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骨的冰寒从素问体内源源迸发出来,冷汗一颗颗滚下她的额角,仲修几乎错将水珠误会为冰粒。
无论他以衣袖替她抹拭掉多少沁汗,体液依然以惊人的速度被潮褥的空气所蒸发。
此刻,他盘坐在狭窄阴暗的山石洞里,五尺的高度仅容男子半屈着身体行动。
天然岩缝形成隐秘的藏身处,而蜿蜒曲折的隙径也阻绝了凛冽山风灌进内侧的小石洞。
“我好热……好热……我想泡泡水……”素问瘫倒在他的腿间。她明明降至骇人的低温,但身受的毒性却制造出高热的假象,使中毒者着实承受“水深火热”的煎熬。
“素问,你醒醒。”三天三夜没合眼的照顾使他疲惫不已。“我不懂毒药,你必须醒过来,救助你自己。”
低柔的轻唤飘进她昏沉的意识。
她竭力想挣脱黑暗的控制,然而,只要神智稍微响应光亮世界的呼唤,火焚般的灼痛感立刻烧烙着她的每一寸肌肤。
她不想回复神智,也不愿意……
“素问!”对方比她更坚持。“快点醒过来,否则我就把你独自扔在这处岩洞里,一个人回长安喝桂花茶、吃松果雪饴。”
好坏心……她的柳叶眉在寤寐中攒蹙起来。
没良心的家伙非但话语狠恶,连动作也同样的粗鲁。突然,一阵地动山摇的剧晃干扰了她的深睡。素问恍惚明白,自己当真遇上一个比她固执两百倍的对手。
“别──别晃──”她轻喘了口气,撑开无力的上眼皮。
“那么你就给我张开眼睛。”对方蛮横地命令。素问集中视线的凝聚点,入目的男子脸孔令她吃了一惊。
“你……你怎么……变丑了?”她的口气几乎是失望而且幻想破灭的。
仲修抚过颊侧和下颚的胡渣,再想象自己两眼充满血丝,不得不赞同她的评论。
“我变得丑一点,咱们走在路上外貌才相称。”他的口吻相当严肃,严肃得险些让人忽略他眼中一闪而逝的释然。“你一定想不到,我在你的胳肢窝底下两寸两分之处发现一根半寸的透骨钉,入肉约莫四分长短──你还好吧?”
“我……昏睡多久了?”
“三天三夜又两个时辰另三刻钟。”
“假如皇上能……回答得简短一些……我会更感激您。”娇嗔的眼波瞟了他一记。
仲修轻笑出来。既然她还有精神与自己斗嘴,显然情况颇为乐观。
“你现在觉得如何?会不会忽冷忽热的?”他终于向心中深埋的关怀投降,温柔的食指揩干她额角的最后一滴细汗。
他怎么会突然变得柔情似水呢?即使病晕了脑袋,她依然觉得尴尬。
“我还撑得住……”她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唇瓣,从他腿上坐直了身子,虚软地倚在他怀中。“那根毒钉拿来让我瞧瞧。”
仲修从怀中掏出那根透骨钉,锐眸紧盯住她的反应。
素问接过来嗅了一嗅,再细瞧钉尖的颜色,约莫猜出来了。
“是殛心摧骨草。”没救了!
“‘那种’无药可解的殛心摧骨草?”他的心弦绷紧到极点。
“嗯。”素问无力地合上眼睑,不胜疲惫。“中了这种剧毒的人,先是昏睡三天,身体忽冷忽热,然后清醒十个时辰,方又继续昏睡。接着陆续出现剧痛、奇痒、酸麻的征兆,昏迷的时日也越来越长,直到虚脱而死。”
他暗暗心惊,无法想象天底下竟有这般阴狠的毒药。
“天色一暗,我就潜回黑炎教,揪住那鬼法王的脖子逼拿解药,你不会有事的。”他不允许任何意外降临她身上。
“不用了……”地无力地浅扬起嘴角。“既然宣称它无药可解,自然是因为调制者也配不出解毒药方。你就算把大法王的脖子摔断成十截也是无药可解。别白白回去送死了!”
难道眼睁睁看着她死去?两双眼睛飘飘地对上彼此。
仲修怔怔打量她的眉梢、她的唇角,蓦地抑忍不住浓重呛人的惆怅。
素问不过才十九岁而已,甚至未及双十年华。这般年纪的女孩,应该是开朗快活、尽情享受着家人或夫婿宠爱的天之骄女,怎地上天如此狠心,既让她过了一个无父无母的童年,又赐给她芳华早么的生命?
惨白的容颜,失去血色的唇,萎靡的神气。这般满盈着死亡的外貌,不该出现在她向来精力充沛的娇躯上。
他怎能亲眼目睹她的凋零!
“相信我,你不会有事的。我既然答应闻人独傲要照顾你,就不会任你无端端的送命。”仲修细吻着她的额角。“我是皇帝,对吧?皇上下旨不准你死,你就不会死。”
奇异地,他的承诺虽然不合逻辑,却狂妄得足以使她信服。
素问咧嘴笑了,嬴弱却充满冀望。
“我可能活不久,你留在我身边陪着我,直到我死去,好吗?”她软言软语地央求他。
“你真以为我喜欢回长安?其实皇宫里闷死人了,哪比得上外头的花花世界吸引人。”
和煦如风的浅笑绽放在他俊美无俦的脸庞上。“而且,别忘了我和你沦落相同的命运,行动受到黑炎教的监视,又不能独白跑到别处去吃香喝辣的。”
“那就好……”她勉强维持了片刻的灵台清醒,时间拖得久了,终究感到困顿,眼睫不由自主地低垂下来,在发黑的眼圈晕成扇形弧影。
仲修细心调整她的姿势,让她舒服地卧睡在自己怀中。殛心摧骨草的毒性委实惊人,素问才受毒三天而已,眼窝已然凹陷,两片唇瓣龟裂而无血色。再让毒性积存下去,那还得了?他仅能以内力护住她的心脉,使得重要脏腑暂时不受猛毒侵蚀,但日子久了,终究是压抑不了。
但,说他嘴硬也好,不肯认份也罢,总之天下无难事,他决计不信自己找不到救治她的妙法。
他该如何帮她弄到解毒的药方?
仲修的眼光无意识地溜转,霍然停驻在角落的手札上。何古的随记!
何古既然是前任教主,必定掌管着教内的神秘心法,而其它人无从得知,或许其中记载着天下绝毒的解法也未可知。
他精神一振,轻柔地放平了她的身子,伸手探索着三本札记。
“师父,我要替师父报仇……啊!仲修大哥,你在哪里?”素问睡得甚浅,一旦发觉背后顿失支持的力量,翻身惊坐起来。
“我在这儿,就在你身畔。”他赶紧扶着她重新偎进自己怀中。“嘘,别怕,再多休息一会儿。”
“不,不要,我一点也不想睡觉。”素问努力将困倦的眼皮往上撑开。“咱们来聊天,你多找些话题和我聊聊,别让我睡觉,好不好?”
谈话可以令她保持醒觉。她担心自己这一睡去,明晨再也不会醒过来。
“好,你想聊些什么?”任凭她提出天大的要求他也会答允。
“嗯……你说个故事给我听。”她突然撂下一个难题。“师父不爱开口讲话,所以我从小到大没听过几个好玩的故事,你现下就说几个故事给我听听。”
“说故事?”这下可麻烦了!他贵为天子自然遍览无数的圣贤书,四书五经本本摸熟了,可就没读过几本闲书。此外,“看”故事与“说”故事完全不相干,虽然他曾经自嘲日后可以上饭馆任职说书先生,倒是没料想过必须先“实习”呀!
“快点,而且一定要是我没听过的故事才行。”否则她会无聊得昏睡过去。
“那……”好吧!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谁教他四肢健全,无病无痛;受伤的人是老大。
“我告诉你一个小男孩的故事……”
既然有故事听,她的精神稍稍振奋一点。“小男孩叫什么名字?”
“就叫小男孩。”他不晓得故事人物还有规定必须取名字的。“小男孩的家世相当显赫,爹爹受封为当朝权倾一时的大官,而……”
“小男孩多大年纪?”她又追问。
“约莫十一岁左右。”说书先生不太高兴了。“你一直打断,我如何能安安静静地叙述完整个故事?”
“人家就是担心你描述得太安静嘛……”素问委屈地嘀咕。倘若她半途睡着怎么办?
“好啦,我不再插嘴便是。”
仲修瞪她一眼,故事继续往下发展。“不过故事一开始的时候,小男孩尚未出世。”
“那你干嘛扯一堆小男孩的闲事?”她有种上当的感觉。
“说故事的人是我还是你?再吵我就不说了。”仲修干脆恐吓她。
“好嘛,好嘛!”一点儿也不懂得礼让病人。
“小男孩的爹爹和其它高官一样,家中娶了十来位妻妾,因此他娘嫁入夫家的时候,并没有承受丈夫太久的恩宠。”“男人!我就知道你们天生改不了好色的……”瞟过来的警告眼神让她把接下来的指责吞回肚子里。
“其实他爹心中非常喜爱这位新娶的小妾,只可惜国事正当忙碌,无法日日夜夜陪伴在她身畔。为了担心她在家中闷坏了身子,或者受到其它妻妾排挤冷落,做丈夫的便答允让新妾避居到江南的行馆去,顺便散散心。”
故事发展到转折阶段,他戏剧化地停顿下来。
素问彷佛预见了其后的发展。“江南多才子,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
咳咳。”
她怎么知道?仲修暗自纳闷。
“转眼间,新妾移居到行馆已进入第三个月,有一日她出游时,不慎闯进一位公子的私人产业,而且受了伤,正巧被那位公子出手搭救──”“我就知道。”素问觉得很无趣。“所谓饱暖思淫欲,人哪!确实不能太好命,免得成天尽想些香艳的情事……咳咳……咳咳咳……”
“人家香艳,你何必跟着激动?”他赶紧拍抚她剧嗽的娇躯。“好些了吗?
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不……不要停。”素问好不容易平息下来。
“总之,公子与新妾朝夕相处,终于互相产生爱慕之意。虽然公子知晓新妾的丈夫大有来头,寻常人轻易招惹不得,却仍然克制不住心中的倾恋;而新妾其实对丈夫并无多深厚的感情,当初只不过是听从父母之命,这才嫁与大官为姬妾。此时面对一位风流倜傥的翩翩佳公子,她自然芳心大动,于是两人发生了亲密的接触。”
“多亲密?”
这种暧昧的问题教人怎么回答?!“很亲密,像夫妻之实那样的亲密。”
“夫妻之实究竟有多‘实’?为何提到这个词儿的人都习惯遮遮掩掩的?”
她似懂非懂地追问。
仲修差点因为她的问题而喷血。惨了!单纯讲述故事还不打紧,这厢居然变成她的夫妻观念教授者来着。
“所谓‘夫妻之实’就是……呃……”
“是不是两个人睡在一块儿?”她的印象中,师父似乎曾经如此解释过。
“没错。”他如释重负。“两人发生夫妻之实不久,新妾便察觉自己怀了身孕。”
“为什么女子陪公子睡了一宵就会蓝田种玉?”她无法将睡觉与生孩子之间划上等号。
仲修给她缠问得几乎喊救命。“反正有身孕便是有身孕,你别追问那么多。
重点是,新妾获知自己腹中有了私生孩儿,正逢丈夫派人迎接她回宫,预备就此扶她为正妻。新妾明白她恋人的性子,倘若被公子知晓她已怀有身孕,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她回去,然而她丈夫权势遮天,任何犯着了夫家的平民只有死路一条。
为了拯救自己的心上人,以及腹中的胎儿,她唯有悄没声息地随着奴仆回到丈夫身旁,从此再也未曾与爱人接触过。”
“那孩子怎么办?”那个娃娃岂非与她一样,终身将亲生爹爹视为陌生人。
“再隔数月,小娃娃出生了。经过他娘的巧妙布置,人人都以为新生儿是大官的亲生子嗣,只是早产了几十日。”
“怎么布置?”她又有问题了。
“呃……就是……”仲修被她质询得脾气卯上来。“喂,你才是女人耶!这种生儿子的问题,你不懂,难道我懂?反正她的把戏没被拆穿就对了。大官一见自己的儿子面貌英俊、神情潇洒,一脸充满智能的神态,又显得知书达礼有气质……”
“一个刚出生的小娃娃看得出这么多优点吗?”
“嘿嘿,旁人的婴孩不成,唯独这个天纵英明的小娃娃可以。”他得意洋洋的。“时光慢慢过去,小娃娃成长为玉树临风的小男孩……”
故事的头尾总算接上了。她扁了扁小嘴。
“十岁那年,他娘携着儿子的小手重游江南旧地,霎时,当年的恋人和恩爱情景历历浮现心坎,她终于隐忍不住,私下向小男孩透露他的真正身世。”
“她难道不担心小孩子嘴巴不牢,传扬出去?”素问敬佩这位母亲大人的胆量。
“我已经声明过,那个小男孩天生知书达礼而且充满智能,他怎么可能傻呼呼地害母亲和自己送命?”他白了病人一眼。
“是吗?”她狐疑得很。哪有这种天才儿童!“接下来呢?”
“小男孩得知自己的生父原来另有其人时,非常激动,拚命要求娘亲让他和生父相见。而他娘自然也非常渴望获得旧情人的消息,于是答允了他,并且私下派遣秘探打量江南公子的下落,结果──”“怎么样?他痴心殉情了?或者一时想不开出家当和尚?”素问屏住呼吸。
“不,结果得知当年的翩翩佳公子早已另娶妻室,并且诞下独生儿子。”
她就知道,巴望男子为女人守身,简直休想呀休想!“贱……咳咳咳……”
“反应请勿太激烈。”他不太满意她鄙视的姿态。“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他们俩谁也没对不住谁。然而,当小男孩的娘于十年后再度探查故人的消息,却传回公子和他妻子已经过逝两年余的惨事,而对方的独生子由一位江湖奇人收养。”
“咦?这点倒和我的身世肖似。”素问立时思及自幼护佑她的师父。
“再隔一冬,小男孩的爹恰好欲出发巡视北方,于是他便极力争取与父亲同行的机会,而后与住于当地的异母弟弟取得联系。这两个小男孩仅仅相差两岁零六个月──”“可见那位公子变心的速度有多快。”她硬是记牢男人的负心。
“公子是因出于义气,善意迎娶结拜兄弟的遗孀,借此提供她适当的庇荫。
人家可是一片好心,你别一竿子抹杀他所有优点好不好?”他莫名其妙地着恼起来。
“奇怪了,我侮骂一名虚构的角色,你这么凶巴巴的做什么?”“我……”仲修登时语塞。“我只是仗义执言!”
“别吵了,接下去说。”身为一位热情的听众,她保证会受到全天下的说书先生们诚挚的欢迎。
“由于年岁相近,两个小男孩很快便结为好友,按着小男孩……”
“这个小男孩是哪个‘小男孩’?”她已经数不清第几度中断说书人的滔滔不绝。
“就是故事主角,你再吵我就不说了。”仲修表达他的抗议。“主角男孩听说,原来他弟弟的生母与前任丈夫育有另一名男孩──”“又是男孩!她们除了生男孩,难道不能换点口味?”她再度发表高见。
“你管人家!”仲修正式宣告放弃,草草划下句点。“反正三位男孩最后相认,长大后变成好兄弟,故事说完了。”
“嗄?!这样就说完了?”他的故事未免太虎头蛇尾了。“请问阁下,你的故事旨在传达什么意义?”
“啊?”这回轮到他眨巴眼皮子。
“宗旨呀!”素问很起劲地盯视他。“每则故事皆隐藏着传道解惑的宗旨,比方说,‘嫦娥奔月’的故事告诉我们不可以随便服用丹药,以防泻肚子泻得虚脱,轻飘飘地飞奔到广寒宫去,那么你的故事又蕴含着什么宗旨?”
“我……这个……”早知讲个故事也得耗费一大把心眼,他干脆打晕她算了。“我的宗旨就是……唯有努力的小男孩才能找到他的好兄弟。”仲修绞尽脑汁,思索符合故事情节的结论。
“噢。”为何她在起承转合间没听出这个伟大的“宗旨”?
“好啦!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他抢在曾丫头提出更多刁钻问题之前发难。“我保证定时唤醒你,不让你一直昏睡下去。”
“可是……”她嘟高了嘴,显然不依。
“下回你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仍会守在你身畔。”这是他的信诺,君无戏言,出家人不打诳语……差点忘了!他好象和出家人扯不上关系。
“成交!”素问暂时满意了,悠悠枕回他的膝盖。
她的脑海,不断浮现闻人独傲和封致虚的身影──他尔雅俊挺的兄弟们,故事中的另外两名小男孩。
呆子也猜想得到,他故事中的“虚构人物”与现实人事的关联。
再过几个月,闻人独傲和封致虚的妻子即将诞下新生命,人间又将增添两名圆嫩可爱的胖娃娃。这两兄弟无论是外貌或聪明才智,皆带有得天独厚的血统,而他们的绝配──柳朝云和南宫守静,在天资条件上也不遑让丈夫。两对天作之合所生的小宝宝,应该也是优秀漂亮的品种吧?
她多希望能亲眼看到小娃娃诞临。
然而,有其生、必有其死──自然早在千百年前便写下如是的法则。
她的身子,足以撑持到数月之后吗?
素问筋疲力竭地沉入黑暗中,不暇思索出问题的解答。
※※※
直到撑开僵涩的眼睑,她才发觉自己曾再度昏迷过去。
殛心摧骨草引起的剧烈痛楚,几乎摧毁她的四肢百骸。无论如何,这次的睁眼,代表着她又暂时战赢了毒性──即使胜利的果实短暂而苦涩。
她浑沌虚软地撑直了卧躯,悚然瞟见第二项事实──小石洞内失却仲修的踪影。
“仲修大哥……”她颤巍巍地叫唤。他-下自己,自个儿溜了?
不会的,仲修大哥不会临危丢下她,他曾经金口许下然诺,必定从事初陪伴她到最终。
锵锵锵!盘旋的山风灌进石洞内,夹杂着短兵相接的杀伐声。素问扶着石壁,娇弱无力地捱向洞口。
哗!她险些一跤跌下十来丈陡崖。
原来小石洞的地形如此险峻!狂跳的芳心几乎迸出喉头。
一片光秃秃的刀削山壁从她脚下垂直割到地面。
总坛的后山有一处直峭的绝崖,横切面的部分几乎寸草不生,平时她鲜少攀登这处峭壁,试炼自己的轻功火候,毕竟一个疏忽,小命便会栽在绝崖下。由于某次地动而造成岩壁龟裂,因此在半山腰的高度显现一道两尺来宽的裂缝。岩缝内,十来尺的曲径导向一处五尺见方的石窟,正是她此刻藏身的洞穴。若非仲修仗着一身硬功夫,旁人恐怕还上不来这座石洞。
峭壁的起点,十几道窜动的黑影正围攻一名飘逸绝伦的白衫男子。
仲修!她一愣。莫非那家伙吃得太撑了,没事潜回总坛里撩拨“她的”徒子徒孙?
唉!他也太不给面子了,好歹她仍未卸下黑炎教教主的新身分,他怎好当面为难她的同门呢?
她下望着他们的打斗,白衣客的武功明显高过围剿的虾兵蟹将,但有鉴于黑炎教教众浑身沾满了毒粉,他只能采用小圆石做为暗器,一一点倒对方。
远远地,一道青蓝色的身影快速奔驰过来,准备加入捉人的行列。
大法王亲自出手了!
殛心摧骨草!
仲修不再恋栈,回头攀上直削的山崖。
“仲修大哥,赶快离开……”她微弱的呼叫完全被疾风吹散。
太危险了!仲修的双手双脚全都攀附在岩壁上,试图稳住身形,宛如活生生的标靶,哪里腾得出空隙来防卫自己?“你快回洞里,别出来吹风。”他竟然只顾着叮嘱她,浑不把自身的险境当成一回事。
两把金钱镖激射向他的双腿。
“小心!”素问掩面看不得。
仲修斜里一侧,虽然避过敌人的暗器,身形却猛然下坠好几尺。
“去他的!”他喃喃咒骂,施展出“盘天梯”的独门绝技,脚下轻轻一借力,立时飘飘然朝峭壁上方升高了十来尺。
“仲修大哥,你先下去找个地方躲起来,别急着上来……咳咳咳……”突如其来的剧嗽倏地让她咳弯了腰。
“我叫你回到洞里,你听见没有?”他沉着嗓门大吼。
“我叫你回到地面,你听见没有……”她已经失去喊话的体力。
蓦地,咻咻的长音划破冷冽的山风,直直冲向仲修的背脊。
倘若他挥手挡开暗器,其势非得坠下绝壁底端不可;若不理睬它,依照暗器的速度来看,中了暗器又肯定毙命。
他抬头迎上素问惊骇忧惧的视线,蓦地被惹毛了。堂堂天子居然附在贵州的山壁上当靶心,这帮毛贼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他奶奶个熊!老子赌了!
一股内劲贯注在足底的涌泉穴,他猛然往上弹跳。
暗器破空的呼啸声紧追着他的下侧。
人与暗器的距离渐渐拉近,两丈、一丈、五尺……
人与岩缝的位差也逐渐缩短间隔,两丈、一丈、五尺……
白花花的阳光刺进素问瞳仁中,她刺痛地合上明眸,再度感受到体内的酸涩滋味。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薄丝布料拂过她的脸颊,扬起飒然的轻响。
“早安。”耳畔爽朗的问候促她睁开眼睫。
他没事!
怎么可能?
她惊惧地扑进他怀里,慌乱地摸索着一丝丝的血迹、伤口或断骨残肢──都没有!
他会变戏法?
“我跑得比那根丧门钉更迅捷。”仲修好心地提供她正确解答。
“你……你……”重实的血肉之躯居然快过一根轻巧的丧门钉。
她气恼得想砍他一斧头,又如释重负得险些放声号哭,种种情绪冲击着她的脑袋,话到嘴边,却换成一句──“你干嘛趁着我放松警戒,下崖去欺负我的徒子徒孙?”
“我潜回总坛取药材,因为──”“以前他们虽然辈份比我高,可我现在是他们的新教主耶!”她泪汪汪地吼他。
“你昏睡的当儿,我翻阅过令师的札记,其中写道──”“而且你还偷看我师父的手札,真可恶!师父的遗笔连我这个徒儿都尚未过目。”
“何古研究了十二年,临终前勉强找出一味可以抑制殛心摧骨草的药物──”“活该你被大法王的毒钉打中,到时候看我同不同情你!”“虽然金丝何首乌无法解去殛心摧骨草的毒性,但它可以减却毒性发作的机率和痛苦──”两人又展开各说各话的老招数!
“你……你……笨蛋!”泪水汪汪地威胁着泛滥。“干嘛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一旦发觉守卫随后砍杀上来,就应该先觅一处安全的地方藏身,入夜再摸黑回来。”
仲修耸了耸肩。“我答应过,不会留下你一个。”
“时机不同呀!底下有十来个身负剧毒的好手围杀你,我了解情势险恶,又不会责怪你。”素问拚命想把珠泪顶回眼眶里。
“不!”他平静地摇了摇头,依然重复着坚定的承诺:“我答应过,等你睁开眼睛时,我会在你身边。”
“你──”天哪!她最憎恨流眼泪了,每回她的双眼开始流泪,鼻子马上变成红通通的,还会流鼻涕,样子丑死了,偏偏他最近老爱做出一些该死的、令人感动的小把戏惹她哭。
素问紧捂着自己湿濡的脸蛋。
“嘘……别哭。”一根食指顶高她的下颚,顺势接住下滑的水珠。“底下的三脚猫空自练就一身功夫,轻功却差了区区在下好几截,他们上不来的。”
“当然不会有人上来,谁敢像你一样傻呼呼地钉在岩壁上欣赏风……”
她的气息蓦然消失在他的唇内。
素问再也无话可说,亦无法可说。
这是一个以性命相许的承诺。因此,借由此一然誓,两人的命运已串联起来。
共患难,共喜乐,也共赴天上人间。
两人交缠的唇舌,都品尝到她咸咸的珠泪。咸中带涩,涩中带甜,末了,唯剩无止尽的甘甜……
“我好担心。”仲修蓦然按低她的螓首,紧紧贴近纠结的心坎。
“担心什么?”她呢喃,颊下泌出来的熟悉体味镇定了芳心浮跳的频率。
“担心我回返之后,你……”他没有说完。
原来,自信的表象下,他也怀着一颗惶躁不安的心。
她踮脚,主动迎上苍白的唇瓣。
够了!只要两人能拥有这短暂的相知相惜,未来能否怯毒、可否存活,都在其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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