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苦战中的天翔听见聂隐娘来了,不禁心中一宽,顾不得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叫道:「没事!头上那群兵就拜托你了!」
聂隐娘道:「小事一桩!」
她站在左侧崖顶,提剑在官兵群中来回飞奔,剑尖所到之处无人幸免,右侧山壁上的官兵纷纷将箭头转射向她,却半点也碰不到她身上。
天翔连忙趁这空档将背上的天扬放下来,看到哥哥手臂被流矢擦过,流了点血,脸靠在山壁上有些擦伤,除此之外别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
飞飞也跟着来了。虽不能杀敌,但他展开绝世轻功,四处游走,窜高伏低,浪费掉官兵不少箭,有时还引他们射中自己人。他玩到兴起之处,竟跃下崖顶,跳上右侧山壁,缘着笔直的峭壁四处飞奔,看得众官兵目瞪口呆。
天翔也是一阵咋舌,心想:「这小子是壁虎转世的吗?」
眼看官兵力量分散,再也不是他的敌手,便背着天扬跃出山洞,冲上右侧山壁,沿着山壁上冲数步后,又使劲一蹬,跳向左侧山壁,同样上冲数步再借力回到右侧。他不像飞飞那样可以随心所欲地在山壁上行走,只能这样交错而行。
没一会他已踏上右侧崖顶。崖上的官兵一来弹尽援绝,二来看见聂隐娘和飞飞身怀绝技,把对面的同僚杀剩没几个,早已个个双脚发软;这回看见妙手空空儿冲上崖顶,心想这回轮到自己赴死了,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做鸟兽散,四处逃窜。
天翔刚才被他们一阵乱箭逼得喘不过气来,天扬更是差点送命,早已怒火中烧,原本恨不得把官兵杀个精光;等到看见官兵哭喊逃命的模样,顿时觉得杀这些小卒没什么意思,就放他们去了。
聂隐娘和飞飞从对面跃到他这边来,天翔正把天扬放在地上,仔细地替他敷药。飞飞冲到天扬身边,说:「我来替他擦!」天翔抬起头瞥了他一眼,冰冷的眼神比刚才的利箭还要准确地射中飞飞心窝。少年不禁后退了一步。
聂隐娘看天扬虽然憔悴了些,但气色还算正常,显然受到极好的照料,不得不佩服天翔。她说:「看来我骂你没良心是冤枉你了。不过,你到底带他上少室山来做什么呀?」
天翔默默地背起天扬,说:「反正不是来当和尚的。」
飞飞怒道:「人家刚救了你一命,你这是什么态度?」
「如果我记得没错,本来喝那杯毒药的人应该是你。」天翔冷冷地说。
飞飞僵住了。
聂隐娘出来打圆场道:「没时间吵架了。刘悟派出的人可不只这些。」
天翔说:「想不到他算得还真准。」
聂隐娘说:「才不是他算的,是个车夫去告密。现在街上到处都是我们几个的通缉图像,不被认出来才奇怪。」
天翔摇头说:「亏我还给他两倍车资。」
这时远处山坡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显然人数众多。聂隐娘说:「看吧,又来了。」
天翔说:「我没时间再耗了。」
聂隐娘说:「你尽管走,这边交给我。」
飞飞说:「我跟你一起去照顾扬哥!」
天翔说:「偏偏我没空照顾你!」
聂隐娘说:「飞飞,你留下来帮我!空空儿,我们怎么会合?」
天翔说:「月岭峰上,月岭湖边见。」说着径自往前走了。
聂隐娘说:「好!」不一会儿又想到一事,回头叫道:「等一下!月岭湖……」然而天翔已走远了。
当晚天翔找了个山洞休息。他把唯一的薄被和所有备用的衣服都盖在天扬身上,至于他自己,也许是为早上的失态羞愧,也许是怕被人偷袭,并没有像昨夜一样搂着天扬睡,而是坐在洞口守卫。
天扬斜着眼看他,他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眼睛始终对着外面,一刻也不曾转向天扬。雪白的月光照在他身上,把影子拖得长长地,让人感到十分孤寂。
今晚的月光好象特别亮。仔细一算才晓得是十四日,明天就满月了。
忽然想到,师父过世那天也是满月。一阵不祥的预感,不由自主地袭上心头。天扬打了个冷颤,连忙逼自己想别的事情来化解此刻的不安。
如果真的找到燕骨草,解了他中的毒,天翔岂不成了他的救命恩人?这么大的人情债要怎么还才对?裴研只不过招待他餐宿,帮他出人手,他就毫不犹豫喝毒药相报;换成自己弟弟这样不惜性命帮他找解药,他却完全不知如何报答。
首先,以后绝不能再像前几天那样大打出手了。
「干脆就把图谱让给他好了。」天扬心想。
不对,图谱本来就在他身上,根本轮不到自己让。
难不成要跟他说「贤弟,大恩不言谢,今后你要是有什么困难,愚兄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算了吧,他们兄弟从来不这样说话的。
况且他心里很清楚,天翔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白天时天翔痛苦的眼神仍清清楚楚地刻在脑中。天扬不希望他痛苦。因为看到他痛苦的模样,自己心里竟然也绞成一团。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被别人的喜怒哀乐影响,这种事对天扬可是生平头一遭。
他真的很希望能解除弟弟的痛苦,可是唯一有效的作法,他办不到。
那种事情……不能再发生了。绝对绝对,不能再犯了。
还是离开他比较好吧?两人最好离得远远地,永远不要再见面;也许过一阵子,心里的伤就可以治愈,以后就可以继续轻轻松松地过日子。凭天翔的条件,一定很快就可以找到好女人了。
想到这点,不禁又将目光转向洞口的天翔。看着他端正的侧脸,在明月照耀下有如象牙雕像一般。
这样美丽的面容,很快地,就再也看不到了。
早上,天扬在平静愉快的气氛中醒来。天翔正轻轻抚着他的头发,感觉很舒服。
天翔看他睁开眼睛,轻声说:「今天就可以到了。」
哥哥琥珀色的眼睛凝视着他,清澈纯净有如山泉,僵硬木然的脸上,好象出现一丝微笑。不过他想是自己看错了。
一路走来,山路越见险峻,通往月岭峰的路变成一条镶在峭壁旁的小小栈道,旁边就是万丈深渊,只要稍有不慎,人就回归尘土了。
远远地望见月岭峰,心中一阵宽慰。
这时前方有人喊道:「在这里了!」一群僧侣从转弯处冲出,挡在天翔面前。天翔好不容易转好的心情又是一沉:又怎么了?
其中一个黑脸的青年和尚,天翔记得他昨天就站在觉明身旁,此时一张黑脸涨得通红,额上青筋毕露,指着天翔激动地大喝:「妙手空空儿,我师叔公好心好意邀你来少林寺修道,你居然恩将仇报,杀害他老人家,你还是人吗?」
天翔听到觉明被杀,吃了一惊,随即领悟到八成是精精儿杀的,目的就是要把罪名赖给他。
心中痛骂着精精儿,口中冷冷地说:「没凭没据地,你凭什么一口咬定是我杀的?」
黑脸和尚怒冲冲地说:「我昨天亲眼看见你跟师叔公吵架,这还假得了吗?一定是你作恶多端,怕师叔公替天行道收拾你,才先下手为强!」说到激动处,语声已带哭音。
「哼,说得跟真的一样。你怎么知道不是那个胖子杀的?」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干嘛要污辱自己的舌头去反驳这种愚蠢的推论呢?
「反正你脱不了关系!把你跟那个胖子一起捉回寺里慢慢查个清楚。」
天翔冷笑:「查?凭你的脑力,我看只能靠佛祖来托梦抓凶手了。」
黑脸僧指着他骂道:「你这---」
天翔身形微晃,一闪已来到他面前,众人眼前一花,只见他又是一闪回到原地,而黑脸和尚紧握着折断的右手食指杀猪似地叫痛。
「再敢用手指我一下,你这辈子就得用脚敲木鱼。」天翔冷冷地说。
众僧看他出手如此凶狠,都是十分惊骇。黑脸和尚忍着痛叫道:「大家跟他拼了!动手!」
众僧抡起刀、剑、禅杖,同时往天翔身上攻去。这些僧侣在少林寺中资历较浅,功夫自然也不甚到家,但是一旦联手攻敌,却是默契绝佳,分别攻向他身上各处要害,出手时动作划一,时间也完全相同,配合得天衣无缝,可见少林寺武艺在江湖上的盛名绝非浪得。
对方既然有真本事,天翔出手当然不需客气,数剑刺出,瞬间已重伤数人。一名轻功较好的和尚从头顶掠过,绕到他背后,举起禅杖朝天扬头顶砸去,天翔手上正忙着格开数柄剑,头也不回,一脚往后踢出,背后的和尚长声惨呼,跌入了深谷之中。
天扬心想:「呆子,杀了少林寺的人,以后不就难收拾了吗?」仔细一想,这小子做过的事哪一件是容易收拾的?
少林寺众人见同门被杀,均是悲愤交集,明知功夫不敌,仍奋勇进攻,反而使天翔难以取胜。天翔渐感焦躁,正打算痛下杀手,看见黑脸和尚虽然折断了一根指头,仍然忍着痛挥刀攻击,心中不禁佩服;再想到师父遇害时,自己也是像这群人一样悲痛不已,一时竟狠不下心来,只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逃。
他掠过众人头顶,拔足往前飞奔,众僧紧追不舍,不久路分岔成两条,天翔本想走左边,没想到迎面又远远地撞见另一群出来搜山的少林僧,背后的追兵纷纷大叫:「捉住他!他是凶手!」对面的人立刻向天翔冲来,天翔只得转向改走右侧的山路。
一路上又经过几个分岔口,天翔只好凭直觉选路,一路狂奔,少林众僧终于被远远丢在后头,再也追不到了。
天翔松了口气,再看眼前的路逐渐宽广,更是欣喜。等到穿过树林,他发现自己站在悬崖顶上--没路了。
然而月岭峰还在远处。
天翔楞楞地望着他的目的地,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好心放那群和尚一条生路,结果却害自己被逼入绝境。天翔恨恨地想着:「看来老天爷是认为我应该回过头去大杀一阵了。」
低头看着脚下的深渊,发现离崖顶约百丈的地方,有一条细细的黑丝带沿着峭壁一路蜿蜒,直朝月岭峰而去。那正是他刚刚偏离的原路。
要回到路上最快的方法,就是直接从崖顶下去。
这种地方保证连飞飞都不敢下去,但如果再回头,很有可能会在树林子里迷路,更有可能又被和尚逮个正着。天翔决定一试。
他本来就预备了绳索,但那绳索不过三十来丈长,绝对不够用,他把带来的薄被及备用的衣服全撕成条接在绳索上,也不过多了约十丈。他将绳索绑在崖顶的石头上,将自己及天扬缒了下去,绳索没一会儿便到了底,接下来只好徒手攀岩。
天翔整个人贴在山壁上,一步步摸索着找立足点,天扬在他背后,双眼正对着万里晴空及深不见底的山谷,感觉兄弟俩仿佛已成了孤魂野鬼,无依无靠地在这世间浮游,叫天不应,叫地也不灵。
忽然间载着天扬的背架被一块尖岩卡住了,天翔没留意,往下跨了一大步,顿时间背带被扯裂,背架脱离了天翔的背往下坠。天翔大惊,右手实时伸出拉住了天扬的衣领。但是天扬胸前和大腿上都有系带将他固定在背架上,因此背架仍然缓慢地带着天扬往下掉。天翔左手死命攀住山壁,右手紧抓天扬衣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天扬渐渐往下滑。
天翔咬牙切齿,口中喃喃自语:「不行……拜托……」像是在命令,又像是在祈祷。
天扬本已闭上眼睛等死,听到这痛苦的呼声,心中思潮翻涌,再想到这样下去一定连天翔也会没命,不知从哪生出来的力气,原已瘫痪的右手用力一挣,扯断了胸口的系带,腿上的系带撑不住背架的重量,登时断裂,背架笔直地掉了下去,摔碎在山岩上。
然而就在这同时,天扬的衣领完全滑出了天翔的手,整个人开始往下掉;天翔想也不想地放开左手,往下一跳,来到天扬身边时,右手伸出,及时地揽住他的腰,同时左掌运劲在山壁上拍出一个凹洞。他攀住凹洞,成功地止住跌势。
两人吊在空中,都是吓出一身冷汗,捡回一命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天扬心想:「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到山上玩了。」
天翔深吸了几口气,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原来你腰这么细呀!我现在才知道。」
天扬真想踹他两脚。
这时两人离路面已不远,且山壁凹凸处较多,容易使力,天翔虽然得空出一只手抱天扬,还是轻轻松松地到了地面。
天翔一着地,立刻拉着天扬的手说:「你能动了吗?你好了吗?」
天扬也被自己刚刚的表现吓了一大跳,努力地想再抬起手来,然而刚刚还充满力量的手臂,现在又不听使唤了。大概刚才只是一时的回光反照吧。
天翔叹了口气,反过来安慰天扬说:「反正马上就可以拿到解药了,不能动也没关系。」他用腰带将天扬绑在自己背上,飞也似地朝月岭峰奔去。
好不容易到达了目的地,兄弟两人才知道,厄运往往是一件接一件来的。原本应该是月岭湖的地方,却只有一片光秃秃的土堆,以及几个淤塞的小水塘。
聂隐娘昨天就想告诉天翔,月岭湖在去年山崩的时候被埋掉了。原本应该长在湖边,开着美丽白花的燕骨草,也是一株都不剩了。
天翔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象,许久之后,骤然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跪坐在地上。
天扬心想:「这下真的完了。」
不知何故,他心里竟是出奇的平静。也许,一开始就隐约感觉到会是这种结果了。
天翔开口了:「休息一下吧。」
将天扬放下来,让他靠着石头坐着。然后他站起来,想去找水喝,走开没两步,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愤怒,仰天大叫:「搞什么鬼啊!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好不好!到底是想怎样?」
天扬很清楚他是在对着谁叫骂。但是自古以来,这样的怒吼是注定得不到回答的。忽然,一道红绿交错的身影扑了过来,揪起了天扬。天翔大惊,想冲过来救援,但精精儿手上的短铁棍已指住了天扬喉头,喝道:「别动!」
天翔只得站在原地,恨恨地问:「你想干嘛?」
精精儿长叹一声,说:「空老弟,我们干这行,本该像行云流水,了无牵挂,才能发挥最大的实力;但是现在老弟你受困于骨肉亲情,处处施展不开手脚,老哥哥我看在眼里,实在是为你叫屈。基于同行的义气,老哥哥今天就帮你把包袱处理了吧!」说着便拖着天扬,飞身朝山顶疾奔。
天翔使出全力,飞也似地追了上去,口中大叫:「把哥哥还我!」
天扬已是生不如死,因此即使此刻命在旦夕,也不怎么在乎;但是听见天翔惊天动地的叫喊,心中一震,再看见身后他疯狂地追赶的模样,脑中一片混乱,心中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他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为什么?」
精精儿来到一道陡坡之上,一抬手将天扬扔了下去,天翔大叫一声,飞身冲上去接,精精儿趁机一掌击出,天翔毫不还手,硬生生地挨了这一下,却也及时在半空中抱住了天扬,两人一路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到了坡底,天翔头昏眼花地爬了起来,身上受伤的地方疼得厉害,但是他来不及拭去唇边的血迹,便急着看天扬的情况,生怕他摔断了颈子。还好天扬除了身上又多了一堆擦伤外,仍是完好如初,他这才松了口气。
抬头看了看周围,只见方圆数百丈内,四面都是山壁,虽不是什么万丈深谷,以两人现在的情况,要爬上去少说也要个把时辰,天翔叹了口气,说:「待会再另外找路下山吧。」
再看了天扬一眼,想到两人经过这么多险境却还平安活着,可见是命不该绝;看见天扬清澈的双眼仍是明亮有神,心中一股力量再度升起,说:「不用担心,这里找不到解药又怎样?大不了再去南方找就是了,正好,我老早就想见识一下南方美女了。」
这番话固然是豪气干云,最后几个字听在天扬耳里却是一大败笔,他不禁看了天翔一眼。
天翔看到他眼神有异,立刻会意过来,哼了一声说:「怎么?我去找美女有什么不对?我是男人,当然最喜欢美女啦。跟你那件事只是一时兴起,换换口味而已。说真的,男人哪能跟美女比!倒是你那眼神很奇怪哦?哎哟,该不会是吃醋了吧!这我可担当不起呀!」
天扬别开眼睛,没再理他。而天翔自己却忍不住有些后悔:说这些废话做什么?
他逼自己回过神来,说:「我先去找吃的,吃完了我们就下山。」他找了个较隐密的山凹将天扬藏好,自己则走进树林里。
他在树上摘了些山果,又拿竹叶折了个杯子,在小溪边取水。忽然耳边听见不远处传来熟悉而充满敌意的叫声,想到自己身上受伤,佩剑也早就跟着背架在山谷底沉眠,眼前不宜硬拼,立刻窜进树丛中躲藏。
无影精精儿一路狂奔过来,口中不断呼喊:「空空儿,我知道你还活着,快点出来!」
天翔心里暗骂:「鬼才会出去!」他最擅长的就是隐藏自己气息,因此虽然精精儿跟他相距不满十丈,仍是捉不到他。
精精儿站在溪边叫骂着:「妙手空空儿,你这没胆的孬种,只敢偷偷摸摸躲起来,不敢出来跟老子一决胜负,你还是不是男人?你还配称天下第一杀手吗?」
天翔心想:「我把『天下第一无耻』的名号让给你吧,不用客气。」
这时他仔细一看,发现精精儿脚边不远的地方,长着一株小草,开着白色的花,那花看起来十分眼熟。他心中一紧:不会吧……
精精儿还在叫嚣:「妙手空空儿,你这娘娘腔,长了张女人脸,胆量也跟女人一样,藏头缩尾,没出息的小白脸!有种就出来跟老子大战三百回合……」天翔充耳不闻,只是摒气凝神地盯着他脚边的草丛,生怕他一脚踩烂了白花。幸好精精儿叫骂了一阵,又一路沿着溪岸跑了开去。
天翔听见他的叫声渐远,这才冲出去看那株白花。从怀中拿出无忧子的手记仔细比对,那株小草果真跟无忧子画的图一模一样。天翔又四处找了一会儿,发现四周也长了好几株,但只有眼前这株开了花。
天翔小心翼翼地将燕骨草整株挖起,在溪水中洗净,快步地奔回去找天扬。
天扬躺在山凹之中等着天翔,这其间也听见精精儿的叫声,还好没给他发现。心中暗暗耽心天翔的安危,却又无能为力。百无聊赖之余,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瞪着对面的山壁发呆。
看了一阵子,忽然发现,在长满斑驳青苔的山壁上,似乎画着些图案。再仔细一看,原来整面山壁上都画满了,足足有数百个之多,全都奇形怪状,弯弯曲曲地,天扬本以为是番邦文字,但天下文字大抵都会分成一段一段,山壁上的图却是七零八落,完全看不出彼此有什么相关。最重要的是,天扬越看越觉得,那些图案跟他在羊皮卷上看到的十分相像。他怔怔地看着山壁,心中疑惑不已。
天翔回来了,脸颊因奔跑和兴奋微微发红,说:「你看我找到什么?运气太好了!」天扬看着他手上的植物,立刻知道那是什么,不禁又惊又喜。
天翔先喂他喝了水,便照着手记上的指示,动手将整株燕骨草捣成浆。天扬一直向他使眼色想叫他回头看山壁上的图,但是天翔一来专心弄药草,二来看不懂他的眼神,所以天扬的努力完全徒劳无功。
天翔将捣好的药汁含在口中,喂天扬服下,天扬只觉一股辛辣的热气,从口中一路传到胃肠之中,让他全身都热了起来。原本已经报废的肌肉,竟好象又一寸寸活起来似的。
但是,最让他不解的是,天翔喂他喝下药之后,并没有放开他,而是继续吻着他。
温柔的,深深的吻,没有昨天的急躁霸道,却带着无限的深情,依恋着他的唇舌,轻啄一下就放开,马上又缠绕上来,让天扬的心跳逐渐加快了起来。
天翔的唇离开了,秋水般的眼睛直视着天扬。做哥哥的人愕然发现,弟弟的眼神出奇的平静,还带着一丝黯然。
天翔微微一笑,说:「我不晓得药效要多久才会出来,不过师父说它有效,就一定会有效的。」像刚才的吻一样,无比温柔的声音,却让天扬心里一凉,昨夜的不祥感觉再度涌上心头。
天翔抬头看看天空,只见日已偏西,四周暗了下来。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好消息你已经知道了,还有二个坏消息。第一,死胖子在找我们。要是让他在药效生效之前找到,我们两个就麻烦大了。第二,我刚刚看了一下,好象没有别的路出去。除非是把山壁打破。」
天扬很清楚地从他眼中看到了忧伤,还有决心。
天翔又笑了,带着一丝落寞,说:「我不能再躲了,非出去跟他做个了结不可。所以得委屈你,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等我打赢了再来接你。」
天扬心里大叫:「开玩笑!你手上没剑,身上又受伤,不是去送死吗?」昨天已经被精精儿的怪招逼得差点用自杀攻击了,今天这副模样去跟他打,后果不堪设想。
这点天翔自然比谁都清楚。但是两个人一直窝在这里,只是让精精儿来个瓮中捉鳖,一网打尽而已。
天翔摇摇头,说:「真是无聊,只为了『天下第一』的名号,就得这样拼老命,简直跟白痴一样嘛!不过,这就是杀手的宿命呀。杀了那么多人,就算哪天横死路边,也怨不得他人,我早有觉悟了。」
天扬怔怔地看着他,心里只有一个声音:「不……」
天翔笑了起来,在他头上轻轻一拍:「那是什么眼神啊?你以为我会输给那丑八怪吗?笑话!我跟你都还没比出胜负来,怎么可能死在别人手上?」
说着,从衣袋中掏出图谱,塞进天扬领口,说:「别误会,可不是要送给你,只是先让你保管一下,等你的病好了,我们再重新比过。这次一定要分出输赢,绝对不再让别人打断了。」说着便站了起来:「好了,乖乖等我吧!」
转身走出几步,忽然停住,转头又奔了回来,一把抱住了天扬。紧紧地,用尽全力地抱着,几乎要将天扬捏碎般地用力。天扬完全感觉不到痛,只听见他在耳边轻声地说:「你一定会好的。」
轻轻地放开天扬,再度起身,头也不回地奔入夜色中。
天扬看着他的背影,拼命想叫,但是嘴却怎么也张不开。脑子里,全身上下都响着一个如雷的叫喊。
--翔弟!不要去!!!!
***
满月逐渐升起,就跟无忧子死的时候一样圆。银白的月光一点一滴地漏进黑暗的谷底,染上了山壁,山壁顿时成了一面雪亮的镜子。这时,山壁上的图案,一个一个地射出了光芒。
***
当聂隐娘跟飞飞好不容易摆脱了纠缠不清的官兵,来到淤塞的月岭湖畔时,月亮已经快到头顶了。两人四处找不到天翔和天扬的身影,抬头往峰顶一看,发现在明亮的月光下,峰顶映着两个人影,正在展开一场凶险无比的死斗。
妙手空空儿手无寸铁,只凭一双肉掌和一个花蝴蝶一般的胖子正在相斗。仔细一看,那胖子挥舞着两支大旗,看似蝴蝶的双翼,遮住了他的身形。有时像铜墙铁壁,将他身周防御得滴水不漏,下一刻却又化成无坚不摧的兵器,一步步向天翔进逼。
天翔靠着强劲的内力,以掌做剑,在旗海中翻腾着。但是他完全碰不到精精儿,一次次击出的掌气也被旗上的劲风挡住。斗了这许久,内力已逐渐消耗殆尽。身上多处被铁旗划伤,不住喷出血来,再加上他之前中了精精儿偷袭,内伤不轻,情势愈加不利。
天翔心中大叫不妙。万一自己落败,他一定会去找天扬赶尽杀绝,天扬中毒未愈,绝不是他对手。
不能让天扬死。如果他死了,这几天的努力不就全白费了吗?天翔从身体中挤出所有的力气,毫不退让地和精精儿周旋着。
只是他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他看不见精精儿的动作,精精儿应该也看不见他才是,为什么精精儿好象对他的出招了若指掌?
聂隐娘和飞飞一路冲向峰顶,飞飞焦急地说:「扬哥呢?在不在上面?」
聂隐娘没理他,只是全力狂奔。远远地看天翔渐露败象,自己却还有一大段路才到,当真是急得跳脚。
天翔此时的内力已油尽灯枯,心知此战势难善了。忽然从旗海的缝隙中,清清楚楚地看见,精精儿的眼睛是闭着的。
这时他才恍然大悟,精精儿制敌的秘诀。
从以前就觉得这人的眼睛小得奇怪,跟别人也都是保持距离,绝不让人靠近他。理由很简单,他天生眼力不好,只要光线稍暗,便几乎看不见东西。因此他决斗时便干脆闭上眼睛,全凭超强的听力,判别对手出手时的劲风来迎击。为了将他的能力发挥到极限,特地使用能遮蔽他人视线的旗子为武器,这一来对手反而成了瞎子,自然居于劣势。
天翔看穿了他的手法,顿时也想到了破解之法。俊美的脸上泛出冷笑,竟然就停在当场,凝立不动。
精精儿耳中忽然只听到自己的旗子劈风的声音,空空儿却完全没了动静,好象在风中消失了一般。他心中一惊,叫道:「怎么了?臭小子,你想逃了吗?」停止舞旗,两根旗杆护住身前。虽说月光耀眼,他却只能看到一个黑影。
精精儿知道被天翔看破了旗阵的机关,心中大怒,却也有些紧张,咬着牙心想:「大不了光用铁棍对付你就行了。」双手一甩,旗子收回铁棍上,持着铁棍向天翔扑了上去。眼睛仍然闭着,免得无用的视力干扰了听力。
但是他一闭上眼,天翔便像隐形似的,完全没半分气息。他只得张开眼睛,抓准天翔的方位,冲上去一阵猛攻。但他闭眼决斗惯了,张着眼睛时,天翔模糊晃动的影像便让他分心,威力大减。他集中全部的注意力在天翔的动作上,竟完全没留意脚边,这时忽然感觉到四周风响跟方才有些不同,心中顿时醒悟:他被天翔引到崖边了!
精精儿大惊失色,连忙想后退,天翔奋力冲了过来,一掌将他击下了山崖。
精精儿身在半空,手上一抖,铁棍上旗子展开来,卷住了天翔的腿,天翔一个站立不稳,被他拖了下去。连伸手攀住崖边都来不及,就这么直直地掉了下去。
聂隐娘和飞飞舍命狂奔,创下了二刻之中从半山腰冲到山顶的惊人成绩,却只能目睹天翔的身影消失在崖边。
聂隐娘冲到崖边,大叫:「空空儿!空空儿!」
飞飞朝下狂喊着:「扬哥在哪里?你告诉我呀!」
然而两人的叫声被风吹散,完全传不到天翔耳里。
天翔急速地下坠,眼前只看见万丈深谷,耳边听见狂风怒号,心想:「原来死就是这么回事。」
他一点也不害怕,甚至有一种自己正在飞翔的错觉。人在高空,整片大地尽在眼底,树梢洒满了月光,好美好美。
他觉得轻松自在,一切世俗的烦恼,江湖的争斗,此刻全都跟他没有关系了。
只有一张面容,浮现在眼前。
雪白的脸孔,大大的眼睛,浮着泪水。难道是在为他哭泣吗?他做梦也没想到那人会为他流泪。
再见,哥哥。
我到现在才明白,你对我而言,是全世界最美丽的人。从小到大,始终如此。
居然花了这么久才想通。
太迟了---
聂隐娘和飞飞愁眉不展地从山顶上下来,赫然发现整座月岭峰上布满了官兵。聂隐娘恨道:「这个死刘悟到底要浪费多少军饷才甘心啊?」
两人一路奋战,官兵死伤无数,但二人自己也累极了,几乎已到头昏眼花的地步。忽然听见远处有人喊道:「找到了!在这里!」二人心里一震,知道他们找到的是天扬。
一个小兵发现了躺在山凹里的天扬,他双目紧闭,似乎已死。士兵小心翼翼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发现他还活着,这才张口呼叫,顿时大批人马都围了过来。
众军士原本还怕天翔就在附近,不敢轻易动天扬,等了许久不见天翔身影,这才放下心来。许多人见过天扬一动不动地坐在天翔背上的模样,知道他只是个半死的废人,此时再看他奄奄一息,更是毫不放在心上,七手八脚地将他从山凹中抬了出来。想到此次终于立下大功,都是兴奋不已。
众人讨论了一下,推出一人负责砍下天扬的头,大家好回去领功。就在刀子要朝天扬颈中挥落的时候,天扬的双眼骤然张开,眼中精光四射,举刀的士兵反而吓了一大跳。
然而更吓人的还在后面。
呼的一声,天扬一跃而起,掌风所到之处,四五个士兵莫名其妙地掉了脑袋。众士兵齐声大呼,其它分队立刻冲过来支持,聂隐娘和飞飞也跟着跑过来,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在清晨的阳光下,天扬箭也似地在官兵群中来回穿梭,以掌做剑,所向披靡,敌人的脖子纷纷跟着兵器一起折断。
聂隐娘喃喃地说:「那小子……变强了。」
的确,以天扬的功夫,原本就可能以肉掌削断铁剑;问题是,当一名士兵将剑朝他背后掷去时,剑居然还没到他背上就自己折断了。这已经不能称做武功,简直是妖术了。
军队见天扬大显神威,有如鬼魅,吓得魂不附体,纷纷丢盔卸甲而逃。不一会儿,便散得一乾二净。
天扬冷冷地望着逃走的人们,忽然身子一晃,坐倒在地。飞飞冲上去抱住了他,叫道:「扬哥!」天扬撑着他肩膀,想藉力站起,但毕竟瘫痪了太久,体力大损,挣扎了半天仍是爬不起来。
聂隐娘走了过来,说:「骤雨狂扬,恭喜你身体复原,功力更上一层楼。」心中却烦恼不已:「我要怎么跟他说他弟弟的事呢?」
天扬抬头对她虚弱地笑笑,忽然间,两行眼泪从他的大眼睛中滑了下来。
聂隐娘吃了一惊,问:「你怎么了?」难不成他知道空空儿的事了吗?
飞飞急问:「身体不舒服吗?」
天扬摇头,只是无声地流着泪。
飞飞说:「你受了这么多苦,心里难受是应该的。」想到自己全家灭门的惨事,也是忍不住一阵呜咽。
天扬仍是不断地摇头。他哭不是因为身子不适,也不是因为这几天的辛苦。真正的理由到底是什么,自己也搞不清楚。
也许是因为心里开了个大洞,再也填不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