄幸,方令你有此求死之念?”
若叶轻轻摇头,面上浮起如梦的微笑:“七师叔,我可没什麽求死之念,只是不想以一分渺茫生路赌十分真切欢喜……与其挣扎求生,不如快乐而死,我还要等著在他成亲的那日亲口说声恭喜……”
听若叶说著这等言语,云晨与傲天俱是心头一震。云晨小心斟酌问道:“若叶……那人可知你病情?又知不知道你此番心意?”
若叶仍是微笑道:“若他知我病情,便要为我担心难过;若他知我心意,便不能安心成亲……他心里太著紧我的话,将来我死了他更伤心,我想了很久都觉得这样才是最好……七师叔,换了是你与我一般处境,你待严大侠又会怎样?”
云晨转头看了傲天一眼,嘴上虽未开口,心中却是明明白白──若真有那麽一日,自己说不定也会如若叶所为。傲天见他眼光,眉头已是一皱:“云晨,不准胡思乱想!”
语声稍顿,傲天又对若叶道:“你这等想法把那人置於何地?他若心中无你,你死了他不会伤心,你一切作为全不值得;他若心中有你,你所为便是大大的伤了他心,你死了他定会怪责自己、憾恨终生……此举当真是大错特错!”
若叶怔怔想了一会儿,垂头低语道:“……他心中只当我是师弟,对我也很好,是我自己放不下他……他就快要成亲了,新娘子人漂亮、心肠又好……看著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开心、也很伤心,可最後还是开心多一点……要是离开这里,我再无半点欢喜,七师叔,对不住,我不能跟你们走,我还是……舍不得他,如果花上三年五载可以治好我的病,也就要那麽久看不到他……上次只有一年我便後悔了好多次,这一次我不想再後悔,更不想错过与他相聚的最後时日……”
傲天只听得大摇其头,语声也变严厉许多:“那你又置你父亲於何地?你就这麽死了,最伤心的人是他!那人对你并无情爱,你这样又是何苦?”
若叶身子微微颤抖,泪水终於沁出眼眶:“我知道我是个不孝子,从小到大都没好好听爹的话,可是……此身已不由自主,我亦是别无他法,若逼著自己离开此地,我定会悔恨一生、郁郁而终,到时爹也一样伤心。我能骗天下人已对他忘情,却唯独骗不了自身,我对他早已是铭心刻骨、不可自拔……若不是还要见他,我半年前便可以去死,我这副肮脏的身子死千百回都不够……在这里也算死得其所,直到死的那一日我还有欢喜快慰相陪,除了此地,我什麽地方都不会去!你们不必再劝我了……”
说到後面几句,他语调越来越高,面上表情亦是十分激动,突然之间脸色由白变红、再变青紫,竟软软的倒了下去。
云晨吃了一惊,连忙伸手托起他身子,但见他双目紧闭、气息急促,身上体温也甚为怪异、冷热不均。傲天略通医理,帮忙把他身子放在床上侧卧,双手连番推拿,过了一小会便将他救醒。醒来之後他平静许多,轻言细语对两人央求,只是喉间不断咳嗽,其中多带血丝,令得云晨无计可施,黯然点头应承了他。
林远道熬好了药等待多时也不见若叶归来,便端著药碗来到云晨房中,劈头所见的一幕正是若叶病中模样。若叶掩饰不得,只好强带著笑容乖乖喝药,那憔悴硬撑之态看在三人心中都是莫可奈何。
云晨对远道说了方才之事,远道只余几声长叹,双眼内亦是略现水光:“……是若叶福薄,辜负了七师弟美意,我……我也不能为他做些什麽,唯有每日里守著他,多陪他说说话……”
云晨安慰了他几句,心知此事已成定局,从此再没提起,只在临走那日悄悄留了一瓶丹药给他,道此物乃雪莲所制,将来若叶病情危急时当可分数次服下。只要快马加鞭赶至正气盟总舵找到他们二人,说不定可保住一线生机,日後再慢慢去寻解救之法。
若叶拖著病体自房中赶了出来为两人送行,却只见父亲一人在山头眺望,前方的一对背影相偎相依、渐行渐远,黄昏里看来真是如诗如画。他看了好半天,心底欢喜苦涩尽皆有之──喜的是世上竟有男子可以长相厮守;苦的是这对壁人并非他和铁铮。
云晨离去之後,山上的日子仍是如常度过,除了他们两父子并无一人知晓那个“大魔头”曾有收若叶为徒之念。
若叶还是经常去後山陪著大师伯,飞扬的疯癫之症像是好了许多,每每一人沈静不语看著远处,到若叶走到近处才与之嬉笑聊天,说的话也不像从前那般全无条理。有时问起若叶“铮哥哥”如今怎样,若叶一径展颜微笑,像从前一样坐在山洞边娓娓而谈:
“铮哥哥常常下山,不过每次都很快就回来了……他又为我带了新药方呢,好高兴……他悄悄来陪我,说了很多有趣的事给我听……呵呵……他说我这段日子精神好了些,他也很开心……他问我什麽时候回去……他好笨啊,这里才是我的家嘛……我跟他说,等他成亲了我再走……他好像有点不高兴……为什麽呢?我听赵师兄说啊,铮哥哥秋天的时候就会成亲,婚期定在十月初八……是个好日子啊……大师伯,你看……树上的叶子现在是最茂盛的时候,可是到了秋天就会掉光……但是它们很开心……因为它们茂盛过……我现在也很开心……他每次回来都会陪我,还喂我喝药……他对我真好……我从来、从来都没有这麽开心过……”
此时已至盛夏,若叶的身体确实好了些,只要按著大夫嘱咐的细心调养便很少复发,但其间也偶有加剧之时。这种日子若叶一律紧关房门只由父亲照顾,就算是铁铮也不让进去,道是心情差了不想见人。
某日若叶又关在了房里,自是身子极不舒服,房外突然有一位师兄通报,说京城的叶家有人来见。若叶在床上翻身向里,让父亲赶那些人回去,那人却已在房外大声叫他名字。
一听之下,若叶身子剧震,好半天才对父亲低低开口:“……爹,叫他进来,您守著门口别让其他人骚扰我。”
林远道出去一看,门口站立的一人素未谋面,年纪与自己相若,双眼中目光炯炯盯在自己面上,其中竟颇有几分敌意。远道好不奇怪,问他来者何人,那人只道是叶家的一名仆从,言语间措辞气度却显然绝非常人。听得若叶让他进去,那人立时面露喜色走进房中,也不多看远道一眼了。
房中隐隐传来低语之声,说些什麽倒听不真确,不到半个时辰那人便出了门来,面色甚是难看。远道正要开口,那人已对他施了一礼,语调低沈暗哑,似乎极为难过:“……还请远道兄好好照顾他……我……我叶家今生今世没有这个福分了……告辞。”
那人说完即走,再无回头,远去的背影竟似一瞬间老了几年。林远道满怀疑窦跑进房里,直吓得几欲晕去──若叶双手犹在发抖,手上却握著一把精茫夺目的短剑,雪白的颈上渗出一缕鲜红,定是自己动的手。仔细察看并无大碍,伤口颇为细小,但远道为他裹伤时仍忍不住两手剧颤,只是不忍出言苛责若叶。
若叶见父亲如此担忧,只得找了借口搪塞,说自己舍不得离开父亲身边,所以耍了性子以死相逼,好让叶家上上下下从此死心。远道虽有怀疑却也别无解释,万万想不到真正缘由。其实那人正是若叶的小姨夫刘元啸,此次独自亲身前来无非是说了好些甜言蜜语,什麽对若叶日念夜想、茶饭不思,只要跟了他去便到宫里求得数名御医为他会诊;若叶任他说得口干舌燥亦不稍假辞色,一急起来自然以剑横颈。这次之後当再无烦扰,他已经清清楚楚告诉刘元啸:这辈子都不会再离开短刀门。日子所剩不多,他只想好好待在他心上所属之地。
快乐时光向来易逝,转眼间便已入秋。
初秋天气变幻无常,若叶自从一次伤风後久久不愈。铁铮每来看他都被拒之门外,心中忍不住生疑,终有一天强闯而入。
进了房中才觉惊诧伤心,床上躺著的人竟是形销骨立,林远道在一旁呐呐难言,若叶却挣扎著开口说话:“……铮……师兄,你……你怎麽进来了……我不想见你……”
铁铮沈默良久,只觉身子不断发冷,自己竟毫无所觉,若叶病情几时变得这般厉害?他伸出双手亦不敢用力,深恐身畔这人一碰即碎,轻轻抚上那张面色惨白的脸蛋,嘴里嗫嚅半天仍是说不出话来。
若叶微睁两眼,见他满面担忧之态,心里一阵欢喜、一阵伤情,最终却极力挤出一点笑容:“……我没事……只是……感染风寒……过几天便好了……不信你问问爹……”
远道看向他脸再看看铁铮,亦只得带笑说道:“是啊,若叶没什麽大碍,再吃几副药就没事了。”
铁铮心中稍宽,想起那日自己也曾多心,既然五师叔都如此说了,也就暗自释怀,只接过林远道手中药碗喝了一大口再递至若叶嘴边。
若叶浅浅一笑,神色温柔的看著他,乖乖喝下那碗又苦又腥的药。瘦削的双颊上笑容一直未褪,令得铁铮一时间竟也脸红起来,想要移开目光,却分明动弹不得,两人就此无言相对,唯有彼此眼波静静流转。林远道不知何时离开房间,他们也都未发觉,直到铁铮失手打翻了手上的药碗才一并打破这种胶著之态。
两人一齐回过神来,方才慢慢聊了些闲话,无论铁铮说什麽若叶都是含笑而听。待铁铮问到他近来心情为何不佳,常常把自己拒之门外,他淡淡笑容里竟带上几分狡谲:“到你成亲的那日……我便开心了,以後我就安心离去……而且再也不回来,我要找我的心上人……也去跟他拜堂成亲。”
铁铮愣愣看了他一会儿,低下头轻声应道:“到时候……我去送你。”
铁铮不来的日子,若叶常常让父亲扶著他去後山探望大师伯。飞扬这段日子也安静许多,见了若叶常常落泪,仿佛知道什麽一般。若叶却很少流泪,只是面色平静的跟他们两人说话,开心时会挣扎著站起身抚摸那颗大树上的刻痕,抚弄之中闭著眼不言不语的微笑,那神情安然自得又甜美非常,偌大的天地间似只余他一人。远道看著儿子这等神情,心中竟不知是悲是喜,往日凝霜也曾露出这样表情,是在她逝去之前,那时的自己很伤心,凝霜却说她很高兴。直到今日他还记得凝霜那一刻的笑容,是真真切切绝世之美,就算病容憔悴亦令他一生不忘。现在的若叶也是一样,美得不似凡尘中人……他们母子都应是开心高兴,为何自己如此难受?见过一次便痛足一世,却还要亲眼见到第二次……但这是若叶执意所求,他唯一能做的只剩无言相陪,就算再痛亦只得忍受,待到去见凝霜的那日方可解脱。
十月初八,若叶还要自己为他换上新衣前去参宴,其实自前日起他便在药中掺上了云晨所留的丹丸,只等若叶熬到那日得成心愿就立时带著他走,但愿……还来得及,还可将若叶的一生重头来过。
那一天的到来真的很快,那天是艳阳高照的一个好天。那天一大早,短刀门便来了许多贵宾,新娘和嫁妆也在午时送到。
那天的铁铮平生第一次穿上大红衣炮,只是脸上表情甚为肃然,当著满厅宾客牵了红盖头下面的纤纤素手,走路的样子却像是疲累得很。满门的师叔伯、师兄弟都换了新衣,就连师公也不例外,老掌门皱纹密布的脸上难得喜笑开颜,端端正正的坐在主位;另一边当然是万全帮的帮主魏万全,为了女儿的婚事特地从远处赶回,抛下了手上价值万金的买卖。
铁铮慢慢的走著,双眼却瞥见一个瘦削的身影,师父的怒目而视他并未发觉,只因他整付心思都已飘离。那个小小的人儿换上了带著素色花纹的衣服,愈加显得脸色白到吓人,但他脸上在笑,还故意离开了身後手臂的搀扶。站得很直,然而太瘦的身形有种飘飘欲飞的姿态,好像风一吹过来就会飞走……是啊,自己拜过堂他便要走了,他说……再也不会回来。
有谁的声音在说“一拜天地”,所有的眼睛都看著铁铮,众人面上都是笑容满面,唯独今日的新郎笑不出。但双膝仍然缓缓弯曲,与身侧的女子一同跪下,大厅里变得鸦雀无声,等待天地见证这段美满姻缘。
这种完满的时刻,厅中却响起一声轻轻的咳嗽,随後……是一阵剧咳和此起彼伏的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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