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白粉刷过的墙上有一些潮湿的水渍,白炽灯照在上面,似乎烤出了一丝丝发霉的味道。皮靴的声音从走廊那头传过来,还夹杂着铁牢门哐啷的巨响和高亢的咒骂。不过这咒骂声往往在一阵拳头击打在肉体上的声音之后中断。
我在这条走廊的尽头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焦急地咬着牙。
上帝啊,那个混蛋是在骗我吗?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了,我还没看见玛瑞莎的影子!他们把她怎么了?他说过他不会为难她!
哦,不对!我真是个笨蛋,我怎么能相信一个纳粹?如果玛瑞莎出事了,我一定会——
“夏尔特!”
尖锐的女声从走廊那头传过来,在刺眼的灯光下,一个纤细的身影拼命挣脱身后的人,不顾一切地冲进我的怀里。
“玛瑞莎!玛瑞莎!”我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搂住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强烈地像鼓点儿,“亲爱的,还好你没事!好了,好了!没事了!我们立刻回家,立刻!”
说不清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愤怒,她啜泣着把淡黄色的头颅深深地埋在我的胸前,双手用力抓住我的衣领。我抱着她向门口走去,现在我一秒钟也不想呆在这里——这幢房子充斥着德国猪的味道,让我作呕!
大门外天色已经偏暗,皮埃尔把车停在马路边等着我,他的嘴角青了一块,看样子也是刚刚从里面被放出来。
我搂着玛瑞莎钻进车里,就在皮埃尔发动车子的一瞬间,我看见那个高大的身影站在二楼的窗户后面,微笑着碰了碰帽檐。
这个混蛋!
汽车把我带回了塞尔比皮埃尔一世林荫道上的公寓,我让秘书停好车,赶快进屋来。
多利奥小姐正在铁栅栏里焦急地张望,看见我们时露出一脸的欣喜。她打开门,小心地望了望周围:“感谢上帝,您总算回来了!”这个老妇人用白手绢捂着胸口,“我一整天都没有您的消息,真怕您出了什么事……”
我把玛瑞莎扶进来,勉强笑了笑:“没事,只不过被几只狗拦住了。你看,我们好好的。”
“上帝保佑!”
“我母亲打过电话来吗?”
“都打了十几个了!”她在我们身后关好大门,“夫人非常担心,希望您尽快跟她联系。对了,吕谢尔先生和麦伯韦西先生也一直在等您。”
我愣了一下,接着果然在客厅看到了我大学时就认识的两位忠诚的朋友;西蒙-吕谢尔在窗前吸着烟,而拉丰-麦伯韦西则不耐烦地用手指头把沙发扶手敲得邦邦响。当我拥着玛瑞莎推开门时,他们不约而同地跳起来冲到我面前。
“夏尔特,该死的,你跑到哪儿去了?”
“我们到处都找不到你,出什么事了?”
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我心底升起来。我拍拍他们的肩,示意大家坐下来,吩咐多利奥小姐拿三杯白兰地。
大概是我们疲倦苍白的神情和皮埃尔嘴角的伤让他们明白了,西蒙-吕谢尔小心地问到:“我看外面很乱,你们……是不是碰上德国人了?”
“对,有点小麻烦。”我没有否认,“是党卫军……他们都不是人……”
“天哪,别说了——”玛瑞莎抓住我的手,“别说了,亲爱的!太可怕了!”
她领口泄露的血迹让拉丰-麦伯韦西大吃一惊:“吉埃德小姐,您受伤了吗?”
“不,我没事,这个……是沾上的……”她的脸色发青,勉强冲他摇摇头,“对不起,拉丰,我、我觉得心口疼……可能我应该给家里打个电话……”
她现在真的需要休息,我轻轻握了握的她的手说到:“楼上的房间里有电话,就是你常住的那间——去吧,告诉他们你在我这儿,然后喝杯酒,好好睡一觉。”
她感激地吻了吻我,多利奥小姐体贴地挽着她一起上了二楼。
拉丰-麦伯韦西向我略略倾过身子,低声问到:“夏尔特,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深深吸了口气,尽量平静地告诉他们:“玛格丽特-索莱尔教授死了!还有她的学生阿尔芒-费舍尔。是德国人干的!”
“什么?”
“真的!阿尔芒和几个人袭击了德军军车,受了伤,我们想送他去医院,但是……在路上……党卫军把我们拦住了……他,一个上尉,没经过审讯就杀了他们!”
他们脸上的表情青一阵白一阵的,瞪大了眼睛半天没有说话。
我们都在和平的环境中生活得太久了,可能在这个时候,他们和我一样明白了战争究竟离自己有多近。
西蒙咳嗽了几声,首先恢复常态,他看着皮埃尔狼狈的样子,小心地猜度:“所以……你们……被抓走了?”
“是的。”
“他们还揍了我几下。”我的秘书恨恨地按了一下嘴角,疼得拧起了眉毛。
这时街上响起了一阵喧闹的声音,好象是在用高音喇叭说着什么,不一会儿守在外面的男仆安德烈进来告诉我德国兵和警察在宣布“宵禁”。
“真是太‘棒’了!”我站起来拉开窗帘看了看,“你们今晚都不要回去了。皮埃尔可以先去休息,请多利奥小姐给你上点儿药吧。西蒙,你和拉丰到书房去等我一会儿好吗?我们得商量一下剧团的问题。”
我现在应该可以下定决心离开了。
事实上这几个月中已经有巴黎市民陆陆续续地迁到了南部,甚至一个月前我也动了这样的念头,最后还是玛瑞莎和工作把我留了下来。
但现在我不会天真地认为自己可以安全地呆在这座城市里了:这里不再是我熟悉的地方,这里是沦陷区,是一个被侵略者的铁蹄践踏的地方,没有一个法国人可以像以前一样拥有自由和尊严,德国人可以在这里扮演上帝的角色,我们都是他们手中的羔羊。今天死的是我熟悉的同事和学生,我不敢保证明天同样的命运不会降临在自己的头上。
现在我想起波特曼上尉的眼睛就觉得身上一阵发冷。他是一个喜欢愚弄人的家伙,喜欢操纵对手的情绪,剥夺一个人所有的抵抗意志——我看得出来,说他是活生生的魔鬼也不为过。可能是直觉吧,我认为他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我和玛瑞莎,接下来或许还有更大的麻烦!
必须尽快离开巴黎,我要用最快的速度处理一切遗留的事情:学院基本上停课了,只要让安德烈送一张形式上的请假条就可以了;交易所里的事情也全部冻结,在几年里即使没有一分钱我不至于穷到吃不起饭;比较麻烦的是剧团的事,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和西蒙他们找到解决办法……然后,我就可以告诉母亲,我要回来了。
我松开领带走进小客厅,拨通了电话——
“喂,您好,这里是阿曼德庄园。”
“你好,雅克。”我用轻松的口气说到,“请叫我母亲来听电话好吗?”
“是、是的,大人。”我的声音让老管家惊喜万分,我甚至听到噔噔噔跑开的声音,片刻之后,一个略带焦急的女声从那边传过来。
“夏尔特,是你吗?”
“是我,妈妈。”
“感谢上帝,你怎么整整一天都没有消息。”
“我去接玛瑞莎了,我们可能过几天就回去,不用担心。”
“听说德国人已经进城了,巴黎不安全,快点儿离开那里!”
“我会的,但必须处理完其他的事。”
“别让我担心,夏尔特。”
“我不会出事的。我爱你,妈妈。”
“我也爱你,孩子。”
……
是的,我必须好好地活着,我要保护自己,为了母亲和玛瑞莎,为了我的朋友和我爱的一切。
西蒙和拉丰是非常可爱的朋友,当我来到书房的时候他们居然在玩象棋!从大学时代开始的七年里我是受够了他们的粗神经,没想到这个时候他们还能让我发笑——
“车向右走三步。”
“什么?”身处劣势的拉丰转过头看了看我,“你在开玩笑。”
我挑了挑眉毛,而西蒙的脸色已经开始变了。
拉丰好像明白过来了:“好吧,听你的——”
“我反对!这是作弊,不算!”西蒙急忙把他的马抓在手里。
“好了,先生们。”我忍住笑,“这就是你们缓解压力和恐惧的方法吗?我现在可是刚刚逃离虎口,你们多少应该表现出一点感同身受吧。”
“我们只是努力把生活的乐趣保持下去。”拉丰把象棋收好,在我的书桌前坐了下来,“你想跟我们商量什么,夏尔特,是不是有关剧团的事。”
“对,我准备离开巴黎。”我从抽屉里找出那些放了很久的文件,“原本想和你们一起找到解决剧团危机的方法,这毕竟是我们从大学时代就用心经营的共同财产,但是现在看来我是没有这个时间了。”
是的,我们三个因为对歌剧的热爱而建立的小型剧团——“夜莺”,在战前巴黎的各个沙龙中是最受欢迎的,但是当德国人开始在边界上威胁法国安定、浪漫生活时,许多演员都请假离开了,但每个人都不想这个可爱的集体因为野蛮的战争而消失。西蒙他们和我都认为可以先观察形式再考虑怎么办,可是现在我觉得有必要做出最后的决定了。
“你是怎么打算的,夏尔特?”
拉丰和西蒙都认真地看着我——可能是因为我小了五岁的原因,他们对我一向很宽容,很多时候都先听我的意见,这让我非常感激:“对不起,我想……我想我得尽快离开巴黎,所以必须放下在这儿的一切工作,包括剧团的事。”
“你的意思是暂停剧团的活动吗?”西蒙偏着头问到。
“是的,至少是这样,我不希望它解散,但现在没办法像以前那样运做下去。即使德国人允许它存在,可谁又愿意在这样的情况下若无其事的表演呢?可是如果我离开巴黎,你们两个的负担又要加重一些,我希望你们最好能和我一起回阿曼德庄园。”
“是今天的事让你做出这个决定的吗?”
“对,”我一点儿也不想否认,“我觉得事情没完,一定是这样!党卫队可没有什么心慈手软的家伙,他们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我和玛瑞莎!那个上尉很有可能会再找我的麻烦;他是这种人!我能看出来!”
西蒙皱起了眉头:“我明白了。”
“你是对的!”拉丰赞同地点了点头,“别抱什么侥幸心理,趁他们还没找上门赶快走!别担心这里的事,我们会把一切都打理好的。”
“怎么,你们不打算走吗?”我很意外,他们在外省有几处不错的房产呐。
拉丰裂开嘴笑了:“不,厄尔娜惦记着她的姐姐,暂时还不愿意;西蒙也得说服他固执的老妈妈!”
“不用担心我们,”另外那个皱着眉头的人站起来拍拍我的肩,“毕竟德国人在表面上还是遵守日内瓦公约的。”
“谢谢。”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们的笑容总是这样亲切,“如果平静下来,我会立刻回巴黎。”
洗了澡之后我轻轻推开客房的门,在暗淡柔和的台灯灯光下,玛瑞莎安静地躺在床上。
我放下擦头发的毛巾,在她身旁坐下来:她是一个多么纯洁、漂亮的姑娘啊,有着最无邪的眼睛和最小巧的鼻子,粉红色的双唇饱满而诱人,淡黄色的头发衬托着她白皙的脸蛋儿,那么地赏心悦目。我知道她的内心和她的外表一样美丽动人,她善良而且热心,每个人都喜欢这个开朗的女孩。我想自己是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就爱上她了,更庆幸自己真的能拥有她的爱情……
这双敏感的眼睛似乎感觉到有人正在注视,缓缓地睁开了:“夏尔特……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回想第一次看见你时,你穿着白色连衣裙,戴着扁圆形无边帽的样子。”
她笑了,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怎么了,睡不着吗?”
我抓住那只手贴在了胸口:“我是担心你,好些了吗?”
“没事了,我想没事了,我只是觉得这一切太突然、太可怕了……我原本、原本只想帮助他们……哦,天哪!”
我把她搂进怀里,抚摸着她单薄的双肩低声安慰,告诉她这一切不能怪她,这就是战争:“跟我回阿曼德庄园吧,我们在那里是安全的,我可以保护你!我想立刻跟你结婚,我不希望你出事!”
“你太好了,夏尔特,我爱你。”
“我也是!我一直感激上帝把你给了我,我真是个幸运的男人。”
她又笑了,并用双手托起我的脸:“傻瓜夏尔特,我才应该感到幸运。你知道奥黛丽她们都怎么说吗?她们说你有巴黎最美的黑发和蓝眼睛,有最精致的面孔和最高贵的心灵,我一定是上帝的宠儿才能和你在一起。”
我紧紧抱着她,再一次向她求婚。
“我愿意,我一直都愿意!”她在我耳边低声地说,“我们离开这里吧,我害怕像阿尔芒一样什么也来不及说就突然地告别这个世界,我不想这样失去你……我请我的父母都去参加婚礼,还有约瑟……”
一阵巨大的喜悦让我差点浑身发抖!我使劲地搂着她,吻她的额头。
这是我一生中听过的最美的话语!
如果一切都可以照着我们的愿望发展,那么我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命运可以残忍到什么地步……
第二天我变得比往常更有决断力了——我和西蒙他们利落地吃完早餐,吩咐皮埃尔先把玛瑞莎送回家,然后就先去了剧团,用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和我的两个合伙人宣布了昨晚做出的决定。接着是关于交易所里的事情,其实在德国人进入巴黎之前,所有的经济人都自觉地停止了工作,我要作的只是把授权书签署以后交给西蒙,让他全权代理罢了。在晚饭之前我回到家里,写好了给学院的请假条——但愿还有用——几乎在我刚放下笔的时候,多利奥小姐就来告诉我,玛瑞莎来电话了。
我迫不及待地拿起听筒,里面传来了她喜悦的声音:“夏尔特,夏尔特,好消息!我把我们的决定告诉了爸爸和妈妈!”
“他们同意吗?”我突然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一个等待成绩的小学生。
“他们赞成!感谢上帝,他们祝福了我们!”
“太好了!”一股无比轻松的感觉立刻充满了全身,我忍不住露出了微笑,“他们真是太好了,我今天晚上会过去当面感谢他们!亲爱的,我会正式向你求婚!”
“哦,我太高兴了,我会等你的!我得告诉奥黛丽她们,对了,你还要通知西蒙他们是吗?”
“是的,我还计划请他们当主婚人。”
“快去办吧,马上!”
我怀着无比幸福的心情结束了这次通话,放下电话就叫来了安德烈,吩咐他把请假条送到学院去,顺便通知西蒙-吕谢尔先生和拉丰-麦伯韦西先生:“请他们今晚到我这儿来吧,我有好消息告诉他们!”
“是的,大人。”连他的脸上都是一副明白的浅笑。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乱了我愉快的心情;皮埃尔急匆匆地从客厅里进来,外套脏兮兮地挂在臂弯上,好象在土里打了一个滚儿。我意外地皱了皱眉——
“怎么了,小伙子,看看你!”
“大人!”他喘着气抹了抹额头,顾不上自己满头大汗的狼狈样,“对不起,可是——出事了、太糟糕了!”
“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走不了!”
“什么?”我差点跳起来,“快说清楚!”
他困难地喘了口气:“今天早上我去车站买三张到默伦的票,他们要看身份证,我就把您昨天准备的拿了出来——是啊,就是您、吉埃德小姐和我的——但是他们却叽叽咕咕了好一会儿才说什么不能把票卖给我!”
“为什么?”
他的脸色越发地难看了:“这个……我听他们的口气,好象是德国人命令的……”
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船呢?你去买船票了吗?也许我们可以沿着塞纳河——”
“我去了,但是得到了同样的答复!”
我几乎有一瞬间的手足无措,一种不详的念头从心底冒了出来:是因为昨天的事吗?他们已经盯上我了?
“怎么办,大人?”皮埃尔焦急地问到。
我摇摇头没有回答他,只是不停地猜测着一切可能——
“大人?”
“别问,皮埃尔。”我烦躁地坐下来,“你先去休息一下吧,让我……让我想想办法!”
这个年轻人走出了客厅,我抬头看着安德烈脸上焦急的神色,挥挥手叫他也出去。
我撑着头,想起走出警察局大门的那一刻映在玻璃上的脸:波特曼上尉,一定是他搞的鬼!我应该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过我们,但是,但是接下来我又该怎么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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