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的巴黎是德国人发财的好地方,但对犹太人来说,这里变成了人间地狱。
刚开始,他们对这个可怜的民族的反感仅仅表现在恶作剧上,比如砸碎橱窗玻璃、强迫他们在马路上向德国兵行礼之类的,但盖世太保渐渐不满足于此了,他们亲自出马,有步骤地对犹太人没收财产、隔离监禁、赶尽杀绝……
五月二十九日,官方颁布了一条新法令:“……凡六岁以上的犹太人,都必须用黄布制作一枚手掌大小的黑边六角星,牢牢缝在上衣左胸显眼处,上方用黑笔书写‘犹太人’的字样,不得有任何违命……”
真是令人恶心的命令。
所以当我看见德亚律师神色憔悴地戴着那个东西坐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不可遏止地愤怒起来——
“他们把这里当成屠宰场了,那些畜生!”
“夏尔特。”慈祥的老先生非常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们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他们在每个占领区都这样做,从巴黎沦陷那天开始我就明白这是迟早的事。”
“您真的要走?”
“是的。我已经托人帮忙打通了关节,下个星期就带着全家去北非,然后到美国。”德亚先生从公事包里拿出几份文件,“这是办完的过渡手续:你所有的不动产和证券全部划归伯爵夫人,留在你手里的只有‘夜莺’的一部分赢利和现金。”
“谢谢。”
他疲惫地笑了笑:“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工作了。孩子,好好保护自己吧。”
我从窗口目送德亚律师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把文件锁进保险箱。
抵抗运动比前一年更加激烈,自从我开始接手一些暗杀任务后就知道必须为母亲和朋友们做些事情,这样即使我碰到什么意外也能安心。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
我清楚自己做的事有多危险,德国人对付我们的手段太多了,每一次行动都像在刀尖上跳舞;就在不久前,第一批空降到法国的12名电报员刚刚找到马塞的一座安全房屋时就发现盖世太保在那里等候他们。从一个被捕的间谍口袋里找到一个地址本后,猎犬们蹲在那儿逮个正着。我不希望这样的事也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尽量使用单线联络,包括今天晚上的行动。
在瓦尔叶泰剧院的演出途中,一名来自德国国家警察局的特派员和法国警督皮埃尔-伯尼将成为狙击手的目标,后者是一名无耻的叛徒,曾经多次组织了对犹太人和抵抗者的残酷清剿行动,因此不能让他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我的任务是把狙击手化装成临时演员带进剧院,送到舞台上方的灯光支架上,事成后再利用同样的身份把他送出去。所有的步骤都已经排演过无数遍了,今天上场的人都是我在“夜莺”中安排好的,如果不出现意外,那么应该是没问题的,不过我从来都只打60%的胜算,剩下的40%得靠运气和应变能力……
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六点了。我拿起帽子和外套,告诉皮埃尔备车去剧院。
瓦尔叶泰剧院并不是巴黎最好的表演场所,但是它的大厅同样金碧辉煌,包厢里的布置充满了拿破仑三世时代的奢华,再加上为了迎合侵略者的趣味在墙上特别绣上的鹰形徽章,还是能非常体面地接待德国上层军官。
我从后台的侧门里看见二楼正中的包厢外垂下一面大大的“-”字旗,玫瑰装饰在扶手周围;看看舞台方向,正对着包厢的顶灯旁是个同样的标志,不过在黑色的-字中间却多了个圆形空洞,当灯光打出去以后没人能发现里面隐藏了一根枪管和一双锐利的眼睛。
“先生,”一个女声唤回了我的注意力,“弗郎索瓦已经到了4号化妆间。”
“哦,好的。谢谢,戴西。”
我穿过站满演员的走廊,推开了4号化妆间的门。一位瘦高个子的年轻人正在镜子面前戴上假发,我关上门,把所有练唱与交谈的噪音隔绝起来。
“离开演还有半个小时,准备好了吗?”我打量着他画好妆的脸和满是灰尘的工作服。
“好了,我把演出服穿在里面了。”他明亮的黑眼睛显出镇定的神色,“德国人刚才完成了例行检查,我现在就上去。”
“记住,开枪后立刻从小门下来,脱下假发和你这身衣服混进歌舞演员中间去,把工作服放进戴西戏装的鲸骨衬裙里。”
“好的。”他顽皮地眨眨眼睛,“但是如果不小心摸到她的大腿她会杀了我的。”
“那也得在你没被德国人抓走之前。”
我笑着转身出去,真佩服他第一次接受任务还能轻松自如。
这次表演的《华伦沙夫人》是戴斯先生已经替我出版过的三幕歌剧,是大革命时期的爱情故事,众多的人物和华丽的服饰给了我们很好的行动空间。而拉丰和西蒙他们正在跟剧院经理谈一些事后的费用,也许不会出现在剧场里。
这样最好!
我探出头,看着陆续进场的观众——倨傲的占领军手臂上挂着娇艳的女人,谦卑的绅士们小心翼翼,法国的老头子一下多了不少,很难看见年轻人的影子了。
这时在靠近右边的一个包厢里有人冲我招了招手,金色的头发在辉煌的灯光下闪闪发亮,挺拔的身躯上那套黑色制服分外耀眼。
原来这个混蛋也来了,还真是冤家路窄。
我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并不打算接受他的问候。他似乎明白自己不可能得到同样的回应,于是非常悠然地回到座位,拍了拍身旁那位黑发美人的手。
他到这里来做什么呢?和他的情妇约会?真不希望有这样的观众啊。
我的心情有些恶劣,但是仍然不动声色地回到后台;我不能让任何有害的情绪影响到自己。
八点钟的时候舞台上拉开了帷幕,我呆在离乐队最近的在特别座位上注视着斜上方的包厢。留着八字胡的德国特派员和戴眼镜的法兰西叛徒已经入座,正在兴致高昂地欣赏舞台上的表演,丽加纳的花腔女高音有足够的魅力吸引他们的注意。
我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计算着离枪响还有多久,希望弗郎索瓦不要任何意外。我又转过脸看了看对面另一个包厢,波特曼少校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表演。他是我没有料到的因素,这个人太精明了,千万别坏事!
仿佛感应到了我的视线,那张英俊的面孔突然转过来看着我。即使在昏暗的环境中,我仍然清楚地感到他那双蓝眼睛好象用可怕的灼热把我的烧出两个洞。我的背后发冷,忙装作无意识的样子关上怀表,移开了目光。
难道我还要怕他吗?真可笑!
舞台上的歌舞升平麻醉着台下的人,但是我却清醒得过分,手心里的汗水越来越多,耳朵里似乎听到了秒针滴答作响的声音。
终于,在“华伦沙夫人”扑向情人的一瞬间,一颗子弹裹在洪大的音乐狂潮中射中了德国特派员的脑袋,紧跟着又是一枪,皮埃尔-伯尼警督的右肩挂了彩。
好快的动作,两枪不超过五秒!
我一下子站起来,看着中央的包厢里乱成一团,几个警卫飞快地把长官按在身下,还有的立刻拔出枪四处寻找目标。
乐队兀自演奏着,演员们都不知道上面出了大乱子。一个警卫朝天放了两枪,所有人被吓呆了,剧院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这时我发现波特曼少校已经站了起来,直直地望着我。
我镇定地转过脸,慢慢坐下,不去看他。
他对身边的女人耳语了几句,然后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就出现在中间的包厢里。几个党卫队员向他敬礼,他大声吩咐了几句。五分钟后三队荷枪实弹的士兵从大门和侧门鱼贯而入,一个少尉要求所有人留在原地,之后十几个士兵就冲进了后台。
一个德国军官死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件事会引起轩然大波吧?
我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着那些窃窃私语的人,他们满脸的恐慌,交头接耳。我只祈祷弗郎索瓦能按照计划做好每一步。
波特曼少校很快地从包厢里下来,带着副官上了舞台,演员们畏惧地退缩在一边,看着这个满头金发、绷着脸的男人。
好了,这个时候是该他表演了!我暗暗地冷笑:这个人原来是担任秘密保卫工作的吗?怪不得今天会出现在这里。他工作做得可不怎么样啊!
去后台搜查的士兵很快地拿来了顶灯灯架上的枪,还有那面破了洞的-字旗。波特曼少校的脸色有点发青,他抬起头冷笑着扫了底下一眼。
“很好,好极了!”他大声说到,“现在,女士们,先生们,你们的同胞谋杀了一位德国军官,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请拿出你们的证件,老老实实地呆在座位上别动。”
士兵们开始检查每个人的身份证、兵役应征卡、工作证和配给证,搜查他们的皮包,一些“可疑的人”被拖了出来带走。波特曼少校验收了士兵们的工作,首先放走了大厅里的观众和乐队,然后命令贝尔肯中士把剧院经理和所有的演员都叫来分别问话。
看来暂时没办法离开这个地方了。但是我觉得稍稍有些安心,因为他们没找到弗郎索瓦换下的工作服,这说明他的行动很成功,已经安全的混进了演员里,他们如果没挨个去掀女士们的裙子,那就别想抓到蛛丝马迹。
我离开位子,走向后台,一个士兵端着枪要我跟着其他人一起过去。我耸耸肩,听从了他的建议。在应付了一个顶着一头乱发的少尉絮絮叨叨的盘问后,我终于获准回到1号化妆间休息。
“在得到命令前您不能离开这里。”他生硬地对我说。
这是当然的,他们总得有时间来面对失败,顺便拉我们作陪。
我在坐在镜子面前点燃了一支香烟,凝望着自己的脸——尽管抽了半年,但我还是没办法习惯尼古丁苦涩的味道,真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离不开这玩意儿。烟雾把我的脸弄得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可我还是发现自己瘦了,原本柔和的线条变得锋利,嘴角总是若有若无地向上翘,带着一种讥诮的神情;玛瑞莎最喜欢的蓝眼睛也越来越浅,仿佛逐渐被薄冰慢慢地覆盖;额前没有以往不经意垂落的刘海,黑发整齐地向后梳,把整张脸暴露出来。
仇恨真的容易改变一个人吗?
我狠狠地掐熄了手里的烟,这时门砰地被人推开了。
“您的礼貌越来越退步了,少校。”我根本就懒得回头。
“不知道是谁在表演前竟然漠视我的问候呢?”他笑眯眯地从后面对上我留在镜子里的视线。
“我的问话已经结束了。如果您没有新的问题我可以拒绝回答吗?”
波特曼少校没有理睬我,关上门在我背后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不喜欢看着别人的后脑勺说话。”
我动了动嘴角,勉为其难地转过身。
“很好。”他端正的面孔上浮现出满意的表情,“我喜欢清楚地看到你。”
这半年来他没有任何变化,金发依旧那么耀眼,身体依旧那么挺拔,不过我还是在他的脸颊上发现了一道几乎不容易看出来的细小伤痕。
当时那一刀为什么不能再深一点儿?
“您来这里不是找我叙旧吧?”我现在能很自如地把声调控制在平稳的范围内,而他的神色和起初的愤怒比起来也好了很多。
“你还是那么直接啊,伯爵大人。”波特曼少校摘下帽子扔在旁边的化妆台上,“我得习惯您说话的方式还真困难。好吧,其实,我是来……祝贺您的。”
“演出并不成功。”
“不、不。”他笑了笑,“我不是指舞台上的东西,您懂我的意思。”
“老实说——我不懂。”这个人看出什么了吗?也许他只是在试探我。
波特曼少校挑了挑了眉毛,仿佛早就料到我会这样回答:“虽然不能证明您是主谋者,但是您一定了解内情,是吧?”
“如果您决定再次诬陷我入狱,那我也没有办法。”
他伸出修长的食指摇了摇:“恩,恩,别这么说!您难道忘了,当时是谁最先意识到出事的?”
“警卫。”我波澜不惊地回答到。
他的脸上呆了一秒,猛地爆发出一阵大笑,好象开心得不得了,甚至站起来把双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看着他宽阔的双肩在面前抖动,不由得生出一阵反感——疯子。
“请……请原谅,伯爵大人。”他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抬头盯着我,“哦,我没想到您也会开玩笑……警卫,是的,警卫……”
他一副又要笑起来的样子。
“我看不出哪里好笑。”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波特曼少校做了个深呼吸,站直了身子:“实际上,伯爵大人,当特派员中弹的时候,与警卫同时做出反应的人是您。您一下子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而当时音乐声完全盖过了枪声,没有人会觉察到这个;退一步来说,即使听到了枪声,又有谁能立刻知道出事的地点呢?您倒是一下子就朝中间的包厢望过去了,难不成您的第六感特别发达?恩,倒不如说是事先就知道那里要出事吧?”
冷汗从我的额角渗了出来——我就知道他出现不会简单!
“您凭什么这么说?你难道一直盯着我吗?”
“是的。”他突然凑近我的脸,“你说的一点儿也没错,我一直在看你,除了刚开始的那会儿我看了看表演之外,我一直在看你,一直!我看见你不时地掏出怀表,看见你把手放在扶手上握成拳头,看见你回头望包厢!”
“……”
他脸上的神情已经不再带有笑意了,我觉得他的眼神隐藏着一种类似于火焰的东西,但让我不寒而栗。
我不自觉地向后靠,转过脸推开他:“……那又怎么样?这只能证明我当时在现场,我是在为这次演出担心,担心您的上级会不会满意——”
“得了吧!”他粗暴地打断了我,“你认为这些见鬼的解释会对我有用?”
室内突然很安静,我想他或许认为我很幼稚!
我又抽出一根香烟:“那好吧,少校先生,请您把我带走,以谋杀德国军官的罪名起诉我。”
他没动,只是在看见我划燃火柴时微微皱起了眉头:“别拿话激我,你知道我现在没有证据;再说,不过就是死了头脑满肠肥的猪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最后一句话让我瞪大了眼睛;这个人对他的上级没有任何敬意吗?他该知道这种事情的严重性,况且负责保卫的人好象是他呀!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他轻佻地翘起了嘴唇,“那个家伙不过是来巴黎晃荡一下,显示自己的尊贵罢了,一个自大而且无能的傻子,死了也好!”
“如果这些话传到盖世太保耳朵里会怎么样呢,少校?”我记得他们好象都是热血份子。
金发的纳粹哼了一声,用手指弹了弹衣服上的“S-S”标志(党卫队的简称):“‘党卫队员,你的荣誉是忠诚。’”
又是那种玩世不恭的口气,仿佛是嘲弄身边的一切。我为他的大胆倒吸了一口气。
“整个德国都疯了,我还保留了一点清醒!”他无视我的震惊,“伯爵大人,您也知道,现在有多少个小丑在那个男人的手下狂妄地叫嚣,如今少了一个不是挺好的吗?”
我注视着他,好象明白了他意思。其实我早就有这个感觉,他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侵略者,没有像大多数纳粹一样对他们的元首抱有狂热的崇拜,他好象把正在做的事当成一种游戏,一边玩,一边嘲弄着自己和参与游戏的人。他对于命运的态度,再一次没有掩饰地呈现在我面前。
“要装清白也别穿着这身衣服跟我说!”他手上还沾着索莱尔教授,阿尔芒和玛瑞莎的血!
“不,您应该明白。当所有的人都在身上涂满油彩狂呼乱叫的时候,我还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坐在那儿就会让自己变得很危险;何况有机会放纵一下也不错啊。”
他笑嘻嘻的样子真是分外诡异。我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哦,伯爵大人,我们的对话已经跑题了。”他走到我耳边,轻轻地说到,“反正刚才的话也没有第三个人听到,就把它当成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好了。”
他暖暖的气息擦过我的皮肤,一种痒痒的感觉让我觉得浑身僵硬。在这一瞬间,我敏锐地感觉到房间里的气氛仿佛有些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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