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西北风呼呼地吹,好似要硬生生将冻人的寒意吹进入的骨头里去,细细碎碎的雪花如棉絮般飘呀飘的掩去了那一片枯燥的土黄,将眼前的一切转变成清一色的银白。
这才刚冬至,人们早顶上毡帽穿上棉衣和老羊皮袄,突然间都变胖了,像一团团棉球滚在路上,恨不得一步就能滚进暖呼呼的屋里头去。
而对于那些生长在温暖的南方的人而言,这种严寒更是酷刑,竹月莲和竹月娇一买好东西,想也没想过一步步好好的走,立刻施展轻功一路飞回榆林城南的一座四合院里,呼一下落在厨房前,争先恐后撞进门里头去。
「天哪,天哪,冷死人了,我都快冻成冰条了!」竹月娇大呼小叫着。
厨房里,玉含烟与王瑞雪正忙着作午膳,一见她们的狼狈样,不由笑了。
「告诉-们,这还算不上冷,得到小寒、大寒那时候才真冷!」王瑞雪笑道。
竹月莲、竹月娇一听,不禁猛打了个哆嗦。
「好,那这个月都我们出门,下个月换-们!」
竹月娇咕哝着把买来的菜交给玉含烟,再同竹月莲拿着药包一起到角落里,一人蹲一支小火炉分别煎药。
「那些大少爷们呢?」
「王均、萧少山与陆家两兄弟正在斗棋。」王瑞雪说着,掀开锅盖来看肉炖好了没。
「真悠哉,他们的伤还没好吗?」
「差不多了,再喝个几天药就好透啦!」
「那正好,以后就换他们出门买东西。」竹月娇喃喃道。「其他人呢?」
「柳家那两位老太爷早几天就痊愈了,他们说有事上延安,傍晚会回来。」
「痊愈了?」竹月娇-了一下眼。「所以他们就可以凉凉到处闲晃?这可不成,决定了,以后打杂粗活全交给他们了!」
王瑞雪笑眼望过来。「-们也看着他们讨厌?」
竹月娇哼了哼。「何止讨厌,多瞧他们一下都会烂眼!」
「同感,」王瑞雪重重点头。「那两个家伙我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一手扇着炉火,另一手忙着挥走烟雾,「就不知鱼姑娘他们怎样了?」竹月娇又问。「伤还没有好就急着跟他们一起上京里救人,都个把个月了,也不知道成功了没有?」
玉含烟摇摇头,将刚炒好的菜铲起来放在一旁。「时机迟了,恐怕不容易。」
「如果-们不要这样执着于要先除去三姊夫,早些去动手,说不定早就成功了!」竹月娇的语气里有几分「活该」的味道,像是在为某人打抱不平。
「那也是二小姐这么坚持的呀!」王瑞雪反驳道。
竹月莲轻叹。「我就猜想是这样。」
竹月娇翻了一下白眼。「又是二姊,真是,她到底要痴迷到什么时候呀?」
竹月莲苦笑。「恐怕是不容易清醒了。」
「那男人真是作孽,」王瑞雪嘟嘟囔囔的。「明明是那样冷血的男人,偏就有那么多女人爱上他,一旦爱上了又怎么也收不回心来,怎么就这么傻呢?」
玉含烟没说话,竹月莲也不吭声,竹月娇扫她们一眼。
「可是,能让一个男人付出那样痴狂的深情,我真的很羡慕三姊呢!」
话落,四个女人两两相互对觑,再没有人出声反对,随即低头各自专注于自己手上的工作。
同样都是女人,谁不羡慕呢?
「吃饭啦!吃饭啦!」
王瑞雪吆喝着,一票饿鬼立刻从西堂屋里窜过来,边还大声嚷嚷着。
「饿死了!饿死了!」
「总算有得吃了,动作真慢!」
王瑞雪与竹月娇相对而视,冷笑。
「是是是,我们太慢了,真是抱歉喔!」王瑞雪慢条斯理地说。「诸位少爷们请慢用。啊,对了,过两天等你们喝完最后一帖药,往后出门采购的活儿就全交给你们啦!」
捧着大碗饭正待往嘴里扒的萧少山不由愣了一下,脱口道:「出门?才不要,这么冷的天!」
「不要?」竹月娇冷哼。「那也行,往后你们就烟火不沾去修道成仙吧!」
「烟火不沾?太狠了吧?」萧少山哇啦哇啦大叫,再推推身旁的王均。「喂,你也说句话呀,她们居然要叫我们这几个伤患出门干活儿耶!」
王均老样儿,不爱吭声,这会儿照样谁也不理,陆家兄弟则是不敢吭声,埋头猛扒饭。
「是喔,伤患,嗓门叫得比谁都大声,倒进肚子里头的饭菜够养一窝猪了,说你是伤患,谁信!」王瑞雪嗤之以鼻地道。「不出门?也行,就拿你来当猪宰了吃吧!」
「不公平,柳兆云他们为啥就什么都不用干?」萧少山委屈地筷子一夹,塞了满嘴菜。
「谁说不用干,扫地劈柴打杂粗活就等他们回来干啦!」
萧少山一呆,继而哈哈大笑。「那敢情好,让他们干下人的活儿!」
王瑞雪与竹月娇又来回一趟,在桌上搁下四碗药。
「喏,你们的药,吃完了饭记得喝呀!」
然后,两人再回厨房去,与玉含烟、竹月莲各自捧了支大托盘,还有一盅药,四人一道往后进院落去。
「希望月仙不会又不吃了。」竹月莲低叹。
竹月娇哈了一声。「多半是,然后段大哥也跟着不吃,大家一起成仙吧!」
王瑞雪摇摇头。「看样子段公子也跟某人一样痴狂嘛!」
「不,还是不一样的。」玉含烟低喃。
「怎么个不一样法?」
「段公子确是痴情,但他更是个正人君子,就算是为了最心爱的女人,有些事他还是做不来的。」
竹月娇点点头。「也对,叫他杀人放火打家劫舍,这就不行了。」
「而那人,他却是狂恣的,那样冷酷,那样残忍,只要是为了三小姐,任何泯灭人性的事他都下得了手,天底下又有谁能跟他一样呢?」
「……」
没有,天底下就他那么一个,绝无分号,仅此一家!
一跨过月门,耳际便传入阵阵剧烈咳嗽声,抑不住,喘不停,咳嗽的人有九成九缠绵床榻病得非常沉重。
而后院中,一条窈窕纤细的身影静静伫立于飘飘絮絮的雪花里,那样孤独,那样落寞得令人怜惜,教人不舍,段复保满面愁容地悄悄为她披上一袭大麾,她却一无所觉。
竹月莲无声轻叹,上前。「段大哥,用膳了。」
「-们先用吧,我……」段复保低语。「再陪陪月仙。」
竹月莲没再多劝——反正劝了也没用,径自定向南堂屋。
「爹,开开门,用膳了!」
门扇迅速开了,竹承明退后一步。
「快点,别让冷风吹进来!」
四人快速进入,门立刻关上,咳嗽声愈加清晰地自珠帘后的内室传出,那样辛苦地几乎断了气。
让竹月娇三人去布饭菜,竹月莲端起药盅穿过珠帘进入内室。「该喝药了。」
床前的人扭回头看了一下,「好。」旋即转回去小心翼翼地扶起床上的人。
片刻后,竹月莲拿着空药盅出来,见大家都在等她。
「怎么不先吃呢?」
竹月娇三人没说话,一齐望向竹承明,后者眉头深锁,神情沉重,只望着满桌菜肴发呆。
竹月莲哨然在一旁落座。「爹?」
竹承明慢吞吞地瞥她一眼,深深叹息。「我早该听-的。」
竹月莲沉默一下。「那也不能全怪爹,谁能料到妹夫竟会那么做。」
竹承明懊悔地握拳猛捶了一下桌面。
「都怪我,全怪我,如果我一开始就听-的,如果……如果当时见到满儿倒下时我不是那么冲动……」
半个月前——
允禄那一指不偏不移地点落在满儿胸前心肺之间的死穴上,只见满儿噙着美丽的笑靥安详地阖上眼,颓然倒地,一股宛如烈焰般的愤怒与悲痛顿时淹没了竹承明的理智。
「你这畜生,竟敢杀了满儿!」
怒睁双眼,竹承明咆哮着奋起全身功力聚于双掌之上,疾若闪电般挥向允禄。
早已内伤沉重的允禄根本无力躲开,才看到竹承明双掌袭来,那两掌便已扎扎实实地印在他胸口上,哼都没能哼一声,瘦长的身躯便宛如断了线的风筝般飞出去,沿途洒落串串腥红的血,竹承明随后又追过去,打算再给他最后一击……
「住手,爹,住手,满儿没死啊!」
双掌猝停在允禄胸旦则半寸许,竹承明愕然回首。「-……-说什么?」
「满儿没死呀!」竹月莲急道。「妹夫只是用独门手法点住了她的死穴,所以满儿并没有死,但若没有妹夫替她解开穴道,满儿终究还是会……会……」
「天哪!」竹承明惊窒地低吟,旋即慌慌张张探向允禄的口鼻。「幸好,还有气息,但……但……」回头,更慌乱地狂呼:「玉姑娘,快,快来,不能让他死,绝不能让他死啊!」
会叫上玉含烟是因为王文怀曾说过她精擅歧黄之术,即使如此,见她搭着允禄的腕脉,黛眉愈揽愈深,竹承明不由心惊胆跳地猛吞口水,怀疑她到底是真擅还是假擅。
「玉……玉姑娘,到底怎样,-好歹也说句话呀!」
但玉含烟依旧沉凝不语,又过了好半晌后,她才缓缓收回手。
「他的脏腑被震出了血,受创极重,十二经八脉全扭了道,连心脉也伤了,情形非常危急,就算要不了命,他这一身功力能不能保全亦是未知之数!」
「那他有没有办法解开满儿的死穴?」
「不知道。」
竹承明面色一惨。「那……那怎么办?」
玉含烟咬咬牙。「唯今之计也只有先救他的命,再设法让他点开三小姐的死穴,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全搬到了榆林城,玉含烟与竹月莲、竹月娇没日没夜地守在允禄床边,想尽办法要让他清醒过来;而竹承明与王文怀、白慕天、虬髯公等其他人则极力尝试要解开满儿的死穴。
这样过了两日,满儿的死穴依然解不开,但允禄醒了,不过也等于没醒。
「快!快替满儿解开死穴呀!」竹承明对着床上刚睁开眼睛的人大吼。
「还不成,」玉含烟冷静地推开竹承明。「他的人虽醒了,但意识不清,得再过两天。」
又过了两天,允禄终于真正清醒过来了,但也仅是神智清醒了,他微微启了一下唇想说什么,却连哼一声的力量也没有。
玉含烟猜得出他想问的只有一件事——满儿。
「王爷,先请教,解开三小姐的死穴必须动到真力吗?」
允禄缓缓眨了一下眼。
「果如我所料。」玉含烟低喃,「那么我最好先告诉你,王爷,我想你自己也很清楚,你的伤势非常沉重,虽已无生命危险,但在三年之内绝不可妄动真力,否则你一身功力必会尽失……」她顿了一下。「可是三小姐等不及三年了,她的心脉渐弱,倘若再不解开死穴,她真的会死的!」
允禄轻轻闭了一下眼再打开,视线徐徐移向竹承明,竹承明初时还不解允禄干嘛看他,竹月莲忙对他耳语数句,他才恍然大悟。
「我发誓,绝不再狙杀你!」竹承明重重道。
允禄又闭了闭眼,手指头若有似无地动了一下,竹承明会意,急忙去把满儿抱来,再招呼王文怀和白慕天过来一人一边扶起允禄。
只见他闭着眼努力提聚真气,过了好半晌后才睁开眼来勉力举起手——食中两指竟呈现微微的紫蓝色,飞快地在满儿胸前死穴周围连点十三指,再对准死穴拍出一掌,满儿应掌重重地震了一下,旋即长长吐出一口气,睫毛一阵眨动,缓缓掀开来。
就在满儿睁眼的同时,允禄猝然满口鲜血狂喷如泉,身躯痛苦的蜷缩成一团,玉含烟立刻上前迅快无比地在允禄周身穴道连续拍打,直至他的痛苦逐渐平息,她才停下来搭上他的腕仔细把脉。
片刻后,她收回手,臻首回转,歉然地对竹承明与甫始回过意识来的满儿黯然摇摇头。
「对不起,我已无能为力……」
「……他的功力全失,八脉交错,再也练不得武了。」
玉含烟喃喃重复半个月前那日所说的话。
「为了她,他竟然宁愿失去那一身傲人的武功,这对一个心高气傲的人而言该是一件多么难以忍受的事,他却毫不犹豫地那么做了,难道他不……」猝而顿住,眼神飘忽地怔了会儿,忽又苦涩地撩起令人心伤的笑。「那又如何,连命都可以不要了,一身武功又算得了什么?」
「但他也真是卑鄙,竟然利用满儿的性命来要胁我!」竹承明不甘心地恨恨道,愈想愈是有气。
「你错了,爹。」竹月莲深深叹息。「满儿跟我说了,那是她要妹夫对她发下的誓言,倘若哪天妹夫要先她而去,妹夫一定要带她一道走,妹夫只是在实践誓言而已。不过……」
她朝内室那儿瞥去一眼。
「别看妹夫心性又狠又毒,杀个人比呼口气更简单,其实他对自己心爱的女人真是下不了手,所以他才会用独门手法制住满儿的死穴,他没有杀她,可是一旦妹夫死了,七日后满儿必然也会死,这也算是实践他的誓言了。」
闻言,竹承明惊愕地怔忡了好一会儿。
「难道他们真是如此生死难分吗?」
「爹,套句满儿的话,」竹月莲轻轻道。「你做不到的事,不要以为别人就做不到。」
竹承明又沉默半晌。
「算了,既然他功力已失,也就没有必要一定要杀他了。」
「但是妹夫的内伤怕得养上好些年才能痊愈,看妹夫那样辛苦,爹可知满儿有多伤心难受?」
竹承明苦笑。「我哪会不知,自那天开始,满儿不但连半个字都不同我说,甚至当没我这个人似的看也不看我一眼。昨儿个她往窗外泼水,明明瞧见我在那儿,还硬是泼了我一身……」
噗哧一声,竹月娇失笑,忙又捂住嘴。
竹承明恼怒地横她一眼。「总之,我知道她恼我,所以我才会守在这儿,希望她看在我的诚心与耐心份上,谅解我这一遭,但她仍是不肯搭理我……」
「因为姊夫之所以会伤得那么重,全『归功』于爹那两掌嘛!」竹月娇咕哝。
「闭嘴,吃-的饭!」竹承明火了。
「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好像没瞧见竹承明身上霹哩啪啦的火花似的,竹月娇又嘟囔了一句。
「月娇!」
「啧,老羞成怒了!」
「月娇,-……」
「又不是我叫三姊不要理爹的,干嘛连说句话都不成嘛!」
「就是不成!」
「那我进去跟三姊说!」
「……」
靠在床头,满儿让允禄睡在她胸前,她才方便在允禄咳嗽咳得厉害时为他揉搓胸口,虽然这样做并没有多大用处,但她实在无法干坐一旁眼睁睁看着他辛苦而什么也不做。
好不容易,咳嗽声终于歇下来了。
「满儿。」允禄的声音低弱得几乎听不见,不但脸色灰败萎顿似冬日的云翳,连嘴唇也是白的,双目深陷,眼眶四周围着一圈黑,原本圆润可爱的脸庞竟跑出棱角来,下巴上一片青黑的胡碴根儿,看上去不只不年轻,还老得快死掉了。
「老爷子?」现在这个称呼可就名符其实了。
「不要哭。」
「我没有哭。」
「……不要掉泪。」
「人家难过嘛!」满儿哽咽了。
「我不会死,只是武功没了。」
「你武功没了我才高兴呢,这样皇上就不会再差遣你到处跑了,可是……」轻抚着他凹陷的双颊,满儿抽噎一下。「你这么辛苦,我好心疼嘛!」
冰冷的手覆在她的柔荑上,握了一下。「我很好。」
很好?
躺在床上只剩下半口气,请问这样好在哪里?
可以名正言顺的赖床?
「好个屁!」满儿突然生气了。「你这样算很好,棺材里的死人也可以起来跳舞了!」
「……我不会死。」起码这项他能确定。
「才怪!」满儿更生气了。「玉姑娘警告过我了,你这伤至少得养上好几年,在这期间,你不能劳累,不能动气,而且一场小风寒就可能直接让你睡进棺材里头去……」
「我会带-一道走。」
不提这还好,一提这她更冒火了。
「你根本就下不了手嘛!」她愤怒地尖叫。「明明杀人不只成千上百,让你宰个女人竟然下不了手,你你你……你是没用的懦夫,没胆的窝囊废!」
两眼徐徐-了起来,阴森森地。「-说什么?」
「我说你是懦夫,是窝囊废,怎样?」满儿硬着声音重复一次,挑衅意味浓烈。「明明发过誓要带我一道走的,事到临头却下不了手,还用什么独门手法制我的死穴,我请问你,老爷子,先前你有武功可以制我的死穴,现在你武功没了,又要用什么法子来带我和你一道走?拿毛笔点我的死穴?」
「……我自会想到法子。」
竟然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满儿气到快没力了。「懦夫就是懦夫!」
「满儿!」
「不然到时候你就一刀杀死我,也不必大刀,小匕首就够了,再不行剪刀也可以,敢不敢?」
「……」
「哈,懦夫!」满儿大大嘲笑一声,再沉下脸去。「没关系,我是勇敢的小女人,到时候我自己动手,顺便把你最中意的那匹蠢马,还有那只只会叫王爷吉祥的笨鹦鹉统统宰了去给你作陪葬,懦夫!懦夫!懦夫!」
珠帘外——
一桌人捧着饭碗哭笑不得,还有点心酸。
「听见了没,爹?」竹月莲低喃。「一旦妹夫死了,你也等于害死了亏欠最深的满儿,满儿的娘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原谅你的。」
竹承明放下竹箸,已经完全失去胃口了。「我出去走走。」
「爹也真可怜,」竹月娇同情地望着竹承明落寞的背影。「他怎么就不懂,虽然彼此立场不同,但起码我们可以在关起门来共叙亲情时抛开所有的立场,只享天伦之乐,不谈利害关系,要论立场,等出了门之后再来论也可以啊!」
竹月莲听得一愣,「-为什么这么说?」她急问。
「三姊不都一直这么做的吗?」竹月娇用下巴指指珠帘那边。「在我们面前,三姊只是三姊,三姊夫也只是三姊夫不是吗?」
竹月莲恍然大悟。「对啊,满儿一直是这么做的,我怎么都没察觉到呢?」
「还有啊,」竹月娇扒了一口饭,口齿不清地又说。「为了三姊,三姊夫很努力在保护咱们竹家不让雍正知道,同样的,为了三姊,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尽力去保护三姊夫,这样才能保持这种关系的平衡……」
说到这,她朝玉含烟与王瑞雪各投去怀有深意的一瞥。
「当然啦,别人要怎样是别人的事,该如何做就得如何做,但就是不能让我们知道,更不能利用三姊。再说句重一点的话,这回这么做,王文怀他们不但是在利用三姊,更是在利用爹,不是吗?」
玉含烟与王瑞雪相顾一眼,冷汗涔涔。「我们……没想到这一层。」
「才怪!」竹月娇冷笑。「你们王家兄妹都那么聪明,怎么可能没想到,只不过刻意下去想它而已。」
玉含烟沉默了。
「所以说,只要我们能同三姊一样把公与私分清楚,」竹月娇继续说。「还是可以成为快快乐乐的一家人啊!」
竹月莲瞪大着眼怔愣片刻,忽地跳起来。
「我去陪爹走走!」
竹月娇顿时扬起开心的笑,「爹不笨,由大姊去跟他说,我想他应该听得懂才对,除非……」笑容敛起一半,两眼又瞄向玉含烟。「又有哪些想利用爹的人在一旁-哩叭唆,那就难讲了。或者……玉姑娘还舍不下三姊夫?」
玉含烟神色骤变。「-……」
竹月娇耸耸肩。「大家都认为我最小最不懂事,其实我已经不小了,而且我是旁观者清,-就跟二-一样痴,那也难怪啦,谁教三姊夫是那样的男人,不过三姊夫痴的毕竟是我三姊,就算不是,-自认有办法做到像三姊那样吗?」
不等玉含烟有所表示,她就替玉含烟摇了头。
「不,-做不到,因为-抛不下背了多少年的责任,既然如此,-再痴又有何用?」
玉含烟愈听愈是狼狈,「我……我还有事!」急忙起身,也跑了。
于是,桌旁只剩下竹月娇与王瑞雪,两人面面相对了好半天。
「我说王姑娘,-不会也喜欢三姊夫吧?」
「……要听实话?」
「废话。」
「曾经,但我及时打住了。」
「所以-这么迟都还没嫁人?」
王瑞雪滑稽地咧了一下嘴。
「没办法呀,要找个像他那样的男人,不容易啊!」
竹月娇不由咯咯大笑了起来,边还转首朝内室叫进去。「三姊夫,听见没有?你不但是个懦夫,还是个罪孽深重的懦夫,居然拐了那么多女人的心!」
回应出来的是满儿的爆笑声,还有一个掺杂着咳嗽的微弱低吼。
「闭……闭嘴!」
咳嗽更厉害了。
「好好好,不笑你了,不笑你了,你别生气,再睡一会儿吧!」
片刻后,内室安静了,竹月娇与王瑞雪一起收拾好碗筷,再悄然进入内室,见允禄躺在满儿怀里睡得正熟,黯淡憔悴的容颜显得格外安详,也许是满儿的怀里特别温暖吧。
「三姊夫睡了,三姊要不要先去吃饭,厨房里还有一份菜热着呢!」
「好,」满儿把被子拉到允禄脖子上盖好。「-拿支大碗,把菜铺在饭上头来给我就行了。」
竹月娇眨了眨眼。「-要这样吃?」
满儿颔首。「我不想吵醒-三姊夫。」
「这样怎么吃啊?」竹月娇啼笑皆非地摇摇头。「还是我拿汤匙来喂-吧!」
然后,竹月娇真的端了碗饭来喂满儿,一面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搭,小小声地。
屋外,北风愈吹愈紧峭,雪花也愈飘愈张狂,漫空飞舞着,落地悄然无声,默默堆积起一片苍凉的惨白,就如同某人的脸色,愈来愈白,愈来愈白……
陕北的冬季漫长严寒,少有雨雪,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譬如这年冬季,北风呼呼拚命吼,雪花也卯起来下个不停,冷到了极点,这种气候对身体孱弱的人而言可不是好事,一个不留神就会病得东倒西歪……
「快!快!取雪水来,那才够冷!」
一大清早,允禄就开始发热,刚过晌午,他已经高烧到不省人事,还抽筋,急得一群人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就只为了要替他退烧。
满儿不断用雪水拧毛巾好敷在他的额头上退烧,冻得一双柔荑红通通的,她却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的继续拧冰毛巾,竹月莲、竹月娇要帮她,她打死不肯,竹承明看得心疼不已,终于下定了决心。
「满儿,往后咱们之间不再论立场,只论亲情,这样可好?」
但满儿只飞快地瞥他一眼,什么也没说。竹承明看出那一眼的含义,不禁沉重地叹了口气。
倘若允禄死了,往后也不用再争什么立场或亲情了。
好不容易,近傍晚时分,允禄的高烧终于逐渐消退下来,可是满儿不过才松出半口气,玉含烟的警告就杀了过来。
「他还会再发烧,只不知他还能撑多久?」
一颗心顿时坠落到谷底,满儿不知所措地呆住,不是慌乱,也不是哀伤,只是呆住。
难道他撑过了那一劫,却还是逃不过这一劫吗?
然后,就在满儿处在最绝望的尽头,随时准备要跟着允禄一起走的时候,有两个满儿期待许久的人终于赶到了。
「夫人,我们来了!」是塔布和乌尔泰。
在死穴被解开后的翌日,满儿便修书一封请竹月莲偷偷替她找个可靠的人送去给小七,信中不仅详述允禄此刻的身体状况,也请小七把她真正的身世背景转告塔布。
因为她需要人帮忙,而她真正信任的人除了小七之外就是塔布。
但若是要让塔布来帮她,势必要先让他全盘了解真正的内情,再由他自己决定帮或不帮她,这当然有点冒险,后果也可能很可怕,但她此时此刻一心只在允禄身上,再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
幸好,塔布来了,她果然没错信他。
「你们……终于来了!」
见满儿一副又是惊愕又是狂喜的古怪表情,塔布不禁笑了一下。
「夫人,记得当年爷要带您离开京里时,奴才便曾说过,奴才两个伺候的从来不是庄亲王,而是爷,所以,夫人,无论您是什么身分,在奴才两个心里,您只是爷最心爱的妻子,如此而已。」
听塔布如此诚挚的言语,满儿揪着他的衣袖,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塔布,塔布,我等你好久了咽!」
「对不起,夫人,一得知爷的状况,奴才特地跑了一趟宫里,请密太妃娘娘和大格格帮忙『拿』了一点东西出来,这才耽搁了一些时候。」
「我……我只信任你们两个……」
「夫人,您且放宽心,奴才两个会好好照顾爷的。」
一侧,竹承明看得满心苦涩,没想到在满儿心里,亲生的汉人爹竟比不上两个满人奴才。
「那么,能否先让奴才两个了解一下爷的情况到底如何?」塔布细心地问。
满儿无助地望向玉含烟。「这个……」她哪里知道允禄的情况到底如何,只知道他快病死了呀!
玉含烟会意,立刻把允禄的情况详详细细地告诉塔布。
「……由于他的功力全失,内伤沉重,身体极度孱弱,因此虽然这只是一场小小的风寒,也已经足够夺去他的性命,尽管我们已设法用各种珍贵药材来为他疗治,但药效始终太缓慢,现在我们只能够尽人事听天命了。」
塔布神色凝重地蹙着眉头。「难道没有其他办法了?」
玉含烟沉吟一会儿。
「还有一个办法,但有也等于没有……」
一听还有其他办法,满儿和塔布不约而同大叫:「快说!」
玉含烟又思索了会儿。「有张药王孙思邈传下来的药方子,对于心脉腑脏遭伤几乎有起死回生之奇效,而且药效奇快无比,没病没痛的人服了也可以延年益寿常保青春,但由于药材不易寻找,所以没能广为流传……」
「不会是王母娘娘的蟠桃果吧?」满儿喃喃道。
「当然不是,年角鹿的角、黄灵芝、乌灵首、红角翼蛇胆、天山雪莲,这些都是极其珍贵罕有的药材,但只要多耗点时间和银两总还是找得着,可是……」玉含烟顿了一下。「唯有紫玉人参不是有时间、有银两就可以得到的。」
「紫玉人参?」段复保惊呼,瞄了一下竹月仙,眼神极为古怪。「那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参中之帝王,出自雪山之绝巅,隐生于万年冰雪之下,五百年成形,又五百年如红玉,再五百年透紫,如此罕异之药材,这……这……」
「所以我才说这办法有也等于没有啊!」玉含烟无奈地说。「更何况王爷需要的不只一支紫玉人-,他得用上三支……」
不会吧,要三支?
一支就希望渺茫了,还要三支?
她还是跟他一起死比较简单吧!
「为什么?」这句疑问,满儿几乎是扯喉咙尖叫出来的。
「因为一帖药便得用上一支紫玉人参。」玉含烟解释道。「头一帖服下后,每日以真力为他打通经脉两次,这样连续七日,扭曲受损的经脉便可痊愈,王爷的功力也能够回复原来。但由于王爷的内伤甚为沉重,因此第二帖服下后,王爷的内伤也仅能痊愈一半,还得再服下第三帖后才能完全痊愈,所以我才说需要三支。」
满儿怔愣半晌,沮丧地垂下臻首。
「看来真的没办法了,也许我们应该……」
「我有一支紫玉人参。」
众人一怔,旋即异口同声大吼:「-有?」口水喷得竹月仙掩面连退好几步。
「我有,是段大哥送我的。」竹月仙轻轻颔首。「虽然一支紫玉人参不够治好他的内伤,但只要功力能够恢复,他就可以自行抵抗病痛了不是吗?不过……」
原来是男人讨好女人的礼物,难怪刚刚段复保会用那样古怪的眼神看竹月仙。
然而,竹月仙最后那两个字「不过」立刻又浇熄了满儿刚涌上心头的兴奋,不必用到脑筋想就可以猜到竹月仙的意图,而且不只是她,其他女人也都猜着了,竹月娇和王瑞雪一齐翻白眼,玉含烟低叹着摇摇头,竹月莲……
「有条件?」她了然于心地问。「要满儿把妹夫让给-?」
「不,是『还』。」竹月仙修正道。「别忘了,是我先认识金禄的。」
「可是他不要-!」竹月莲残忍地说,已经很厌烦竹月仙那种一厢情愿的感情了。
竹月仙嘴角抽搐了一下,笑容不改。「不,他当然要我,之前他只是因为伤太重,神智不清才会拒绝我,事实上他是要我的,因为是我先认识他的,他一直记得我,只是不知道上哪里去找我……」
她叨叨絮絮地说个不停,听上去是在解释,其实是在安慰自己,众人不禁面面相觑,猜想这条路多半是行不通了。
竹承明皱眉考虑片刻后,悄悄来到满儿身边耳语。
「放心,我们会设法说服她,就算是骗也会骗来给-!」语毕即赶着其他人出去,打算另外找间堂屋坐下来,联合大家一起对竹月仙作长期抗战。
满儿不禁有些感动,眼眶微微湿润了。
这是头一回,竹承明抛开了立场,单纯只为「他的女婿」设想,全然没考虑到允禄若是恢复功力后是否不利于复明大业。
不过她也很清楚,竹月仙是说服不了的,如果能被说服早就被说服了,哪里会等到现在才让他说服。就算是要骗她也不太可能,她只是太执着于允禄,并不是脑筋变笨了。
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尽全力照顾允禄,让他能够熬过这场病。
她黯然低叹,回身进内室,发现塔布与乌尔泰早已在床边探视允禄,一边小声讨论著什么。
「他又在发高烧了吗?」
回眸,「没有,没有,爷只有一点烧。」塔布忙道。
满儿松了口气。「幸好。」
「啊,夫人,能请您帮我们找个煎药的炉子来。」
「煎药?」
「奴才从府里拿来不少补身子的药材,想煎来给爷补补身子。」塔布泰然自若地说。
「喔,好,我马上去拿。」
满儿一离开,塔布与乌尔泰又开始小小声讨论起来。
「我们有几支紫玉人参?」
「两支。」
「只有两支?」
「只有?朝鲜送来的贡品也只得五支,你想叫我多偷点好让皇上砍头吗?」
「若是真让皇上查到了你溜进宫里去偷贡品,推给爷就是了嘛!」
「嘿嘿嘿,我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那其他的呢?」
「其他嘛,唔,我还顺便偷了两支年角鹿的角、四颗红角翼蛇胆、两对斑冠鹰的眼睛、一瓶秋菊露和脂玉冰,不过秋菊露、脂玉冰跟斑冠鹰的眼睛都用不着,白偷了,至于乌灵首,咱们王府里自个儿就有,天山雪莲更多,我全给拿来了,现在就差黄灵芝……」
「我现在就去买!」
「这儿的药铺没有就上延安,延安没有就上西安,西安一定有。」
「知道了。」
意想不到的是,榆林的药铺子没有,却有那药材商来送货,身边正好有,虽然那药材商乘机抬高价钱,乌尔泰还是欢天喜地的一手掏银票一手交货——银票他多得是。
不到半个时辰后,塔布开始动手煎药,头一样放进去的药材,嗯,当然是紫玉人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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