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玥看着杯内升起的袅袅白烟怔怔出神,心中不禁揣测起对方的来意。麒阳宫不是一般的地方,是玄契休息的寝宫,他能如此来去自如,就代表他不是寻常人物,只不过,像这种身分的人找她做什么?
还是特地登门拜访。
洪谨全唇边泛起温和的笑,手轻轻地抚过美髯,瞧上去就像个慈祥和蔼的长者。
「净玥姑娘,」他笑吟吟地开口,「老夫先自我介绍,老夫姓洪,蒙先皇不弃官拜右丞相,妳称我一声洪大人就行了。」
净玥讶然。「右丞相?」
「叫我洪大人就行了。」他含笑纠正。
「不知道洪大人找净玥有事吗?」顿了顿,她问。
「是攸关国家社稷百姓疾苦的大事。」他面容一整道。
净玥轻轻拧了眉心,不懂他的意思。
「妳来自民间,应该深知百姓生活疾苦,」他重新挂上笑容,「当今皇上刚愎自用,听不进忠告,执意大建问天台,置百姓于水深火热而不顾。现在更变本加厉,打算大动干戈与邻国交恶,有这样的皇上,实非百姓之福。」
听见他提起玄契,净玥的心微微一动。
洪谨全笑容加深,从衣内取出一包粉末,放在桌上推至她面前。
「这是……」她惊惧的问。
「一旦发生战争,最苦的莫过于百姓,为今之计……」他目光炯炯,彷佛要看透她的心,「就是除掉皇上。」
血色尽褪,净玥强自镇定。「洪大人,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您这是造反呀!」
「净玥姑娘,妳要这么认定,我也无话可说,不过在我认为,这是替天下人除掉祸患。」洪谨全严肃地道。
「……」
「从皇上降世开始,本国天灾人祸频繁,我曾禀报过先皇,请他尽早圣裁,可是先皇舍不得这个儿子,才会惹得如今天怒人怨。若先皇当年听进谏言,本国又怎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会不会有天灾,不是皇上能决定的。」净玥平静地道。
「姑娘的想法太天真了。」洪谨全摇头,「就算天灾不是皇上所能决定,大兴土木和出兵总不能说和皇上无关了吧!÷
「洪大人,您还是请回吧!」微微一笑,净玥将药包推回他面前,「不管您怎么说,净玥是不会毒害皇上的。」
洪谨全敛起笑,神情难测。「净玥姑娘该不会是爱上了皇上,忘记妳的师父们是怎么死的吧?」
净玥扬起小脸,神情中有淡淡的恼意。
「妳别怪我多事,但是妳的师父们会死都是皇上的旨意,」他依然笑容可掬,「甚至连妳腹中的孩子,都是皇上下旨打掉的。」
「洪大人探查民女?」
「姑娘想太多了,我并没有这样做,只是深宫内苑总藏不住秘密,这种消息是瞒不了人的。」
「关于民女腹中孩子的事,民女已经明白是御医的建议。总之,民女不会毒杀玄契,洪大人请回吧!」净玥起身送客。她恨玄契是一回事,可是取他性命又是另一回事。
「叫得多亲热啊!居然直呼皇上的名讳,」洪谨全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偏头看她,「显然妳已经被爱冲昏头,完全忘了要为妳的师父们报仇。」
净玥脚步一顿,却还是没有回头。
「两位高龄的师父惨遭火焚之刑,全为了一场没必要的争执,不值啊!不值啊!」他摇头轻叹,「不过,养了个不懂感恩图报的徒弟更是不值。」
净玥素手绞得死紧,洪谨全这一番话戳到她的伤处了。
见她迟疑,他走至她身边,打算打铁趁热的说服她。
「净玥姑娘,将私仇放在一旁姑且不论,妳也要替天下的万万人着想,一旦打起仗,将会死多少人?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又会多了多少寡妇?皇上仅为一己之私,弃天下人的安危于不顾,这样的人又怎配当一国之君?更何况……」他故意欲言又止,「想想妳家乡的吴老伯吧!他的两个儿子不就是这样牺牲的吗?」
净玥深吸一口气,狠狠地咬住唇。
他再接再厉道:「妳从小在古剎长大,应该知道我佛慈悲,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妳又怎能袖手旁观?」
「他不适合做皇帝,难道洪大人适合?」净玥清澈如水的眸子迎上他的。
洪谨全不以为意地轻笑。「姑娘看轻我了,以为我有当皇上的野心,」顿了顿,他续道:「襄阳王之子是先皇的亲侄,为人宽厚聪颖,辅佐他登基是再好不过。」
净玥陷入长长的沉默之中。
「净玥姑娘,」他重新将药粉放进她手心,「想想他是如何残忍的对妳,又是怎么对待天下百姓,妳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为什么找上我?其它人不行吗?」
「因为皇上最信任的就是妳,」洪谨全眸底冷光一闪而逝,「由妳下手再好不过。」
「你要我利用他的信任?」净玥微愕,不敢置信皇宫里的人心险恶。
「妳不用对他心怀歉意,他对付妳师父时可没有手软,像这种绝情寡义的人,妳有什么好顾忌的?」洪谨全知道她最在意的是什么。
握紧掌中的药包,净玥觉得自己的心快撕裂成两半了。
「杀一人而救天下,妳好好的想一想。」洪谨全像开导似地轻拍她的肩,「有时候正确的决定背后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
「洪大人……」
「别让私情蒙敝了妳的理智,玄契的残暴只会让百姓更加痛苦而已,相信聪慧如妳应该明白。」
「让民女想想吧!」净玥一个旋身,快步地越过他离去。
她的思绪全乱成一团。
她……为了报仇真的要杀了他吗?可是若不,那杀害师父们的深仇大恨该怎么办?
这爱恨纠葛太深沉,她不懂啊!也做不出决定。
看着她急急离去的背影,洪谨全阴恻恻一笑。
玄契啊!玄契!你用尽办法要除掉我,可是绝对料不到我先一步利用你深爱的女人取你性命。
我要教你死也不瞑目!
是夜,一弯新月如勾。
玄契背手立在窗前,微风轻拂衣袂飘飘,更加让他显得玉树临风卓尔不凡。
他的眉似乎更锁紧了些。
房里没点灯,一抹黑影从门口掠进,恭敬地跪在他身前。
玄契没回头,眸子瞬也不瞬地瞧着那弯新月,缓缓开口,「都准备好了?」
影用力颔首。「回皇上的话,都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发。」
「辛苦你了。」
「皇上千万别这么说,折煞奴才了。」
无声的一叹,玄契嘲讽地笑笑。「朕若不再是皇上,也没理由留着你,你别再自称奴才了。」
「无论皇上在哪,是什么身分,永远都是奴才的皇上,奴才愿追随皇上一辈子。」
微讶地转过身,玄契挑挑眉。「没想到朕这个千夫所指的昏君,还有人对朕忠心耿耿?」
「皇上!」影焦急地喊了声。
先皇晚年听进谗言,就因为他父亲得罪了小人洪谨全,一家人落得满门抄斩,也不顾他父亲曾在战场立下多少汗马功劳。是皇上救了他,将他从死门关前拉回来,在他心目中,皇上才不是什么昏君。
只是,皇上对这个肮脏的深宫内苑厌恶至极,不想管也不愿管,要不是他的家仇未报,皇上早一走了之……
皇上是为了他才勉强自己留下来,这样的大恩大德,他无以为报。
轻轻地笑开,玄契摇摇头。影的个性真是太刚直了,一点玩笑都开不得。
「皇上,」影决定将今天下午发现的事向他禀报,「今天洪谨全来找过净玥姑娘。」
「哦?」玄契颇戚兴味地回眸,「他找她做什么?」
「他要净玥姑娘下毒谋害您。」
「……」洪谨全的阴险狡猾他早已心里有数,他真正记挂的是--「净玥的决定呢?」
「净玥姑娘她……收下来了。」影低声道。
像颗大石沉沉地压在心口,玄契呼吸一窒,好半晌才出声。
「是吗?」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剩下两个字。
「皇上,」影下额绷紧,手按上剑把,「要不要影先下手为强,杜绝后患?」
「不用了。」坐回书案后,他揉着隐隐抽疼的额角。
她早就想走,是他将她强留在身边,原本以为她爱他,现在反倒是他希冀她的爱了。
是他多情了。
净玥恨不得要了他的命,那日在御书房前的那句以命抵命并不是气话。
「皇上。」影仍等着他下令。
「就这样吧!你先下去。」玄契心灰意冷的摆手。
「皇上!」那女人呢?就这样放着不管?
「先下去吧!」沉痛地闭眸,他重复道。
到头来,他还是孑然一身。
今天他回宫的时间比平时来得晚,净玥不安地朝门外望去。难道他知道洪大人下午来找过她?
不可能,那时明明连小喜都不在,又有谁会去告诉玄契?
净玥再也坐不住,起身走至门外。
真要下毒报仇吗?她在心底问过自己不下千万次。
可是,她还能怎么做呢?
清泪从她颊边滚落,做这样的抉择,把她的心也活生生地撕成两半。不能否认她还是爱着他啊!爱得如此铭心刻骨,连灵魂也失去了。但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师父们,她没有其它选择。
净玥狠狠地咬住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怎么在外吹风?已经快要入冬,天气可不像前些日子那么温和,」是她想得太入神了,还是玄契故意无声无息?俊逸的容颜在她眼前放大,「妳怎么又哭了?」他掬起她的泪。
净玥想开口,喉咙却紧得出不了声。
玄契将外氅轻轻覆在她身上,敛下的墨瞳里隐忍住太多情绪。
是她敏感吗?总觉得他今天有点不一样。
「在等我?」他扬起迷人的笑,眩惑她的神志。
净玥狼狈地移开视线,任由他扶着进屋。
「没有。」
「是吗?」也不多问,玄契淡淡地道。
净玥微讶地回眸。他得知些什么了吗?可是如果知道了,不是早该下令将她押入天车?
现在看起来,又好像和平常没什么不一样。
在几案旁坐下,宫女们立刻将晚膳送上来,还附上一壶酒。
「今天多了佳酿呢!」玄契支着下额轻笑。
「心情不好。」净玥为自己斟满一杯酒。
他是否有发现她的手颤得厉害?
「借酒浇愁?」玄契挑眉道。
深深吸口气平复心情,净玥静默不语。
执起自己的酒斛端详许久,他接过壶为自己斟满酒。
血色褪尽,净玥不安地瞅他。「你要喝?」
「美人心情不好,朕当然要陪妳一醉解千愁。」他似真似假地道。
「别喝。」净玥按住他送至唇边的酒,指尖冰凉得骇人。
「怎么了?」他反手握住她的柔荑。
他的温暖炽烫了她的心。
眼前泛起一片水雾,净玥觉得自己的神经快绷断了。
「别喝。」她只能喃喃地重复。
玄契缓缓搁下,窒人的沉默将他们笼罩。「如果……如果我不是皇上,也没有下令杀害妳的师父们,妳会爱我吗?」
他故意忽略「朕」的自称。
如丝如惑的嗓音在她耳边回响,净玥惊愕地扬首,忍不住掉下泪来。
「又哭了,看来妳不喜欢这个问题。」他轻叹。
心酸得彷佛要化了,净玥咬紧唇,试图别让自己陷得更深。
她爱他啊!一直一直……如果他们之间没有发生那么多事……
「我不饿,」她倏然站起,「别吃了。」
要她杀他,不管什么理由她都做不到。师父啊!请原谅她这个不肖的徒儿。
「净玥。」他抓住她的手,让她偎着自己坐下。
他们之间要有个决定,继续逃避不是办法。
「朕给妳一个愿望,能力所及都帮妳达成,」他低声问:「妳要什么?」
净玥仰眸望入那双深不见底的魔魅黑瞳,当初她就是被这双眼勾去了心魂。
现在他问她要什么?她想让一切重来能不能?
「净玥?」他轻唤。
「让我走。」她梗着声道。让她逃离这一切恩怨纠葛,从此她会青灯木鱼度过余生,慢慢赎清她的罪孽。
玄契一僵,脸色微变。
「是吗?妳说了那么多次,朕还问妳,」他笑,语气里带着勉强,「朕答应妳。」
闻言,净玥抬起哭得梨花带雨的娇颜。
听见他答应让她走,她应该要高兴的,怎么……心却像被掏空了?
「走之前先陪朕喝一杯吧!」他又重新执起杯。
「不!」她急忙制止。
来不及了,玄契一饮而尽,涓滴不剩。
「它……它……」净玥惊骇地说下出话,脸色一片苍白,「找御医!快!」她语无伦次,心慌意乱得不能自已。
「净玥,」他含笑阻止,「让妳离开朕,或让朕离开妳,意思不都一样吗?」
净玥愣住了,老半天才能消化他的话意。
她睁大美眸。「你早知道了?」
「这是朕的寝宫,有什么事朕会不知道?」他犹然轻笑。
「那你还喝?」泪盈于眶,她气恼地问。
「妳不是要朕一命抵一命?」脸色微微泛白,他笑问。
「那是气话,我从来都没有要你死。」净玥哭倒在他怀里,「你别说话,我先去找御医。」
「净玥,」他紧握住她的手不放,「不用了,来不及了。」
「你别吓我!别吓我……」
「朕死了,妳可以得偿心愿离开朕、报了妳师父们的仇,而天下又会有十五年的富足,何乐而不为呢?」他自嘲地道。
净玥颤抖地拭去他唇边暗黑色的血渍,「求求你别说了,我不要你死。」
「朕发现天女的传说是真的,」玄契轻抚过她的眼眉,「朕真的栽在妳手上……」
「求求你别说了,让我去找御医……」她好怕好怕,伯他真的就这样离开她。
诡谲的笑浮上他的唇边,他附在她耳边低语。「永别了,净玥。」
「玄契……」颈后被一股力道重击,净玥晕倒在他怀里。
影抿紧薄唇,一脸不赞同的瞧着玄契。
「定吧!」捂着胸口,玄契低语。
影俯身扶起玄契,从宫门外飞掠而出。
皇上驾崩,这个消息震惊朝野,百姓们欢欣鼓舞,庆祝他们的苦日子终于要结束了。天女救国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期待接下来的十五年国泰民安,生活富足。
先皇无子嗣,新皇由襄阳王的儿子继任,一个月后于问天台进行登基大典。
先皇驾崩的第七日,右丞相洪谨全的人头被割下,放在先皇的灵堂前,传说是先皇心有不甘冤魂索命,民间野史再添一桩。
不管怎么说,天灾人祸的日子终于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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