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龙王朝康明二年
「不好了、不好了……快!快来人呀!皇后娘娘跌了一跤,她……流了好多血,快……快请太医来……快一点……娘娘要生了……」
一群穿著华美宫装的绿衫宫女神色相当慌张,跌跌撞撞地从皇后寝殿「熙凤宫」奔出来,一张张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芳容佈满惊惧,一边无措地奔跑,一边高声喊人,担心伺候的主子若有个闪失,她们十颗脑袋也不够大刀一砍。
腾龙王朝的华皇后名红鸞,乃当朝宰辅华相之女,為人敦厚温婉、嫻雅恬静,出眾容貌更為当朝第一美人,深受皇上沉煜宠爱,受封為「无双国母」。
她已生育一子為皇七子沉子扬,今年六岁,活泼可人的模样和皇后如出一辙,皇上喜爱疼宠不在话下,立為太子,封厚赏赐不曾少过,如获至宝一般命其承欢膝下,不离左右。
相隔六年华皇后再度怀上龙胎,可见圣宠不减,在诸多嬪妃之中独佔鰲头、荣宠一身,让后宫佳丽们又妒又羡,恨不得皇上也能宠爱有加,雨露均沾,深宫内院不寂寞。
但是皇上只有一个,而年年进宫的秀女美人却有无数人,纵使帝心有情,不贪新厌旧,可為了皇嗣的传承,又岂能独独偏宠几人,不再宠幸新人。
唯一的例外是帝后情深的华皇后,少年夫妻的情意缠绵鲜少有人能代替,由太子妃身分相伴到沉煜登基為帝,多少情丝盘结成网,牢牢网住共同织就的浓情蜜意。
只是帝王身边的女人一多,难免情就淡了,浓香浅绿的佳人一个个攀住皇上的左臂右膀,再浓的情爱也有如明日黄花,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凋零。
所以华皇后又受圣眷怀有龙种一事,实是大喜大贺,是宫中的一桩大喜事,太子之前的六名皇子因体弱早夭、或在权力斗争下惨遭横祸,在他之后的八皇子也活不过周岁,皇家子嗣其实并不繁盛,如今若能再得一子,皇后的受宠将非他人能及,王朝上下仅她一人矣!
「太医呢?怎麼还没来,想把朕急死是不是,要是皇后腹中孩儿有个万一,朕让你们的人头一颗颗落地!」
他的皇后呀!还有小皇子,母子俩都不能有事。
一身明黄色龙袍的康明帝沉煜满脸焦急,负手在殿门外走来走去,两道浓眉拢成小山丘,心急如焚地听著皇后传出来的呻吟声,声声扯痛帝王心窝。
虽然宫裡太医甚多,但对妇科最為擅长也只有深受皇家信任的佟义方,他的医术与医德堪称当今第一。
「皇上勿急,已命人去请佟太医入宫了,他年近四十才生一女,昨夜小女儿高烧不退才请旨外出……」准了假的太监总管邢公公尖著嗓音回话。
「朕也不是不通人情,朕亦是為人父者,自当体会佟卿的无奈,可是皇后这一胎胎象不稳,在这节骨眼上他出什麼宫,皇家子嗣由得他怠忽吗?」是非轻重居然分不清,枉為人人敬重的臣子,天家皇嗣重於一切。
毕竟是一国之君,话说得有些重,為人臣子者当以尽忠為先,岂可因个人私事而误了皇家大事,稍有疏忽,他一个小小太医哪担得起,轻者流放边疆、重者满门抄斩。
「皇上,事出突然,谁也料想不到,皇后的產期理应在下月初三,可提早了十天,这……谁也不愿意……」邢公公话中有话,面有难色地打住了话。
沉煜龙顏冷凝,「说,是怎麼回事,皇后為何会早產,是谁衝撞了她?」
出身帝王之家,他不会不晓宫中嬪妃的手段,為了巩固地位,这些女人什麼事都做得出来。
他的亲娘周皇后便是被如今的夏太后所害,但即使明知兄手是谁、用何种手法相害,可碍於先帝遗旨,他不但不能加罪於她,还得视若生母奉养,让夏太后颐养天年,一生尊荣至她百年之后,而身為皇帝的他无法為生母讨回公道,眼睁睁地看著害死亲娘的夏太后坐享本该属於周皇后的殊荣。
「唉,这个……奴才不敢说。」邢公公装出一脸惶恐,战战兢兢地抖著身子。
「朕的命令你敢违抗?」他冷言,龙威凌厉。
邢公公仓皇地跪下求饶,「皇上,奴才不好多言,不过听底下的小太监说皇后腹痛之前,石贵妃曾匆匆忙忙的从熙凤宫走出,脸上似乎还带著愉快的微笑。」
要陷害一个人不用多,只要适时的加上几句话。
「什麼,是石贵妃」她又不安分了。
石贵妃闺名玉眉,乃镇南将军墨烟啸的表妹,因其表哥的关系而与皇帝结识於将军府,沉煜见她貌美又能歌善舞,年方十五宣旨入宫,封為昭容。
一朝宠幸后得君宠,三年内由嬪為妃,最后荣升贵妃一位,為皇上生有一子三女。
可惜幼女死於体弱,一子不幸染上重疾,不到三足岁便夭折,餘下二女并无特殊才华,故而少召见帝王面,连带著她的恩宠也渐稀,皇帝目前最宠爱的是入宫一年的马婕妤,已有大半年未召石贵妃侍寝了,难免多有怨言。
「皇上千万别多心,奴才认為只是巧合而已,贵妃娘娘胆子再大也不敢拿皇朝子嗣开玩笑,就算她有墨将军撑腰……」邢公公巧妙地点到為止,反倒留下诸多臆测。
「眉儿太恃宠而骄了,仗著将军府的势力就想爬上天不成她最好求神拜佛皇后此番平安无事、诞下皇儿,否则朕绝饶不了她!」谁敢伤他皇子定不轻饶。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别為了贵妃娘娘伤了龙体,她不过是因皇上近日来常留宿雨霏殿而冷落她,这才忿忿难平,想找人出口晦气罢了。」邢公公低下头的嘴角微扬,看似无意地抚摸腰袋裡藏掖著鸽卵大小的碧海珍珠。
一听石贵妃妒海生波,怪起他的新宠,沉煜眼神阴寒无比。「好,她想计较,朕就让她瞧瞧这腾龙王朝裡谁才是说话的人!传令下去,石贵妃不守礼法,性情蛮横,以下犯上冒犯一国之母,今日起贬為石嬪,马婕妤德容兼备,进退得宜,朕封她為马妃,赐青嵐宫一座。」
沉煜本就有意封他宠爱的马婕妤,只是事出无名,怕坏了宫中体统,因此迟迟未赐封号,想等她一怀上龙胎再行封赏,以免宫中人多口杂,传出帝王无道,荒诞淫秽后宫的流言,有损国君威名。
皇帝也是人,也有私心,谁在此时最得他欢心便是新宠,心头的一块肉,他是一国之君,想给一名嬪妃恩宠有何不可?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帝王之爱无远弗届。
在这时候,谁也没想到仅仅七品县官之女的马婕妤,日后竟会成為母仪天下的马皇后,一手遮天地掌控大半个腾龙王朝,颠覆皇室朝纲。
「佟太医来了、佟太医来了,皇……皇上,佟太医来了……」气喘吁吁的粉面小太监高声喊著。
不远处,一名中年青衫男子提著药箱,喘著气的疾步而来,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
「恕……恕臣来迟,臣有罪……」佟义方髮丝凌乱,眼眶下有著一夜未宿的暗影。
沉煜神色冷肃地一挥手,「不必行礼了,快进去瞧瞧皇后,要是没让朕的皇儿安然出世,朕诛你九族!」
「是,臣遵旨。」佟义方不敢迟疑,药箱一提,赶忙衝进熙凤宫。
救人如救火,何况是高高在上的凤凰女。
烈日当空,有风无云,一片湛蓝天际飞鸟三、两隻掠过,黄色琉璃瓦反射出日光,照著鬱鬱绿叶,叶疏落影,竟照出炫目霓彩,七色连虹夺人目光。
熙凤宫裡传出阵阵凄厉的哀嚎声,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被端出殿门外,从清早的阵痛到日落西山的黄昏,华皇后足足痛了三天三夜,差点一度没气了,胎死腹中一尸两命。
幸好佟义方医术高明,以汤药吊著气,不时和快昏厥的华皇后说话,佐以针灸和特製灵药,终於不负使命地迎接小皇子来到人世,母子均安,得天护佑,他也鬆了口气。
「咦!皇上您瞧,皇宫上方怎麼有鹤?」不好,鹤為祥瑞,对……不利。
邢公公暗暗一惊,留心皇帝的神情。
抬头一瞧,沉煜為之愕然,「是世上少见的仙鹤呵!至少有上千隻吧!」
羽毛通红的丹鹤成千上百地盘旋熙凤宫上空,久久不散,来回飞翔,仰头对空鸣放,美丽而绚烂的身影在空中形成一道又一道的红光,美得叫人屏息,不敢呼气。
丹鹤是稀有物种,此时居然出现一大群,哪儿也不去的在熙凤宫屋顶盘桓,这是多大的喜气呀!让人不得不多加猜测,皇后肚中的孩子福分之厚,连上天都祝福。
天降神蹟,佑我腾龙。
「哇!好多的大鸟,父皇,这些鸟从哪裡来,為什麼只在母后的寝宫上头飞?」被鹤群吸引来的太子沉子扬仰起小脑袋,童稚的双眼睁得又大又圆,眼中尽是一隻又一隻掠过天际的鹤影。
「生了,生了!皇后生了一名小皇子,皇上万福,奴婢给您贺喜了……」小宫婢欣喜地道贺,喜不自胜自个的主子又给皇家添了一名贵不可言的麟儿。
「生了,朕的皇后又给朕生了个儿子……是吉兆,是吉兆呀!哈哈,有祥鹤来贺,是我腾龙的大喜事……」沉煜欢喜得嘴都闔不拢,直笑道是天之骄儿,天上神仙下凡。
鹤為祥兆,又是皇子,岂非上天神諭,庇佑腾龙王朝万世昌隆,千秋兴盛,国富民强,帝业不衰。
不等女官通报,迫不及待的沉煜已一掀明黄龙袍,眼泛笑意地步入熙凤宫中,龙步昂然的走到刚梳洗完的粉嫩幼儿身边,身為人父的慈爱笑意浮现脸上,轻手轻脚地抱起睁著圆呼呼大眼瞧他的小东西,以指轻逗软软的小脸。
沉子扬也一脸好奇的盯著这个小皇弟,小小的手、小小的脚、小小的嘴巴,什麼都小小的,这是母后生的小皇弟?怎麼看起来像皱巴巴的小猴子,好丑。
「父皇,弟弟的背上有星星。」好小,比起米粒大不了多少。
听到太子的惊讶声,沉煜转过小皇子一瞧,「太子眼真利,真有星状胎记,而且不只一颗,是六颗……咦,若是多一颗岂不是北斗七星……」
脚踏七星是帝星,背上七星乃将相名臣,他这皇子莫非是辅佐帝星的良臣?他暗暗思忖,心底对甫出生的幼子兴起怜爱及栽培之意,两子一為太子,一為辅臣,相得益彰,日后定能匡正朝纲,造福百姓,再造腾龙王朝盛世。
「什麼星星?孩子抱来让我瞧一瞧。」在皇帝面前,气虚体弱的华皇后不称本宫,以我自称。
「皇后,辛苦你了,又為朕添了一名佳儿。」沉煜将怀中皇儿交给一旁的宫女。
宫女一接手,小心翼翼地捧著小祖宗,裹上襁褓,轻轻放在华皇后身侧。
依照祖宗规矩,皇家子嗣不能由生母抚育,以防外戚对皇子的成长多有干扰,甚至灌输不该有的观念影响其心志,造成兄弟鬩墙的遗憾。
尤其是皇后所出嫡子,更是攸关整个社稷,对其教养更為注重,绝不允许有一丝差池。因此皇子们一出生最多只能在母亲身边待满足月,过后便由专门哺育的乳母带走,另设皇子宫殿,一日仅有晨昏两次定省,相处约半个时辰便被带回。
所以皇子和生母的关系并不亲近,偶尔几句交谈也索然无味,大多是提及功课上的事情,母子亲情反倒是其次,平淡地有如一杯白开水,波澜不兴。
是故太子虽在旁边候著也不主动亲近华皇后,因為她虽是生他的人,却不曾抱过他、说过一句疼惜的话语,永远是雍容端庄、高高在上的国母模样,不似一名母亲。
「臣妾应该的,能為皇上诞下麟儿是臣妾的福分。」华皇后略显疲色的轻抚小皇子面颊,笑不露齿。
「呵呵……朕很高兴,皇后想要什麼赏赐,朕全允了你。」喜获皇儿,他十分开心。
很细微地,她眉头微微一顰,「臣妾不要什麼赏赐,臣妾只有一个请求,希望皇上勿怪罪眉儿妹妹,她……」
一提到石玉眉,沉煜明显不悦的眼一沉。「朕已降她為石嬪,皇后莫要再為她求情。」
「石嬪?」眉儿她……她能忍受帝王的无情吗?一向心高气傲的女子骄纵惯了,肯定不服气。
华皇后心裡隐隐浮现一抹不祥的念头,总觉得有什麼不好的事正要发生,而她无力阻止。
她和眉儿与镇南将军夫人陈永娟是情同姊妹的手帕交,因彼此父兄走得近而感情甚篤,多年的世交交情更让三人往来密切,一度有意同嫁一夫,入宫為帝妻。
不过镇南将军墨烟啸早一步向先皇提出赐婚请求,得一如花美眷,从此举案齐眉,夫妻恩爱,羡煞不少未嫁女儿心。
而她和石府千金一前一后入主中宫,一為后,一為妃,同為帝王的女人,相处起来倒也和睦,少有争风吃醋的宫闈之争,各自守著一方小天地。
可是自从马县令的女儿进宫后,后宫平静的日子便起了变化,没来由的不安紧紧扣住她的心,彷彿可预见一场大风暴即将到来,祸起萧墙,难挽狂澜。
「她差点害了朕的皇儿,朕没把她打入冷宫已经是朕的宽宏大量了。」他言语冷淡,不复昔日对爱妃的娇宠。
色衰则爱弛,古往今来有谁能避免,奢望帝王之爱更是难如登天,皇帝身边最不缺的就是才貌双全的美女,随时有年轻貌美的女子等著伺候一国之君。
十五岁进宫,如今已二十有三的石玉眉算是老人了,能得八年宠幸已属不易,后宫佳丽三千,又岂能她一人独佔。
只是石玉眉怎麼也没料到一步错,步步错,误中奸人挑拨,以為自己会圣宠不衰,皇上不会因一名七品官之女而对她多有责难,身為贵妃的她岂会不如一名小小的婕妤?
可事实证明,男人一旦不爱了,心如铁石,他的心在别的女人身上,她不过是花开过盛的摆设,再也引不起帝王的怜惜和爱宠,含苞待放的新人一如沾露的牡丹,艳不可言,挑弄著帝王的心,使其沉溺其中,不可自拔地贪恋。
如今宫中谁不知,除了华皇后这位深受皇帝敬重的髮妻,真正深深夺得这位无上帝王心的,正是那一年多前忽然成了沉煜心尖上宠儿的马婕妤。
说起这位马婕妤的掘起可是传奇,去岁春时沉煜在御花园裡赏桃花,忽闻林中竟传出绝妙琴音,婉转如天上仙乐,不由得好奇,循著乐音寻找,发现桃花林间竟有个美人翩然起舞,随著那曼妙舞姿,美人身上的红绸轻罗飞扬,恰似林间最妖冶的一朵红桃。
自那日偶遇后,这位原是七品小官之女马静瑜,在宫中出任典乐女官,一年之内获得皇帝连番擢升,一跃而成了如今的马婕妤,几乎得到皇帝的专宠。
眾多内侍宫女光瞧皇帝对她屡屡打破嬪妃规制的待遇就明白不能小覷了这位嬪妃,加上马婕妤出手大方,宽待下人,大伙儿自然纷纷向她靠拢示好,盼著能多得些甜头。马婕妤能独得皇帝专宠,除了美色才艺与深諳侍奉之道,排除异己的手段也是高超,但后妃争宠在后宫可是再常见不过,下人们可不管这些,他们只在乎跟著哪位主子所捞得的油水最多,前途最无限。
自知沉煜处分眉儿的心意已绝,华皇后深深一叹,闭上了眼睛,蹙紧著眉,彷彿十分痛苦的模样。
沉煜见她额上沁出一层薄汗,示意宫女拧了帕子来,亲自替她擦汗,待擦完汗,手要伸回,却被华皇后拉住了。
华皇后握著他的手,略高的体温烫得他有些不适,她的面容看起来极疲倦,望著他的眼神却是清明,令他有种被看透的感觉,不由得想抽出手来。
「皇上。」她唤了一声后,却踌躇著未再开口,气氛变得凝重,那伺候一旁的女官素来伶俐,见状便称要让帝后两人好好说话,带著其他宫女与沉子扬先行出去。
旁人都退下了,华皇后才开口道:「我听闻皇上晋封了马婕妤。」
沉煜见她虽未说什麼,语气裡却有几分怪罪的意思,油然而生一股心虚,吶吶地不知该说什麼,只道:「瑜儿她人乖巧,极识大体,她……」
「臣妾知道皇上喜欢她,但歷来晋封嬪妃得按礼制,晋封贬废皆有法度,皇上这半年来将她从一介女官拔擢為婕妤已是非凡恩典,如今再……」
「皇后,朕承认对瑜儿确实有私心,但她善解人意,贤淑贞德,是个值得朕这麼优待的可人儿,皇后若多与她往来,就能知晓她的好,知道这麼做不会太过。」
儘管他说得振振有词,但谁听不出是强辩的藉口?
当一个人想对另一个人好时,是不需要理由的,她眼前的帝王更加是这样的一个人,见他著急的想说服自己,她的心冷了下来。
沉煜虽是好色,却也颇念情分,儘管登基后嬪妃满宫苑,与她依旧是相敬如宾,未曾有过薄待,可近来渐渐明显有些不同了,他对她的尊重像道墙一般阻挡著她,使他的心无法贴近她的。
眼见他对马静瑜的专宠,她当然会嫉妒,这是她从未有过的荣宠,可即便她再不喜欢,却非得端著好皇后的贤德架子,不闻不问,身為六宫之首,她自认比皇帝更知道马静瑜是个怎麼样的人,也知道某些嬪妃在她的手中吃过亏,眼见深爱的丈夫被爱情蒙蔽了眼睛,她顿时不想再保持沉默下去。
「皇上,马婕……马妃她真的这麼好吗?她的善解人意真是好事吗?」
面对她的质问,沉煜彷彿被触及逆鳞一般,脸色一沉,不悦地皱眉,与她拉开距离。「皇后,你这是什麼意思,朕作梦也没想过你真的会说这种话,曾几何时你也变得像石嬪那样的妒妇?容不得人。」他站了起来,冷冷抛下一句,「你一向有贤德之名,朕希望你别辜负了这个名声。」
见他态度剧变,甩袖离去,华皇后愣了一愣,整个身子有如浸在寒冰湖水中般,忍不住瑟瑟发抖。
罢了、罢了,日后再找机会劝諫就是,甫生產完的她也累了,先让她好好睡上一觉……
佟义方从熙凤宫中退了出来,沉煜念及他女儿病重,见皇后已经顺利生產,便给了他一天的假,让他赶紧返回家中。
皇后此番生產耗伤血气,正气不足,有点產褥热的徵兆,但因病症轻微,其他太医也应付得来,佟义方这才放心离去。
陪著皇后一天一夜,他不说未曾闔眼,从昨晚用过一碗粥后,到现在连水也没喝上一口,如今早朝已退,百官们各自回衙门办公,他一路往宫门行去,没遇见什麼人,可才正要跨出宫门口,身后却传来一声叫唤。
「佟大人且慢!」
他停下脚步回身一看,见是马妃身边的宫女。
那宫女快步上前,行一礼后才道︰「佟大人,马妃娘娘有请。」
儘管疲累难当,但听说娘娘有请,他哪裡敢不从,连忙跟著赶往青嵐宫。
来到辉煌的青嵐宫中,刚收拾停当,一点也不显刚换了宫殿的仓卒。佟义方被引著到暖阁晋见马妃,儘管隔著帘子,但光听马妃那热切招呼他的清亮声音,他也听得出这位刚被册封的贵妇正是春风得意。
「佟太医,本宫听闻皇后娘娘顺利诞下小皇子,如今娘娘身子可安好?」
佟义方心裡奇怪,马妃只是想打听这件事就召他前来,似乎太大费周章,但表面上仍道:「皇后娘娘和小殿下皆安然无事,娘娘產后虽有些高烧,幸好并无大碍。」
她听完点点头,忽然又娥眉深锁,叹道:「皇后生了小皇子,本宫相当欢喜,这皇宫这麼大,小皇子小公主却寥寥可数,未免冷清,本宫也希望能给皇上添个孩子承欢膝下,只可惜这肚皮不太争气,总是不见什麼消息。」
「娘娘请别担心,这生育之事毕竟急不得,娘娘年华正茂,受孕容易,只要身子调养得当,就不成问题。」
「本宫听闻佟太医是医官院中的妇科好手,皇后娘娘这次也是託了佟太医的功劳,不知佟太医能否也提供本宫一些有益生子的好方子,好助本宫一臂之力,以圆本宫的宿愿。」
「这绝对不成问题,请容下官先為娘娘请脉,再按娘娘体质开方子。」
「那就有劳佟太医了。」
「嗯……下官斗胆敢问,娘娘是否有月水不通的毛病?」
马妃面有难色,「确实如佟太医所说,早先是月信乍早乍晚,月水渐少,本宫唯恐影响生育,请了许多大夫,吃过几年药都不见起色,这些年更是恶化,佟太医可有什麼办法医治?」
「女子以血為本,娘娘营血不足,气血不通,才致月水不利,下官开些气血生化的方子,娘娘按时服用,再辅以食疗,待身子调养好了便可。」
「太好了,有劳佟太医。」
宫女取来纸笔给佟义方,没多久他就写好药方,又列了药膳方子和一些注意事项。
马妃接过那张墨跡淋漓的药方看过一遍,面色再度明亮起来,她立刻吩咐人去尚药局抓药,又让一名宫女去裡室取来一个乌漆匣子。
「本宫前些日子蒙皇上赏赐,得了一株百年老山蔘,听闻令爱自幼体弱,本宫就将这老山蔘赠与太医,让令爱好好补补身子。」
佟义方诚惶诚恐的推却,「娘娘如此厚礼,下官万万不能收,这山蔘是外番使节献上的珍奇药材,圣上赠与娘娘是对娘娘的恩宠,下官无功不受禄,不能收。」
「佟太医别客气,你给本宫治病,若能使本宫早日為皇上怀了龙子,可算是大功一件,再者佟太医在宫中当值多年,本宫也是体恤你的辛劳,你可别不收,拒了本宫的心意。」马妃款款笑语中透著不容拒绝的坚定。
「娘娘如此厚恩,下官不敢或忘,下官代小女谢过娘娘。」
「佟太医不必多礼,你这两日伺候皇后娘娘,想必操劳,本宫实在不该还拦著让你跑这一趟,且把这碗黄耆枣杞茶喝了,赶紧回去歇息吧。」
佟义方再次谢过马妃,喝了那碗茶,才恭敬地退了出去。
「哎呀!咱们欣月的烧退了没?来,让爹好好瞧一瞧,你这小脸蛋红彤彤地,像极咱们院子裡的桃花,来日必定出落成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
这几天,女儿又病了,同样是动不动就生病,发烧乃是家常便饭,又患了燕口症,一吃东西就疼得直哭,让夫妇俩头痛得不得了。佟义方早上起来和晚上睡前,都要到女儿房中看望她。
离华皇后生產已又过了几日,他这阵子都在宫中、太医院两头跑,能见女儿的时间,也只有这两个时候而已。
今晚一从宫中回来,他马上就往女儿房裡去,人还没到,宏亮的声音已先传入房中。
杜秋娘刚哄女儿吃了碗肉粥,此时听见丈夫回来,连忙抱著女儿迎上前,笑开嘴道:「你这一回换的那帖药颇有疗效,月儿疮口癒合得好,刚刚才吃完了一碗粥呢。」
听闻女儿病情好转,食欲又佳,佟义方终於鬆了口气,「如此果真是好,那方子是王太医给我的,他精通小方脉科,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他与妻子杜秋娘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爱侣,两人的感情虽未浓烈到生死不渝,但是细水长流的情意却捐流成河,绵长而深浓,不曾有过一丝偏移。
早年妻子曾怀过孩子,可是那一年的天寒地冻冻死不少人,当年尚在太医院进修的他忘了带进宫的宫牌,秋娘发现后,匆匆忙忙的想為他送来。
谁知雪下得太大,路面湿滑,秋娘跌了一跤后不幸小產,而后寒气上身,落下寒症,致使身子终年虚寒,不易受孕。
他非常自责,在子嗣方面从此不敢强求。
一晃眼,十多年过去了,他本以為求子无望,即使妻子一再以「不孝有三,无后為大」要他纳妾,他依然坚拒,认定此生仅得一妻,心愿已了,不作他想。
谁知秋娘去了一趟送子娘娘庙,回来没多久便传出喜讯,两夫妻都三十好几了,得知有孕欣喜若狂,三牲五果地上庙裡叩拜谢神,感谢神明赐福佟家。
虽然女儿因母亲的体虚和寒凉,一出生便体弱多病,瘦小得比巴掌大一点点而已,可仍是他的掌中宝、心肝肉,疼得巴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全给了她。
「只要月儿能顺顺当当的长大,我就心满意足了,也不晓得我这身子骨还能不能撑到月儿健健康康……」杜秋娘轻咳了两声,以帕子轻捂嘴角。
「秋娘,不许胡说,你家相公是堂堂的皇家御用太医,岂会治不好你小小的寒症。」她就是想得多,嫌药苦,不肯按时服药,病情才会一直无起色,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她苦笑,望向女儿不解世事的小脸蛋,「我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清楚,都治了好些年了,能好早就好了,只是可怜我的月儿,年纪小小就没了娘……」
还有点小发烧的佟欣月举起没几两肉的小胳臂,像是懂得娘亲心底的苦闷和悲凉,轻轻摸著娘的脸,露出两排刚长还没长齐的小乳牙,天真无邪地笑得好开心。
「娘,抱抱。」小短腿一蹬,跳入娘亲怀中。
「瞧!女儿还这麼小,正是需要母亲照顾的时候,你别再说这些不吉利的胡话,安心地养好身子,咱们往后的日子还长得很。」佟义行伸手搭脉,一诊妻子日渐沉痾的脉息。
身為太医院首屈一指的太医,没人比他更清楚妻子生女儿时落下的病症,高龄產子本就风险多,要不是夫妻俩都渴求一子,以医者的身分压根不赞同此等危险行径。
虽然这一、两年他悉心用著好药,调理妻子气弱的身子,可是成效不佳,妻子的身体太寒了,生育过程又伤了内腑,他医术再好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尽量延续她的命,让她在有生之日能多陪陪女儿,他们夫妻俩也少些遗憾。
杜秋娘目带苦涩地握住夫君的手,「若是我撑不过,给女儿找个善待她的后娘,别让她打小没娘疼惜。」
她很不捨,却也莫可奈何,劝夫再娶是何等割心撕肺,她的痛又岂是笔墨所能形容,痛到有如全身骨头错位。
可是她不能自私到连死都不愿放手,她这世上最亲最爱的两个人呀!她若不先為他们设想一番,谁又肯為父女俩的将来著想?寒了无人添衣,饿了灶冷缸空,独凄凉。
「秋娘,我这一生得你為妻是所我幸,再无人能及你一二,瞧瞧咱们的小月儿多可人,你捨得放下她不理?」佟义方搔著女儿的胳肢窝,逼得她发出甜软的咯咯笑声。
「我……」唉!她的小月儿呀!怎麼捨得,她还想看她披上大红嫁裳,坐上八人花轿,嫁得好归宿呢。
「娘,不要皱眉头,月儿心疼。」白嫩小手抚上杜秋娘眉间,做出抚平的动作。
瞧著女儿的贴心举动,杜秋娘也宽心的笑了。「不皱眉头,我的小月儿最乖了,娘最疼你了。」
「娘的脸脸太白,气色不佳,月儿帮你诊脉。」两岁大的佟欣月学著父亲的手势,像模似样地将手搭上娘亲腕间,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儿十分认真地学人望闻问切。
小小的娃儿哪会诊什麼脉,不过是耳儒目染下多了一份灵窍,想像著自己也是女大夫,為亲娘治病。
佟义方一见女儿可爱又贴心的模样,心裡大感欣慰,若有女继承衣钵,他倒也省下后继无人的忧虑,她肯学,他便倾全力教导,让博大精深的医术能发扬光大的延续,就算不能成為一代名医,至少她有自保能力,為己身开药方取药,不假手他人,人生在世总要防著点,险恶的人心总是出其不意。
驀地,他眉心一拢,微微浮上忧色,华皇后的早產意味著什麼,后宫的争斗防不胜防,自己伺候著这些贵人们,他担心有一天会波及到他的家人,那时他该怎麼做才好?是要选边站还是……
远离。
其实他的忧虑并非杞人忧天,近臣们都看得出马妃善用狐媚之术,一日一日地获得皇上宠爱,几乎到了快专宠一人的地步,即便华皇后诞下九皇子,嫡长子也立為太子,可怎麼知道情势会不会有朝旦夕变色?
一名地方小官之女怎能一夕之间蒙受圣恩?除了容貌出色外,更要有非凡的手段和狠心,铲除异己是第一步,接下来的伎俩怕也是不少。
看似繁花似锦的深宫内院是人吃人的世界,皇上只有一个,而嬪妃有无数个,想要从眾美中脱颖而出,成為帝王专注的对象,吃素的小绵羊绝对办不到,只有被吃的分。
华皇后后来也说是自己不慎滑倒,与石嬪无关,可她心裡其实比谁都明白是怎麼一回事,谁才是幕后黑手,却什麼也不能说,石嬪只是遭人利用的代罪羔羊。
总之,希望朝廷别出大乱子才好,让人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不然后宫起风云,只怕百姓们也难有寧日。
「爹爹,皱眉,不要。」粉嫩小手臂伸了过去,拍了一下父亲的额头,试图拍走他眼底不安。
小欣月是想抚平父亲如小山的眉头,但手太短,搆不著,所以抚变成拍,小嘴儿不满地微微噘起。
「呵……爹的心肝宝贝,爹一瞧见你,什麼烦恼都飞走了。」他从妻子怀中抱起女儿,将她高高举起逗乐她。
「爹爹也是月儿的心肝宝贝,还有娘。」她开心的笑著,一双无邪的大眼睛弯成弦月。
「你这张小嘴甜得很,爹和娘的心窝全给你甜得化了。」有女如此,夫复何求,他这一生还有什麼不圆满?
「咯咯……咯咯……月儿吃糖,吃好多的糖……」父亲把她放下,让她坐在床边,她从娘亲绣的小荷包裡取出云纸包的糖,大方地要给她爹一颗。
大家都有糖吃,嘴巴甜甜的,爹爹也高兴地直说她乖。
「小心糖吃多了把牙吃坏了。」佟义方暂且放下心中的忧虑,笑凝挚爱的妻子。「秋娘,咱们的小月儿聪明又伶俐,不知哪家的儿郎有幸娶到她?」
女儿尚小,他已开始操心她的终身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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