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泰?海格利斯?
他到底想跟我说什么?复习希腊神话?
我把纸条儿摊开放在桌子上,盯着那几行漂亮的字迹。他的字很优雅,赏心悦目,就跟他的外表一样,但是莫名其妙的内容却让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突然的来访,漫无边际的闲聊,暗地里传递的纸条儿,这些完全不合常理的行为背后隐藏着什么危机吗?
“安泰即将倒下”,难道是一种暗示?
我在桌子上敲打着断断续续的节拍,回忆着前几天晚上行动的细节,没发现任何可能让他找到的证据,那么他不是来敲诈我吧?让我想想海格利斯杀死安泰的故事是怎样的;哦,那个私生子把站立在大地之母身上吸取力量的巨人举起来,扼死在空中,会取巧的家伙……等一等!
我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巨人安泰?巨人?
《巨人》!
莫非是雷蒙德-戴斯先生出事了?
一阵寒意从我背后升起:难道波特曼少校是想告诉我,戴斯先生出版的地下报纸被发现了!
的确有这个可能……但是,那个党卫军为什么要向我暗示呢?他怎么能将这样的情报随便透露给外人?或者……他根本是在试探我?
我捏紧了拳头——一定是这样!他没有理由给我什么好处,他唯一的目的是要我立刻联系戴斯先生,然后乘机把我们都抓起来!只有这种可能。
我几乎可以肯定,《巨人》的发行网已经暴露了,那位地下报纸的负责人现在很危险,得提醒他务必小心,可是我却不能在这个时候露面,这只会方便我们的敌人一网打尽,我必须尽可能地保存其余的人。
我咬了咬牙,烦躁地撕掉了桌上的字条儿,然后拿起电话找到了年轻的秘书。
“……是我,皮埃尔。”我用平常的语气吩咐他,“请你过来一趟好吗?我需要你把一些稿子给雷蒙得-戴斯先生送去,他答应为我出《华伦沙夫人》的第二版,我已经校订了好了……是的,就是现在。”
我从书桌里翻出一叠乐谱,在最后一页用铅笔淡淡地勾出一只天鹅,优美的脖子昂了起来,微微张开嘴——希望它发出的警报能及时地传到戴斯先生耳朵里。
皮埃尔很快赶来了,他没有任何疑问地把乐谱揣进皮包。
“请告诉戴斯先生,如果他拿到了稿子就给我说一声,我会在家里等他的电话。”
“好的,大人。”老实可靠的年轻人夹起包走出门。我看着他的背影,暗暗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时间过得很慢,昏黄的太阳像年迈的老头一样爬过天空,沉了下去。我按捺住心底的焦躁陪母亲用过晚餐,又回到了书房。
电话一直没响,我想听到的消息也没有传来。不详的感觉像乌云一样压得我难受;看来戴斯先生那边已经出事了,否则怎么会连一点回音都没有;难道是皮埃尔半路有什么意外了……
正在忐忑不安的时候,一阵刺耳的铃声划破寂静的空气。我飞快的抓起听筒,一个略带哭腔的声音立刻从里面传了出来:“伯爵大人,糟了……”
我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凝固了——
可怜的年轻人在八点左右才给我来了电话,他惊惶失措地告诉我,雷蒙德-戴斯先生今天下午突然被盖世太保抓走了,他的公寓、事务所、出版社遭到了全面的查封,据说是涉嫌“印制非法出版物,伪造和传播有害言论,煽动反政府情绪,并策划一系列暗杀和恐怖行动。”
我的秘书一到戴斯先生的事务所就被驻守在那里的士兵抓了起来,他们粗暴地把他带到了另一间办公室,询问他的来意,并且把他的皮包和口袋翻了底朝天。他被吓坏了!
“……那些人甚至以为我是地下抵抗组织的成员,他们不停地盘问我,用了整整两个小时!上帝啊,伯爵大人,我真害怕……”
“他们看了我的手稿吗?”
“看过了!是那个金发男人亲自检查的,就是波特曼少校……他好象一直呆在那个地方。他一边看,一边还在笑。”
“他跟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大人,他只是赞扬您的作品很出色,他很喜欢,然后就把所有的东西还给我,叫我走。”
“是他放了你的?”
“是的,大人。他说弄错了,我是无辜的,我当然就出来了。”
“上帝保佑你,皮埃尔。”我安慰他,“你本来就只是去送个东西而已,他们不能把你怎么样。赶快回去吧,洗个澡,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找你谈。”
“好的,大人……晚安。”
“晚安。”
我的手按在听筒上微微发抖:
果然是这样!
雷蒙德-戴斯先生真的已经被捕了,也许还不止他一个,《巨人》的工作人员到底有多少人侥幸逃脱呢?德国人怎么会知道这个地下刊物呢?整个发行网是不是完全被破坏了?如果真的是这样,还有多少同事处于危险中?
波特曼少校果真是在试探我,他一定早就等候在那里,如果今天是我亲自去,说不定已经重新躺在了看守所肮脏的牢房里了。那个阴险的家伙!
这是我投身抵抗运动之后遭遇的最大变故,纳粹的清剿竟然离我如此之近。我一方面为戴斯先生担心,一方面也不可遏止地感到了一丝恐惧;不单是因为自己处在危险中,更加害怕因为自己的缘故把更多的人带进了这种危险,包括我的亲人、朋友和同事。
我在柔和的灯光里看向放在书桌一角的相框,玛瑞莎在那里莎甜美地微笑着,她的眼神仿佛透过时空在安抚我。我用拇指摩挲着她的脸,为自己上一刻的懦弱感到惭愧,我不该有丝毫的退缩和胆怯。我还没有为她报仇,怎么会这么轻易地被纳粹抓住,至少在我死之前,我要让波特曼少校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
铃……
没有预警的电话铃声招回了我的视线,我转过头拿起听筒,一个熟悉却厌恶的声音灌进了我的耳朵:“晚上好啊,伯爵先生。”
自以为是的胜利者又来向我示威了吗?
“晚上好,少校。您有什么事?”
“哦,只是想找您聊聊。”他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说到,“一来感谢您今天上午的款待,二来也想告诉您,我看到了您的一些稿子,说句实话,我很喜欢。”
“谢谢。”我刻板地回礼,“我的秘书已经把您的话转告给我了。”
“啊,啊,说到那个倒霉的年轻人,他还真是被蒙在鼓里呢!我也没想到您竟然这么快就做出了反应,真令人惊讶。”
“您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的法文还写不错啊,难道您没看明白,哦,还有一些拉丁文,这对您不成问题。我知道您能很轻易地猜出我想说什么,对不对?但是您很细心,不会亲自跑一趟的。”
“我给自己的合作人送一些手稿,这不过分吧?”
“过分的是在手稿后面涂鸦;那只天鹅画得不错啊。”他低声笑了起来,“伯爵大人,您知道吗?最近我对这种鸟类特别感兴趣呢。”
我觉得他的话里带着的寒气简直像毒蛇的信子一样缠得我难受。
“那种无聊时候画的小东西也让少校先生喜欢吗?真算是我的荣幸啊。”
“不用客气,伯爵大人。”他毫不脸红地接收了我的“恭维”,“我想告诉你,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不要忽视我这次的‘关照’,要好好保护自己,千万别轻易死掉哦。”
“‘关照’?”
他在电话里沉默了片刻:“您认为如果不是突然发现了这份地下报纸,瓦尔叶泰剧院的暗杀行动会被盖世太保轻易放过吗?我可不想失去您这个有趣的对手。”
听筒里传来“咔”的一声轻响,对方挂断了电话。
我僵硬地坐在椅子上,某种奇怪地感觉在一瞬间掠过我的神经,我像触电一样把电话扔了出去,接着感到一阵战栗。
那个人正在对我做的事似乎有一种腐蚀作用,莫名其妙的回护比明目张胆的陷害更让我觉得危险,我的对手太狡猾了,而我却似乎对他捉摸不透,如果始终对自己的对手不了解,我理所当然地会处于劣势。
把滚落在地上的电话捡起来,我调亮了台灯,从书架的缝隙中找到之前老菲利浦带来的几张纸。我小心地把它们展开,放平在书桌上。
这是一些混合起来的材料,有一大半来自于纳粹的内部档案,还有一些则明显是从不同渠道收集到的闲言碎语。
要调查波特曼少校这种显眼人物的背景并不是太困难:
根据档案中的记录,他在1916年生于德国柏林,原名叫汉威米诺-科罗拉德,在十八岁那年才改名为罗斯托克-冯-波特曼,陆军参谋部的汉斯-冯-波特曼将军是他的父亲。他二十岁那年参军,接着加入了党卫队,之后的便一帆风顺,那位父亲确实为这个唯一的儿子铺好了平步青云的仕途。不过他在军队中的表现谈不上特别出色,感觉上有些平庸,但是总能在需要是时候立一点功,然后顺理成章地往上升。
这和我接触到的他完全不一样;我面前的他是个极有心计的人,而且善于耍手段,如果他真的想向上爬,绝对不会手软。我又想起他不止一次显露出的漫不经心和玩世不恭,他并没有像其他的德国人那样狂热,从心底对这些不理智的日尔曼情节嗤之以鼻或许是他刻意低调而为的原因。
但是至于他为什么在十八岁之前没有用父姓倒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我拿起第二张手抄的材料,这上面注明了每一条消息各来自何处,看起来大部分都是德国报纸上的东西,还有就是类似“谣言”的报道;上面说波特曼少校的母亲并不是将军的妻子,而是他的情妇,是德国国家歌剧院一个小有名气的女高音。当他诞生之后,他的父亲并不承认他的存在,所以他一直跟从母姓。不过将军在原本喜欢的大儿子死于绝症后,还是无可奈何地宣布,这个流落在外的仅存的骨肉享有合法继承权,而且让他回到了波特曼家族,但他仍然固执地否认这个孩子的母亲的存在,所以看来这父子俩的关系并不好。
我在这个时候稍稍能够理解少校先生为什么会对贵族抱有一种敌视和轻蔑的态度,因为他父亲不负责任的行为让他很反感,所以他连带着讨厌我。他喜欢让我出丑、吃苦头,大概也是因为这样能破坏贵族的优雅与矜持,让他觉得很开心。
我不知道该怎么样评价这个人;身为一个私生子确实是件痛苦的事,或许在前面的十七年里他根本抬不起头,周围异样的目光不管是对一个孩子还是一个少年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在他可以对此反击的时候他当然会用所有的智慧和精力补偿自己过去的不幸。
但尽管如此我也无法原谅他的残忍与阴险,他对阿尔芒、索莱尔教授和玛瑞莎的所做的事根本不能算个人。他仇视我和我的出身都没有关系,可是利用自己的权力来迫害无辜的人就是一种罪孽!
我掏出火柴把这些材料全点燃,扔进壁炉里。
我想我现在总算弄懂了他如此针对我的原因——至少是一部分原因——那么我也应该更详细地顺着他的性格来分析,下一步他又会怎么做。
恩,恩,不会是要求我报答他这次的“帮助”吧?然后再进一步地给我埋下精巧的陷阱。
他啊,肯定会这么做的。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多利奥小姐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
“先生,您起来了吗?”
“是的,是的。”我迷迷糊糊地抓起床头的怀表,“我马上就起来,不过现在还不到七点半呢!”
“迈伯韦西先生刚刚来过电话了,问您今天上午是否有空;吕谢尔先生说他等一会儿马上过来。”
这两个家伙,一定也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我告诉多利奥小姐我知道了,然后拉开了窗帘。
窗外的空气很好,带着清晨特有的香味,街上的报童在兜售德国官方控制的那几份傀儡日报。我猜西蒙和拉丰不会从这样的报纸上得到戴斯先生的真实消息,一定是某些知晓内情的朋友连夜告诉他们的,而他们最担心的就是我是否遭到了牵连。我表面上还是和戴斯先生有一些合同关系,形式上的调查是必不可少的,但少校暂时还动不了我,唯一该提防的是他接下来的动作。
我细心地整理好自己的仪表,来到餐厅陪母亲用早餐,然后在书房里等待我的朋友们。不久西蒙和拉丰便一个前一个后地进了门。
他们得到的消息比我要简单得多,是社交圈子里小范围的传言,只不过说昨天中午的时候那位有名的音乐出版商在自己的家里遭到了逮捕,并且是和地下抵抗组织有关。他们并不知道更详细的情况,而我也只好含含糊糊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西蒙的眼睛里很明显透出对我的说法不满意样子,拉丰倒松了一口气。
“没有牵连到你最好,夏尔特。”他摸着自己的胡子皱起了眉头“不过戴斯先生就很危险了!德国人不会轻易放过他的,没人能帮他了!”
我心底黯然:这是肯定了的,德国人怎么会放弃这个警告民众的好机会。
“瓦尔叶泰剧院的事怎么样了,夏尔特,他们没再来找你的麻烦吧?”西蒙岔开话题,“今天早上我还接到警察的通知,说可以在下个星期恢复我们的演出。”
“也许他们调查的结果是弄清楚了那个暗杀事件和我们没关系。”我故做轻松地调整了坐姿,“我们可以和剧院经理商量一下,按照合同继续合作。”
“能这样最好。”西蒙点点头,“我和拉丰将出面和他谈。夏尔特,最近德国人搜查得很紧,那些流动的表演小组……还是不要‘活动’得太大比较好。”
我回避了他别有所指的目光,随口答应了。我的朋友动了动嘴唇,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没出声,我连忙把话题岔开了。
我不想让他们为我操太多的心,而且在真正的危险降临时,我不敢保证自己能有足够的力量保护他们。我知道波特曼少校可以轻易对付这两个普通的法国商人,把他们当作打击我的工具,我要尽量降低这种可能性。
“夜莺”的演出稍稍低调了一些,我也得有时间来打探同事被捕的具体情况。其实我也知道在这个时候得藏起锋芒,不要给我的敌人提供把柄,但是形势的发展往往不是我个人所能控制的。
半个月平安地过去了,我在一个星期六的晚上答应了母亲明天陪她去教堂,然后照例来到书房读几本书,准备好好松弛松弛白天紧绷的神经,让自己在睡前愉悦一下。
翻动书本的沙沙声在明亮的台灯下显得十分可爱,如果不是多利奥小姐急促的敲门声插了进来,我会非常享受这难得的安宁。
“对、对不起,伯爵先生。”她有些慌乱地揉搓着双手,“打搅您了,不过……门口有人找你……”
“找我?”我拿起平摊在身边的怀表,“已经十点了。”
“是的,可……”我能干的女管家突然支支吾吾起来,“他就在门口,您最好去看看……”
我心底冒出不详的疑惑,啪地合上书,走了出去。
一辆漆黑的轿车停在我门口,穿着褐色大衣的高大男人靠在车门上点着香烟,一明一亮的火光映照着他灿烂的金发,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晚上好,我亲爱的伯爵大人。”他远远地朝我抬了抬手。
我并没有走上前,只是低声向身后的多利奥小姐问到:“我母亲知道了吗?”
“夫人已经睡了,所以我没有通报……”
“很好。”我稍稍安心,“这件事我来解决,不要伸张。你……先进去休息吧。”
“可是,大人……”
“有什么需要我一定会叫你,放心吧。”我用最柔和的口气把她劝回了房子,然后镇定地走向外面那位不速之客。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少校先生。”我试着表现出我的不悦,“如果您明天休假,我可还得工作。”
“恩,您知道有时候兴致这东西就跟灵感一样,稍纵即逝。”他嬉皮笑脸地喷出一口烟雾,“您瞧,为了不打搅伯爵夫人,我连门都不进。”
我猜我的脸一定黑了:“您到底有什么事非这个时候来找我?”
“哦,我想请您陪我兜风。”
“现在?”我冷笑到,“你又在耍什么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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