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他到军医书房里,请求军医批准他明天归队。
军医江昭青原本正在埋头写处方,听了他的话,抬起头来深深地望着他。
聂乡魂觉得很不舒服。这军医老是用奇怪的眼神看他,却又半天不说话,让他全身不自在。要不是眼前有求于他,死也不想跟这怪老头打交道。
「你叫聂乡魂是吧?我老觉得你跟我一个朋友很像,而且我朋友也姓聂,会不会是你亲戚?」
「应该不会吧。」谁有空听你这些无聊话啊?
「我想想,那朋友叫什么名字来着?嗯……」
聂乡魂好生不耐,心想:「你尽管去想破头吧,反正我根本就不姓聂。」
「杨慎矜,你听过吗?」
听到这三个字,聂乡魂犹如头上被敲了一记大槌,耳中嗡嗡作响,呆了一会儿才强笑到:「你不是说姓聂……?」
江昭青不理他:「话说这杨慎矜,乃是隋朝炀帝的玄孙,家里还有两个兄弟杨慎名跟杨慎余,三人都是博学多闻,而且丰姿俊美,不可多得的人物。这其中又以杨慎矜才能最高,被皇上任命为御史中丞,大受重用。没想到锋头太健,惹得宰相李林甫眼红,硬是向皇上告了一状,说杨慎矜意图恢复隋朝,私下结交巫蚬,施行妖法危害朝廷。皇上听了大怒,派人搜查杨慎矜的家,结果真搜出一本妖书……」
聂乡魂冲口而出:「才不是!」说完马上惊觉,心里大骂自己多嘴。
然而江昭青并不在意,仍是悠悠地说着:「当然不是啦。搜查的人全是李林甫的走狗,那本书根本就是事先藏在身上,到了杨家再趁没人看见时掏出来,大声嚷嚷说搜到了。可怜这杨家三兄弟,就这么平白无故给赐死,妻儿家人全部流放岭南。我那时在长安做一个小小的侍官,正好就奉派押解杨家的人前往岭南。」
「上路的时候,发现有些没心肝的宿街,竟然拿了杨慎矜那颗漂亮脑袋,吊在城墙上,比赛用石子扔着玩。杨夫人牵着九岁的儿子,向我们一群官兵磕头,要求我们准她把丈夫的头一起带走。我们班头可绝了,居然要她自己爬上去解下来。我们都想,那脑袋至少吊了四丈高,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爬得上去?没想到杨夫人还真的去爬那城墙,只是力气不够,爬了几尺又滑下来,她的衣服手脚都被石壁磨破,指甲折断了插进石缝中,弄得血迹斑斑,惨不忍睹,但她还是一直爬。最后我实在看不下去,提醒班头别误了出发的时辰,班头才准我替她把那颗头解下来。喂,你在干什么?手都流血了!」
聂乡魂赤红着双眼,紧紧咬着拳头,这才没让眼泪流下来。江昭青把他的手拉过去,一面帮他敷药,口中继续说着:「杨夫人经过这番折腾,生了重病,才走到终南山脚下就往生了。班头命我们在官道旁草草挖个坑埋了她,第二天继续上路。当天夜里,我发现杨家那小孩不见了,吓得心惊胆跳,没敢惊动班头,一个人到处找;没想到那孩子根本没逃,正在路旁徒手挖着他母亲的墓哩。我问他在干什么,他说要把母亲改葬到幽静的地方去。我看他一双手那么小,根本挖不动,便帮忙把他母亲的遗体挖出来,搬到山坡上,另外掘了个更深的坑安葬,把他父亲的骨灰也撒进去。大功告成之后,他说要最后跟爹娘说句话,我以为他会说些告别,请父母安心之类的,没想到他盯着墓,咬牙切齿地说:『爹娘你们等着,我一定会杀光李家的人!』你说这小子胆子大不大,小小年纪居然就想找李林甫算帐
聂乡魂冷冷地道:「不是李林甫,是李隆基!」
江昭青笑道:「可不是,这我也是后来才想通。那时只觉得这一路上还长得很,押解的人几乎全是李林甫的喽罗,而且一个个人面兽心,这孩子个性这么倔,万一得罪了他们,只怕没办法活着到岭南。索性心一横,把身上几串铜钱给了他,把他放了。第二天告诉班头说小孩半夜乱跑,掉到河里冲走了,班头虽然不信,但毕竟少个人他也轻松,就没再追究。从此我就再也没见过那孩子,整整十年了。啊,对了对了,那杨夫人就是姓聂,而那孩子嘛,是叫做杨什么……」
「杨乡。」还有个小名叫魂儿,只是这名字已跟着幸福的童年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是啊。」江昭青的眼神不再古怪,而是万分笃定:「真是好久不见了,杨公子。」
「你跟我提这些做什么?想要我还钱吗?」既然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再否认也没用。
江昭青笑道:「钱是不用还了,只是不知你愿不愿赏脸,陪老头子出去散散心呢?」毕竟是昔日恩人,聂乡魂难以拒绝。
此刻天下大乱,老百姓只求在温暧的家里多待一刻是一刻,太阳下山后,街上便没有半个人影。
江昭青仰头望天,道:「清风明月,又是故人重逢,实在难得,只可惜是在战场之上。」
「你认出我多久了?」
「你一进军医庐我就认出来了,只是我实在不敢相信,昔日立誓杀光姓李的全家的人,今天怎么会穿起唐军的军袍,领起李家军饷了呢?」
聂乡魂脸一红,道:「那是因为南哥……」
「啊,南英翔,的确是青年才俊,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他居然有那通天的本领,能让你忘记父母的血海深仇。」
聂乡魂高声道:「我没忘!要报仇,不一定只有以牙还牙一条路。」
「那还有哪条路呢?」
聂乡魂一时语塞。其实这句话是南英翔告诉他的,南英翔劝他,与其一辈子满腹仇恨,打打杀杀过日子,不如尽力为朝廷效命,立下功勋,日后成为高官名将,不但可以替父母伸冤,还能光宗耀祖。这话他觉得有理,南哥说的话永远有理,就依了他。但此时在江昭青面前,他却是怎么也讲不出口。
江昭青叹了口气:「听说你在战场上还挺拼命地啊?受了伤也不肯乖乖服药,这回又吵着要归队,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把一条命送掉,你父母的冤枉岂不是永无昭雪之日?做这种没大脑的事,想必你当年的豪语,只是空口说说罢了。」
聂乡魂怒道:「才不是!我……」但他根本找不出理由辩解。
「就算你身上没有血海深仇,大好男儿却跑来一座必破之城,跟着老顽固张巡打一场必败之仗,我实在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大夫,军医讲这种犯忌讳的话,不好吧?」
江昭青冷冷地道:「反正留在这城里,早晚也是死路一条。张巡自己不爱惜生命,还要拖满城军民陪死,用心实在是卑劣之极。雍丘城本来就是令狐潮的,令狐潮顺从天命,这才开城跟随安禄山,张巡凭什么来占山为王,重启战端?」
「大夫,你这不只是忌讳,已经是在煽动叛乱了!」
「叛乱?什么叫叛乱?当年隋扬帝还在位,李渊就从太原起兵,名义上是勤王,实则觊觎皇位,这难道不是叛乱?同样的事,凭什么李渊做得,安禄山便做不得?」
「……」雍丘本来就是令狐潮的地盘,就算城里还混着令狐潮的人马,也毫不希奇,然而此人却是自己的恩人,聂乡魂不禁心中大不自在起来。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原本就是世间不变的定理。现在燕军已经攻克长安,李隆基夹着尾巴逃跑,天下早己不是李家的天下,令狐潮忠于大燕,又有什么不对?」
聂乡魂冷冷地道:「我说,你到底收了令孤潮多少钱呀?」
「再多的钱也不能买真相。雍丘的人已经被蒙蔽了,但至少『你』要看清楚真相。你没有理由,更没有立场向李家尽忠!好好想想,谁能帮你报仇?谁能给你荣华富贵,让你告慰父母在天之灵?那是你的责任,不是吗?你要为了南英翔的三言两语,做一个对不起父母的人吗?」
聂乡魂厉声道:「不要说了!」语声颤抖:「只要我跟张巡报告一声,就能让你人头落地!」
「是吗?你要去告发我吗?就因为我提醒你应尽的责任,你就要我死?」
聂乡魂猛力吸气,把眼泪逼回眼中:「我不会去告密的,因为我不是个恩将仇报的人。但是要是你再拿那套来烦我,我保证一定让你后悔莫及!还有,我明天要回营,不管你答不答应!」
一路狂奔着回到军医庐,把自己埋在被褥里颤抖。江昭青是对的,他从头到尾都知道。他恨李隆基,恨皇室,恨朝廷,连军旗上那个大大的「唐」字他都恨。但是他绝对不会倒向令狐潮,死也不会。因为只要是南英翔在的地方,他都要守护。
眼泪如泉水迸出眼眶。爹,对不起,娘,对不起……
第二天,聂乡魂回到军营中,远远地看到南英翔朝他走来,心慌得手脚发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准备迎上前去,这时……
「阿乡啊,怎么不多休息几天?」
聂乡魂被杜瀛的超大嗓门吓得跳了起来,就这么一耽搁,南英翔就被别人叫走了。聂乡魂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有你杜大侠天天来闹,我哪休息得了啊?」
「哎呀,你想跟我多亲近就直说嘛,只有晚上见面哪解得了相思之苦……唉哟!」话没说完,聂乡魂已狠狠地在他小腿胫骨上踢了一脚。
杜瀛苦着脸弯下腰来揉腿,聂乡魂蹲下去在他耳边说:「杜执戟,我警告你,你以后再这样大声嚷嚷胡说八道,不管你是执戟长上还是骠骑大将军,我一样要你好看!」
杜瀛抬头,一脸惊恐地看着他:「你你你……你该不是想侵犯我吧?就算我美若天仙你也不能这样……」
聂乡魂气得脑袋差点爆开,用力在他肩头槌了一把:「你去死!」气冲冲地跑开了。
杜瀛正在窃笑,南英翔走了过来:「你跟乡魂的感情几时变这么好了?」
「你少一个字,是好『痛』。」
南英翔紧抿着唇,半晌才冒出一句话:「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秘、密。」
「哦,是啊。原来我已经是外人了。」
「喂……」杜瀛这才注意到南英翔脸色不对:「你怎么了?好像怪怪的?」
「是吗?」南英翔一笑:「我跟他三年的兄弟,三年的患难与共,现在他有心事只跟你说却一个字都不告诉我,你却说我『怪怪的』?」
杜瀛正色道:「他什么也没跟我说,是我自己猜出来的。不过南老大,他的心事,要是你不知道,就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也没用。」
「我?」
「你想想,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心情起变化的?」
「……嗯,好像从汾州回来的路上就不太一样了,动不动找藉口跟我吵架,可是之前在城里还好好的啊!」
杜瀛提醒他:「他在什么时候最不高兴呢?」
「多半是他看我跟慈儿在一起的时候,而且动不动就数落慈儿的不是……」他忽然圆睁着眼:「啊!」
「想通了吧?」
南英翔一脸震惊:「难道说……怎么会……」
「事实就是这样呀。」
「难怪他老爱找慈儿的麻烦……」
「没错。」杜瀛十分满意。
「没想到乡魂也喜欢慈儿!」
杜瀛差点仆倒在地,他难以置信地指着南英翔:「你、你、你!」
「我怎么了?」
杜瀛顺了顺气,无力地说:「我不管你了。总之,刚刚那话千万别给阿乡听到,否则他会疯掉。」
南英翔脸色再度沉下,似笑非笑地道:「可不是,现在就属你最了解他了。」
「喂!」为什么讲到这里来了?
「我只不过是跟他爱上同一个女人,他就翻脸不认人,而你只要每天坐在他床边陪他聊聊天,马上变成他最要好的朋友,果然是人情纸一张啊。」
「南老大,是『你』叫我替你去探望他的。」
「我没叫你天天去打扰病人。失陪。」
杜瀛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的背影,许久才得到一个结论:「他一定是嫉妒我的美貌。」
「乡魂,等一下。」
聂乡魂听到背后的呼唤声,停下了脚步。他脑中一团混乱,心脏在胸膛里乱撞,他真希望心跳能稍停一下,不然他就要晕过去了。
「我有话跟你说。」
「……说啊。」
「你至少回个头好吗?」
我也想回头啊!聂乡魂心里大叫着,可是他不能。想到他之前是多么蛮横地对待南哥,就觉得无地自容,现在要他回头正视南英翔的眼睛,简直比让他一口气游到黄河对岸还要困难。
「你就真的这么讨厌我,连看我一眼都不屑吗?」
聂乡魂猛然回头:「才不是!」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旁边一栋民房应声而塌,飞扬的沙石伴随着惊叫声在空气中蔓延。
聂乡魂还没回过神来,南英翔大叫:「小心!」飞身将他扑倒在路旁,随即又是一声巨响,一颗径长约三尺的石块砸在聂乡魂原本站的地方,险此再他压成肉酱。
这时两人才听见,城墙上有人叫喊着:「巨石炮!」
满天的石块像暴雨一般落进城里,每一颗都至少有几十斤重,一转眼便毁了十来栋房子,道路也被砸得坑坑洞洞,到处一片狼藉。众人哭喊奔逃,但仍有许多人毙命于石下。
将领们全都冲了出来。雷万春怒道:「该死!栅栏还没全好!」
张巡早料到敌军可能会用到石炮,一个月来一直在赶工建造铁栅,前一天才刚把作好的铁栅安装在城垣上,没想到还来不及补强,燕军的攻势就发动了。
南霁云叫道:「不管了!派两队人疏散百姓避难,神射军全部到城楼上待命!」说着便往城楼冲去。南英翔正扶着聂乡魂在一栋楼房边躲避,听到不远处传令兵在叫喊:「神射军到城楼上!」
南英翔道:「我得去了,你快去避难,千万要小心。」随即往城楼奔去。
聂乡魂自然没有去避难。南英翔往哪里跑,他就往哪里去。
然而追着南英翔跑了几步,就被四面八方的飞石雨逼得无处可走,南英翔的背影消失在烟尘中,再也追不上。眼看一颗巨石就要砸在他头上时,一根长鞭窜了过来卷住他的腰,用力一扯,他凌空往后飞去,避开了这当头的一击。
他落在一个男人的臂弯里,杜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会轻功就不要跟着人家乱窜!」
聂乡魂还来不及回嘴,杜瀛脚底一点,带着他如箭般地往前冲去。聂乡魂倒抽一口气,直觉地抓住他的衣服,嘴边的话全吞回了肚里。
杜瀛长啸一声,施展轻功,足不点地地往城楼飞奔而去。虽然怀中抱着一个人,速度丝毫不见迟缓,在全速前进中还不时紧急转换方向,往旁边窜去以躲避飞石,吓得聂乡魂惊叫连连。
三颗飞石袭来,杜瀛纵身飞起合避,没想到又有一颗巨石迎面而来,两人身在空中,根本无处可躲。聂乡魂看到巨大的黑影逼到眼前,脑中塞满了一个大字:死。
然而杜瀛左手一抖,长鞭挥出,立刻将巨石击成数块,四散飞去,两人也跟着平安落地。聂乡魂这才仔细看清他的神情。只见他咧嘴笑得欢畅无比,整张脸上写满了「痛快」。他抱着聂乡魂,在巨石雨中飞窜跳跃,就像猴子在树林里荡秋千一样轻松愉快,口中还叫着:「吾乃碎石天王杜瀛是也——哇哈哈哈哈!」
聂乡魂虽然惊魂未定,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大骂:「有病!」
没一会儿到了城墙下,聂乡魂心中居然升起一股奇异的失落感,总觉得不太过瘾,恨不得多跑一段才尽兴。杜瀛仍然抱着他,等到上了城楼才放手。
只见城墙上已是千疮百孔,塔楼的屋檐也给打得七零八落。城垣上树着一圈高达一丈五的铁栅,隔着铁栅仍可看见城下的燕军阵前,停看至少五十门的巨石炮,正源源不绝地朝城里投石。飞石砸在栅栏上,碰磅巨响震得人脑袋发晕。
聂乡魂心里暗叫不妙,说是铁栅,其实不过是木栅包着铁皮,因为战时根本找不到那么多铁。在这种猛烈的攻势下,这座急就章的栅栏挡得住吗?
南霁云命令除了神射军以外的人全部进入塔楼躲避,而南英翔则率领神射军在栅栏后列队,每人各有一名助手,助手将箭头包的油布点火,射手则用火箭攻击巨石炮。这工作着实艰钜万分,一来铁栅影响视野,二来火花在眼前乱窜,三来石块满天乱飞,要瞄准几乎是难如登天。射手们射了几百支箭,有几门炮是着了火,但全都无损炮的功用,燕军攻势丝毫不见减缓。
南英翔叫道:「不要射基座!射皮兜!」皮兜是石炮上用来包住石块的皮革,要是皮兜烧毁,石炮就废了。但是道理人人都懂,在这种状况下能射中那么小的目标的人又有几个?
「啪叽!」「喀喇!」刺耳的断裂声不绝于耳,栅栏被击破了好几个洞,栅栏后的射手首当其冲,倒地身亡者不计其数,但是每倒下一人,塔楼里就有人冲出来递补继续射击,没有人退缩。
有人叫道:「不好了,栅栏!」栅栏开始摇晃,有几面已经快要跟墙垣分家了。
雷万春叫道:「够了!撤退!」他内力强劲,虽然眼前吵得天翻地覆,声音仍是清清楚楚传进每个人耳里。神射军纷纷收起兵器飞快冲进塔楼里,但南英翔却置若罔闻,仍站在城垣边,一箭一箭地射出去,他的助手自然也不敢离开。
「英翔,回来!」
「南哥!」
南英翔面前的栅栏已经整个变形,在风中前后摇晃,眼看就要整个压在他身上,他仍是没有抽身的意思。
聂乡魂一咬牙,从屋内飞奔来到他身边,使劲用肩膀压着摇摇欲坠的铁栅。
「乡魂你干什么?快回去!」
杜瀛也冲了出来,伸手压住另一边的栅栏,叫道:「阿乡,撑住!南老大,快动手啊!」
背后传来南霁云响亮的声音:「英翔,快回来!」
「我做得到!再等我一下!」他不再犹豫,一箭射出。
「中了!」杜瀛大叫,后方的士兵欢声雷动。
南英翔抓住了窍门,再度拉弓。
「第二门!」杜瀛叫道。
唐军的欢呼声压过了撞击声,但聂乡魂没办法跟着欢呼。几十斤重的石块接二连三在他身旁炸裂,震得他全身骨头移位,耳朵早已全聋。他眼前发黑,双膝不住打颤,终于撑不住蹲了下来,但肩头仍牢牢抵住栅栏,死也不让它倒下。
「第三门!」
肩头的压力忽然减轻了,因为塔楼里的士兵大受鼓舞,纷纷出来帮忙扶着栅栏。聂乡魂完全感觉不到他们,他的世界完全变成一片死寂和黑暗,但是他知道南英翔就在他身旁,近在咫尺,这样他就很满足了。
「第五门!」
南英翔叫道:「其他的太远了!撤退!」
聂乡魂迷迷糊糊中只感到有一双手将他拉起拖着跑,随即把他交到另一双手上。那个人抱着他奔下城楼,将他放在一处凉爽的地方,让他舒适地躺着。
然后那只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虽然耳鸣不已,仍然听到他柔声说:「辛苦了,你休息吧。」
南哥……
伸出手去想触碰那只温柔的手,但那人已经走了。
此时的城楼上,神射军已全部退入塔楼,南霁云则带着一名亲兵,自己爬上了塔楼顶端,继续射出火箭。他箭术通神,臂力又强,而且眼前全无遮蔽,轻轻松松就命中了四五门巨炮。但是他站在全城最高处,前方又没有栅栏保护,较之先前的神射军自是惊险百倍。
「爹!小心!」
一颗巨石正中南霁云的随从脑门,那人哼也没哼,笔直坠下了城墙。南霁云紧急往前一扑,总算在整袋箭跟着下去之前顺利拦截。
「英翔!来帮我点火!」
「是!」
南英翔跃上屋顶,还没站稳就有二颗巨石飞来。只听得「啪啪」两声,长鞭劈风而至,二颗石头应声碎裂。
「石头就交给我,你们好好表现啊!」敢这样跟上司说话的,也只有刚回到城楼上的杜瀛了。
南霁云出手如风,顿时又有二门巨炮起火。这时,三个人登上了屋顶。中间一人长身美髯,目光炯炯,正是雍丘守将张巡;另外二人则是他的部下雷万春和廉坦,三人全都伏在屋顶上以免被击中。
「霁云,这样太慢了!」张巡叫道:「你过来,听我说!」
南霁云放下弓箭,跟儿子一起匐伏来到张巡面前,只剩杜瀛站在前方,打石块打得不亦乐乎。
「待会等城门打开,我一下令,你就射马车上的白布,懂吗?」
「是!」
没一会儿他们就听到开城门的声音,一匹马拉着板车从城内奔出。板车上覆着白布,下面鼓鼓地不知放着什么。
「好!」
咻地一声,火箭射中了白布,顿时一声巨响,板车轰然起火,冒出浓烈的白烟。拉车马受到惊吓,长嘶一声便冲入了燕军阵中,燕军顿时大乱。
城上众人原本还疑惑,不过是辆小马车,为什么燕军慌成那样?随即他们闻到了一股气味,有如腐败的鸡蛋,中人欲呕。
杜瀛跳到张巡身边:「车上是什么东西?」
「硫黄跟木炭。」
「妈的,臭到翻!」
「后面还有,全部人准备!」
又有马车陆续从城内冲出,张巡依序下令:
「霁云!」
咻!
「万春!」
咻!
「廉坦!」
咻!
不久,十辆冒着白烟的硫黄马车在燕军阵中横冲直撞,燕军四处逃窜,石炮攻势完全停顿。唐军乘胜追击,火箭齐发,几十门巨炮全部着火报废。令狐潮撤退了。
虽然危机解除,众人完全没有力气庆祝,马上要面对堆积如山的善后工作。修补铁栅、救援被压在瓦砾下的人,还有搬运死伤者。大家忍着薰人的臭气,精疲力尽地工作,耳边还得听杜瀛大呼小叫地「自责」:「都怪我功夫太差,只能用鞭子把石头打碎,这要是我师兄啊,一掌就解决了,唉唉,惭愧啊!」
聂乡魂正有气没力地帮忙打扫,忽然身后被人拽了一把,整个人已被打横抱在南英翔怀中。
聂乡魂羞得满脸通红,大叫:「你干什么?放开,放开啦!」怪的是南英翔好像也耳聋了,毫无反应,只是抱着他笔直往军医庐走去。虽然是这样奇异的景象,毕竟刚经过一场大难,没人有心情去注意他们。
回到军医庐,南英翔把聂乡魂扔在床上,道:「我不管你在气什么,也不管你想不想跟我说话,你下次再这么不爱惜自己身体,我就用铁链把你拴在床上!」
虽然听不见,聂乡魂光读他的唇也猜出了七八分。他用被单遮住半边脸,一句话也不敢说。南英翔深深望着他,长叹了一声,离开了军医庐。
聂乡魂发了很久的怔,身上的伤口虽然痛得厉害,但是胸口却充塞着一股甜甜的暖流。
南哥毕竟还是在乎他的。就为了这点,吃再多的苦都值得。
没错,他根本不该恨南哥,南哥什么也没做错。可恨的是那个女人。
该死的也是那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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