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两人开始了「逃亡生涯」。
郭晖阳在晓晓外婆家逗留一天后,托朋友将自己的车换了个牌照,带足了所需要的衣服及食物,就载着苏珣往西出发。
从沿海到甘肃,坐飞机自然最快捷,但为免被中纪委的办案人员发现,他们既没有坐飞机,也没有搭乘长途巴士,而是选择自己开车,这样更隐蔽,也方便行事。
两人轮流开车,白天饿了,就在小饭馆随便吃一点,晚上困了,如果正好有城镇,就找个干净的旅馆歇息,如果没有,就一直往下开,直到下一个城镇为止。
天气一点点变寒。
车窗外的城市,一点点,由熟悉变成完全的陌生。
苏珣觉得自己就像只断了线的风筝,以扭曲的路径,往深渊不断降落……他不知道自己最终会降落到哪里,是天堂抑或是地狱,也漠不关心,他只是累了,真的好累……
他梦到以前,非常遥远的以前。
十七年前,他和他第一次相遇,他被想装病逃课的流氓学生纠缠,他出手相救,莫名的,就被牵动心弦。
那时的少年孤傲不羁,身上伤痕累累,冥黯眼眸藏着太多与年龄不相符的东西。理智告诉他不该靠近,感情却不断往他身上倾斜。少年整天绷着脸,不易亲近,但在他身边睡着的样子,却是那样慵懒稚气,一如垂翼天使,让他有被需要的错觉。
他说他像一棵树,可以靠着休息,让人感觉特别宁静,他听了,内心深深触动,也许从那一刻起,就已经万劫不复。可少年在知道他的心意后,却开始恶劣地玩弄他……
尽管如此,他还是深深陷入,随后被别人发现而遭遣职。他一言不发,他黯然离开,从不曾埋怨。
六年后再重逢,一心想要逃开,可懦弱的自己,还是没能推开他强硬的手,放任沦陷,最终被彻底伤了心,击个粉碎。于是他以鲜血为代价,割断恋情,接受别人,开始新生活,谁知三年后,又遇到他!
这一次他摇身变为深情的男子,一遍遍对他诉说爱语,不但毫不吝啬地一再重复那三个字,还兴致勃勃地描绘未来蓝图,要给他建一幢开满玫瑰花的梦幻别墅。
他屡次梦到这幢别墅,繁花盛开,红、白、黄玫瑰交相辉映,美得让人窒息,空气中飘散着鲜花的馥郁芬芳……
多么迷人的景色呵,他满心欢喜,抬脚踏入,谁知玫瑰却在瞬间枯萎,鲜红颓败成灰黑,一朵朵,瞬间化为缕缕尘埃,他大叫一声,从噩梦中惊醒,满头冷汗……
十七年呵,一年又一年,仿佛经历十七生十七世,生生世世,来来去去,心里总有男人的身影。
一次次伤害是他、无法相信是他、难以忘怀的是他、所有的悲伤和寂寞都因为他……深爱的一直是他!所以,到了最后,反而无法和他在一起!
真的……无法和他在一起。
如果时光能倒流,该有多好!
带着这份无可奈何的遗憾,苏珣缓缓睁开眼睛,身体一动,盖在身上的皮夹克就掉了下来。
正是深秋的黎明。
一望无际的原野,有股萧瑟的味道,太阳在遥远山巅,喷出一线红光,斑驳投入车内。
「醒了?」正在开车的郭晖阳,看了他一眼。
「你累不累?换我来开吧。」苏珣活动了一下手脚,坐直身体。
「不用,我不困。」郭晖阳摇摇头,关切地问:「饿了没?要不要吃点东西?」
「没事,我还不饿。」
「再开个二十公里,我们就到兰州了。」郭晖阳抱歉地看着满脸憔悴的苏珣,「我已经给同学打过电话,他会在那里等我们。苏珣,再忍耐一下,我们很快就安全了,你也可以好好睡一觉。」
「没关系,就当是长途旅行。以前我一直想来甘肃,今天总算有机会了。」苏珣微微一笑,苍白的脸色透出一丝霞光。
伸手打开音响,悠扬的爵士乐便倾泄而出,给这忧心忡忡的逃亡旅程,抹去几分暗色。
终于到了兰州,郭晖阳的朋友——王晓东,果然等候在说好的地方,一下车便带他们去道地的兰州拉面,驱走一身寒意,然后安排他们住入自己亲戚闲置的公寓套房。
友人热情的笑脸,让落魄的郭晖阳和苏珣感到无比温暖。这一路如惊弓之鸟,现在才总算安下心。
郭晖阳和王晓东许久未见,寒暄起来,苏珣疲累不堪,来不及客气,匆匆洗了个热水澡,头一沾到枕头,就昏睡过去……
这一睡,整整一天一夜。
第二天醒来,不知身在何处。过了好一阵子,苏珣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要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了。两人暂时在兰州住下,表面上看似脱离了危险,但苏珣心头不祥的预感,并未就此消散。
王晓东是一家贸易公司的老板,大概在生意场上混久了,颇有些手段,承诺会尽快弄两本假护照给他们,并替他们办去巴拿马的签证,只要签证一下来,就可以马上送他们离开。
郭晖阳十分信赖这位朋友,一开始就给了他一大笔钱,委托他处理相关事宜,苏珣隐隐觉得不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可几次接触下来,那种不妥的感觉日益加强。
王晓东表面看似很热情,但他说话尖酸刻薄的口吻和俗气的外表,都让苏珣很不舒服。以他的精明,应该早猜到苏珣和郭晖阳的关系,看苏珣的目光,多了一份狎薄和放肆,令苏珣如芒在背。
一转眼已经一个多月,护照的事迟迟不见回音。苏珣有点着急,郭晖阳却并不以为意。大概没有听到任何风声,以为危险已经过去,郭晖阳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不顾苏珣劝阻,经常和王晓东四处游逛,去的都是酒吧按摩厅洗浴中心那种不正经的地方。
郭晖阳并不是个好玩的人,不知是被王晓东怂恿,还是被此次突发事件扰乱了心神,想最后疯狂一把,他开始夜不归宿,第二天回来时,身上总是带着浓重的香水味。而他对苏珣的态度,也由温和逐渐变得不耐。有时苏珣劝他几句,他还会火大地还口,甚至粗鲁斥骂,虽然没对苏珣动手,但能看出,他愈见暴躁。
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苏珣焦急地等待护照和签证,好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砰」地一声,门被重重甩上,打断苏珣的思绪,才放下手中报纸,醉醺醺的郭晖阳就摇摇晃晃走了进来。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客厅的钟,已指向一点三十五分。
「和晓东去西贡酒吧,多喝了几瓶。」郭晖阳打了个嗝,呛鼻的酒气冲天而来。他脸色阴沉,看上去心情不是很好。
「你行事也太招摇了吧,当心被人发现。」苏珣皱眉劝道。
「怕什么,都二个月了,他们恐怕早把我忘到九霄云外。你不要一天到晚大惊小怪的,听着就烦。」郭晖阳挥着手,不耐烦道。
「小心一点好。」苏珣忍受着他的粗鲁,把他扶到床上,想去厨房给他倒杯水,才动了动,就被郭晖阳用力一拉,倒在他身上。
「喂……」手臂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郭晖阳发狠似地揪着他,将他死死压在床上。
「你怎么了?」
郭晖阳看上去很不对劲,毫无焦点的眼睛布满血丝,灰败的脸色透出扭曲的可怖感,和以前失控时一模一样。
该不会……苏珣的头发一阵发麻……
「护照……护照终于拿到了……」郭晖阳以嘶哑的声音,冷冷挤出这几个字。
「真的拿到了?太好了。」苏珣一怔,欣喜道:「那签证呢?」
「正在办,晓东说,最迟这个月底就会签下来。」
「是吗……」欣喜过后,心情黯淡下来。就是说,也许这个月底,他便要永远离开这片熟悉的土地?
「你在想什么?」下巴被郭晖阳狠狠擒住,不知控制的力量,让苏珣痛得脸色发白。
「没想什么啊……你今天……到底怎么了?看上去很怪……」
今天的郭晖阳,非常反常。
「苏珣,告诉我实话,你是真的想跟我走?」郭晖阳瞪着他,酒气一阵阵喷到他脸上,熏得他头晕目眩。
「当然了。要不然当初,我也不会跟你跑到兰州……」
「鬼话!」郭晖阳突然大声吼叫,劈手甩过去……
苏珣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脸颊就传来火辣辣的一记,头被打歪到一边,眼前一阵金星乱冒、天旋地转,让他差点晕厥过去……
「你到现在还在骗我!」不等他喘过气,发狂的郭晖阳就揪起他,吼道:「你其实从来没有爱过我,对不对?你心里根本就只有他!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每天晚上做梦,叫的都是他的名字!」
苏珣缓缓转过苍白得惊人的脸,郭晖阳用力过猛,很可能把他的耳膜打破了。他的左耳一直在嗡嗡鸣响,几乎听不清外界的声音,太阳穴传来疯狂的抽痛,就像千百只虫子,在不停啃噬着他、毁灭着他……
「郭晖阳,原本你从来没有放下过。」他苦笑道,鼻间的热流渗入嘴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你又何尝放下过?这几年,你虽然人在我身边,心却早飘到他身上,你以为我一点都没感觉到吗?」郭晖阳从身上摸了摸,掏出一件东西,猛地伸到苏珣眼前,强迫他看……
苏珣浑身一震。
小小的银色戒指,在灯光下,发着细微光泽。
苏珣的嘴唇不由颤抖起来,「你在哪里……找到的……」
「就在不久前,我从你的皮夹中翻到的。」郭晖阳恨恨地捏着这枚戒指,「这是他送你的,对不对?你竟把他藏在这么隐密的地方,要不是我出门前,拿了你的皮夹,也许这辈子,我都活在自己的错觉中。」
「不是错觉……」苏珣悲伤地看着他,「不是……我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我是认真的……」
「放屁!」
又是重重一记,已陷入疯狂境地的郭晖阳,根本听不进他的任何解释,嫉妒的烈火烧昏了他的神智,下手根本不知轻重,只想狠狠撕裂身下的猎物。
苏珣把身体蜷成一团,承受着他的拳打脚踢,毫无还手之力,心痛到极致,肉体的痛楚,反而不那么难以忍受。
没错,他心里的确一直有华剑凛的影子。但从五年前,和郭晖阳离开的那一刻,他就决定了,忘掉过去,和郭晖阳好好生活,全心全意对他。这五年来,他扪心自问,自己并没有违背当初的诺言。
谁没有过去,谁不曾爱过别人?但既已经痛下决定,就不该再回头看。然而,他没想到,郭晖阳却根本放不下,至今仍耿耿于怀他和男人的过往。自己当初的选择,竟落得今天如此不堪的下场,是他太相信郭晖阳能改过自新,还是太难相信华剑凛的改过自新?
无论相不相信,此刻已没有回头路可走。
和郭晖阳整整八年,说没有感情,那是骗人的。虽然有痛苦,但更多的还是被温柔呵护的记忆。当初若没有他,就不可能有现在的他。苏珣宁愿把他好的一面牢牢记住,也不想用坏的一面折磨自己。
等他发泄完了,气也就消了吧?
本想继续忍耐,可是突然间,郭晖阳一把将卧室的窗推开,一股凛冽的寒风,顿时灌了进来……此时已是冬季,西部的冬天干燥寒冷,到了晚上,温度便直线下降。
察觉到郭晖阳到底想做什么后,苏珣不禁大叫起来,「不要!」
声音还未消失,就见一首银光割破苍茫暮色,划出优美的圆弧,缓缓攀升到了顶端……强弩势尽,倏地往下降落,一闪,就消失了。
「不……」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自己喉咙,苏珣只觉身体的某个部分,也像被割下丢掉一样……
郭晖阳的狂笑在耳畔响起,「我把它扔了,扔了!这样你就再也看不见,也不会想起那个臭小子……」
从未反抗的苏珣,呆了几秒,突然一跌而起,连鞋都来不及穿,就往外跑……
「你要去哪里?」郭晖阳死死把他拉住,「不许去捡,不许你离开这个房间!」
苏珣无声激烈反抗,两人推搡间,喝多了的郭晖阳站立不稳,头重重砸在床头柜上,闷哼了一声,软软倒在地上……
苏珣顾不上察看,就冲了出去……
外面不知何时,竟飘起雪花。
一朵、两朵、三朵……纷纷洒洒,轻轻覆盖在地面。
想要一场大雪,把过去的痕迹悉数掩盖,再度开始时,眼前宛若白纸,可以没有任何负担,随意书写。
没有负担的人生,多令人羡慕呵。
苏珣搂住自己冰冷的身体,他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开襟毛衣,在零下十几度的气温中,用不了几分钟,就冻得如同冰块。
他全身上下无一不痛,被踢打的胃腹部,更像有把刀在剜,左耳还在尖锐鸣叫,一阵阵,像要爆炸开来……他咬牙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朝西面走去……
公寓楼下很宽敞,西边有一片绿荫地带。从郭晖阳扔出的方向来看,戒指应该掉入这片草丛没错。苏珣跪在草地上,一寸一寸,在黑暗中细细摸索……
落雪无声,飘落在他肩头,仅穿着一双袜子的脚,很快就冻得生疼。苏珣什么也顾不上,心无旁鹜地摸着……
心里有种奇怪的坚持,无论如何都要找回戒指,虽然看到它,会让他痛苦不堪,也好几次想把它丢弃,却怎么也下不了手。毕竟,这是他和男人这十七年来,唯一留下的东西,唯一可以证明,那段感情真实存在的信物。
很快,一个小时过去了。
雪越下越大……
远远望去,苏珣就像一个缓慢移动的活雪人。他的手脚几乎冻僵,因为太冷,所以被殴打的痛楚反而不那么强烈,也因为太冷,整个意识都有点模糊,身体根本不像是自己的,骨节和骨节之间,每挪动一下,就发出快要断裂似的脆响……
好冷啊!
再这样下去,自己搞不好会是死于初雪中的第一人,苏珣扯了扯唇角,想自嘲一下,然而冻僵的脸,却无法如愿挤出笑容。
就在几乎绝望的时候,突然,他的指尖碰到了一枚硬硬的东西……
终于找到了!
苏珣颤抖着抬起手,已然麻木的指尖,挂着一枚银色指环,呵……终于找到了……
像看着此生最爱的情人一样,深深凝视半晌,眼中充满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泪水。
不知自己执着为何,在已全然无望的今世。
苏珣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轻轻抹去戒指上沾的雪水……然后,他低下头,虔诚地吻了吻这枚既小又冰的东西,将它放在掌心,牢牢攥紧……
睫毛低垂间,一串透明的微热液体,在瞬间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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