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珣在兰州医院做了耳膜穿孔修补手术,并住了一个星期的院。他身上多处软骨组织损伤,看着那些青紫交错的伤痕,华剑凛恨自己当时为什么这么仁慈,没有一刀宰了郭晖阳。
撇下所有事务,华剑凛陪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精心照料下,苏珣纵然体质偏弱,但仍痊愈得不错,华剑凛就办理了出院手续。
回到B市后,不待安顿好,苏珣就提出要去见郭晖阳,华剑凛内心不悦,却又不敢发作,只能像个黑面神一样,绷着脸,送他去看守所。
看守所在市内闹中取静的地段,入门即是花坛,可惜现在是寒冬,繁花凋零,只余几棵劲松,迎风傲立。
华剑凛似乎已经提前打点好,与一位身穿制服、官阶不低的警员打了个招呼后,就一路绿灯,很顺利被带入会见室。
所谓会见室,其实只是一间小小的、没有任何窗户的封闭式房间,一进去,便给人窒息的感觉。苏珣在方桌前坐下,华剑凛没有坐,站在他身后,门口肃立着一名持枪警卫。
不久,神情委顿、眼神涣散的郭晖阳,就摇摇晃晃出现在门口。他消瘦得厉害,下巴满是胡渣,身上仍穿着那晚的西装,脏乱不堪,皱成一团。
他的头上缠着一层纱布,那晚被苏珣一推,额角受了点皮外伤,手上没有戴手铐。虽然是重点缉查对象,但毕竟只在审问阶段,且鉴于他以前的身分,并没有将他当成普通嫌犯看待。
见到苏珣,郭晖阳精神一振,猛地冲过去,「苏珣,是你?」他万万没想到,前来探望他的访客,不是别人,竟是苏珣。
华剑凛向前一步,以高大的身躯挡在他和苏珣之间,眼中喷出怒火,冷冷道:「郭晖阳,你不要随便靠近他!」
郭晖阳看着他,再看看苏珣,心中了然,眼中兴奋的火花霎时黯淡,如一头丧家犬,颓然跌坐在椅子上,「苏珣,对不起……那晚你没受伤吧……我不是存心的,真的……」
「我没事。」苏珣打断他,「你怎么样?」
「哪有什么好不好,」郭晖阳扯着嘴角,僵硬地笑了起来,「一日三餐还是有的,不会轻易让你饿死,但我却宁可早死早超生。」
「早点交代问题,不要隐瞒,实话实说,你就可以早点解脱。」苏珣劝慰他。
「苏珣,你能原谅我吗?」郭晖阳激动起来,伸手拢住苏珣搁在桌子上的手,像抓住生命中最后一块浮木。
站在苏珣身侧的华剑凛面色一沉,想上前把他拉开,但看了看苏珣静默的侧脸,强自忍耐住。
「说什么原谅不原谅。我知道,你不是有心的,只是控制不住而已。以前的事,不要再提了,就让它过去吧。」苏珣苦笑道:「若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尽管开口,能做到的话,我一定去做。」
「帮我照顾好晓晓……」
「这个不用你说,我自己会照顾他,你就放心吧。等一切平息下来,我会带他来看你。」
「不不,别带他来看我,我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有个这么失败的老爸,就说我出差去了。」
「他总有一天会知道的。」苏珣叹道。
「苏珣……」郭晖阳握紧他的手,哽咽道:「我知道,那个晚上,我已经亲手毁掉了我们之间所有可能。但我还是告诉你,你对我而言,真的很重要……有你陪在身边的日子,是我最幸福的时刻。我只恨自己,那天竟然丧心病狂,对你那么粗暴……」
「不要再提了。我从没怪过你,这几年来,你一直对我很好,很照顾我,这一切我都心存感激。」苏珣淡淡道。
「可这一生还是不行了,不是吗?」郭晖阳呜咽起来,「如果有来生,有来生你会不会和我在一起?」
华剑凛忍耐力再强,到这里也听不下去,猛地一个箭步,一拳狠狠击上桌面,发出的砰然巨响,令沉浸在悲伤氛围的两人吓了一跳。
「回、去、了,老师。」
华剑凛不看郭晖阳,只是盯着苏珣,一字一字道。苏珣知道,男人已经到了濒临爆发的地步。只能苦笑着抽出双手,站起来,「我走了,郭晖阳。」
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只是这一次,他的选择是华剑凛。
「苏珣,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走到门口时,听到郭晖阳沙哑的泣问,苏珣的心被狠狠拧紧,他轻轻闭了下眼睛。
「我曾经以为,会和你一起终老。」
说罢,他没有回头,缓缓走了出去,只留下在房内痛哭不已的男人。
一路上,苏珣都保持沉默,一言不发。他的脸色不是很好,神情极度疲惫,双眼无神地凝视着窗外的风景。
华剑凛担心地看了看他,浓眉深锁。
车子驶入「远洋国际大酒店」,这是华剑凛集团公司旗下的五星级酒店,顶层的豪华套房,是华剑凛的住所兼办公场所。他一直未购置任何物业,只住在自己的酒店里。
走进房间,苏珣就直奔卧室,躺了下来。偌大的双人床,他削瘦的身体只占了很小一块地方。
华剑凛坐在床边,隔着被子,温柔地轻抚他,「老师,你的脸色不是很好,我让医生过来看看?」
「不必了。」苏珣虚弱地看了他一眼,脸白如纸,「我只是累了,睡一觉就好。」
「我陪你睡?」华剑凛既心疼他,也有些自责。早知道和郭晖阳见面,对苏珣的影响这么大,他就不该在他身体尚未完全康复的情况下,贸然让两人见面。
苏珣轻轻摇摇头,「我想一个人静静,好吗?」
「好。太久没去公司了,我等下要去看看。有什么事,就打我手机,我会马上赶回来。」虽然不放心他,但现在的状态,硬留在苏珣身边,只会给他造成更大的心理负担。
「你去忙你的吧,别为我耽误正事。」
「你才是我最重要的事啊。」华剑凛低声道,俯身在他额头轻轻一吻,「我马上回来。」说罢,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房内一片寂静,如深海无声。
苏珣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全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
枕头和被子都残留着男人好闻的气息,明明已经在他身边了,为什么仍感觉如此寂寞,寂寞得像要死一样?
微微抬起左手,凝视着无名指上的银色戒指,并不是昂贵的戒指,但它散发的光泽,却是如此刺眼,令人不敢逼视。有种想将它拔下来的冲动,可一想到男人会有的表情,还是作罢了。
郭晖阳痛哭流涕的脸,浮现在眼前,想到和他在一起的八年,只觉世事真如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只是秋凉过后,他还有没有勇气,和最初及最终的这个男人,重新来过?
他真的很想,可现在的他,实在太疲倦、太累了,对明天的事都不愿意多想,更遑论未来?
苏珣用手掖住被子,蜷起身体,将自己像粽子一样紧紧包裹,仿佛这样就可以抵御内心的严寒。
只愿长睡不醒。
可惜,只要是活人,不管睡多久,最终仍会醒来。
日落了吧?
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只在缝隙处,透出一线暮色。
仍有头晕目眩的感觉,苏珣捂住隐隐作痛的额头,缓缓撑起身体,坐了起来……
轻轻吁口气,视线无意一扫,他不禁吓了一跳。
左侧窗前,竟不知何时伫立着一道纤细人影,悄无声息地盯着他,诡异沉默的气息,似山雨欲来风满楼,让人心里发毛。
「谁?」苏珣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
那人缓缓走到他床前,长发披肩,眉目如画,是位身材姣好的美女,只是脸上神情冷淡,眼中透出刻骨的厌恶。
「你是……」苏珣认得她,在华剑凛身边不离左右的私人助理。
「沈曼雪,我是剑凛的私人助理。」女子用手拉开窗帘,天边缤纷的晚霞,顿时将房间染上一层淡淡金光。
苏珣注意到,她称呼男人为「剑凛」,不同于工作关系的亲密。
「你好。」不知自己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苏珣只能客气地向她打招呼。
「苏老师,你感觉好些了吗?」听上去是关切的询问,但她的表情却完全不是这回事。
来者不善,他能感到她身上散发的浓浓敌意。
「我很好,谢谢。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剑凛叫我来照顾你的。我真服了他……」沈曼雪双手于胸前交叉,发出森冷的苦笑,「竟迟钝到这个地步,对我的心意视而不见,居然叫我来照顾他最重要的人,还说如果你出什么事,他就要唯我是问。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原来他从来没有在意过我。他只是纯粹把我当成下属、工作伙伴,除此以外,再没有其他。」
「我以前一直不相信他真的对我没感觉,总觉得他是以事业为重的男人,还暗暗窃喜他的事业心这么强。这几年来,为了他,我推掉多少优秀男人的邀约,蹉跎岁月,傻傻等他停下来,向我求婚。我知道他最近在市郊买了块地造新房,就在想,自己的等待终于有了回应,还在脑中经常构思他手捧鲜花戒指,向我求婚的情景,可万万没想到,他却带回了你!」
沈曼雪盯着他,脸上充满嫉恨之色,让她看上去有点扭曲,「为了你,他撇下公司不管,没日没夜守在你身边,甚至还带你回自己的酒店套房。你知道吗,这个房间,是他最隐密的私人空间。我跟在他身边整整四年,从来没被允许踏足一步。现在我终于进来了,却还是因为你,因为他担心你担心得要死,即使在开会中也不安心,硬是要我赶来照顾你!」
「为什么会这样,我到底做错什么?难道我付出的还不够?难道守在他身边这么久,尽心尽力替他打点一切,不能够感动他吗?我条件不差,为了他,我能成为这世上最温柔的情人、最贤慧的妻子,可为什么,他最终选择的却是像你这样没有任何价值、半死不活的老男人?为什么?」
豆大的眼泪自她眼角滚落,沈曼雪捂住脸,崩溃般痛哭失声。
「对不起,对不起……」除了这三个字外,苏珣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像犯了错的小孩,一遍遍重复这三个字。
「和你在一起,他绝对不会幸福!」
毕竟是能干的女子,痛哭之后,抹一把眼泪,沈曼雪便恢复了咄咄逼人的气势。
「如果你真的为了他好,就离开他,别拖累他!他的事业如日中天,你以为社会能接受他是同性恋,并且有位年长恋人的事实?先撇开私的一面不谈,纯粹以他私人助理的身分,我也请求你离开他!别让他今后一辈子,都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他现在三十二岁,是男人最黄金的年龄,你难道忍心眼睁睁见他的名誉和前途就此毁于一旦?」
一句接一句的尖锐责问,像狂风扑来,苏珣只觉得难以呼吸,头疼欲裂,「我……其实从没有想过……会永远和他在一起……」
「那就离开他!」沈曼雪冷冷道:「也许他会难过一阵子,不过时间一长,再深刻的东西都会成为过去。苏老师,你不用担心,我会好好陪在他身边,给他所需的一切东西。我更有这个自信,等感觉到我的真心后,他会义无反顾地爱上我!」
头部又一阵剧痛传来,苏珣捧住额角,蹙眉呻吟,无法再去思索对方的话。
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沈曼雪脸色一变,换上甜美笑容,果然,华剑凛匆匆推了门进来……
「老师,你怎么了?」一见他情形不对,华剑凛连忙奔到床边。
「我没事……」苏珣摇了摇头,脸色却苍白如纸。
「他到底怎么回事?」华剑凛急了,厉声问沈曼雪,「我不是叫你来照顾老师,一有不对,就马上打电话通知我?」
「我有啊。可是老师刚刚突然犯病,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了。」沈曼雪辩解道,一脸楚楚可怜的委屈模样。
「不关她的事。」苏珣拉住他的衣袖,「别怪她,可能刚才睡得太久,我躺躺应该就好了。」
「不行,快去叫医生。」华剑凛瞪了一眼仍站着的沈曼雪,喝道:「还站着干什么,快去啊!」
趁华剑凛不注意,朝苏珣投去怨恨的一眼,沈曼雪疾步离开。
「你别对她这么凶。」倚在男人怀里,苏珣叹道:「她很喜欢你。」
「她?」华剑凛没什么反应,他根本没注意到这一点,「除了你,我对任何人都不感兴趣。她喜欢错人了。」
「你啊……」苏珣无奈道:「难道你不想成家立业,有自己的小孩吗?」
「老师,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华剑凛擒住他的下巴,仔细审视他,「我唯一想要的就只有你。小孩啊家庭这种无聊的东西,我完全没兴趣!」
诺言有比生死更重的份量,苏珣的眼眶微微湿润。
总觉得不像是真的,一切搞不好都是自己的幻觉。这条路走来,太多曲折坎坷,从来不认为能到达终点,所以,当终于能静静躺在男人怀中,他反而没有任何胜利喜悦。
郭晖阳,沈曼雪……他们的脸轻轻掠过……
爱,有时比恨更难以救赎。
不一会儿,家庭医生赶来,做了详细的检查,并没有发现太大问题,于是给苏珣开了点安眠药。吃过后,苏珣枕着华剑凛的胸膛昏昏睡去,后者则一直抱着他,恋恋不舍地看着他熟睡中的清瘦脸颊,从日暮直到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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