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海情狂之卷★
自己甘愿给猪下跪,就活该猪屎淋头
聂乡魂
如果那天,南英翔早半个时辰到达太原,一切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他奉父命前往太原办事,路上略有耽搁,进城时天色已晚,客栈的房间全满了,大一点的客栈却又太贵住不起;因此他跟客栈掌柜商量,用一半的价钱让他在柴房睡一晚。
闷热又脏乱的柴房当然不会是熟睡的好地方,因此到了半夜,他被隔壁厨房里传来的一点小声响吵醒了。蹑手蹑脚来到厨房门口张望,只见里面有个披头散发,肮脏破烂的小小背影,正在翻着炉架上的锅碗瓢盆,寻找一点残羹剩饭。显然是街上的小乞丐,趁夜溜进客栈找东西吃。
这一路上,南英翔天天都看得到这样孤苦的身影,早已心酸不已,现在又有一个可怜的孩子近在咫尺,他当然不会视而不见。
「饿了吗?我有东西给你吃,别偷人家的。」
那小丐听到背后人声,吓得猛跳起来,想冲出去,偏偏南英翔挡住了门口;他满脸污秽,南英翔看不清楚他的面目,只见到两只大眼骨碌碌地瞪着他。正想说此一话安抚他,孩子一把抄起旁边的菜刀对着他:「不要过来!」
「你不要怕,我不会害你的。」
刀子在空中挥舞:「走开!」
懒得多费唇舌,南英翔一个箭步欺近小丐身边,伸手一探便抓住了那只握刀的手腕,菜刀匡当一声落地,小丐拼命挣扎,却脱不出南大公子掌握。
「我说了我不会害你……」
「哎哟!」小丐忽然蹲下身去,用另一只手捧腹哀号起来。
南英翔大惊,松了手:「怎么了?身子不舒服?」这时那孩子大喊一声,猛力往前一扑,脑袋正撞在他胄上,南英翔给撞得眼冒金星,跌倒在地,小丐趁隙往门口冲去,一个不注意撞到了旁边的棚架,上面所有的瓶瓶罐罐同时摔破,又发出了震天巨响。
小丐逃到后院中,只见前院的灯已经亮了起来,还有人声嚷嚷:「贼来了,抓贼啊!」正急着要爬墙出去,忽然被身后一只手捂了口,将他拖进屋里。
当客栈掌柜带着小二急吼吼地冲到后院察看时,只见借住在柴房的少年公子站在门口打躬作揖。
「掌柜的,真是对不住,我口渴起来我水喝,一不小心撞倒了棚架。打破的东西我全部都会赔的。」
众人知道是一场虚惊,念了他二句,一个个嘟囔着回去睡了。
南英翔回到柴房,只见那小丐正蜷缩在角落,怯怯地看着他。南英翔长叹一声,从包袱中摸出干粮扔给他:「吃吧。」小丐接了干粮,先是小心翼翼地啃着,但实在是饿得慌了,没一会儿就狼吞虎咽大嚼起来。
南英翔揉着疼痛的胃,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丐瞥来警戒的一眼,考虑了一下,然后含着满嘴食物口齿不清地回答了:「聂乡魂。」
卧龙谷位在淮阳山中,杜瀛带着聂乡魂搭船顺着汴水而下,在汴水入淮处下了船,然后在山中走了一天一夜才到。
入口是一面爬满藤蔓的岩壁,杜瀛取出一把龙爪形状的金钥匙,将它镶在岩壁上的一处凹槽中,岩壁上出现了一道密门。二人在漆黑的隧道里又走了半个时辰,终于进入谷里。
杜瀛没骗人,此处果然是个洞天福地。四面都是云雾缭绕的绝壁,沿着山壁是一圈美丽的白桦树林,小溪在其中蜿蜒而过,在地势最低处汇成一座湖。湖边一座清凉方正的木造楼房,虽然年代久远,仍然牢固如新。正门横梁挂着一块匾,上面用仿褚体大书:「潜龙水榭」。此处正是龙池派开山祖师行执大师晚年清修之所,现在则是龙池派弟子考校武艺的地方。
以往每年都有人过来,所以衣物、棉被柴火样样不缺。至于食物,谷仓里有存粮,湖边有野菜,湖里有肥鱼,树林里有鸟兽,可说应有尽有。只有一点不妙:杜瀛的钥匙只能从谷外打开入口,至于出口的钥匙则藏在白桦林某处,而林子里满是致命的机关。
龙池派弟子学艺满七年后,就得来此谷居住,通过树林里的机关,拿到出口的钥匙顺利走出谷外,才算学成过关,从此可以自由下山。这地方杜瀛自然是来去自如,至于聂乡魂根本是插翅难飞。再加上近年的战乱,龙池派的武艺点校暂停,短期内不会有人进谷来。这座有如世外桃源的幽谷,成了囚禁他的最佳牢狱。
聂乡魂自从被南英翔送走,已是心灰意冷,再见了谷里这副阵仗,自知逃离无望,更是了无生趣,几天下来始终不吃不喝,一句话都没说。他在汴水舟上曾经数次试图跳河自尽,逼得杜瀛只得点了他穴道,每日硬灌麦糊到他口中。到了谷里,杜瀛仍不放心,将所有刀械绳索全部藏起来,才解开他穴道,并且一双眼睛从早到晚紧盯着他,一刻也不肯放松。
聂乡魂并不着急,他知道杜瀛总会有松懈的一天,到时就是他做了断的时候。只要他下定决心求死,他就一定死得成。像杜瀛这样只知嘻笑玩闹度日的人,不会知道他的决心有多大。
杜瀛常常拉着他在安全的树林里散步,嘴里不停地告诉他一些龙池派师兄弟们的趣事,想逗他开心,但聂乡魂总是充耳不闻,有如槁木死灰。
真是愚蠢。他心里暗笑着杜瀛。他以为用这些无聊老套的伎俩就可以改变他聂乡魂的心情吗?从来没尝过情伤之苦的人,哪里有办法让别人振作呢?
原本这世上除了南英翔以外,其他东西全都是幻影,南英翔不在了,幻影便全部崩裂,他的人生就只剩下空白。空白从他脚底开始蔓延,铺天盖地占满了全部的世界。在这空白中只有死寂一片。即便山川碧水映在他眼帘上,那也只是空白的影子;就算风声鸟声人声在耳边回荡,那也全是空白的回音。
只是这空白的回音也太吵了点。
「一串炸蟋蟀,二个大南瓜,三支鸭翅膀,吃了长命百岁哦——」
每当他完全封闭自己,沉浸在无边的悲伤中时,杜瀛就会扯开喉咙,唱起他自己编的怪歌。五音不全也就算了,他的无敌大嗓门也早就见怪不怪,只是,那种恐怖的歌词到底怎么生出来的啊?
在最需要平静的时候,旁边的人却只会整天耍宝胡闹,怎么看都是在嘲弄他。虽然怒火中烧,但聂乡魂心知肚明,杜瀛是在激他开口,只要一出声抱怨,他就输了。所以他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忍受这些噪音。
然而杜瀛玩上了瘾,永远有使不完的花招闹他,让他怒气逐步上升,濒临爆发边缘。
这日,杜瀛又是半扛半拉地把他拖上了谷内最高的龙腾峰。
到了峰顶,只见四周白茫茫一片,像极了聂乡魂心中的荒凉。崖下全是浩瀚的云海,不时随着猛烈的风势变幻翻滚,光是望一眼就会晕眩。
杜瀛笑道:「你瞧这里风景可好?」
聂乡魂爬了上千阶台阶,早累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再听他一派悠闲的问话,几乎要破口大骂,但终究还是压下了火气,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心想:「什么都没有,哪来的风景?」转念忽然想到:要是趁着杜大侠不注意,往山下一跳,岂不是一了百了?
才这么想着,赫然发觉杜瀛居然已经站到崖边去了,脚尖紧挨着崖边,只要风势稍大或是他一低头,马上就会栽下去。更可怕的是他居然还转过身来背对着云海,脸上仍是一派轻松的笑,倒把聂乡魂吓得肠胃打结,只能呆站着看他有什么把戏。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吗?」杜瀛说:「因为这里是寻死的好地方。」
杜瀛无视他圆睁的双眼,继续说道:「我们出城到现在已经快一个月了,我是使尽了浑身解数来开导你,可是你全不领情,仍是一副要死不活的德性。姓杜的再不甘愿,也得认输了。」
你现在才觉悟啊?聂乡魂心中冷笑。
「我当初在南家父子面前夸下海口,不出一年,一定把你教得服服贴贴地带回去,这会儿牛皮吹破,我是再也没脸回去见他们。再这样耗下去也只是浪费你我的时间,更有辱我龙池派的名声。所以我看以后你就自己保重了,杜瀛今天要一死以谢故人!」说完竟往后一仰,笔直从崖上坠了下去。
「啊——!」聂乡魂失声惊叫,飞奔到崖边,只见崖下云雾缭绕,深不见底,阵阵寒气直逼脸面,却哪里有杜瀛的人影?
聂乡魂脑中天旋地转,险些跟着摔下去,直觉地趴在地上,朝着山下发狂地大喊:「杜瀛!杜瀛!」
没有回音。
他只觉心胆俱裂,脑中一片混乱,只有一个声音:他为什么要跳下去?为什么?
伸长了脖子想再看清楚,但那片致命的浓白仿佛活物般地张牙舞爪,好像随时要将他吞噬,他不敢多看,只得别开头。想到杜瀛丧命,自己铁定得一生老死在这无人谷里,当真是魂不附体,忍不住又张口大喊:「杜瀛!杜瀛!」
忽然有个东西从白雾中伸了出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聂乡魂吓得厉声尖叫,一回头,只见杜瀛嘻皮笑脸的脑袋靠在崖边看着他。
「找我吗?」
聂乡魂瞪大了眼:「你!……」一眨眼,杜瀛已从崖下纵身跃起,立在他身边,一只手将他拉起,往后拖了数步:「别待在那边,很危险。」
聂乡魂惊愕渐消,怒火上升:「你到底在搞什么!」
「我下去找东西。」
「找什么东西?」
「你的声音。现在找到了。」
聂乡魂身体动得比大脑快,还来不及思考,「啪」地一声,已甩了一巴掌在他脸上。
「你觉得很好玩是不是?捉弄一个生不如死的人找乐子,好得意吗?这就是龙池派大侠的风范?」
杜瀛脸上的掌印有如火烙般鲜红,但他似乎不觉得痛:「奇怪了,你既然生不如死,又何必那么担心我的死活?还喊得跟杀猪一样。怕我死了没人照顾你,是不是?看来你的死意也没有那么坚决嘛。」
聂乡魂气得眼前发黑:「好,我告诉你什么叫死意坚决!」回头拔腿往崖边冲去,但跑了没几步,杜瀛已一把搂住了他的腰,将他拖了回来。
「放开,放开!你这混蛋!」
杜瀛把挣扎不已的少年紧紧抱在怀里,笑道:「我就喜欢你这个性。」
「叫你放手!」聂乡魂仍在挣扎,但是杜瀛的手像铁箍一样困着他,让他动弹不得。
「好啦,是我不好,我跟你赔不是了。」
聂乡魂气力不敌,只得停止反抗,恨恨地「哼」了一声。
杜瀛放开手,一面帮他整理衣衫,口中说着:「还有,崖下三丈的地方有块凸岩,你跳下去是死不了的,只是难免断手断腿,到时日子就更难过了。」
聂乡魂挥开他的手:「没空跟你扯!我要下山了。」
杜瀛拉住他:「一千多阶矣,你要用走的下去啊?很累的。」
「不然呢?飞下去?」
「错了,是溜下去。」
聂乡魂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山壁旁散置着四五片巨大的石板,表面异常光滑。杜瀛说过那叫「试剑岩」,质地坚硬,当年行执大师在这峰顶练剑,居然像切萝卜一样将巨石劈成了四五片,可见剑术之精。据说龙池派后代无人能及,众弟子向往不已。
「你……你想做什么……」
杜瀛搬来一块石板,将它斜架在阶梯顶,然后一把将聂乡魂拖过来,用腰带将两人紧紧缚在一起。
聂乡魂贴在他怀里,早羞得面红耳赤,大叫:「你干什么啦!」
「你最好是抓紧我,万一腰带断了就糗了。」说着便带着他一起伏在石板上。聂乡魂倒抽一口冷气:不会吧……
「喂,你……」
「走了!」杜瀛伸手在地上一拍,石板带着两人由阶梯顶俯冲了下去。
「啊啊啊——!」聂乡魂失声惨叫,却没忘记紧紧抓着杜瀛的颈子。
「我快给你勒死了!」
「啊——!」聂乡魂完全没听到他说什么。石阶笔直而陡峭,这样滑行其实跟直接跳下去没什么分别,他只觉得五脏六腑全都要飞出来,全身骨肉几乎迸裂粉碎,只能紧合双眼,不住地惊叫。杜瀛一手抓着石板边缘,另一手千辛万苦地掰开脖子上的束缚,将聂乡魂的双手搭到自己肩上,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过瘾啊!哇哈哈!」
快到山脚时,杜瀛揽紧了怀中的聂乡魂,一手聚集真气,往石板上一拍,两人弹了起来,在空中翻了一圈,安稳地落地。就在此时,「轰」地一声巨响,石板重重撞在地面,碎成了细粉,在空中飞散。
杜瀛得意地大笑,解开了腰带,聂乡魂立刻瘫倒在地上。
「你看,这不是到了吗?」
聂乡魂喃喃地道:「疯子……」声音却已哑了。
杜瀛长叹一声:「你要知道,现在年月不好,人总得苦中作乐才活得下去呀。」一手将他托起:「别怕,没事了。要我背你回去吗?」
聂乡魂回过神来,用力甩开他:「我自己走!」
「好吧!」杜瀛怡然一笑,低下头来在他额上一吻:「我先走了!」说着径自往前走去。
聂乡魂这回真的彻底呆住了,望着他的背影,不自觉地按着额头,张口结舌。
他他他他……他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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