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官渡
时近正午的初夏,烈阳以著极快的速度沸腾空气,将黄沙地面蒸腾得烫人,地表仿佛被烤焦般的冒出阵阵热气,将四周景物蒸得氤氤氲氲、几欲融化似的模糊起来。
空气让热度烤乾,啸鸣山庄的劫镖大队,却让它给晒出湿透全身的汗水;经过前三次的劫镖经验:他们对这次的成败,几乎是一面倒向必输。
“好热喔……”有人受不了的以手摄风,但摄出来的,却全是热死人的薰风。
这次他们赖以遮掩的地方是几处乱石堆,没有树荫遮凉,烈日已将他们晒到头昏脑胀。
但,其实好像也不需要遮掩行踪,瞧!他们的三当家手持利剑,一天当关的站在路口,多么的光明磊落啊!
不对、不对,揉揉眼睛再仔细一瞧——喝!三当家站的地方上头有一株苍苍古树,多么的舒适凉快!
于是,开始有人效法三当家往路边移动,自动自发解散,去找各处树荫纳凉。
何霁看众人像堆倒出盘里的细沙般散漫,却也不打算理会。
如果可以,他是不想带这些没用的家伙出来的,这是属于他的一役,他不需要有人在旁边观看。
只是若不带人手,齐衍必会询问再三,再加上前几次的失败,更是不可能让他不带人马出来,所以只得作罢。
何霁闭上眼睛以剑拄地,为等会儿将来临的阵仗调息养神。他确信这次护镖的绝不会是长风,所以他必须专注心神,只为与斐任那混帐分出高下。
很快的,整齐划一的马蹄声自远而近,有汉子听到了,便意思、意思的问一下:“三当家,镖队似乎来了,我们……”
“全退下。”何霁头也不回、眼也不睁,只是如此吩咐。
为什么?是因为三当家打算放弃“玉麒麟”这宝物,提早收工回去吗?汉子正待再问,镖队赫然已出现。
为首的男人,是他们皆未曾见过的豪霸与英挺,若将他拿来与他们的二当家楚烈相比,此人更显尊贵非凡,一个是翱翔于天的睥睨苍鹰,一个却是红尘中的傲世神龙。
众人看得部屏住呼吸,忘了要离开,天地瞬间陷入无声。
又一阵热风拂过,晃动已开了满枝浓荫的青碧树叶,沙沙的涛响乘风如浪奔来,在沙地上留下一道道波纹,随即停止所有动作,回归悄然。
男子唇角缓缓绽开一抹浅笑,他抬手勒令身后的人全部退开。
何霁只是冷瞥男子一眼,拄地长剑举起直指男子挺直的鼻梁,鄙夷的道:“今日,我不会再让你如意。”
男子的笑意在下一瞬敛起,一变为黯然,“你也要与我作对吗?”原先熠熠发亮的黑眸覆上一层哀伤,显得极为伤感。
何霁用力的啐了一口,“先前我是得了失心疯才会帮你,斐任,是你太令我失望了,所以,别怪我对你拔剑相向!”
众人面面相觑,来劫镖这么多次,第一次听闻对手名号,而这名号竟是这几年来威震大江南北、驰名江湖的大侠斐任?
为什么啸鸣山庄会与这个人人敬畏的侠士名流结下梁子?而且,对方不就已经是……那,这样与他作对,不就性命不保了吗?
大夥儿心底的疑惧尚未消除,何霁又忿忿的开口:“怎么?你还要继续戴著那副伪善的脸,蒙骗世人吗?只可惜我不会再上当,那东西我绝对会拿到手,而你我之间的恩怨,就在今日全部了结!”
听著何霁愤怒的指责,斐任眼中的黯然加深。他缓缓的摇头,对何霁如此坚持而显得难过,“东西我不可能交给你,你要,就凭你的实力来夺吧!”
何霁冷哼一声,手腕一抖,长剑离鞘而出,寒光登时一闪。“我正有此意!”
话音方落,何霁飞身而上,斐任立刻横剑挡下;两道身影立时打得难分难解,只见寒光笼罩在他俩周围,地上的黄沙不停的被剑气激得扬起,沙尘翻滚,让旁人更看不清他俩谁胜谁败。
良久,一声长啸自战火中传出,随即一道鲜血溅出,两个身影立即分开。只见斐任后退了几步,而何霁只是在立稳身后又马上攻向前,他的长发沾染了几点鲜血,斯文俊逸的脸上亦有几丝血花,但他神态彷若发狂猛虎,手里削铁如泥的长剑更是使得灵活天矫。
终于,斐任不敌他的攻势,且战且退到镖队旁,一旁的手下搭剑正要上前相救,却让斐任斥退,一个不留神,他的胸前又被划了一道长长血痕,脚步无力、手臂一软,他手中的长剑匡啷一声落了地。
何霁的长剑架在斐任的脖子上,冷冷向后头的人命令:“将东西拿到手。”
斐任苦笑一声,只得眼睁睁看著如大梦初醒的啸鸣山庄众人一拥而上,将安置在木箱里的玉麒麟取出。
“你真要杀我吗?”斐任问。
“你当我不敢?”何霁阴鸶地皱起眉头,一扬眉就将长剑往斐任脖子再送几分。
斐任见状,脸上忽然乍现微笑,“杀了我,他也不可能喜欢上你。”那笑容刹那间转变成嘲弄。
此时,何霁挡在他身前,所以并没有旁人看见,除了何霁之外。
“你!”何霁暴怒的低吼一声,原先聚满杀气的双眸,转眼问变得又是痛苦、又是气愤,瞳眸中燃著恨不得将对方干刀万剐的怒火。
“呵!”斐任唇畔的嘲弄更是加深,“他爱我,无论如何,他都是爱著我,这个事实,永远也不会更改;而你,永远都是个输家,二、师、弟!”
“闭嘴!”何霁像是忆起什么令他更加悲怒的过往,益加气愤的痛吼一声。
“我说错什么了吗?二、师、弟?”斐任狂肆的在何霁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轻呼一口热气,最后三个字说得既轻蔑又高傲。
“我和你早已没有任何关系,少拿那种称呼唤我!”
只是斐任又道:“宝剑双蛟龙,雪花照芙蓉,精光射天地,雷腾不可冲……”
“闭上你的嘴!”何霁火大的将手中长剑用力往地上一掷,剑身瞬间没人土中半尺,余下的半截在空中频频摇晃。
他何霁之前是疯子才会崇敬这个家伙,才会与他同拜一师,结为知己!他疯了,他是疯子!
斐任见状,仍是兀自笑著,他讥讽似的淡扫何霁一眼,不疾不徐的又念道:“十年磨一剑,霜刀未曾试,今日把示君,可有不平事……师兄,这份恩情我会永记在心,往后若有事,我随时效劳,而齐衍,我亦会好生照料……”
那声音、那内容,就像是在嘲弄何霁当初的愚蠢与无知、嘲弄著他怎会甘心放手,并答应斐任会好好注意齐衍的行动,随时向他回报、嘲弄著他在欺骗了齐衍的同时,也让斐任这老好巨猾的狐狸给欺瞒了。
曾几何时的把酒言欢、曾几何时的肝胆相照、曾几何时的以剑相赠,相约要同为国家社稷尽一分心力……至今让斐任再一次念出口,竟是如此令他觉得极端的可笑!“你这混帐!”何霁发了狂般的用力揪住斐任的衣领,平时的冷静与自信、从容与自适全部消失,他狂怒的咆哮著,眼眶像要泣血般的赤红,“我不会再让你见他一面,从今以后,他与你再也毫无瓜葛,他……”
话语未竞,斐任已冷冷拨开他的手,微怒的轻哼一声。
“你是谁?他又是你的谁?”黑眸微微眯起,像在审视著对方有几两重,凭什么替齐衍做这样的决定。“何霁,我说过,若你敢动他,你就是我的敌人,对付敌人,我向来不会手软。”
这话无疑是在说他刚才并未使出全力,何霁听了更是怒火中烧。
“是吗?”何霁咬牙切齿地瞪著眼前虽然狼狈,却不减傲气的斐任。“那今天就拼个你死我活吧!”纵使要赔上这条命,他也豁出去了!
“呵!”斐任显然不想与他耗下去,他扬唇一笑,转身就走,“你就拿著那东西去向他乞求一个赞许的眼神吧,说不定他高兴了还会赏你根骨头啃,聊慰寂寞难耐呀!”
这话让何霁气到更是频频怒吼:“斐任,我会告诉他,将你所做的一切全部说出,包括冰琉璃与凤头簪的事!”
“你说啊,看他是相信你还是相信我。”斐任回头对他嘲讽一笑,“别忘了冰琉璃的事你也有一份。”
“你!”
“我还有事,不多聊了。”斐任俐落翻身上马,身上那些伤显然对他并无任何影响,高踞在马背上,他低头笑看著气到目皆欲裂的何霁。
“你永远也比不过我的,二师弟,纵使在人前你总是聪明绝顶,但别忘了我是你的大师兄哪,呵……”说完,斐任一勒缰绳,镖队立刻阵容整肃的离去;临走前,他勾指一弹,一颗小石射出,那把被何霁击落的长剑登时断为两截。
何霁纠结的眉头不因镖队离去,或抢到玉麒麟而有丝毫的松解,他俊朗双目里盛满浓得化不开的怒火,返身要走,经过那把尚插在地上的长剑,他袍袖一挥,那把剑也在巨大作用力之下而成了废铁。
双剑系出同名匠师,皆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利器,当初斐任在因缘际会下得到,便将其中一把送给他。
古人割袍断义,而今,他俩已然折剑断义,从此形同陌路。
只是这怨、这仇,绝不是如此就能消解的!
乾天院
睁大眼看著摆在自己眼前的玉麒麟,开心的笑容将齐衍俊美的脸染得更加魅人,眼里彷若有万道星光闪烁著,显然他已很久没有如此高兴了。
“何霁。”齐衍一把揽过何霁,兴奋得不断用脸蹭著他的肩,“你真是太厉害了,不亏是我的好三弟!”
第一次抢错、第二次与第三次是连箱子都没摸到,而这次,货真价实的宝贝就放在他面前,让他真有种近乎喜极而泣的感动。
何霁脸上没什么表情,往常的他该是高傲的说上一句“只有笨蛋才会失手”,但这次他一主不发,只是将搭在他肩上的手拨开,然而看著齐衍的双眸,却有著别人难以察觉的复杂情感。
齐衍乖乖收回手,却满脸狐疑的对何霁上下打量好一会儿,才道:“说真的,你最近真的很怪?”根本就不是他当初认识的那个坏心眼何霁、死爱钱三弟。
何霁不理他的询问,只是又深深的看齐衍一眼,才缓缓开口,吐出他想了很久的决定:“我要离开一阵子,短则半年,长则……不知……”
什么?
这话如道轰雷,将齐衍震得呆在当场;一会儿,他才纳闷的吐出一句话:“是因为其他地方比这里更好、有更多金银珠宝吗?”
虽说老被何霁损,让他颜面无光,但他还是舍不得这个相识六、七年的三弟啊!早知道当初就别硬要何霁出门去拿赤血珀,他也不会怀恨在心的,呜……
何霁并不像以前一样,在听到他这么蠢的话时白他一眼,他只是别过头,微微的叹了口气,“我明天就走。”
“何……”
齐衍还想说什么,何霁又转过头定定的看著他,眸里是从未有过的哀伤,他的声音又低又沉,喑哑得近乎是一种泣音:“别再想著他,别再因他而改变自己,我希望看见的,是五年前还未认识他的你、不再想著他的你,而不是现在的你。”他显得很痛苦。眼前的人并不是本来的齐衍,根本不是,齐衍可知道自己每次见他装疯卖傻的笑著时,心头有多难过、多气怒、多恨不得撕下他那伪装在脸上的假面具吗?齐衍本来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所以,他才总是出言讥讽,只是,一切都再也回不到原点……
然,齐衍有一瞬间以为他哭了,但却见他眼角乾乾的,什么泪水也没有。
几乎是下意识的,在接触到他沉痛哀伤的双眸时,齐衍平时的嘻皮笑脸全部敛去,俊魅的脸上瞬间堆满怎样也掩饰不了的苦痛。
他忿忿的别过头,压抑的低吼一声:“我还是我,我早就忘了他!”
谁会一直想著他?
那样的人、那样的骗子、那样的混帐,那样的令他伤心欲绝、那样的让他……
怎么也忘不了……
何霁不言,在看见齐衍的失控后他完全明白,而那样的察觉让他已被伤得干疮百孔的心更加的破碎,他别开头,带著只能自己独尝的黯然,默默离开……
“为何要走?”楚烈问道。
“我对不起他。”何霁自责的说。
“你对他还有什么亏欠?”楚烈不解地道。
“我骗了他。”
“骗他什么?”楚烈接著问。
“冰琉璃是假的,司徒竺琉应该也看得出来,但我却从未告诉齐衍。”
“还有呢?”
“我答应斐任骗齐衍到悦升客栈,然后让没有防备的他……再被伤了一次。”
说话的声音缥缥缈缈,虚幻得不真实,或者该说是何霁一直很希望那只是一场恶梦而已。这几个月来,他几乎要让这场恶梦逼到定投无路、快要发疯。
楚烈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盯著双眸空洞的何霁好一会儿,眼里的怒火才慢慢退去。
“你想去哪里?”
“去把冰琉璃拿回来。”
“你会被斐任害死的,难道你不知道上回与这次,都是他留情没下重手吗?还有你的右手,经过你今天不要命的使剑,已经完完全全废了,你知不知道?”
何霁只是抬头无神的看著楚烈,所有的凄怆欲绝与懊悔,早已令他麻木不觉,就连颤抖到拿不起杯子的右手,也令他没有任何伤痛感。
他空洞的眼神令楚烈心头一惊,他忙用力抓住何霁的双肩大力摇动,“何霁,你清醒一点!”拜托,别再这样自责下去,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疯的!
何霁什么反应也没有,须臾,他紧抿的唇才凄楚的逸出一声低喃:“死了也好。”
死了也好,像他这样的人,死了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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