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雅菲的声音不大不小,恰以刚好可以传进李莳蔓耳里的速度传了过来——
“一场跨世纪音乐洗礼——何序然将听众带入一个不可思议的领域。
昨晚,国家音乐厅爆满的听众体验了一场高格调、高品质的音乐心灵之旅,何序然以及法国皇家管弦乐团几近完美的演出,将听众带入一个不可思议的灵性世界。
演奏会在何序然优美的小提琴独奏声中落幕,由于要求加演的安可声不绝于耳,最后,何序然当场允诺加演一场,将听众的热情引爆到最高点。”
念到这儿,汪雅菲忍不住放下手中的报纸,抬起头对着正在吧台内洗杯子的李莳蔓又道:
“小蔓,这个何序然还真不是盖的,这几天,所有娱乐版部以头条新闻报导他,有人还说他是我们国家的骄傲……啧啧,小蔓,你说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是不是也该去捧捧场,感染一下现场的灵气?”
毫无预期的话语让李莳蔓一震,手中的碗盘差点滑落,她放作缜定地笑了笑道:
“可以啊?你可以和钱建宇一起去欣赏。”表情虽掩饰的很成功,但或许由于心虚的关系,她的目光竟不敢与之接触,假装专注于碗盘中。
“拜托!和那家伙去多杀风景!更何况,何序然突然决定加演一场,一定让他们公司忙得人仰马翻。”说到这儿,汪雅菲话锋一转,热切地望着她这:“小蔓,你有没有兴趣?下个礼拜我们一起去听怎么样?”
“我……我们……”这邀约让李莳蔓心又一震。
“对啊!”汪雅菲仍自顾自地道:“凡夫俗子当久了,也需要吸收一些精神食粮嘛!既然媒体对何序然的评价那么高,我们就去听听看,顺便也验证看看媒体有无言过其实。”
坦白说,汪雅菲的邀约相当令人心动,但,对心虚的李莳蔓来说,却成了一种避之惟恐不及的慌张。
“我们一起去……那……谁看店啊?你……我……”
“公休啊!还不简单。”汪雅菲一句话就把她的顾虑否决掉。
“你……舍得?”
“才一天而已,有什么舍不得的。”汪雅菲对她扬了扬手中的报纸。“你没看报上写的吗?何序然就要回归家族企业了,昨晚我们已经错过一次,再错过这一次的话,也许就没有下一次了。”
“可是,礼拜六晚上一向是我们店里生意最好的时候。”
“一天不做生意有什么关系?市侩商人当久了也会腻的。”
“可是——”
“所谓有舍才有得,我认为很慎得。”见她还想再说,汪雅菲比她更快地发话:“别再可是了,如果你考虑的是店里的问题,那我告诉你,这完全不是问题。”
“但是——”她犹作困兽之斗。
“喂!你奇怪了,”汪雅菲丢下报纸,转身对她没好气地一笑道:“我这个老板娘都不在乎少赚一些钱了,你这个当伙计的反倒比我还担心。”她又一笑,“我是该庆幸自己请了你这个超级好员工呢,还是该检讨自己放弃赚钱的大好时机?”
被她这么说,李莳蔓有些尴尬地垂下了目光,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并非基于好员工的立场才阻止汪雅菲的邀约。
然,她不安的模样却让汪雅菲误以为是自己直言的个性,让一向温驯内向的她招架不住,是以,她立刻补了一句:“开玩笑的啦!瞧你脸红成那样!”
她的解释却让李莳蔓更加地不安。
“这么容易就脸红,难怪到现在都没有男朋友,看来,我得帮彭定杰一把。”才收敛一点,汪雅菲爱捉弄人的本性又起。
彭定杰是她店里的老客户,本来大约每周会来消费一次,但自从李莳蔓出现在店里以后,每隔一天就会看到他的身影,摆明了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说到哪里去了!”李莳蔓白了她一眼。
汪雅菲却哈哈大笑。
“好啦!不闹你啦,我们就这么说定了!我现在就打电话要钱建宇帮我们订票。”说完,她真的就拿起电话,不让李莳蔓再有说话的机会。
望着对方握着电话的侧影,李莳蔓有种上前阻止的冲动,却又忍了下来,因为,她怕自己拒绝的举动太明显,而令汪雅菲起疑。
时光匆匆又过了一周。
一周来,李莳蔓绞尽脑汁,想的都是如何推掉汪雅菲的邀约,而且理由要绝对具有百分之百的说服力。
想了几天,终于让她想到一个周全的理由——
父亲突然住院,她临时接到通知,要立刻赶到医院。
虽然,把老爸无缘无故拖下水让她有些过意不去,但也只有搬出这样重大的理由,才不会让精明的汪雅菲瞧出破绽而穷追猛打。
而就在前一晚,忐忑不安的她准备将这个瞎掰的理由告诉汪雅菲时,没想到,对方却一脸懊恼又歉然地先开了口:
“小蔓,对不起,明天晚上我可能没办法陪你去听了,我妈跟我爸临时决定上台北。”
突然急转百下的剧情,反倒令李莳蔓有些不知所措,原先想好的台词全派不上用场。
汪雅菲以为她很失望,立即又道:“别担心,你不会孤单的,我替你找了一个不错的伴。”
她的话,李莳蔓没放在心上,困扰了她好几天的问题,不费吹灰之力轻易就获得解决,这反而让她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其实,会这么强烈地想拒绝汪雅菲,有一种很复杂的情绪在内。
自她真的完成了那件“不可能的事”后,她似乎患了一种焦躁症,总感觉事迹迟早会败露的不安笼罩心中,且挥之不去。
虽然,一切就如往常没有异状,更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证据显示有人知道这件事,但,或许就是“做贼心虚”这四个字作祟,她怕听到任何有关何序然的事情。
现在,危机解除,是令她松了口气,她可以不用去面对与何序然有关的事情。
原本,她想把汪雅菲交给她的门票丢入垃圾桶,代表与何序然永远说再见;事实上,她也这么做了,一回到家,她真的把那张价值不菲的票扔进垃圾桶。
然而,闲晃了一个下午之后,百货公司门前张贴的一张大型海报便轻易地动摇了她轻松的心情,去与不去这个问题开始盘旋在她心中。
理智告诉她必须把何序然拉出心中,他只是她借种的对象,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她不会再与这个人有任何的交集,如果她够聪明,就必须将生活调回正轨。
然,脆弱的情感却以另一种不同的思考角度,企图说服她的理智——
去吧!或许这辈子是她最后一次这么近距离见到他了,倘若自己真成功受孕,就希她的孩子再见一次无缘的父亲,也算是一种交代,一个真正的结束……
正反意见纠结心中,矛盾烦躁心情终结了她逛街的心情。
两个小时后,情感战胜理智,她在演奏会开始前五分钟来到国家音乐厅入口。
喘吁吁地找到自己座位,还未入座,身旁一个雀跃的男声开了口:
“李小姐,你来了!我还以为……”
她猛一抬头,立刻对上一双毫不掩饰的深情眼睛——
是彭定杰。
她慌忙地收回目光并点了一下头后,坐了下来。
“本来我想去接你,又怕太冒昧。”彭定杰小心翼翼的声音继续传来。
“不……不用那么麻烦,我……自己来……很方便。”她回避着对方目光的热度,有些不自在。对于彭定杰这个人,坦白说,她并没有留下多深刻的印象。她只知道,他在一家电脑公司上班,收入不错,是个中规中矩的上班族。
当然,这些消息还是透过汪雅菲刻意地推销而得;这阵子,她的心思全被“计划”占满,根本分不出任何多余的思绪应付其他人,更何况,受过严重伤害的她再也不想涉人感情,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重生的她发过誓,绝不再当个被动的傻瓜与被可怜的角色。
还好,存在眼中的尴尬没有维持很久,因为灯光倏地变暗,串场主持人宣布演奏会开始,她立刻把全部的心思转回台上。
当目光一转到台上,她就再也移不开,一身白西装的何序然一开场的一段独奏,便将她所有心神吸走了。
专注于音乐中的他闭着眼,完全投入的神情就像希腊神话里的神,那高贵出众的气质、悠然挺立的身影,将万物隔绝在外,万籁俱寂中只有他存在于天地之间
一曲结束,观众响起了如雷的掌声。她却没有动,两行清泪不受控制地沿颊而下,是源源的感动。
察觉到她的异状,彭定杰手忙脚乱地送来一条手帕,她没有回应也没有接受,只注视着台上身影的一举一动,一瞬也不瞬,彭定杰只有尴尬地收回手。
接下来,是一连串演奏的曲目。法国皇家管弦乐团果然不是浪得虚名,高水准的演出博得满堂彩。
过程中,李莳蔓仍像失了魂般一动也不动,所有声音全被隔绝开来,她的目光、她的心神完全只有何序然这个人,一切仿佛静止了!
她反常的模样,彭定杰虽纳闷又怀疑,却以为这只是一个爱乐者投入的反应,也不敢去打扰她。
时间飞快,在音乐声中流逝。
在最后一首安可曲结束时,串场主持人宣布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为了让今晚的一切划上一个完美的句点,何序然先生同意了主办单位的要求,决定与一位幸运的听众朋友共度宵夜。接下来,我们就要抽出这位幸运听众。”
配合着主持人的话语,一位工作人员将一个摸彩箱捧到台中央。
“这箱子里头装的,是在场所有听众朋友入场时的票根,我们现在就立刻抽出这位幸运朋友。”说完,主持人立刻将手伸入票箱,翻搅一番后,抽出了其中一张。接着,便听到麦克风传来——
“紧张的一刻即将揭晓,这位幸运朋友的座位是X排X号,票码是XXXXX……”
主持人一宣布完,现场的骚动沸腾到最高点,所有人的目光焦点纷纷转到仍失魂落魄的李莳蔓身上;在她根本搞不清楚什么状况时,一道强烈的聚光灯准确无误的打在她身上,让她有些睁不开眼睛。
周围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怎……怎么回事……”茫然的她似乎此刻才回到真实情况来。
“李小姐,抽中你了!”彭定杰不可置信地睁大眼。
“抽中我了?”李莳蔓却无法进入状况,只呆愣愣地重复对方的话尾。
“请那位幸运的小姐立刻上台来。”
“小姐,快点上台啊!你好幸运喔,可以和何序然共度宵夜耶!”一位女生带着羡慕又嫉妒的口吻催促道。
共度宵夜……
李莳蔓的大脑还无法将“共度宵夜”四个字消化,周围一道又一道催促的声音却先将她拱上台,她的脚步想退却,却办不到。
“看来这位小姐有些紧张喔,请大家给她一些热烈掌声!”
如雷的掌声灌顶似的响起,观众情绪在此时达到鼎沸。
主持人在这时似乎又说了什么,但,李莳蔓却完全听不到了,因为,一种恐慌弥漫了她的神经,她想退却、她想逃,却在众人目光的监视下,被迫一步步跨向台阶。
此刻的她脑中浮起的,是一种浓稠的后悔,为什么她不遵从自己的第六感,远离这一切,而让自己陷入这种担心受怕的恐慌里?
主持人第一时间迎向她,粉碎了她逃走的最后期盼。
“幸运的小姐,请问贵姓?”
台下黑压压的一大堆人头,让她心中的恐慌不断加剧,她感到四肢飘浮在空中,似乎要承受不住而昏倒了。
“李……”她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是软弱而无力的。
“好,幸运的李小姐,接下来,你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可以拥有何序然先生,现在,我们请助理上台,将李小姐带入人生最梦幻的一刻。”
台下的掌声加剧了李莳蔓心中的恐慌,她呻吟了一声,脑中不断浮起“逃”这个字,却只是枉然,因为,她立刻被一位先生带往后台。
“李小姐,我先带你去跟何先生见个面,待会儿……”
“对不起——”愈来愈甚的恐慌让她再也顾不了太多地阻住对方。“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放弃我被抽中的权利?”
对方先不解,后讶异地睁大眼,“你……不想和何先生共度宵夜?”
“我……”她垂下眼,手足无措,不知从何说起。
见状,助理了解地一笑,“我知道了,你很紧张对不对?别担心,何先生是一个超级Nice的人,今晚,你一定可以留下很美好的回忆。走吧!何先生正等着你呢!”
“不是这样的,我——”
她想再说,对方却拍拍她的肩,半强迫地将她拉到后台一个房间前。得到了进门许可后,他立刻将她推进门内。
“何先生,这位就是今晚的幸运儿李小姐。你们先聊聊,我去拿相机。”说完,一溜烟不见。
当李莳蔓站定的刹那,背对她的何序然也刚好转身。四目虽是“第一次”交会,无声的涟漪却同时冲击着两颗不一样的心……
见到李莳蔓的刹那,何序然的目光是讶异地一闪,接着,浮上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这女孩……他绝不是第一次见过……他似乎……认得她……
模糊的记忆开始搜寻,却怎么也想不起,是在什么样的场合、什么样的地点。
而当对方那狐疑的眼神望向自己的刹那,李莳蔓的心简直要停止跳动,有那么一刻,她以为他认出她了,他要撕破自己的假面具了……
“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还好,他接下来的这句话让她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再次充血。望着他伸出来的手,她迟疑了一下,才微颤地伸出手。
“你……你好!”两手相握,一热一冷的极端温度,让李莳蔓像触电般立刻缩回了手,并退后了两三步。
这突来的举动让何序然不解地挑了挑眉,李莳蔓却回避了他,只丢下一句低低的“对不起”。
现场气氛有些尴尬,还好,助理带着拍立得相机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李小姐,我来帮你们拍张合照,为你今晚的幸运留下此生最珍贵的回忆。来,请你站到何先生身旁。”
李莳蔓没有动,神情有着浓浓的乞求与明显的抗拒。
这样的神情,何序然没有漏掉,却纳闷在心里。
助理以为她是害羞,热心又主动地上前将她拉到他身旁。
“来,看镜头笑一个!”助理手脚挺快,她一站定,立即按动相机。“喀嚓”一声,成果立即出炉,还未显影的照片从相机底部滑了出来。
“照片还未显影,我先放在桌上,待会儿要记得拿。”笑吟吟地对李莳蔓说完后,他转头对何序然道:“何先生,乐器已经打包好了,车子十分钟后会到。”
“辛苦你了。”何序然道了声谢。
助理一走,先前的尴尬气氛又回到两人之间。
何序然紧紧地盯着眼前这张明显回避他的容颜,好一会儿,才打破沉默道:“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面?”
“没有。”她立即昂头否认,却又察觉自己否认的态度太突兀,而赶紧别开了眼。
她那副避之惟恐不及的模样又令何序然皱眉,他故意上前一步。
“你好像很怕我,我长得有那么可怕吗?”
“不……不是那样的。”虽否认,却立即倒退了好几步。“对……对不起,我想去一下洗手间……”不待对方反应,她立刻转身,奔出了那再多待一分便要窒息的空间。
她迅速逃离的背影,让何序然的眸光迅速加深。
捧着狂跳不已的心口,李莳蔓像逃难一样不顾一切地急奔而出,沿途,似乎听到那助理喊她的声音,但她没有停下来,奔驰的脚步更急。
一直到远远地离开国家音乐厅之后,她才放慢脚步,让自己过度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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