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关走得匆忙而恍惚。
一来,那老婆婆口中的「白羽小姐」,像一团雾罩着她的心头,虽然把它当做是巧合,她却还是隐隐晦晦地感到不自在。
二来心底一股焦愁,因为要找回的东西没有着落。晓得她丢不起那条白丝巾,却也晓得不能够直接闯上山去找铁舟,那样绝对不当、不妥……
她脑子里这么想,猛地脚步一顿——前面山荫旁有道青竹栅门,挂了对古式灯笼,上面三个字使她瞿然一惊。
小桃居!
她吃惊地左右张看。怎么会来到这里?她还以为自己往山下走的呢!
哦!她要不是中邪了,就是她的思考力从头顶掉到一双脚丫子上了,才会明明打着退堂鼓,却又偏偏走反路,竟然跑上山来!
风把小桃居那对灯笼吹动起来,雪关开始往后退,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她一眼望见临溪搭起来的茶亭子中,一道瘦秀的人影独然坐在那里。
正是铁舟无疑。
依旧是昨日在松林那副黑衣的模样,但他今天没有醉意,对着一川流水,定定地只是凝看着。
雪关想退,忽然退不了,不知给什么意志摆怖着,走一步向前,又一步,盯住了铁舟看,眼光怎么也移不开。
侧面下,他有种不同于日本人的刚峻线条、挺瘦鼻梁,但那长披到颈间的头发、那颊上的一点细髭,都带着些无可无不可的颓废味道。
唯有他脸上一种……孤旷的神态,冷冷的、牢牢的,拔不掉。想象他摔碎一屋子陶器时,也是一脸近乎酷冷的、这样的神态……
雪关忽然觉得一阵莫名的心悸感卷吞了她。
虽然胸口抨抨直响,她还是一步步走向他,一步步都像不由自主。到了他背后的一个距离,突然听见他发出一声冷笑——
「想盯我多久?」
他这么说,头都未回,活像他的后脑勺另外还长了只眼睛!
雪关一吓,定住在那里,无法吐语。这时候,却有两个人从她左右穿过去,横到铁舟桌前。
两人都做西服打扮,一个戴深色帽子,表情严肃的低着嗓门对铁舟说话,可铁舟就是不理会。
雪关恍然大悟-不是她,是这两人盯梢让他发现了!两个似乎来意不善的人……
为什么?雪关直觉自己该退避,孰料场面骤然爆开来——
「要我说多少次,凶手不在这里!」铁舟拍了桌子,霍地立起,大喝,「你们是缺了耳朵,还是天生就没有脑袋?」
当中一人也火了,跳上前揪住铁舟的衣服想压制他,但他没有铁舟高、没有铁舟盛怒。
铁舟吼一声,「去找别人认罪吧!」用力把对方推出去。
那人直直撞向了雪关,她手里一只黑菱格小提包飞掉了,脑中只想到——摔跤是她回日本注定好的命运吗?
她又一次整个人跌到地上。
和她一起倒地的男人爬起来,气冲冲地还要寻衅,却被他同伴拖住。
「行了、行了,改天再说,要逮他的机会不怕没有。」
两人悻悻然走了,雪关却还头发晕的委顿在地,然后,一团黑云向她罩过来,她抬起头——铁舟就立在两步之外,敛眉、低眼的看着她。
慢慢地,他一字一字说:「又是你。」
雪关张了口,却没发出声音来,视线一对上他,人便忍不住颤抖起来。天哪!这颤意是怎么一回事?她……不完全是害怕。
他一大步跨近,伸出手,雪关就像个无助的小东西,被他一个出力拉了起来。
再一个出力,她被他揪到胸前,那青苹果色薄针织衣下的胸脯抵着他,他的胸膛……
那么烫!烫而坚硬,蕴藏着怒意。和那种坚烫比对下,雪关感到自己全身出奇的软弱。
「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压低了喉咙,那嗓音便变得极其幽沉。现在,雪关连说话都觉得软弱不堪了。
「我、我找一条白丝巾……」
语气未了,背后陡然一阵闪光,照相机的喀嚓声伴随着一个做作的人声说:「呀哈!这不是小出雪关?小出小姐和铁先生……怎么碰在一块儿?刻意见面吗?」
扭过头,雪关傻了。这会儿对着他们猛拍照的,正是那个惹人厌的记者饭田,只听见他还不住的聒噪,「气氛似乎不太融洽,谈些什么事呢?铁先生讲讲个人感受吧!
三泽大宅笼罩多年的谋杀疑云——」
一切发生在一瞬间,雪关倏忽被放开,铁舟从她跟前掠了出去,一手掠夺相机,一手给了饭田的鼻子一记。仅仅三秒钟,铁舟撬开相机盖子,拿出底片——「咻」地扔下了淙淙的溪底。
「你打断我的鼻梁!」饭田捂住面部中央大声鬼叫。
「我受够了你的骚扰,下回再让我看到你,你就不只断鼻梁!」铁舟把相机掷向他,信信而吼,「滚!」
饭田那抱头鼠窜的脚步声一下便离去了,但雪关耳里还不停的响——是那被撞开的青竹栅门一搭一搭拍着,以及,她自己心口吁吁的轻喘。
然后,铁舟转了身迳自往栅门走。雪关顿时清醒,跳起来喊道:「等等——」
她不敢称呼他,甚至不敢叫他一声铁先生,彷佛这样一来,她和他便牵扯上了。
他顿步,拿背影对着她。那背影清瘦修长,是中国人诗中形容的风流体态。
「请……」她咽了咽,「把白丝巾还给我。」
他的声音低低地传过来,「为什么你认为是我拿了?」
「屋子里的人说的。」很机伶的,她没明指老婆婆。
「我把它扔了。」他说了就走。
「你骗人——」雪关跑上前去,捉住他一只袖子,明显的感受到他是在推搪她。
慢慢的,他迥过身来,发丝下的凤眼黑森森地。「我就算骗人,又怎样?」
给他那样一盯,她就该放手了;或者,她该求他,让她拿回她的东西。可是她不肯用求的,不肯向这人委委屈屈地申诉,说出她那条白丝巾的意义。所以,她只能紧捉着他的袖子不放手。
铁舟走不了,却也不甩开她,用另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那小巧的下巴在他指掌里颤瑟,少女的眼眶底下压着一股娇屈,但她很倔,硬是挺着。
他越捏越紧、越捏越紧,那对漂亮的眼眶儿直颤着,红了,彷佛就要迸出眼泪来。
他手猛一放——
雪关踉跄倒退一步,铁舟的袖子从她指间溜走了。
她终于呜咽出声,「那是、那是我母亲留下来的东西,我不能丢掉它……」
他脸上依旧漠然没表情。「也许有些束西,是丢掉了好。」
铁舟一刘凤眼里,有一抹很深的神情闪过去。他很快地旋身,丢下她,头也不回的跨出小桃居。
深宵的泥地屋子,他坐在草席子上,用自己做的大碗喝酒。酒冷割喉,但他懒得温它。
像这样夜来一个人独饮,总会给他带来一种忧郁感。他也不理会,任它沉压在心头。
忧郁的滋味,他从来就不陌生。
满地的残陶碎片已经清理掉了,可并未使得工作室显得整齐些,反倒让它看起来有点冷清。两壁架上还杂置着几件陶壶、器皿,连同他手上的这只大碗,是仅存的,这次他仿汉陶烧出来的东西。
没有一起打碎掉,是因为这几件似乎还有品评的馀地。他慢慢移目端详手里的大碗,眼神逐渐犀利起来。
这碗,大过男人合掌张开来,论质色、形制,它不是欠气势,然而,他要找寻的,是汉陶的那种凝重、大气……
而这只碗,乃至于架上那些壶、尊、釉陶的,都隐隐地少了点什么……
是少了一份……安定感吗?
是制造的人心未能从容,而物也就不能沉着。铁舟举碗,猛灌那冷酒一大口。
他犯不着骗自己,不安宁的心,波动已有好一阵子了,因此,使他酒喝多了、思考乱了、两眼也化为蒙胧了……
蒙胧得以为昨日在松林看见的女孩,是他生命里那团永远也挥不去的阴影又出现了。
他的心也变得更冷硬了!冷硬得今天在小桃居再度碰上那女孩,面对她满眼的求恳,他能够无动于衷,像那座他一坐几小时的石椅子。
铁舟低头对着酒碗冷笑。他这个人,被人视为残酷、冷硬,是稀奇事吗?酒碗里影儿晃荡,他看着、看着,恍惚又见到一对水盈盈的眼神……是欲泪的、那少女漂亮的双瞳望着他,纠缠着他。
她的话响在他耳边,「那是我母亲留下来的……」
铁舟重重把大碗撂下,幻影消失了,碗里的酒汁溅到压在草席子下的一张旧报纸报上有条新闻,附带了一张美丽女人的照片。不必看,他知道内容。她回来了,去国十年的歌唱家,荒川丽子……
像有一种撕裂,或是撞击,极凌厉的声音,划过铁舟的胸头,然而,他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看不出他的内心在想什么。
即使是铁悠,这节骨眼撞开了工作室的门闯进来,他也看不出他父亲的内心。这些年,他们父子最亲近的时候,也还隔着一座濑户内海的距离!
远远的,铁悠望着他父亲——
不,他们根本不像父子,怎么看他们都像对兄弟。三十八岁,正是一个男子的盛年,铁舟坐在灯的阴影下,那阴影,使他的脸庞更显出一种盛年男子独特的俊色和魅力。
铁悠总是嫉妒他父亲,因为他的魅力、他的漠然,他能够什么都不在乎。
就拿这一刻来说好了,铁悠对他低吼,「我找了你两天!」
铁舟抬起头,瞧一眼铁悠,对于儿子的一张怒脸、鲁莽口气,也仅是淡淡地应了一句,「你有迫切和我相聚的需要吗?」
铁悠马上修正——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一座,是两座濑户内海的距离!
父子相镯,有种奇怪的气氛。会是铁舟的眼色里欠缺温暖吗?也许欠缺的是一种父子之情他不是把铁悠富儿子,他当他是对等的一个人,从未小看他,也因此从不哄着、让着他。
或许这样,打什么时候开始,铁悠把父亲视为对手,处处都与他对立。
「我不是有那个需要,」铁悠学他父亲的漠然,却学不来他的自如。「我是要问你——为什么故意送那些花去整她?」
「就算要吵架,你也得提示一下——我们吵什么?」
「不要假装你不知道她回来了!」
草席下的旧报纸,一块黄酒渍已晕开来了。一条新闻还有后续——隔天,女歌唱家在献花的舞台昏倒了,铁舟晓得这样的新闻发展更叫座。
他又端起酒来喝,让喉咙像滚过一把把刀片。
「如果,你有任何的计画要进行,都随你的意,我没什么意见,」做父亲的说。
也许这就是让铁悠咬牙的地方,他父亲对他越放任,他就觉得越恨他!
「不过——」铁舟粗嘎着声,继续接下去道:「不要想象我也加入了你的阵容;对我来说,有些人比死了还要没有意义。」
铁悠看着他,像寒了心。「你真冷,你对她真的这么冷漠了无反应?」
「刘于不相干的人,我该有什么反应?」
「她是你的妻子!」
「忘了吗?九年前我就已经寄出离婚书了。」
铁悠永远觉得败给他父亲,他父亲什么都不在乎,而他,什么都在乎。在乎他的母亲出走,在乎他的母亲回来。更在乎的是他父亲——
他的落拓、他的埋没,他过着那种放逐自己的生活,他让他感到丢脸……他让他的母亲当年丢下他们走了!
铁悠是从小自尊心太强、太好面子了,他父亲的人生没办法满足一个年轻人那堂皇的虚荣心。
「那为什么——」铁悠叫道,「你还要拿花去报复她!」
静定的,铁舟将大碗举到唇边,一口一口把酒喝完。从碗缘上抬起一对黑眸,冷冷地近于刀刃的光。
「相信我,」他缓然开了口,「我如果要报复,不会拿花,我拿的——会是一举致命的东西。」
语罢,他手一掷,那只大碗飞出去,凄烈地撞碎在墙壁上。
细碎的陶肩弹到铁悠的脚背上,他微震了震,好像一刹那间窥见了父亲的内在,极深暗的一回。或者他也不见得窥知了,只是任性,想伤害这男人。故而叫道:「你是个冷血动物,难怪她会离开你——你一肚子装满仇恨!」
坐在草席子上,铁舟的姿势不当改变。
「铁悠,有件事你可能自己不清楚——」他的音调此刻倒转得心平气和,「你的恨意比我多。」
铁悠的脸色一片铁青,僵了半天,他一个扭身冲出去了。
许久过后,铁舟才从草席子上动了一动。酒碗砸破,他直接将一瓶酒抄到嘴边,隐约想着,八成他做不成一张石椅子了。
因为,石椅子不会有颗沉甸甸的心。
铁悠一阵风似的卷到了大宅,但在最后的两秒钟决定他恨,他连这个家的玄关都不要踏进去!
不料才掉头,便撞上个人。
「小悠!」
三泽春梅举着一只老式提灯,刚巡完园子回来,手抓住铁悠,虽然歪掉半副肩膀,他的手劲还是很大,铁悠几乎要叫疼。这把手钳子,打他八岁开始就常钳得他痛得要死!
「几时回来的?这么晚了——」一顿,三泽看铁悠的脸色不对,松放了手钳子,问:「怎么了?」
铁悠别过身去没吭声,却抵住古旧的桧木柱子,捶它一拳出气。
三泽朝幽暗的林园瞟一眼,懂了。
「又踢到铁板啦?」
铁悠暴叫起来,「他该回到冰河时期去——没人像他血那么冷、心那么硬!」
三泽默默的把提灯挂上柱子,过一会儿才开口道:「你不也一样?呛得可以,老和他硬碰硬,怎么劝都不听……」
这男人以具有资格的口吻叨叨念着,好像他天生是个做妈的。不是吗?这些年来,吃喝凉热,铁悠算是他一手拉拔大的,是他代替了他的母亲,甚至,代替了他父亲……
可是每回铁悠这么想到,不知怎地,总感到不自在。他越大,对于三泽无微不至的关照,就越闪避。
像现在,三泽一臂揽住他,催促着说:「进屋子去吧!我弄点吃的给你,茶泡饭?
烤章鱼?炸点虾子……小子,你瘦了,胳臂切下来没几两肉,你不该搬出去的——」
铁悠挣开他,匆忙道:「我不待了,我要走了。」
三泽的脸像拖把一样坠下来。「小悠,好歹你也要记得,这里是你的家。」
「家?」铁悠冷嗤了嗤,嘘着这黑压压的,入鼻只有老气味的屋子,他受了刺激,什么都要恨。「这个没爹没娘、没温度的地方?这里没一点价值,只有腐朽、破败,把人一点一点的往下埋——」
霍地,一手掌打下来。三泽也不是真的打人,铁悠也没有真的挨打,但那一记的确有制服的作用,铁悠定住了,不再叫骂。
「你讲这种话!这里可是你的家业,将来你会是三泽大宅的王子,你是有责任的,知不知道?!」三泽说得上气不接下气,「要自重,别忘了自己的门第呀!小悠,你母亲是关东的名门之女,而你父亲、你父亲……」
这畸肩的男人突然像噎着了说不下去,彷佛提到这孩子的父亲是有重大事关的。
此时,从暗处却传来个声音接口道:「却是个外来种,是吗?」
铁舟的长身影,徐徐投在玄关的格子门上。
「三泽,你如果是在给他打气,就不该谈出身,」他慢条斯理的说,「小悠大概不觉得他的大和血统掺上了台湾种是件光荣事吧?」
就像所有被揭露了秘密的人,铁悠脸上挂不住,他把搁在玄关地上的背包一拎,一头就往大门走。却又让他父亲给喊住了。
「铁悠——」
有样东西飞过夜色,投到了他手中,那是一份染了酒渍的旧报纸。
「下回不必在我的草席子下塞报纸,」铁舟耐心地对他说,「我要什么样的新闻,我自会选择。」
铁悠气走时,把一扇大门摔得像东大寺的巨钟,震天价响。
追了两步,三泽在一块破裂的白色踏石上颓然停下来,然后,他回头用激动的口气对另一个男人说:「这样和他为难,铁先生,你就不怕失去这孩子?」
庭前的松树被风吹动,落下来桑桑的阴影,一半罩在铁舟的脸上。他说:「也许这孩子从来就不属于我。」
风变大了,铁舟的脸也完全没入阴影中,而三泽不明所以的寒栗起来。
像弄浊了的一池水,雪关的心定不下来。
她的下巴仿佛还留着感觉,给一个男人的指掌拧过,那微微的痛、微微的灼热……
那指掌,摔破陶瓶,拿走她的白丝巾。
还蛮横地不肯还给她!
「讨厌、讨厌,那个人……」雪关瞪着眼前一盘烤小白菜嘀咕,好像铁舟人就住在那团奶汁白菜里。
从小桃居回来两天了,雪关就算面对一道墙,也会突然冒出抗议来,好似从那道空墙之中,也能看见铁舟的影子。
除了一条要不回来的白丝巾,不知道还为着什么,这两天,她的心始终慌慌地、乱乱地,理不出个端倪。
对丽姨自然讲都不敢讲起,但这会儿,丽姨却拿眼睛瞟着她问:「你提到什么人吗?」
雪关顿时从奶汁白菜的幻影里清醒过来。「没、没有,」她在铺着小红格餐巾的桌前坐正,发觉到自己失态,不禁有点慌张地改口说些别的,「丽姨,你真的可以开始和稻村会长谈工作了吗?」
有片刻,丽子没作声,只是一味地瞅着雪关,她那病中仍见清媚的眼神,几乎有些锐利,像要看穿什么似的。
未了,她拿起银汤匙,恢复温柔的神色。
「雪关,丽姨开始工作就不能陪你,你自己可以打发时间吧?」
她们是在医院对面一家雅致的小餐厅用餐的,佐伯院长准丽子告假半天。丽子卧病迁延了好些天,大概自己也觉得急,镇日躺着也觉得闷,所以情况略有好转,便约了稻村谈工作。
稻村当然乐不可支。他在餐后才赶到,抱来了一大堆一大堆「出尘之声」的企画、资料……
眼看自己在现场似乎没什么实用价值,雪关只好找别的出路。
「你放心,你卖姨要是累了,我就送她回医院休息。」
有稻村拍胸脯保证,雪关这才离开餐厅。
抬头望,京都处处可见优美的山峦,春天的新绿色,从北山、比睿山,晕染到了东山。
而这都城不管是哪个角落,新绿里都藏着古调。老檐、老廊、老板道……两千座神社、寺院,都同这古都一样的年久月长……
雪关发现自己又往比睿山、诗仙堂的方向在眺望了,心里不由得烦躁起来——她不能就这样当那条白丝巾丢了,可她又没办法把它要回来!
一赌气,她转向东山。办法一定有的,在想出来之前,她绝不要再到三泽大宅去吃铁舟的钉子,那人上辈子八成是个打铁的!
于是,雪关搭了车来到不远处的三十三间堂,想看堂上的一千尊木刻金漆千手观音,因为从前听父亲说过。父母都已远去了,来到他们曾经走过的地方,雪关内心不免浮现一份悠悠的感伤。
哪知这堂十分的晦暗,人又多,不能趋近,只勉强瞥见第一排的佛像。拥挤中,伤感与怀念都无法再寻,她颇觉失望,没有多久,她便蜇了出来。
京都博物馆就在对首,想了解古物的人,显然比一窝蜂参拜、赏花的人少了许多,雪关倒很乐意享受这份清静,索性安下心来逛博物馆。她兜过绘画室,来到陶瓷室,见到那些瓶、瓮艺术品,忽然升起一股异样感觉,仿佛有什么触动到内心……
恍惚间好似又看到一地的琳琅碎片,像有个男人栩栩如生地在她眼前——
修长身形,穿着一袭黑革外套,半立起的领子遮去了他一点下巴,更显出那鼻梁侧面很俊、很高傲气……
啊!是铁舟的幻影,是她在想象……雪关迷迷糊糊地想,但那幻影却在她前方走动了起来,蓦地雪关人一震——
天!不是幻影,是铁舟,活生生的铁舟就在眼前,手里一支笔、一本速写簿,正孜孜地描摹玻璃柜里那些古瓷、古陶。
想都没想过会在这里碰见他,雪关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下意识地直倒退,退了几步,她打住了。铁舟根本没看到她。
他根本不注意、也不理会旁人,在陶瓷室出出入入的还有些游客,他却只管画他的。但是,思考的时候又比画的时候多,他偶尔左右挪几步,久久观注那中国古陶瓷,露出一种神态,他像要捕捉住某种精髓、某种深奥的东西。
一旦动笔画起来,他的手势利落而俊秀,即使隔了一段距离的雪关,都能够听见那沙沙有声的笔力。
于是,雪关就这样伪装成一团空气,挨在最偏远的那个角落,偷偷地观看铁舟画着、想着、观察着……
可是突然间,他啪一声合上速写簿,转身过来——
陶瓷室里空荡无人,只剩下他,和角落一团冒牌的气体。
她吃了一惊。曾几何时,时间已晚,游人都走了,她竟不知不觉,还像块招牌似的杵在这儿,等着给铁舟一眼望见她!
「画完了吗?」门口忽然有人喊。
「还剩一部分,不过今天就到此为止。」铁舟往外走,将笔放回口袋,本子夹在腰际,从头到尾对缩在角落的一团人影没有发现的兴趣。
那她也不必装了。雪关紧跟出去时,不免有点失落感她还以为她就像这会儿照在铁舟头上的那盏灯一样招人注意!
「谢了,阿哲,」和这管理员像是相识,到大门时,他说,「明天中午我会再来。」
他下阶大步而去,雪关却停下脚来,望着他走入灰蓝天色下的长条影子,一个念头渐次浮上来——如果今天她不去惊动他,不让他知道她,那么,明天……
她就可以再见到他!
雪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
不明白归不明白,第二天中午,雪关仍悄悄地又到了博物馆。她对丽姨说是有些展示还没有看完。
说不定她今天就会想出要回白丝巾的办法。
得先见到铁舟才行,见到他,然后、然后……然后怎么样不知道,可是光这么想,她的心就不住的跳。陶瓷室到了,她得把皮包紧压在心口,防止它枰枰地发出奇怪的声响。往室内迅速偷张一眼,她不相信,再一眼——
不见铁舟的人!只有一群中学生,几个外国人,一对老夫妻……
依次走过去,然后,一条长影子从唐三彩玻璃柜后绕了出来,打量片刻,移到汉绿釉的柜子前。
是他!他已经来了!雪关缩回去靠在廊上,脚软软、人软软的,一时没胆量进去了,纵使铁舟专注于摹画,不见得就会发现她,但她自己倒先脸红心虚起来,因为这样偷偷地跟人家,偷偷地注意他,觉得羞惭,可又没法子叫自己走。
雪关在廊上魂不守舍的,也未曾注意有那些人进出陶瓷室,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忽然听见里面有些骚动——
一瞬间,铁舟夹着速写簿跨出来,从她面前一下就走过去。
她像壁虎一样愣在那壁面上。他要走啦?既然这人天生的目不斜视,雪关也不指望他会赏她一眼了。她跟上去,完全忘光了片刻前的踌躇。
明明看他往考古室走,陡地他一转,折过廊角——
不见了!
从这里,雪关开始小跑,穿掠往来的人。但怪的是,她感觉还有另外的跑步声,好像她是在一场追逐战里——追逐铁舟的不只她一人!
出了大门,天空有雨丝,游人在广场上打着伞。雪关急急地张望,铁舟的影子一下在雨丝里,一下经过伞下,走得飞快。
她追到了那座竖着罗丹塑像的喷水池前,铁舟在前面猛回头,疾言厉色地叫:「你不要跟着我!」
雪关闻声,吓了一大跳。他是几时发现她的?满脸都是雨珠,她直抹眼睛,等她清出视线,把那白蒙蒙的喷泉后面的人物看明时,铁舟已经又掉头走了。
「铁先生——」她跑在他后头,一时间固执起来。他不能不理睬她,他还欠她东西!
赫然一阵凶猛的车子引擎声冲着人来。
雪关有点昏头了,不晓得车是从哪方向来的,更不晓得该怎么躲,一刹那间,她被狠狠一撞——
不,该说是她被抱着滚到了路边,喘的、热的胸膛压住她,同样是那天小桃居的胸膛……令人软麻;同样是那双有力的指掌,揪着她。
铁舟在对她咬牙切齿,「可恶,我叫你不要——」
她晕晕地向他抬起脸,脸色粉红,喘息的小嘴微张,铁舟话说到一半,忽然断了句子,看着她,眼神出现轻微的变化……
此时,那引擎声猛地又响起来了,刚刚辗过他们身边的黑色本田倒了车,在另一头对他们狰狞吼着。
「不要跟着我!」铁舟补完刚才的句子,夹着点咒骂。那部车开始向他们冲过来,铁舟拉着雪关一跃而起,大喊,「快跑!」
这下用不着福尔摩斯的天才,她也懂了——那部车想撞死他们!
她被怎么拖着跑穿街过巷的,她全无印象,最后,被推上一部计程车,听见铁舟在催赶司机说:「诗仙堂,快点!」
雪关这才恢复了点意识,挣向车窗,还想往外张望,却让铁舟一扑,压了下来。
「麻烦来的时候,如果你不知道跑,至少要知道躲!」他低喝。
她躺在铁舟和车椅之间的那点缝隙里,整个人呈现窒息感。
「有人想要——」窒息,同时口吃。「杀死你!」
难怪他会突然离开陶瓷室,她冥冥中感觉到的追逐声是真的。
但铁舟回道:「还不至于到那种血淋淋的地步,给我一点颜色瞧瞧倒是可能。」
「为什么?」她惊讶的问。
「有人进了一批韩国木浦海的沉船古物,准备在京都拍卖会大赚一笔,结果被搞砸了。」
「为什么?」
他略打起身子探测窗外。「因为,有个人对外放了个风声,说——」车在雨幕中冲过了东山三条。他收回身势。「那批货全是假的。」
雪关把脸昂起,她姣美的脸蛋就在他嘴唇边的热风下。铁舟忽然又像刚才一样的凝止了不动,闪过去一种眼神,慑人的心。
她轻喘着,「这个人、这个人……」
「这个人,」他声低沉,「就是我。」
三泽大宅的大门在雨中轰然开阖。
踉跄地,雪关穿过那冷冷的,北山杉的庭院——给铁舟紧紧挟着走。打从在博物馆他拉着她逃命的那时候起,他的手就没松开过她。
换句话说,对于她的独立行动能力,他是完全不表信任的。
雪关想再一次证明给他看,不想被看得软弱,却在三泽大宅昏暗的玄关上,她却又绊了一脚,严重地踩在他的鳄鱼皮靴子上。她惊道:「对不——」
只半句,她便失去道歉机会。「三泽——」这男人在她的脑门上方咆哮,「你到底在替你祖爷爷省什么灯火钱!」
她被推入一间客室,十来席榻榻米,淡金漆的纸门泛着幽微的光。铁舟丢下她便走。
「铁先生——」
他只顿了一顿,「你别再胡跑乱闯的!」
说得好像她生了六条腿似的!他打那木造走廊去了,雪关光看着那僵直的背影,也就看出这位主人家的态度——
她不必巴望可以在这里接受招待,例如喝茶、吃蛋糕啦!
但是十分钟之后,一份热茶配栗子馅饼送到她面前,推翻她原来绝望的想法。另外还有条雪白毛巾,折得周正,要给她擦干满头脸的雨水。
雪关陶醉在这窝心的感觉里,口齿间还含着栗子馅饼的甜香,过不久,三泽又匆匆地来了。
「小出小姐,你的车到了。」
她放下一杯茶,怀疑地从小紫檀几前立起。「我的车?」
「铁先生吩咐的,给你叫了计程车,在下坡道等着,我打伞送你下去。」
那带着栗子奶香的好气氛,一下从雪关的鼻尖前消失掉。
「铁先生呢?」她立于廊上,瞄着漆暗的宅院,急道:「我还有事要找他。」
「他进工作室了,」这管家汉子搓着手解释,「交代不见客——」
他在闪避,这样甩掉她!明明那条白丝巾在他手上,她有这强烈的直觉。她不理会三泽!迳自跑出了玄关。铁舟不见客,那么客便去见他!
在松与杉交错的地带,雨中的石砖屋子显得特别的暗郁、阅静。窗口透出谖蒙的灯色,雪关像飞蛾一样扑过去。
扑开那末锁的门,「铁先生——」
她跑进去几步,打住了,一屋子静悄悄的,她愕然地往后退——却撞到一副潮湿的男人的身躯。
一回头,雪关整个儿呆了。
铁舟站在她面前,旁边有一座旧式的桧木浴桶,热气生烟,那烟气一缕缕不断地往他身上冒,他身上……
结实、紧张,闪着湿气;除了腰际上系了条长浴巾外,这男人一身上下赤裸裸的,别无寸续!
一个赤裸的男人,湿发披下额来,拿一对也像染了水气的黑色氤氲的眼睛盯住了她。
雪关感到她身上像有什么,一寸一寸的,给他那对眼神吞没下去,凉了、空了……
仿佛她遍身比他更空荡、更裸露!
她试图挪动,但铁舟突地伸出一条胳臂把她圈过来,用那种令人不能呼吸的强大力道。
「你就是爱乱跑。」他把脸压到她脸上来,就准备这样子低声讲话。
「我、我要见你……」她的人和声音都是轻忽忽的。
「跟踪了我两天,还不厌倦吗?」
原来他都知道!
在他的力道、他的压迫感,他那种全裸的、教人惊心动魄的感觉之下,雪关觉得有一股颤悸感传遍了全身,像是再也止不下来。
他的嘴丝丝地逼近,含着湿润、灼热的呼吸,几乎要与她相触及了,这时刻,她忽然在脑子里听见个细微的声音,像警告般的说——
眼前这男子是伤害过丽姨的人,她怎能跟他如此接近,难道想让丽姨受到冲击,又受一层伤害?伤了丽姨,也要伤自己!雪关惊惶起来,想挣扎又没力气,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小小的、痛苦的嘤咛……
似乎就因为这一声,铁舟那条胳臂倏然间松开,将她放了。「你不该闯到男人洗澡的地方来。」
低沉、紧迫的一句话,让雪关顿时一醒,整张脸烧起来。她吃力地喘几下,转身冲出泥地屋子,像迟了一步就来不及——
来不及逃离烟气里的那个男人,那个陷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