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急奔而来的少年拦住了牵马前进的男人。
「杜大哥!我不是叫你等我吗?你为什么先走?」
「我本来就没打算带你一起走。」
「为……为什么?」
「你留在这里比较安全。」
「可是,这样我们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面了啊!」
「我就这意思。」
「为什么?」少年楞住了:「你不是要我一辈子帮你熬药吗?」
「我这人讲话本来就比较夸大,现在伤好了当然就不用熬药了。」
「你……你不喜欢我吗?」
这问题真的很难回答。要如何告诉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不管自己再怎么喜欢他,再怎么需要他的陪伴,他的心已经被爱恨的荆棘缠死在另一个人身上,永远不可能拔下来转交给他?他会明白吗?况且,这种时候还讲这种话,太假惺惺了吧?
既然注定要做坏人,就让他恨自己恨到底吧!
于是,男人丢出一个斩钉截铁的回答:「没错,我从来没喜欢过你。」
之后,每当他忆起这件事,就会不断懊悔:要是那个时候,他能够静下心来,好声好气向少年赔不是,该有多好。
这样,也许惨剧就不会发生了。
正月,历史又翻过新的一页。
安禄山被儿子安庆绪杀死,安庆绪自立为燕帝。
燕将史思明率十万大军包围太原,足足围了一个月,却被守将李光弼和不满一万的守军打得落花流水。
张巡原本放弃雍丘专心镇守宁陵,后来接到睢阳太守许远求援,又率军赶去睢阳协助。许远佩服张巡的英勇谋略,甘愿让出大权,由张巡全权指挥,自己做调度官筹措军资。张巡也不负所托,数度以寡击众,大败燕将尹子奇。
李磷率军攻击吴郡和广陵郡,华东一带震动。但是他不过是个宫里养大的败家子,虽然掌握重兵跟财源,还有武圣泽和江南八十九门派协助,却哪里敌得过「来嚼铁」!?不到二个月,他就被唐军歼灭,李场和薛缪也跟着上了西天,八十九门派当然也是树倒湖狲散。
这些事聂乡魂全不知道。武圣泽的手下将他带到岳阳,托给一个亲戚家里养伤。刚开始还平安无事,但屋主无意间发现他手上的象牙扇子和玛瑙纸镇,起了歹念想占为己有,对他痛下杀手。聂乡魂生死交关之际逃出生天,虽然保住杜瀛送他的东西,但武圣泽给的伤药和盘缠全都没了。
他拖着重伤的身体在城里流浪,不时还有地痞流氓来找麻烦,最后他只得跑进没人愿意去的乞丐巷里,躺在一群长了癞痢、麻疯和各种恶疾的流民之中,静候死神到来。
他发着高烧,四肢百骸痛得像要散开,口中呓语不断,眼前也不停出现幻觉。一下看见杜瀛来接他,一下又仿佛回到雍丘的漫天战火中,最常见到的是卧龙谷里清静的白桦树林和湖水;有时又觉得自己正躺在温暖的床上,旁边有人侍候汤药。每一个景象都是空中楼阁,他陷在无止境的梦魇里,不管再怎么挣扎就是无法醒来。
忽然,他觉得他的眼睛好像真正张开,真正看得见了。但是在四处张望一番之后,他知道他并没有醒,只是即将踏入地狱的回光返照。柔软的床榻,温暖的房间已是不可达成的奢求,最离谱的是,南英翔怎么可能坐在他床边?
聂乡魂闭上眼睛,嘲笑着自己无可救药的愚蠢。耳边响起一个声音:「乡魂?你醒了吗?又睡了?」
曾经无比怀念,恍如隔世的声音。
一只大手按在他额上:「烧真的退了。」掌心的温润粗糙将聂乡魂剩下的蒙胧一扫而空,他霍然张开双眼,望进南英翔狂喜的眼里……
这不是梦!真的是南哥!
「南哥……」聂乡魂难以置信地撑起身子,感觉到南英翔伸手扶着他,肩背上的触感是如此真实,将他的眼泪唤醒,一口气全迸了出来。
「南哥,南哥!」扑进南英翔怀里,痛哭失声。
南英翔紧接着他,柔声劝慰着。「你受苦了。都是大哥不好,不该让你走。」
聂乡魂哭了一会儿,脑中忽然想到:「包袱!我的包袱呢?包袱不见了!」
南英翔按住他肩膀:「别慌,包袱在这儿呢。」拉开小五斗柜抽屉,拿出那个破旧的青布包袱。聂乡魂劈手夺过打开,只见扇子和纸镇都在,铜钱只剩一串。他将包袱紧紧揣在怀里,就像母亲抱着失而复得的孩子一样。南英翔看他这模样,心中疑虑渐深。
聂乡魂心神稍定,问道:「这里是哪里?你怎么会在这里?」
南英翔脸色严肃:「你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身受重伤倒在小巷里?还有,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杜瀛哪去了?」
聂乡魂忍住心中剧痛,嗫嚅地说:「杜瀛从军去了。」
南英翔差点跳起来:「从军?他把你丢着不管,自己跑去从军?他亲口答应我要照顾你的!」
「是我叫他走的,我受不了他一张嘴吵个不停,我一见他就烦。」
南英翔咬牙道:「话不是这样说吧?他答应我的!」气得全身打颤:「我、我居然把你交给那种言而无信的浑球,我真是该死!」一拳重重槌在床柱上。
聂乡魂反过来安慰他:「大哥,别这样,世事难料啊。」
「要不是叶堂主发现你,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原来赤胆帮巨鲸堂堂主叶源追捕血虎帮副帮主一路追到了岳阳,那日正好走进乞丐巷里搜查,发现聂乡魂病恹恹地躺在人群中,几个人正要偷他身上的钱和饰物,连他的鞋都想剥下来,叶源看不下去,将他救出乞丐巷,命手下照料。过了二天才发现聂乡魂长得跟南英翔给的图像一模一样,叶源连忙将他送回巨鲸堂,一面通知南英翔前来。
南英翔不住追问聂乡魂受伤缘由,聂乡魂哪里敢把武圣泽和李磷的事告诉他,只得胡乱编了个故事,但南英翔一问细节,他又破绽百出,最后只好抬出身体不适,很多事记不清楚当藉口,南英翔也不好再逼他。
聂乡魂又休息了几日,这才知道张巡和南霁云诸将全都到睢阳去了;崔慈心完成郡主替身的任务后,南英翔不愿她再涉险,坚持要她留在彭城;此外,由于南英翔费尽口舌向父亲争取,南霁云终于同意原谅聂乡魂,让他重回张巡阵营。
终于又有了容身之地,聂乡魂心中并无欣喜,只是苦笑。他觉得自己活像只阴沟里的老鼠,哪里有墙洞就往哪边钻,真正能让他安歇的窝,却不知道在哪里。
当初被南英翔踢出雍丘,心中难免怨愤,然而久别重逢,一见了他的面,怨气却立刻烟消云散。经过无数次的艰苦战没,南英翔憔悴了许多,却比分别时更加坚毅果决,对任何难关都毫无惧色。他现在已升为校尉,离他的理想更近了一步。虽然有这些变化,他仍是聂乡魂最敬爱仰慕的大哥,对他也是无比地温柔体恤。聂乡魂只要靠在他身边,总是万分地快活。往日种种甜蜜喜悦全部重现眼前,只觉之前受的那些苦楚也算不得什么了。
然而,聂乡魂自己却跟以前不一样了。好不容易跟思念已久的人相见,他是一刻也不愿和南哥分离,然而当南英翔陪他谈天时,他却甫常魂不守舍,也不知云游到哪里去了。即便是相处最和谐愉快的时候,他总是隐约感觉到难言的不安。他跟南英翔就像水上的小舟跟码头,中间只有一条破破烂烂的缆绳连系,两人虽然紧紧依靠,载浮载沉的小船却随时可能随水飘走。
这天,他又在发呆,南英翔喊了他好几次才回过神来。
「你到底在想什么?」
聂乡魂大窘,结结巴巴地说:「没事,我在担心战事。」
南英翔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你别想那么多,好好养病要紧。我们明天就北上了。」
被他碰到的瞬间,聂乡魂不由自主地一震,随即微笑:「我知道了。」
南英翔默然看着他,神情黯淡。
「南哥,你怎么了?」
「曾几何时,你我居然变得如此生疏。」
「哪有啊?」
「不要骗我了。我握你手的时候,你还倒抽一口冷气。」
「不是啦,是你手太冰了。」聂乡魂徒劳无功地解释着。
南英翔露出灰败的微笑:「我知道,你还在怪我把你送走。我自己也很后悔,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不知该如何赔罪才好。」
聂乡魂忙道:「你别这样说,那全是我自己不好。搞成这样都是我自找的,根本怨不得别人。」
南英翔微微一笑,抚着他的脸颊:「你长大了。」
聂乡魂苦笑:「是老了吧。」
「胡说什么?」南英翔一把抱住他:「从此我们兄弟再也不分开,你说好不好?」聂乡魂靠在他怀中,全身暖洋洋,舒服得让他恍惚起来。那是他追寻了一辈子的,被人珍惜爱护的感觉,现在总算得到了。
然而,心中始终卡了一个问题:「那崔慈心呢?难道我们就这样三个人纠缠不清过一生吗?」
这问题终究没有说出口。眼前的幸福就像一场太美的梦,要是说出不该说的话,美梦就会消失。
也罢。就将这问题暂时抛到脑后,好好享受眼前的欢乐吧。他吃了这许多苦,是该过几天开心日子了。
至于另一个身影,另一个破灭的美梦,虽然跟未愈的内伤一样,始终隐隐作痛,但他不想去理它。至少在眼前这安详美好的时刻,他只想凝视南英翔清澈的双眼,在里面找寻永恒不变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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