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前半个钟头,贺敏收到沈辉煌要先离去的命令,整个人就像泄气的皮球,提不起精神来。抿著嘴,跟他结有深仇大恨般地问:“你晚上不回敦化南路?”
欢喜的泡泡由心底缓缓升起,涨满胸腔。知道贺敏还是在乎他的,就令沈辉煌感动不已。表面上却文风不动,调侃她:“你也会关心我回不回家啊!今夜你不也要和二楼的家伙狂欢?你回不回家呢?”
反被将一军,贺敏为之气结,“我的家在美国,只要你放我长假,我随即盯机票‘回家’。”强调“回家”两字,贺敏示威的表情,打得他溃不成军。
沈辉煌的笑容,足以使地狱结冰,碰上头号克星,想要咸鱼翻身,实在太难。叹口气,他举起双手弃械投降,“你赢了,晚上好好玩。”唇落她眉心,沈辉煌垂头丧气的离去,留下贺敏独自捶桌子,发泄怒气。
约过一世纪之久,贺敏方拿起电话,直拨二楼。
“关鸿飞。”
“我是贺敏,今天——”
“等会我过去接你。”
“我不想出去了,星期日陪你,好不好?”斟酌半天,她怀著忐忑之心,连气说完。
关鸿飞语气里充满失望,却还不火绅士风度,仍然热烈地想改变她的初衷。“为何不去呢?我保证今晚肯定让你永世难忘,敏敏,要是没事,就出来吧?!拜托。”
听见他叫自己乳名,贺敏开始起鸡皮疙瘩,险些从椅子上跌下来。摇晃脑袋,她决定再晚一点,她要告诉沈辉煌:她还是只听得惯他这位异性,唤她“敏敏”的感性嗓音。清清嗓子,她可怜兮兮的说:“真的不行!对不起,我实在没法子赴约,请谅解好吗?”
“那我送你回家?”退而求其次的商量。
由一数到十,再持续往上加,贺敏好不容易稳住自己,没发出泼辣的叫声。她极客气的说:“用不著麻烦了,我自己有事。”
“这样啊!好吧,我就期待你的周日之约-?!”
“嗯!”匆匆放下电话,贺敏冲进更衣室,换好伸缩牛仔裤,抓起细软,就急如星火地下楼。差五分够点打卡,也顾不得许多,向警卫取来藏在储藏室的变速脚踏车跳上去,再打过招呼,便努力运动双脚,扬长而去。
熬过乌烟瘴气的一个半钟头,贺敏总算回到大厦。停妥脚踏车,她险些脚软,跌坐到地上。轻将舌头放到外面喘息,她卖力的挥动双手,想将热气散去。
大厦管理员关怀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贺敏方知她已坐在玄关虚的阶梯上。想法与行动同步,实在有违她的个性——太丢脸了。“贺小姐,你还好吗?”
取下口罩、发束,贺敏撩起长发,喘息道:“太久没运动,骨骼都硬化了。没事的,”
瞪著已黑成两片的白手套,她不可思议的惊呼:“台北的空气这么污浊啊!”
“习惯就好。”帮她起身,他习以为常的说。
“是啊!”无奈地认可,贺敏道过谢,旋即进电梯上楼。打开门锁的手,还隐约颤抖著,一入门,她找著开水,大肆畅饮起来,足足灌了两大瓶的水下肚。
淋过浴,贺敏的精神便显清爽,揉搓运动过度的小腿,她按下电视遥控器,舒服的靠在椅背上,休身养息。正因为太舒适,她才会被电铃声吓到。捂住心口,她将过长的衬衫拉好,光著脚就去开门,“找谁?”
“没问清楚就开门,你这坏毛病,怎么老是改不掉?”笑骂的声调中充塞著疼惜,贺敏大叫一声,横开双臂,她热泪盈眶的嚷:“叔叔、婶婶,敏敏好想你们喔!”
夫妻俩各挪出一只手,轻拍她背部,贺泱魁欣慰的说:“我们也想你,我们也想你!”
“傻孩子,这几年你跑到哪里去了,婶婶好为你担心。”侧脸瞧清她,贺余若兰喜极而泣,“真是女大十八变,愈来愈漂亮了。”
撒娇地磨蹭,贺敏请他们入屋时,才发现还有旁人。圆眼咕噜打转,她自觉失礼,困窘的低语:“你们还带朋友啊?”
“进屋再谈。”余若兰不自在的说。
不解婶婶别扭原因,贺敏耸肩摊手,将一干人请进屋。她先回房套上运动裤,才至厨房端茶水出来招待众人。“叔叔身体全好了吗?”坐下来,贺敏首先发问便是此问题,敢情她还念念不忘当初促使她搬进沈家的导因。既然付出伟大的牺牲,她就应该尽本分关怀一番。
“你这么乖巧,叔叔纵使有恶疾缠身,也会努力对抗病魔。”贺泱魁和余若兰不断探知她过去几年的生活,仿佛刻意说给陌生来客听;聊了将近半个钟头,贺敏才全然发现此事实,不禁疑窦渐升,她冲口而出的问:“我不是每个月都有写信报告生活近况吗?怎么叔叔都没收到?”
“当然有。”贺泱魁心虚地低语。
“那为什么…”
“信件当然不比口述来得清楚。”余若兰代夫回答,眼珠子还不断飘向带来的陌生人。
最后像是按捺不住,遂不胜其耐的说:“我受够了,你们迫著咱们夫妻来找敏敏,如今却缄口不语,默不哼声,算是什么意思?当初你们肯做,今天就不敢当了吗?”
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贺敏再呆、再迟顿,也猜得出有事正冲著她来,勾出极具危险性的笑容,她尽责的问:“要不要先吃饭再谈?”刻意问那对打进门,就埋首瞪地毯,不敢正眼瞧她片刻的夫妻。没听见回答,她自是当他们吃饱了,随即目光犀利起来,“看来大伙今天并非仅仅来看我,这么单纯-?拜托你们抬起头来,至少让我认识两位一下,可以吗?”话刚说完,贺敏就恨不得咬自己的舌头。眼前这位激动异常,似有满腹辛酸语,却苦无开口机会的妇人,看起来,便像另一个贺敏,端坐在她面前似的,她震惊地往后倒去,喃喃讷问:“你们究竟是谁?”
“敏儿,难道你完全对我们没印象了吗?我是妈妈啊——!”美妇人泣不成声的说。
“我妈已经死了。”毫不容情的打断她,贺敏逐渐消逝的记忆,缓缓浮上心头,面色愈见苍白。“你不要半路乱认亲戚。”
“不,你不能这么做,你是我们的亲生女儿,”美妇人简直有些语无伦次、精神紊乱了。
她的夫婿将她搂入怀中,极具安慰的说:“美瑜,别哭,镇定下来,她只是一时无法接受,等会她就会好的,乖,别哭——”转而薄责贺敏,“你妈身体不好,你怎能如此刺激她呢?太不该了。”
此刻还笑得出来,贺敏直觉疯狂,她语带讥诮的否认:“有人告诉我她有什么病吗?再说她又不是我妈,我哪会体贴到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又不该说?”纵使他过去——现在——都貌似潘安,贺敏压根觉得,他实在面目可憎之至,险些取出扫把来,撵他们走。
姚天明脸涨得通红,若非娇妻拦住他,早扑过去掴贺敏巴掌。他几近埋怨的对林美瑜低语:“早说把她找回来养,免得有失家教,你就是不听,现在可好,管不动她了。”
脸色愀然骤变,贺敏反应激烈的暴吼:“先生,你要怎么吠是你的事,请你别扯上我的亲人。有钱人了不起啊!只有你们的家教才是家教,别人的就是狗庇倒肚吗?”起身快步走向玄关,她猛力拉开门,“请你们走,我不要听你们在这里乱叫。”
难堪之至的姚天明,握了握拳头,要拖林美瑜走,她反过来拉住他,苦苦哀求:“明哥,求求你,再试看好不好?我好不容易找到她,你忍心拆散我们母女吗?”
“她根本就不认你,你又何苦作践自己呢?”姚天明心痛万分的指出事实。
“你们当初为什么不要我?”身体倚在门框上,贺敏双手抱胸,沉著的开口询问。
仿佛看见一线曙光,顾不得她转变迅速的情绪,林美瑜急急解释:“不是妈妈不要你,而是我有不得已的苦衷。”小心翼翼的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终在她竖起眉毛时,几近崩溃的嚷:“我说的是真话,请你相信我啊?”
“敏敏啊,你就让姚夫人解释看看,再作判断,现在先不要赶人家走,嗯?”贺泱魁恻隐之心升起,帮著讲情。
再度带上门,贺敏是点头同意了没错,不过她走起路来,却僵硬得不得了,声音既响又脆:“我姑且听之,至于认亲与否,再说吧!”
松口气,林美瑜伸手想去碰她,却又被她脸上的神情吓得缩回手。暗自安慰自己一番,她藉著抓姚天明的领带,来掩饰多余的手势,开始回溯往昔,诉说属于她的青春。
***
为了躲开炽热的炎阳,陕静宜打消逛旧书摊的念头,赵回女子宿舍。她旋开背袋里的冰水壶,让凉意从咽喉畅通全身,极尽享受的闭上眼,几乎忽略掉躲在下铺的低气压。眉头深蹙,陈静宜蹑足走到床位旁,轻拍床上人儿,关心的问:“美瑜,你干什么?”
抬起蓄满泪水的双眼,林美瑜哭哭啼啼,抽噎地说:“完蛋了啦!我这次肯定没得救,就快死掉了啦!”
“别胡说,”大声喝斥,陈静宜抱来整包卫生纸,往她怀内塞,一副天蹋下来,有她可以顶的架式,正气凛然的保证,“天大的事,都有我帮你扛。告诉我受了什么委屈,我马上替你出面解决。”
林美瑜闻言更是哭得厉害,脸半藏在被窝内,她悲惨的说:“没用,你帮不上忙的。哇——,这下真的毁了啦!”
“拜托你,美瑜,有时间埋头哭泣,倒不如想办法解决问题。”没听到半丝声响,她叹息补充,“说出来由我想法子算了。”
眨掉凝在眼睫上的泪珠,林美瑜模糊的声音传至她耳际,“我……怀孕了。”
陈静宜的反应,比被教授当掉必修学分还惨,她不信地猛摇头,震惊地问:“你确定?
多久了?”
“五个半月。这回我死定了,我爸肯定会为此打得我皮开肉绽,哇——”
“那个混蛋小子。”恨恨的骂,陈静宜必须直扯喉咙,才能压过林美瑜震天价响的哭声,“你有没有通知他?”
“部队说他上个月才被调到马祖去,我完蛋了啦!”心想她又要哭出声,陈静宜手忙脚乱的捂住她的口,眼角却瞄见让她压在身下的布条,心中顿悟,她怀有五个半月身孕,既没让多事的同学识破,肯定是她死命在腹上死缠布条,让人不易察觉。想到几周以前,她还笑林美瑜有赘肉了,就巴不得咬掉舌头。顿起同情之心,陈静宜轻声问她:“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你陪我去打掉它,好不好?”反手握住她,林美瑜有如抓到希望地祈求。
“五个半月了才要打掉,你不要命了吗?”陈静宜惊骇地甩掉她的手,仿佛她所面对的是什么毒蛇猛兽,眼珠子险些蹦出眼眶。
“那你让我怎么办?未婚妈妈我做不起啊!”握紧拳头,林美瑜死命地捶打棉被,当它是那个弄大她肚子的臭家伙。
“生下来吧!我替你养。”陈静宜的善良,不容她摧残小生命,冲口而出的建议她。至于她为何肯收下这烂摊子,不交由未婚妈妈中心解决,就不得而知了。
“你真的肯?”
重重颔首,陈静宜冷静的将她拟妥的腹案,缓缓说了她听:“你先向校方申请休学,再拨电话回台南,告知令尊你将出国,进行与日方的交换学生计画案,而且明天就走,让老人家措手不及,赶不上来送你上飞机什么的。然后再在外面租房子,家教还不用辞,那你的生活就不会有问题。到下学期再复学,补足欠缺的学分,虽然苦点,但总能解决一时之难,届时姚天明也该退伍了,再跟他商讨孩子的事,要是你们想将宝宝要回,我也会将它还给你,这样你就毋需烦恼-?”其实她大有林美瑜摇头,她就要揍她好几拳的架式,只不过一直忍耐著而已。
简直不敢置信自己的好运,扑过身去紧紧拥抱她,林美瑜感激涕零的说:“你的大恩大德,我和天明此生此世,都会没齿难忘、铭记于心,谢谢!”
***
捧著姚天明递来的茶杯,林美瑜就著杯缘轻品香茗,凝视雾气冉冉升起,她亦自回忆中苏醒过来。转而热切的打量贺敏,她感怀万千的结尾:“四个月后,我剖腹产下了你,也在计画内,如期的复学。待你父亲退伍,原要将你领回,却又萌生出国深造之意,迫于无奈,我们只好再度将你寄养在静宜那,我们甚至连去探望你一眼都不敢,怕你会黏上我们,而不肯乖乖待在她身边。”贺敏冷淡无情的目光看得她浑身不对劲,心往下一沉,她颇不自在的露齿微笑,继续催眠她,将姚天明和自己,塑造成悲情人物。“你父亲帮我办妥留学事宜,我们就双双出国,到英国继续深造。国内的文凭,我反倒是没拿了。三年后,终于重返国门,你养母却全然背信忘义,说什么也不肯将你归还。纵是如此,我们也不忍心责备她,女人无法生育,怎么说也不是光荣之事,你爸才想,她终究对我们有恩,让你再留在她身旁一阵子也好,哪知——”说著说著,林美瑜不禁泫然欲泣,一脸我见犹怜的模样。
“你撒谎。”实在听不下去,余若兰龇牙咧嘴的打断她,“事实绝非如你所言。大嫂是为了履行对你的承诺,才去做绝育手术的,她怕自己要是生了孩子,会掠夺贺家众人对敏敏的疼惜,为此,我婆婆含恨而终。在你们归国后,大嫂更是主动,她急于想将敏敏交还你们,是姚先生顾忌蜚短流长,才迟迟未接纳敏敏——”娟秀的脸庞,已是涔涔泪下,她泣不成声的哭了好半晌,方能再说话。
“既然不敢承认敏敏,又何苦要大嫂偷偷安排相会?要不是你们要大哥他们将她带上阳明山,他们又怎么会出车祸身亡?如今却指控他们为背信忘义之人,你们怎么忍心?”
“别听她胡说,要是她所言属实,今日你又怎会活生生的存在这世上?”捧住她冰冷的手,仿佛只要能抓住她,就能攫住她的心般,林美瑜殷切的说:“静宜夫妻当时没将你带在身边,他们单独上山,是为了要勒索姚家,想藉由你来索求生活费。真的,妈妈绝不会骗你——”
“她没事,是因为大嫂将她护在身子底下,她才逃过一劫。”贺泱魁听她愈说愈不像话,终于接捺不住插嘴,脸色铁灰,恨不得将她一拳打到北极去。“大哥死前遗言:若姚家于半个月内,不将你领回,以后你至死都姓贺,绝不更改。话刚交代完,他就走了。护士十分同情的告诉我,你爸是为了等我赶到,才硬撑著的,否则那么严重的车祸,哪能拖呢?”
不用问贺敏信谁,由她缓缓自林美瑜手中抽回手的举动,就可知道答案。“既然当初不肯要我,今日又何苦编织谎言,想尽办法要我信你们?”
林美瑜的心,顿时跌向谷底,她一脸的不敢置信,震惊万分的低喃:“我的亲生女儿竟然不肯信我,而去听从外人之言。老天哪!我究竟造了什么孽?”
对于她所言,贺敏全然一副听而不闻的神色,她握了握拳头,转问自称其父的姚天明:“你要我认你们的原因又在哪?”
“姚家的子孙就该认祖归宗,再说祖产你也有份,我至少要让你知道,免得将来你有所埋怨,说亲生父母不要你,让你过极悲惨的生活。”姚天明施恩似的口吻,听得让人无名肝火大动。
“你们没别的小孩?”林美瑜回她尚有一弟一妹,贺敏挑起一道柳眉,满不在乎的说:“既然不差我一个,我姓贺或姓其他的姓,也与你们无关了吧?!姚家的祖产,还是请两位的一双儿女对分,我没兴趣,也不期盼那些财富。”她不屑的哼气,“说不定我一踏进姚家门,就有人指控我为了姚家钱财骗吃骗喝也说不定。算了,有钱人少惹为妙。”
贺敏的不领情令姚天明十分难堪,不顾妻子苦苦哀求,他拖著她急步离去。苦笑地看著他们如台风般席卷而去,贺敏朝余若兰眨眼,顽皮道:“婶婶,要是他们要跟你算我的教养费,您可别客气,一个子儿不少的跟他算清楚。”
“不认他们,你不后悔?”
审慎来回凝望两人,贺敏再认真不过的摇头,“我姓贺是至死不渝的事实,有什么好后悔的?”
“再怎么说他们也是你的亲生父母,别太倔了。”余若兰见姚氏夫妇痛苦,多少有些许不忍。
“生的且一边,养的大上天。”贺敏的坚决,在叔叔婶婶的目光下,略见软化:“你们真是矛盾,就算是我的亲生父母,我就一定要认?”贺泱魁颔首,令她有哭笑不得之感,“今晚发生的事太戏剧化了,我得好好想清楚再作答覆。”
“别想太久,要是造成遗憾,可就来不及了。”贺泱魁叮咛。
猛翻白眼,贺敏娇嗔道:“我知道啦!又不是三岁小孩。”瞄见余若兰好奇的环顾四周,贺敏主动解释:“这是朋友的住处,我暂时跟他借了间房住。”
闻言惊觉,余若兰仿佛被刺猬扎到手,一脸警戒色,“你这位朋友,不会正好是叫沈辉煌吧?!”贺敏的诚实、独立、自主,使得她这位身为长辈的婶母,不忍责她丝毫。未婚生子——还是一口气四个娃娃——之事就罢了,但是和有妇之夫同居,可实在太离谱了。时代再进步,她都无法苟同此等伤风败德的事,贺敏垂下头,她就开始叨念:“你怎么还跟他那种不负责任的男人在一起?要是传到沈太太耳里,将来你要怎么做人?刚才我还看他们俩夫妻恩恩爱爱的在一起——”
“好了,孩子的妈,贺敏自有分寸,你就别再唠叨了。”打断她,贺泱魁偷跟贺敏眨眼,“她这次回国,没有通知我们,肯定是为了要处理和沈先生的事,等事情有圆满结果,敏敏自会对我们解释清楚,你急什么呢?”
“她一个未婚女子,带著四个娃娃,你要我怎么不急?”余若兰这才忆起没看到孩子们,忙问贺敏:“你没将宝宝们带回来台湾?该不会是打算送给沈家养吧?”想到有此可能性,就令她大为惊慌,“敏敏啊!你可别重蹈你妈覆辙,我们宁可自己苦一点,省吃俭用来养他们……”
贺敏的脑袋在她提及沈辉煌与俞晓萍恩爱的事实那刻,就被掏空了。而今天晚上发生的种种,有如巨浪袭击著她,一时间整个人紊乱了,足足让余若兰口若悬河的念十几分钟,她才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苦笑:“婶婶就别再操心了,我会自己养他们的,只不过我希望和沈辉煌有所了结,才会不远千里而来,跟他把新仇旧怨算清楚。要是我跟他的可能性真是零,我再眷恋也就没意思,早散早好,大家才不会痛苦——”
“他知不知道你生了四胞胎?”
“我没说。”贺敏声小如蚊叫。
“敏敏,一个男人有权利知道他做了父亲,你这样瞒他,有欠公道。”贺泱魁颇不赞成的睇著她。
“老头子,人家我们敏敏自有打算,你就别干涉了。”好像专程和他唱反调似的,余若兰马上拿他刚才的话来反击,夫妻俩就像小孩般,唇枪舌战,乐此不疲,看得贺敏好生羡慕。
“叔叔婶婶真是恩爱。”
闻言羞得满脸通红,余若尔发窘的嗔言:“小孩子别胡说。”
抿嘴不予还嘴,贺敏淡然微哂须臾,神色凝重的问:“姚氏夫妻怎会突然找上你们?”
“其实也不算突然。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们再三搬家的事吗?”经贺泱魁提及,贺敏才恍然,为何见到姚天明和林美瑜时,她会有些似曾相识之感。小学念了近十所学校,后面推动她转学的手,就是他俩。
瞧她楞楞的点头,贺泱魁燃起烟斗,咬著滤嘴,赞许的说:“你还记得以前的苦日子,很好。”
“敏敏本来就是好孩子。”余若兰没好气的瞪他。
“你那位母亲对你,”不加理会-唆的妻子,贺泱魁续言:“老是像狗看上心爱的骨头,死命紧咬著不放。而我又记取你父亲的遗言,有不将你交给她的苦衷,才带著你和堂弟妹们,从北部迁移至南部。”稍作停顿喝茶,他苦笑:“原以为打你高中时代起,他们不再紧追不舍,是对你死心了,哪知上周末,姚天明乍然出现,拿著嚼舌根周刊来里家,大肆渲染一番你和沈先生的事。没看到内容,我是半信半疑,你婶婶却开始疑神疑鬼的担七你,怕你单身在台北,会被人欺侮。就这样,我们被他们软硬兼施的,给诓来台北了。”
“对不起,我为贺家带来这么多麻烦——”贺敏黯然。
余若兰坐到她身旁,一把拥住她,怜爱的说:“傻孩子,你就像我们的大女儿,说什么麻烦呢?分得那么清楚,你爸妈在地下也会哭的。”
“婶婶。”埋在她怀里,贺敏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唉!期望你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就好。”轻拍她背脊,余若兰感慨的低语。
“糟了。”贺泱魁震天价响的惊呼声,将两人自沉寂中唤醒,余若兰瞪他:“老头子,你又有什么古怪?”
“咱们要赶火车,你忘啦?”
“怎么这么快就要走?”猛然抬头,贺敏措手不及的问。
“放你那些顽皮成性的堂弟妹在家,我们不放心,才订了当天来回的车票。原想要是摆不平姚家,过两天再上来帮你,所以——”
“没关系的,婶婶,”余若兰愧疚的眼神,令贺敏纵使失望,也无法将其表现在脸上,她谅解的打断她,“我自己会处理的,你们就别为我跑来跑去的辛苦了。”
听她这么说,余若兰更是心疼,“你就是太独立了,让婶婶觉得自己很没用。”
“别这么说,您没为四胞胎的事骂我,已经够伟大的了。哪个母亲能对子女如此宽宏大量?”贺敏一颗豆大的泪珠,顺著面颊而下,显得楚楚动人,让人舍不得挪开目光。
“好啦!你们再互相褒奖下去,今晚咱们就要露宿街头了。”贺泱魁佯装不耐,一副恶心欲呕的模样。
转而拥抱他,贺敏含笑嗔道:“我那敢让叔叔婶婶露宿街头?就是要我睡客厅,我也不敢哪?”
“希望下次来,能看到小孙子们。”贺泱魁咧嘴大笑,像是在索求承诺般。
缄口不答,贺敏将两人送至门口,一一拥抱道别,才目送他们进电梯离去。
“老头子,要是敏敏想要认祖归宗,我们怎么办?”忍不到电梯往下降,余若兰即脱口
而出的追问。
“也只好默默祝福她,还能如何呢?”贺泱魁的心情,比嫁女儿还惨。
“你不会舍不得?”
“舍不得啊!”叹息著轻吐出唇,贺泱魁沉闷的说。
“要是她真认了亲生父母,将来我们实在无颜面对大哥、大嫂。”余若兰不知想说服他什么的说著。
“他们也会乐于静观其变,老婆,万般皆天命,半点不由人哪!”
贺泱魁感性之语出口,原可令她为之语塞,但她闷了半晌,还是不死心的反驳:“你太消极了,什么都归之于命,真是差劲。”
吹胡子瞪眼,贺泱魁不甘示弱的嚷:“要不然你有更好的见解吗?”
“你——”
“我什么?”将她搂到怀里,贺泱魁赖皮使蛮的商量:“还是顺我吧?!”
“为什么?”斜眼睨他,余若兰急于知道他的回答,急切地询问。
“我是你老公,要是你不从我,我的自尊就体无完肤。”贺泱魁说得义正词严,余若兰则笑弯了腰。夫妻如此,更赛鸳鸯数千倍。
***
吃完一堆垃圾食物回家,沈辉煌感动地灌下置于茶几上的温茶,吐口大气,开怀道:“感谢老天!俞晓萍煮的东西,可以毒死一团士兵了。”屋内静得令人匪夷所思,他木然的瞪视手中物,喃喃嘀咕:“没人在家,哪来的茶?”打开所有的灯后,他才发觉有一团阴影罩在贺敏门外,甫要出口骂她深夜未归的话,又全数咽回,三步并两步冲到她房前,拉开门,震惊的瞪住里面景象,他失态的嚷:“老天,敏敏,你怎么了?”
一张乌烟瘴气、哭肿了眼的脸,缓缓自昏暗中回应他,贺敏呆呆的仰头看他,“你没看见?我在哭啊!”
要不是她的情况令他担心,沈辉煌早爆笑出声。贺敏在看到他的笑脸同时,亦懊恼的嚷:“这有什么好笑的?”
不知道自己面带笑容,沈辉煌讷讷窘言:“对不起。”蓦又想到她梨花带泪,他马上面容一整,怒意由心中酿成泡沫,冉冉升起,头号犯人指向她今晚的约会者,“是不是关鸿飞欺侮你?”
“关他什么事?我今晚又没和他出去。”贺敏的脑子肯定哭坏掉,才会不知防备,诚实的招供,她没有和任何人出去。
沈辉煌自然不敢再将兴奋之情露骨的表现在脸上。只见他沉著脸问:“那你为什么哭?”
生眼睛没见过比他专横的男人,贺敏无名之火大起,尖叫:“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这个姓鸭名霸的混蛋。”
“鸭霸?”至此沈辉煌相信,贺敏真被他气得理性尽失了,素来连闽南话都听不懂的她,竟然能够将“鸭霸”二字,顺口溜出,实在不容易。跟著他面部曲线放软,俯身轻揉她脸颊,极尽温柔的问:“你吃过饭没?”
对他,贺敏即使有气,也发不出来。叹口气,无奈之至的说:“没有,气都气饱了。”
聪明如沈辉煌,自然不会催问她那股闷气究竟是什么,借手给她,将她拉起来,爱怜的搂住她,“我请你吃东西。”
狐疑的抬起头,贺敏一脸稀奇古怪,“你没吃吗?我以为你吃过了。”
扮个鬼脸,沈辉煌嫌恶的说:“我比较偏好真正的食物。”为此贺敏破涕为笑,他松口
气笑言:“总算将你逗笑了。”
“今天晚上,是我一生度过最悲惨的第二个夜晚。”靠在沈辉煌肩上,贺敏悠悠的说。
缩紧手臂,沈辉煌给她鼓励的一笑,两人相偕到附近夜市尝遍小吃,直让贺敏呼撑了才回来。
“吃饱了?”待她舔完手指上的肉汁,沈辉煌开始紧锣密鼓想从她口中打探出引她哭泣的原因。
吃饱喝足,贺敏开口的意愿就高得多。话匣子一开,可以滔滔不绝说个不停。她一古脑的将今晚发生的事,只字不漏,全倾囊相告与他。末了还义愤填膺的问:“换你是我,你会选择信谁?早说有钱人都是混帐极至的人,晚上又被我碰见两个,嘿!他们那副嘴脸,好像在对你施什么大恩大惠似的,以为拿出继承权这类名利来劝诱,我就该理所当然对他们摆尾乞怜,乖乖任他召唤。什么东西嘛!”
沈辉煌一时半刻,还无法自她所给予的震撼中清醒过来,连贺敏指桑骂槐的言词,他都没听入耳,只是不敢置信的喃喃自语,直达浑然忘我的境界。
“辉煜?”贺敏不喜欢他脸上的表情,她觉得她好像将自己交给他拍卖,还站在一旁替他数钱似的,有著被背叛的感觉。
“什么?”被她推醒,沈辉煌像被逮到小辫子般哂笑,脑子则在飞快运转,思索她待会儿层出不穷的问题该如何回答,方不至于触怒笑颜。
没好气的将问题重复一遍后,她要求他散步回家,才穷极无聊的拖著步子往回走。
“你信谁呢?”
原不预期他听入耳的贺敏,闻言雀跃不已,靠著他身躯,又近了些。“我当然是信叔叔婶婶-!没道理胳臂往外弯,听信外人谗言嘛!对不对?”显然她是要人附和,沈辉煌只有抽动肌肉,动动下颚敷衍她,算是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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