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说王朝世祖三十一年
云霓一肩挑起了紫衣所有的工作,照例每天安排遥翔的生活起居,每天处理内院的大小事务,每天将书房和寝居收拾的妥妥当当。只是,她不会笑了,也很少听到她开口说话,即使开口,也决不多说一个字。红袖的神智完全陷入混乱,星儿除了照顾她,也成为云霓最得力的助手。云霓从来不支使她做事,她也安份地不靠云霓太近,但总能适时将事情做好。两个女人形同陌路,却配合的天衣无缝,上天有时真会作弄人。
云霓停下手中的活计,抬眼看星儿有条不紊的动作,不由在想:可能她当初判断错了,星儿远比红袖要高明得多呢。但是有一点她不会看错,星儿的心地不坏,当初是被红袖唆使也好,是嫉妒心作祟也好,总之,她是一心一意向着遥翔,如果真的找不到更好的人选,将紫衣姐姐的托付交给星儿,也算可以了。想到遥翔的质问:"你的心也死了么?"她的心没有死,只是寒了。心死就不会有感觉,但是她现在依然觉得冷,铺天盖地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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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越来越浓,夜深的时候,云霓不忘为遥翔披上一件外袍。他下意识的拢紧衣襟,无意间碰到她冰冷的手指,顺势握住了,放下笔,用两只手掌包裹住她冷冰冰的小手,道:"为什么自己不加件衣服呢?你的手好凉啊。"她不回答,任他静静的握着,她从不反抗他,只是不反应。
遥翔叹气,近日他叹气的次数比以往十几年都多,他觉得自己在迅速衰老,无论在身体上还是心境上都是如此。以往朝中事家中事可以和遥冲和云霓商量,现在一个不在身边,一个缄口不言,他想吐一口气都难。他承认对自己身边的女人吝于付出,却贪婪的汲取她们默默的奉献,今天这样的局面,是他一手造成的。尝到情薄意冷的滋味,才知道那几个女人心底的痛苦。但是遥翔永远是遥翔,即使他知道错了,即使他知道一句挚情的话语就可以攻破云霓的心防,他也不会说,不会做。他不是遥冲,决不会向女人低头,更不会向女人乞求温情,即使他心中强烈的渴望云霓的温言软语和清脆的笑,即使他看着她的淡然和冷漠时时会感到心痛。他,太习惯于女人无条件的付出!
他放开云霓的手,重新拿起笔,低声吩咐:"明晨早半个时辰叫我。"她点头,退到他身后,他现在连听她应声"是"都是奢求。
遥翔所谓的"叫",不过是提醒他上朝的时候到了,他近日几乎连续彻夜不睡。遥冲走后,三军统帅之职一直由禁军首领暂代,如今胡天道闹的厉害,朝中急于找人接替这个职位。三军统帅,意味着执掌所有的兵权,意味着手握半壁江山,任何一派都不愿放过这个机会,任何一派也不愿别派轻取这个机会,然而又找不到各方均认可的人选,事情一直僵持不下。
今日早朝,遥翔又驳回了遥括推举的人选,恨的他咬牙切齿,神情似要咬下遥翔的一块肉。遥翔保持着平静疲惫的微笑,言辞有条有理,逼的遥括无话可说。
下殿来,尉司马凑近遥翔,虚伪地笑道:"平王爷,您几日来驳回了朝臣推举的四位人选,就不知王爷心中究竟中意谁?"遥翔笑道:"本王心中,除了北靖王,无人可担此重任。"尉司马道:"王爷说笑了。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军不可一日无帅',难道真要等到靖王爷玩够了回来,再来理会外敌侵扰之事?"遥翔请教道:"那依尉大人的意见…
…"尉司马谦虚道:"老夫一届文人,对用兵打仗之事一窍不通,哪里敢多言?只是忧国心切,忍不住多嘴,还请王爷见谅。""尉大人说哪里话?忧国忧民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遥翔陪着笑脸,心中暗道:老狐狸,想探我的口风,没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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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中,偌大的书房居然空无一人,近日他已渐渐习惯这份沉闷的寂静,独自坐下休息。一会儿,觉得口渴,一摸茶碗,居然是空的。他不由皱眉,云霓是怎么搞的?人不在也就罢了,居然茶也忘了沏,难道出了什么事?想至此,不由高声叫道:"云儿?云儿?"刚叫两声,就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云霓推门进来,扬着手里的一封信函,满面喜色,忍不住就要开口,又顿住,跑过来将信交给他。
难得见云霓冷漠的脸上闪现光彩,遥翔急忙抽出来看,是遥冲的信。说他已经找到了柳惜颜,两人言归于好,近日就要回京,但是还求遥翔为惜颜父女重新安排身份,以便掩人耳目。另外,他会顺路收拾胡天道,为这场多年征战做个了结。
"太好了。"遥翔激动的拉着云霓的手,喜道:"么弟回来,三军统帅之事迎刃而解,胡天道那厮也不能再兴风作浪,免去了我整日与东西两王和尉司马朝堂舌战之苦。"云霓连连点头,替他高兴,更替遥冲和惜颜有情人终成眷属高兴,唇边不由自主的泛起一朵明媚的浅笑。
遥翔看得痴了,他有多久没有看到她的笑容了?久到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她发觉他的目光有异,立即收敛笑意。
"不,不要。"他惊喊,直觉伸手碰触她的唇角,想要抓住那抹笑容,但是依然在他指缝间眼睁睁溜走。他看着空空的双手,茫然苦笑道:"我竟然连你的笑容也留不住了。"一股强烈的疼痛袭上心头,迅速刺穿了他的五脏六腑,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竟然连你的笑容也留不住了。"他一句话说的云霓心中酸酸涩涩,下意识扭过头去,哪里还笑的出来?他是她的爷呀,她的主人,她的恩人,她的男人。那个高高在上,尊贵无比,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王爷;那个心中只有江山社稷,对男女之事无心无情的王爷;那个沉稳冷静,笑对红尘,凡事胸有成竹的王爷。如今,竟然像个疲惫的孩子,用着仓皇无助的语调,几乎在乞求她的怜爱了。她寒冷的心有一角开始融化,但是仍然开不了口,伸不出手,有些感情,就像时间和流水,一去不复回。她现在已完全体会得到银月的痴、碧荷的哀、紫衣的傻,红袖和星儿的妒。当初信誓旦旦的说过"无心无所求",恐怕要自己打自己的嘴了。除非她不是女人,除非她的心是铁打的,否则无法做到无怨无悔无所求。既有所求,就会失望;既然失望,就会有怨;既然有怨,难免有恨。有时,她真的想过抽身而走,但,毕竟还是有一丝不舍。她走了,爷就真的孤单一人了,星儿靠不靠得住她还没有十足的把握,就算靖王爷回来,也不可能陪爷一生一世。而且,她怀疑自己根本没有碧荷的勇气,她可以与爷怄气,可以冷漠,可以不说话,却无法确定能够忍受从今以后见不到他的人,听不到他的声音,得不到他的消息的日子。当真如此,她可能会痴,会疯,会死。心死,心死,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好难,若心真的已死,怎会单单因他的一句话,就令她心潮起伏,鼻酸眼湿?放手,放手,真能放手,就不会计较紫衣的嘱托,就不会牵绊她走后他的生活。情!放下了,收不回;伤过了,补不回;剪不断,理还乱;放任它,蚀心肝。
遥翔单手抵着胸口,这次那只大手将他的心脏攥的死紧,用力再用力,似要把他的心捏爆。豆大的汗珠沿着额头鬓边滚落,整张脸白里透青,全身已痛得快失去知觉,涣散的目光中见云霓满脸惊恐,仿佛还听到她的惊呼:"爷?"一定是痛的产生幻听了,她怎么可能开口叫他?失去意识之前他还在想:她怎么又哭了?他的心已经痛到承受不起她的眼泪了!
他高大的身躯虚软的栽下靠椅,云霓撑不住他,随他一起跌倒,用娇小的身子为他抵挡落地时的冲撞,她听不出自己的声音到底是什么音调,只知一直呼喊:"爷,爷,您怎么了?爷?来人那,快来人那……"***************************************************************8宫中太医全部到齐,连皇上也亲临探视。太医们诊完脉商议一阵,最后渠太医道:"启禀皇上,平王爷患的是心力憔悴之症,主要是长年劳心劳力所至,病的已经不轻,今后一定要多休养,少操心,避免情绪过于激动,否则,再有一次,恐怕就……"众人都明白他意思。皇上伤心道:"他年纪轻轻,竟得了这种病,我当真不该交给他那么重的担子。"遥隆在一旁趁机道:"父王,二弟多年为国事操劳,才会患此顽症,今后我们其他兄弟自当多多尽心,替他分忧,以便他能安心静养。"皇上责怪道:"你身为兄长,却远不及翔儿懂事,你们谁有他一半能耐,也不必拖累他到今天的地步。"遥隆遥括一齐垂头道:"是,儿臣无用,今后定当尽心尽力。"他们口中说的谦逊,但随皇上离开的时候,满眼皆是得意。遥隆心道:当真是天命不可违,该是我的就是我的。老三处心积虑阴谋数年,被老二除掉;老么爱美人不爱江山;老四虽然有野心,还必须靠着我这棵大树;老二嘛,最是辛苦,没料到得此不治之症,到头来为我做了嫁衣裳。争来争去,皇帝的宝座还是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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蜡黄的脸,深锁的眉,紧合的唇,银丝隐隐的发。云霓颤抖着抚过她所熟悉的五官,此刻看来那么疲惫,那么脆弱,令她不敢相信这是她那个睿智沉稳,温和亲切的爷。到此刻她还无法从刚才的惊恐中恢复过来,在他倒下的那一瞬,在唤他不应,摇他不醒的那一瞬,她觉得自己也随着他死过一次。他不张开眼,她的心就无法恢复正常跳动。
星儿看着云霓痴痴呆呆的样子,扭头悄悄拭泪,心中自叹不如。她知道无法劝云霓去休息,所以默默退下,将爷留给云霓一个人。如果爷终将属于一个女人,那么这个人非云霓莫属。
天黑了,天亮了,云霓一动不动的坐着,头轻轻的靠在遥翔枕边,大眼睛圆圆的睁着,一眨不眨,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遥冲受罚昏迷之时,柳惜颜不愿假他人之手照顾,现在如果有人要她离开遥翔半步,她会与那人拼命。怎么现在才发觉呢?早在上一次他在她门外伏地干呕的时候,就应该注意到他的不适了。那时自己完全沉浸在悲哀之中,甚至打算对爷的一切都不再关心。是她的错,是她的错啊!如果遥翔真的有什么不测,她的心意与惜颜当年一样,随他去!无力分辨心中痛得快死去的感觉是因为愧疚,感恩,还是爱,总之她要陪着他,同生共死。
天边泛起鱼肚白,星儿端着茶盘进来,看一眼石像般的云霓,立时面色惨白,手中的药碗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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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空间笼罩着诡异的迷雾,搅的人分不清楚方向。遥翔在原地徘徊,不敢轻易迈出一步,迷雾深处仿佛处处隐藏着危机。突然,一点光亮在远处出现,闪烁着,跳跃着,旋转着,引诱他走向陷阱。他的目光随着光亮转,脚下仍然小心的停留在两步的范围内。那光亮卖力的闪烁,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像——银色的瀑布。一张娇艳美丽的女人面孔在飞瀑中浮现,是云霓!她朝他微笑,温柔的向他招手。他面露喜色,朝她迈出一步,未待放下,就听到周围飘忽阴森的笑声,带着回音撞入他的耳鼓:"去吧,去吧,往前走吧。"他辨出那是遥锐的声音。
云霓笑得很柔很甜,持续的向他招手。他向前挪了一下,耳鼓内的声音更响:"去吧,去吧……"遥锐、遥隆、遥括和尉司马扭曲的脸庞在迷雾中出现,围着他快速转动。他的脚步停顿,缓缓的,缓缓的收回。云霓的笑容渐渐收敛,唇际浮起一抹哀伤,笑的弯弯的眼睛张大,清澈的眸子涌上水光,滑下两滴泪。他伸手欲抹,她偏过头去,绝望的看他一眼,影像在白瀑中慢慢消失。
"不,别走。"遥翔大喊,忘记了隐藏的危机,忘记了耳鼓中萦绕的声音,忘记了身前身后旋转的人影,急急追着那光亮而去。迈出第三步,就觉脚下一空,身子掉下无底深渊,不断的往下沉,往下沉……
极度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猛然张开眼睛,模糊的视线中有人影在晃动,耳边缥缈的听到人声:"醒了,醒了,爷醒了。"身上像破败的机器,每一寸都不听使唤。
视线在片刻后变得清晰,他看到渠太医上前来搭他的脉搏,温和的问:"王爷,您觉得如何?""还好。"他吃力的吐出两个字,声音微弱的像蚊子叫。
渠太医回头道:"没事了,醒来就没事了。"他的目光移到太医身后,看到了星儿、管家、遥隆、遥括和另外几位太医,听得遥隆的声音道:"来人,赶快进宫将喜讯禀告皇上。"云霓呢?他是追着她醒来的,张开眼却看不到她。他的目光又重新扫视了一遍床前的几个人,越过遥隆和遥括时停顿了下,他们来干什么?像探视遥锐一样来幸灾乐祸的吗?看他们窃喜的样子,仿佛他再也起不了床似的。他目前无力思考这些,等身体好了,到朝堂上再与他们计较,他现在只想见云霓,问她为什么又流泪了,问她他昏倒前是不是真的听到了她的呼唤。
星儿见遥翔的目光一直在梭巡,上前来附在他耳边道:"爷,云霓姐姐照顾了您两天两夜,先去休息了。"遥翔松了口气,原来她是累了,不是对他漠不关心。在死亡的边缘挣扎徘徊过一次,有些事情突然变得不再那么重要,有些感情突然变得异常强烈。如果立即会死,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江山么?皇位么?百姓疾苦么?都不是。他想见遥冲,想见父王,想云霓陪在他身边,听她脆如银铃的笑,看她流光溢彩的眼睛。为什么人总是在生死一瞬间才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他微合双目,不理会遥隆虚情假意的问候,不理会渠太医唠唠叨叨的嘱咐,昏昏沉沉的又想睡,也许再次醒来就可以见到云霓了。
"各位先请回,让平王爷休息吧。"渠太医适时出声赶人,又摸了摸遥翔的脉搏,确定平稳才起身欲退下。
遥翔突然出声唤道:"渠太医,我得的是什么病?""呃……"太医犹豫不言。
遥翔笑道:"老太医不妨直说,即便是什么绝症,本王也可以坦然接受。"太医连忙道:"也并非如此严重,王爷患的是心力憔悴之症,只要安心静养就好。宫中府中补品甚多,只要王爷少操心,不激动,应当性命无虞。""心力憔悴,"遥翔低喃,心脏突然一阵抽搐,冷汗顺着苍白的脸侧滚下。
"王爷,"太医惊呼,上前握住他的手劝道:"您千万不要激动。""心力憔悴!"遥翔又重复一遍,待心上的刺痛渐缓,才茫然问道:"岂非等于今后再也不能上朝议政了?"太医见他神情不稳,婉转道:"要视情形而定,若王爷身体恢复的好,当还可以……"遥翔突然干笑两声道:"报应,报应。我为皇位之争,费尽心机,不择手段,到头来果然如三弟一般,竹篮打水一场空。"渠太医干枯的老眼忍不住湿了,劝道:"王爷,端王爷与您岂能相提并论?您十几年来为朝廷为百姓做的事,哪一件都可比明君圣主,如果可以,老臣愿意代王爷身受顽疾。"遥翔见他真切的神色,摇头叹道:"罢了罢了,我辅政十五年,虽未做过一天皇帝,但终究赢得今日的名声地位,此生也算无憾。""王爷。""你去吧。"他侧身闭目,不再说话,耳听得沉重的脚步声渐远,门被轻轻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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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滴湿冷的泪从颊边滑过,没入刚刚冷汗浸湿的地方。他抹过眼角,愣愣看着指尖上沾的水迹,哭了吗?原来自己还会流泪啊!自懂事以来,第一次哭是为娘的死,第二次哭是为银月的死。这一次,为的是自己,为的是造化弄人。
温热的水滴不断落在脸上、手上,遥翔不由皱眉,男子汉大丈夫,眼泪怎么不断呢?随即惊觉不对,这眼泪不是自己的。他抬眼望去,见云霓站在床头,泪眼朦胧的望着他,晶莹的泪滴颗颗滚落,沾湿了面颊,沾湿了红唇,沾湿了他的手脸,沾湿了锦被,沾湿了他的心。
一股热气冲向眼角和喉头。
"傻丫头,"他心疼的微笑道:"别哭了,你再哭,爷的心又要疼了。"云霓急忙抹干眼泪,冰凉的小手放在他心口轻抚,仿佛这样就可以降低他的疼痛,低低柔柔的问:"爷可觉得好些了?"遥翔长长叹道:"你终于肯跟爷说话了。""爷,"她凄凄哀哀的唤一声,泪又涌出,扑到他身上喊:"云儿错了,云儿错了,云儿再也不跟爷赌气了。云儿今后时时刻刻支应着爷,时时刻刻对爷笑。"他低低道:"你这话可做得准?"她用力点头。
他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既然做得准,怎么还哭呢?来,笑一个给爷看。"她勉强扯起嘴角笑了下。他大皱眉头,板起脸道:"难看。"她又试了几试,终究笑不出来,最后握着他的手道:"爷要云儿笑得好看,就快些养好身体。"他笑了,刮一下她红通通的鼻头:"又在利诱爷了?"挥手之间碰到她头上覆的轻纱。
难怪觉得她怪怪的,整个头发都用黑纱包了起来,看着怎么会不别扭?他挑眉道:"又不出门,戴这罗嗦的东西做什么?"云霓起身急躲,仍然慢了一步,被他抓住轻纱一角,借着她向后躲的力道,轻易扯了下来。
一头亮白的银丝在空中飞旋,衬得她憔悴的面容突然明艳,衬得她惊慌失措的眸子乌黑闪亮。他错愕的抓着那条轻纱,像被点了穴道,不会动了。她手忙脚乱的拢起发丝,徒劳的用双手遮掩,奈何两只手能够遮挡的有限,她低喊一声,转身就往外跑。
"云儿。"遥翔大喊,急着起身,但虚弱的身体根本无法支撑自己,整个从床榻滚落。
"爷,"云霓惊呼,急忙跑回来,跪在地上吃力的扶起他,让他靠着自己。
他一手攀着她的肩头,一手颤抖的抚过她的白发,连声音都是颤抖的:"云儿,这是怎么回事?你的头发怎么会?"她不敢接触他的目光,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好丑,急促而破碎的道:"爷,云儿先扶您回床上,地下凉,您的身子受不了。""别管他凉不凉的?"遥翔大喝,"告诉我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她偏过头,咬紧下唇,沉默了。
"云儿?"他小心翼翼的转过她的脸庞,眼里全是震惊与心疼,没有厌恶,没有嫌弃,颤声道:"是为我,是为我对吗?"她眨掉眼中的泪,突然好温柔好温柔的笑了,掬起他鬓边一绺灰白的发丝,轻声道:"云儿说过要做爷的红颜知己,这一头白发不是正与爷相配么?除非爷嫌它难看。"她年轻美丽的面孔上挂着浅笑,闪着泪光,在一头银白如瀑的发丝映衬下,说不出的妖冶诡异,说不出的苍凉凄美。
红颜知己呃!他猛地将她拥在怀里,抱的密密实实,紧的仿佛要将两人融为一体,沉痛的道:"我为朝政辛苦十五年,不过换得两鬓风霜,而你为我,居然一夜白头。我……"他的喉咙被涌起的热浪堵住,咸涩的水珠悄悄的一点一滴的浸润她的银丝。这是他第四次哭,这一次,是为了云霓,为了这个帮着她,守着他,疼着他,爱着他的女人。若在以往,一夜白头又如何?最多换得他片刻震惊罢了,而此时,他只想用整个后半生来回报她的深情。
他在她的明眸中搜寻到自己疲惫苍白的影子,深陷的眼睛里闪着不曾熟悉的柔光,像遥冲看柳惜颜的眼神。这就是"爱"吧!谁会想到,年仅三十一岁的人却有着尽五十岁的苍老?谁又知道,他的后半生还能看到几个清晨?这个时候才学会爱人,是不是太迟?这个时候才向她承诺一生一世的情誓,是不是太自私?即使迟了,他也不会放开她,他已经自私的毁了她的青春,那就不妨自私到底,霸占她的一生。
"云儿,"他低抵哑哑的开口,"你曾说过要伺候爷一辈子是吗?"她点头。有点疑惑,有点紧张,有点惶恐,生怕他又说出什么冷硬绝情的话。
"现在依然没变么?"她再点头,虽然做不到无心无所求,但是她知道自己不会想离开他了。
"好。"他闭了闭眼,安心的靠在她肩上,"记住你的承诺,爷要你守着我一辈子,直到我死。就算我自私吧,就算我霸道吧,总之从今以后,你休想再离开我。"她震惊的看着他,那声音低沉却坚定,那眼神温柔却炽热,那笑容虚弱却真诚,那心跳杂乱却凝重。他自私的霸道的索取她的承诺,同时也给与她承诺: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让她离开。
她柔软冰冷的身躯在他的怀抱中恢复温热,那些已经冰封的情绪如溃堤的潮水汹涌而来。够了,这就够了,她从来不是贪婪的女人,他也从来不是慷慨的男人,所以这一句"休想离开",已经是他和她的极限。
她深深的埋进他的怀抱,彼此鬓边白发纠缠,眼中的泪光在微笑……
ps:如果你觉得整个故事到这里已经完整,或者你对这个结局非常满意,又或者你还没有准备好手绢和脸盆,再或者你在情绪激动的时候有暴力倾向(比如说:会失手扭断一只猫的脖子。)那么,奉劝你不要看尾声。
尾声
玄说王朝世祖三十三年
遥翔倚在躺椅上,怀里抱着三岁的小追情,给她念书。
“江南江北雪漫漫,遥知易水寒,彤云深处望三关,断肠山又山……”
追情小小的身子在他怀中不耐的蠕动,小脑袋东转西转,搜寻可以引起她兴趣的东西。
遥翔拍了她的小胳膊一下,低声斥道:“坐好,听着。‘天可老,海能翻,消除此恨难。’”
追情眼珠子贼溜溜的瞄上他鬓边白发,小手悄悄的伸过去,抓住,用力一拉……
“频闻遣使问平安,哎呦!”遥翔痛呼一声,拍掉她的小手,“小丫头淘气,不好好听书,怎么扯伯伯的头发?”
追清“咯咯”笑着。两只小胳膊圈紧他的脖颈,问道:“伯伯,你和云姨的头发为什么是白的?爹爹,娘和情儿的都是黑的。”
遥翔将书册丢置一旁,抚着她黑亮柔软的头发,微笑道:“因为伯伯和云姨是一家人,你和爹爹、娘是一家人。”
“那我们家的老管家和伯伯是不是也是一家人?他的头发也是白的。”
遥翔被个三岁孩童问的哑口无言,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惜颜推门进来道:“不是,老管家和白头发的厨娘是一家人。”
“娘。”追情爬下遥翔的膝盖,冲进惜颜怀里。
云霓随后进门,将药碗端到遥翔近前:“爷,该吃药了。”遥翔像喝茶水一样轻松饮尽。云霓收好托盘,拾起书册笑道:“爷,您也太心急了,小郡主才多大?您给她念这种书她怎么听得懂?”
惜颜笑道:“二哥将情儿当男孩子来教,恨不得她将来成为一位大大的忠臣。你呀,还是赶快给他生个儿子吧。”
云霓黯然浅笑,遥翔轻轻握住她的手道:“云儿照顾我已经很辛苦,不需要多个孩子受累。”
云霓感激的看着他,瑞王爷之事后,她便自食草药,永绝后患,没想到却造成今日的遗憾。他总是以自己病体虚弱为借口,说着不要子嗣,可是见他宠爱追情的样子,她知道他喜欢孩子。要是能找到碧荷就好了。
惜颜不知内情,还当遥翔真的体恤云霓,羡慕道:“也好,这小鬼有时真磨人呢!”
遥冲在门外大声道:“谁说我的宝贝女儿磨人?”话音落,人已经进来了。
“爹爹。”追情喊着,挣脱了母亲的怀抱。遥冲一把将她抱起,亲了又亲,举到肩上让她骑着,乐得小追情又嚷又叫又笑。
惜颜无奈道:“你呀,宠坏了她。刚刚下朝就陪她疯,也不闲累。”
“不累,不累,在朝堂上累了一天,回家陪女儿疯才叫高兴。”他将追情高高举起又放下,转头看见遥翔询问的眼神,将女儿放回惜颜怀里,坐到他身边道:“今日在祭坛忙了一天,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后天继位大典。”
遥翔轻轻叹了口气。
遥冲道:“你看你,躺在家里还要担心。我觉得大哥继位没有什么不好,这两年你不问政事,照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黄河水没有泛滥,玄说王朝也没有改姓尉。”
惜颜用手肘碰了他一下,遥冲吐了吐舌头。
遥翔依然紧锁眉头,半晌摇头道:“你不明白,这两年风平浪静是因为父王在位。一旦大哥继位,必定要起风波。”
“是你多虑了吧?”
遥翔微笑,唤一声:“云儿?”
云霓立刻道书架中抽出一本书册,打开取出一纸密函交与遥冲。遥冲看后大惊,白着脸叫:“这,这怎么可能?”
“你以为我卧病这两年真的什么都不闻不问?么弟,你的心思终究太浅。尉司马那老狐狸处心积虑这么多年,怎肯轻言放弃?他不动声色,等的是机会,等我们兄弟自相残杀,他好坐收渔翁之利。大哥不是傻子,他未继位之前可以与尉司马和平共处,甚至可以相互利用,但是继位之后一定会除之而后快。这道理老狐狸自然懂,你说他会不会坐视自己被遥隆除掉?”
“那现在该怎么办?”遥冲站起来跺脚,“后天就是继位大典,我现在赶去调动城外大军也未必赶的及。”
惜颜拉住他道:“你不要急嘛,听二哥怎么说?”
遥翔道:“来得及的,你照旧安排继位大典的一切,只等明天晚上到西城门外接应你的部署就好。”
“啊?”遥冲愣住。
云霓笑道:“靖王爷,您忘了您有一位笔迹可以以假乱真的王妃?”
柳惜颜意味深长的笑着。
遥冲高兴的叫道:“甚好,甚好。”随即又不满的道:“原来你们都知道,唯独瞒着我。”
遥翔道:“若早告诉你,你还能每天悠闲的到金殿上去晃?尉司马一定最先提防你,只要你露出丝毫马脚,他就会采取行动。只不过,他未必提防到我。”
遥冲骚搔头道:“说的也是。”三人都被他的矬样子逗笑了。
遥冲也跟着笑,随后突然道:“二哥,你为什么要帮大哥?”
遥翔叹道:“他毕竟是我们的大哥,我不能眼看玄说王朝改朝换代。”他的目光落在云霓身上,温柔的笑道:“完成了这件事,我就真的了无牵挂了,该去做一些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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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缓缓没入地平线,更夫扯着嗓子高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明日是新帝继位大典,整个京城家家户户灯火通明。
云霓帮遥翔整好衣装,梳好发髻。遥翔闭着眼道:“二更敲过了吧?”
云霓应道:“敲过了,靖王爷当到了西城门外了,李副统领的回信也该到了。”她刚说完,就有一名黑衣侍卫跃窗进来,曲膝捧上一封信函。
遥翔看过点头,提笔写了两个字交还给他,黑衣侍卫迅速没于房屋的阴影之中。
遥翔起身,微晃一下。云霓急忙扶稳他,担忧的道:“爷,您还好吧?”
“没事。”遥翔轻拍她的手臂,唇际浮现微笑,“你放心,我只是去露个脸,以降低尉司马的戒心,很快就回来。我答应过今年冬天陪你去寻天山雪莲,就一定会遵守承诺,我还想见你满头的青丝呢。”
云霓勉强扯起一抹虚弱的笑,却挥不去心头莫名的恐慌,仿佛他今夜一走,就再不会回来。她小心翼翼的端了药碗给他,一滴热泪不小心滴落浓稠的药汁里,急忙偏转过头,不让他发现。
他喝干了药汁,发现她偏着头悄悄抹眼睛,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怜惜的唤了一声:“傻丫头。”低头吻上她苍白冰冷的唇,将她的哽咽和他的叹息一并封缄。
她紧紧依偎在他的胸前,掌心隔着衣服可以触到他的肋骨,眼角余光可以瞥见他的白发,舌尖尝到他口中药汁的苦味,苦得人心发颤。
他的手指缠绕着她的白发,柔声道:“等我回来,嗯?”
“嗯。”她亲自送他上马车,目送车影融入长街的灯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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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一刻,一匹千里神驹疯了似的在大街上狂奔。守卫看到这匹马都纷纷闪身让路。遥冲紧紧抱着身前之人,高声嘶喊:“让开,让开。”
南平王府的大门近在眼前,他任凭骏马自行冲进去,再狂奔的马背上飞甚而起,抱着怀里的人稳稳落在门前等候的两个女人面前。他双目充血,用力摇晃着遥翔,大喊:“二哥,我们到了,我们到了,云儿就在这里,你看看她,你不是要见她?”
云霓脸上血色褪尽,痴痴的看着遥冲怀中一动不动的人,缓缓缓缓的走上前去,接过遥翔消瘦的身躯。他的身体还是温的,灰白的嘴唇微启,仿佛还有话要说;苍白的脸上还带着希冀的神情,仿佛还有人要见;眉峰习惯的紧锁,仿佛还有事未做完;右手紧握成拳抵在心口,指尖陷进肉里,血丝凝结,仿佛还在忍受疼痛;额上汗珠冰冷,凝悬在鬓边的银丝中,摇晃之下,银丝飞扬,水珠滴落,仿佛还有情丝未断。
惜颜捂着嘴,难以相信眼前所见,抓紧遥冲的衣襟,失声问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遥冲咬牙流泪,狠狠的打了自己几个耳光,打的嘴角流血,自责道:“都是我不好,大典开始之前我就见二哥的脸色奇差,可是我竟没有在意,等到尉司马被俘之时,他就倒了下去。”
“渠太医不是在吗?”
遥冲垂头道:“太迟了。二哥只来得及说了两个字:云儿。”
云霓猛然一震,目光涣散的飘过遥冲和惜颜,转回遥翔身上,捧起他的头放在颊边摩挲,声音轻的几不可闻:“爷又失信于我,当初紫衣姐姐就曾失信于我,为什么你们都不遵守承诺?可是云儿还是一样要守承诺,说过要伺候爷一辈子,就是一辈子。”她的表情祥和宁静,仿佛只是在与遥翔闲话家常,却令遥冲狠狠打了个冷战。惜颜将头埋进遥冲怀里,不敢看云霓的眼睛,那眸子仿佛一渊幽潭,深不见底,空洞的什么都看不见,只除了——死亡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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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说王朝金宗元年冬
今年的雪下的娇柔无力,梅花也开的懒洋洋的,偶尔一阵强风吹过,就会抖落几片黯然的花雨。
星儿拾起半截枯枝,将脚下的梅花瓣埋进雪中,喃喃念道:“生同衾,死同椁。”
追情扯着她的衣袖,扬起沾满雪花和梅瓣的小脸问:“星姨,什么叫‘生同衾,死同椁’?”
星儿拈起她发上的一片粉红色花瓣,凑近唇际轻轻一吹,花瓣像一叶扁舟,在风中浮沉旋转,落于刚刚堆砌的白雪花坟之上。她看着粉红的娇艳与雪地的莹白相映,幽幽道:“就像伯伯和云姨。”
“哦。”追情似懂非懂,好奇的又念一遍:“生同衾,死同椁。”
红袖赤着脚散着发从她们身边跑过,在花瓣铺满的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足印,风中传来她痴痴傻傻的歌声:
惜红颜
两鬓银发共纷飞
未待鸳鸯成双时
飞花似雨
雪冢深处
笑卧伴知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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