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婚事是什么时候被决定的?是什么人替他配了对象,订了日子?
他霎时遭人团团围住,那可怕的恭贺声像一把把铁钉子洒在磨石子地上,刺耳惊心。他想叫停,告诉他们这是个误会,有人搞错了!
可是,梅嘉偎在他身边,笑得千娇百媚,叔叔又是左拱右揖,忙着向客人还礼,更是满面的呵呵然──哦,惟刚有多久没见到老人家这样开过笑口了?
莫非这是他的意思,他的安排?如果惟刚当众高喊没这回事,教老人家台阶往哪里下?面子往哪里挂?何况还有梅嘉!
就连他那活像显了灵,令晚突然在酒会出现的堂兄,惟则,也靠拢了过来,往他肩上一兜。「你是做老公的料,不结婚就太暴殄天物了。」
惟刚却彷佛驮了两块石头坠下海去,一块是梅嘉,一块是叔叔,人情恩义全在背上,直往下沉,直往下沉。他沁出满头大汗,抬眼在人群中拚命搜索──那道可爱的缎蓝影子在哪里?整晚上,他只想过去把她抱个满怀,亲她,吻她,把整颗心都奉给她。然而她飘飘忽忽地,一抹蓝影子在人海里载浮载沉,愈荡离他愈远了……约露,他只能在心里喊。
***约露只觉得宴会厅喧腾得就像世界末日一般。她不知道自己一杯连一杯,饮了多少鸡尾酒,也不知道酒会是到了高潮,或是近了尾声,脑中仅有一个念头──惟刚和梅嘉要结婚了,惟刚和梅嘉要结婚了。
这样一对璧人呀,约露擎着水晶杯冷笑,瞧瞧他们──惟刚自然不必说了,而梅嘉更是华光照眼,一头云髻盘往顶上,开成了一朵黑色牡丹,穿一身大红镶金葱礼服,摇摇袅袅,美得就像风中一枝石榴花,急切切地要往人怀里送。
她可不是在他怀裹吗?笑得那么富丽得意!一双手彷佛还嫌不足,最好再生出另外一双,像面包店架上的螺丝卷,一圈又一圈把惟刚死死缠住。
约露愈想愈是自惭形秽地生恨,惭就惭在梅嘉能够理直气壮地爱惟刚,而她不能。她不能。
她爱得见不了天日,如何比得上梅嘉像蝴蝶一样蹁跹,只管恣意绕着惟刚闹情意,不必挣扎,也不必亏心。一个人一生能够拿什么来换得感情的自由开怀?如果能换!约露是这样自怜,又不能不妒恨──妒的是梅嘉,恨的是自己。
还有最爱的那男人。
***如果最后要逃出酒会,一开始又何必巴巴地跑去?惟则一手插在裤袋里,徐徐踱过一座又一座宝气灿烂的专柜,嘲笑地想。
他自美返国,没有通知一个人,打算在外消磨一二天,整理整理心情,再回策轩。居然就在下榻的饭店碰上「风华」的酒会。他按捺不住地过去探探,偏偏罗庸还是那么眼尖,一把就给逮住!总算趁着所有人为惟刚的喜讯闹翻天的当儿,给他逃了出来,窜入紧邻的购物中心避风头。
老天,他最恨交际酬酢,理由之一,他永远没法子安安分分穿上黑礼服,用一条僵挺的领带把自己勒死。如果做个富家子弟得受拘一辈子,他宁可不做。
不过名位可以不要,银钱却不能不留,他瞄瞄手上的提袋,自嘲地一笑──否则哪来的手头买下一堆东西,引得售货小姐们眉开眼笑的?远企这一逛来,原本空空的两手已多了一双懒人鞋,一副皮吊带,对笔手帕,拉拉杂杂,甚至还有一只奥西丹的玫瑰香精!他岂好买东西?不过想逗逗站专柜的女郎笑一个罢了。
看着时间不早了,「风华」的酒会也该散了。他放胆地往饭店走,却在大厅的楼梯上瞥见一条影子,倚栏面着窗,柔光下的衣色翠蓝翠蓝的。
他认出那人儿,不觉泛出笑意。好巧,又碰见她了。他走过去,低声向她「嗨」了一声。她慢慢回过身,眼神渺渺茫茫,手上还夹着一只空酒杯,像走丢了的人。他看着情形不对,皱起眉头问:「-怎么了?怎么一个人在这儿?酒会结束了吧?」她一句也答不上来,轻喘着,飘了股香槟酒味。惟则判定她是喝醉兼迷了路。他牵着她去找柜台人员,问明「风华」酒会已经落幕,人员也都走尽了。
独留这一个。
没有名姓,也没有住址。惟则叹着气,把她带回十一楼他的房间,他不愿把她交给别人处理,又懒得费事去查明她的住处,送她回家。
她已是昏昏欲睡了,一双密匝匝的长睫毛,梳到了醉后嫣红的颊上。
惟则搀扶她上床,犹豫了一下,把她身上的小礼服褪下。
她穿着绸白连身底衣,肩带下一双白腻腻的手臂,缀一二浅浅的小雀斑,可爱,但更撩人。惟则洗了澡出来,听见小醉美人竟打起呼来了呢。他抿住笑,过去把她的发丝从腮边拂开,端详她半晌,然后熄灯上床。
他在她身边静躺了片刻,忽焉又亮灯起身,摸摸索索从购物袋里搜出那只玫瑰香精,拆了头,挨到床后,悄悄撩起她的头发,在她耳下和胸前各注了几滴。一股花氛从她的娇躯上漫漫荡开来,千百朵玫瑰在-那绽放。
惟则重新躺下,这回他伸臂把身边的人儿轻轻揽住,下巴靠上她的肩,吸一口香息进肺腑,悠然合上眼睛。
他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
***隔日上午十时,惟刚把成经理和文具部一名主管留在饭店大厅的皮沙发座上,领着罗庸,径上十一楼。电梯冉冉而上,他感到轻微的昏眩。
那是他终宵未睡的缘故。酒会散后,他为了婚讯一事,和梅嘉缠斗了一晚上。梅嘉狡猾妖媚,在策轩房里,当他的面把衣服脱得净光,只剩一套紫缎子底衣裤,嘴上直嚷累了,要上床睡觉,眼梢底却一味瞄着惟刚的动静。她打好了算盘,要嘛就把惟刚勾引下来,正好生米煮成熟饭,否则他避嫌而去,她也好有个思考对策的余裕。
她大约没想到惟刚也有这么强硬的片刻,被逼问急了,把手上一柄黑底描金叶子的梳子一丢,恼着回道:「全是方伯伯的安排;酒会上宣布,中秋节完婚,他的兴致才大呢!你不懂女人心也就罢了,老人家的心情你也摸不出来吗?
他巴望你─什么?为什么没有事先和你提到?你叔叔一番心意,都替你张罗好了,免得你公私两头忙,我们这样为你,你还不懂吗?」
惟刚姑且不迫究梅嘉这番说辞的真假,但他明白告诉她,他没有和她结婚的打算,对外人也就算了,对她及绍东,这个误会可不能不解释清楚。
梅嘉嘤嘤哭了一场,居然没有平日泼辣的反应,惟刚也就带了几分歉疚地陪着她。最后,她提出一个要求──暂时不撤消婚讯,也别对他叔叔提到,给她一点时间缓和缓和,她总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出身的,谈论婚事这般出尔反尔,只给人看笑话!
惟刚叹气,这一点他是做得到的,他本来就不愿伤害梅嘉。
他回房昏沈沉躺到天亮,赫然想到今天他得赴大阪和日商ToDo签约合作开发旅游精品的业务,十二点的飞机!
他才跃下床,罗庸就来敲门,说是老太爷一早发现惟则没有回家,很是气急,要惟刚立刻去找人。惟刚匆促收了行李,赶到公司,多亏了施小姐的能干机伶,不到半小时便查出惟则的下落。惟刚遂在赶赴机场之前,先绕到饭店去寻他堂兄,罗庸也跟了来。他足足花了五分钟的功夫,才把他堂兄的门给敲开。惟则着了棉白背心,杏子红的短裤,眉眼间还爬着惺忪的睡意,他甩着一条茁壮的手臂,好像是把膀子能睡僵了。惟刚跨入房间,即嗅到一抹旖旎而诡异的香气,不该属于这里,却又在这里。他左右张望,一望见床榻,头颅内轰然一响。
床际上那拥着粉橘色厚茸茸被毯的,不正是他朝思暮念的女孩吗?
约露!
惟刚觉得整个脑子充塞着核弹爆发的蕈状云,浑沌无法思考,一切是反射动作。他一把揪住惟则怒吼,「你把她怎么了?你把她怎么了?」
「嘿,老弟,你疯啦?」惟则讶然叫道,挣扎不开。
「她怎么在这裹?你对她做了什么?可恶,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惟则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幸赖门外的罗庸赶进来,帮着把他发了狂的堂弟给拉开。他避向后去,说道:「冷静,老弟,我没对她做什么,昨晚我在大厅碰见这女孩,她喝醉了,神智不清的,酒会又已经散了,找不到人处理她,我只好把她带上来,让她睡一觉再说──情况很单纯,什么事也没发生。」
床上的约露早被这一阵喧嚷惊醒,抓着毯子坐起来,似懂非懂茫然望着眼前三人,骇异程度绝不亚于惟则。
惟刚一箭步跨过去,把她从床上拖下来,不分青红皂白便往外拉。「走,约露,我送-回家。」
约露像具布娃娃似的被拽到了门口,才霎时清醒过来。一清醒心头便是一绞,想起惟刚与梅嘉郎才女貌的婚事,她含恨地、赌气地用力摔开惟刚的手。
「方社长,不劳你费心,我──自己会回家。」
「约露─」惟刚又急又怕,伸手又是拉她,她却一闪,躲到惟则身后。惟刚的面色紫涨,忽腾腾望向堂兄,火气再度攻向他。
「惟刚,这位小姐不会有问题的,你还要赶飞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罗庸一边劝─边拉,硬是把惟刚架出门去,又掉头对房里喊,「老大,我一会儿上来接你,老太爷在家里等着。」
惟则揉着被堂弟拧青了的胳臂,吁一口气,上前把门关上。他回过身,与约露隔了一道段落对望。那张在冷气房初醒的脸蛋粉白粉白的,一双眸子艳炯炯,黑里透着晨霜般的光。身上只一衫底衣,却没有忸怩的遮掩,只是庄重,严谨地肃立在那儿,像那些个希腊女神像,再是身无寸缕,也是尊贵俱在的令人不敢狎玩。
「你刚刚对惟──社长说的,都是真的?我醉了,我只在这儿睡了一觉?」她镇定地问。
「句句实话──昨晚我见-傻傻站在楼梯上,话也答不上来,这才把-架上来,让-歇一夜再说-一躺,就开始打呼,我自己也累坏了,倒头便睡,一觉就到天亮。」惟则这辈子是从来不需要向人费唇舌解释什么的,但这女孩立在那儿,等待他的回答。她脸上那份专注端凝,有种姿色所不及的美丽,突然令他敬畏,令他必须以礼相待。他不是个欠礼数的人,但也从来也没按过礼数做人。
「我睡觉才不打呼。」约露傲然回道。
「哦,-打呼的,而且还响亮得很。」惟则摊着手说。
约露重重看他一眼,也不再驳斥,抓了她那袭披在椅上的缎蓝礼服,径走入浴室穿衣。片刻后她出来,向惟则道谢,并且告辞。
「让我送-回去。」
「不,谢谢,我自己回去。」她婉拒。
「可是-──宿醉刚醒,还是让人陪-回去比较好。」惟则说得诚恳,约露踌躇了一下,忽然疲倦地在床边坐了下来。
「我……我不能再麻烦您了。」她扶着疼痛的鬓,喃哺说。
她是宿醉刚醒,也是心碎不全。想起惟刚,想起自己的纵酒,甚至有这荒唐走失的一夜,她生命里有些东西遗留在惟刚那里,从此再也收不回─往后的她,又该如何自处?
她凄恻地垂下泪来。
「嘿。」惟则走过来,伸手轻轻搭在她肩上。
约露却霍然起身。
「谢谢你昨天晚上的帮忙,方先生,我走了。」她最后一次郑重道谢,旋即离去。惟则觉得她走得像一片云,挽留不住。
***两天后,他去寻云。他总有一种把握,没有他挽留不住的东西,即使是一片云。他在外头无往不利,在见飞自己的地盘那更不在话下,三两下功夫即把约露的种种打听清楚,甚至仔细到知道这天中午的一点钟,她会在哪块站牌下出现。
他把车开到那个站牌去。
约露见到那辆黑色吉普,虎虎地、腾腾地驶到她面前,车身一股热气漫向她,是她熟悉的,爱恋着的惟刚的气息。她的面庞在阳光下绯红起来,立在那股热气中,探望车上的人。车上一个体态修长的男子,穿一件宽松疏朗的湖色外套,摘下了墨镜,笑吟吟望着她。呀,不是他。约露一悟,心情由紧张而松弛,然后沉淀下去。一抹微微的失意涌上心头。
但是车上的方惟则先生照旧吸引着她,他斜倚在方向盘上,眉目舒展,在熙来攘往的社会,有股几乎令人惊讶的优闲,就像他吊在抬头上的墨镜,荡呀荡地无所谓。如果她也能,也能有这么一分半毫的无所谓,约露苦楚的想,也就不由自主在他无声的召唤中,上了他的车,像沙漠的旅人,投向第一口清凉的井。
车内的空气爽凉,而方惟则的笑脸更是怡人。
「很高兴-身上没有酒味了,」惟则调侃道,在头上方的车镜,瞥见约露脸上染了一抹飘忽的红晕。他又笑道:「那天回家没有麻烦吧?」
「还算顺利。」约露轻叹一下,回道。好在妈信了她和同事欢庆过度,喝了酒醉在同事家的情节。唯有身上一股浓郁的玫瑰花香打哪儿来的,她自己也说不出个名堂。惟则却已经在眺望逶处的天空,不理会那天的事了。他是个不喜欢回头的人。「阳光真好,温度适中──」他欢声道,话头一改。「-知道吗?大屯山常有老鹰俯冲下来捕蛇的奇景,我以前常在天气好的日子上山去拍照,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他把方向盘一旋。「也许我们该上山去看看。」
「方先生,我在工作呢,我得在二点赶到士林采访一位教授。」
他知道,他的方向未变。
「这位教授有比-的自由重要吗?」工作有比快乐重要吗?屋子里没有阳光,我们应该到户外;大街太拥挤,我们应该到山上。」
约露知道他说的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论调,可是这些话在身受牵绊的人听来,却是淋漓痛快。她是笑了,不过仍然一径摇头。
「我不能,方先生──」
「叫我惟则。」
「方先生,我不能对你直呼其名。」她正色道。
「-为什么老是说不能?」他质问。
人生条件不同的人,说的是不同的话。约露却没有答辩,只是微笑。
「叫我惟则,拜托──不要让我求。」他不看路,看着约露,老练之色全不见了,小孩似的,软化人心的神情,很纯,很真,没有人抵御得了。
「好吧,」约露轻吁一口气。「不过只以私下为限,而且──我现在真的必须赶到士林去了,工作或许不比快乐重要,但是有很多人如果不工作,可能连快乐也没有了。」「对于意志坚决的人,我们是必须尊重的。」惟则洋腔洋调的笑道,加快了那么一些车速。
惟则把约露送到她要去的那条街巷,车停在街口一树凤凰花丰茂的红荫下。两个小时后,约露谢别访问对象出来,见到人车竟还在荫下,车身都被红簌簌的花蕾覆满了。
黑色吉普车在绿殷殷的阳明山道上驰骋,像一匹不愿辜负草原的野马。他们果然来到黄昏的大屯主峰,四方的山头都成了两面人,一面在斜阳的酒色下,另一面蒙上神秘的暗纱。约露没看到老鹰,只瞥见遥远的淡水河。惟则却喊了起来。
「看,老鹰飞来了!」
「在哪儿?」
「来,我指给-看,」惟则站在约露身后,双手扶住她的肩,脸靠在她腮下,一手指向天,像发誓的情人。「在那儿,」
「哪儿?我没看见,」约露把颈子引得长长的。
「没看见吗?就在那儿呀。」惟则的声音压得极低,脸孔挨得极近,他说话的口气呵在约露的耳根子上,温热而潮湿。约露站直了不动,他用发誓的那只手把她的下巴扳过来,两人的嘴唇只有一发之隔;是会触电的那种距离,是只有情人才有的那种距离。约露有片刻的迷惘,然后,她挣脱了惟则,跳到一边大笑。
「好哇,你骗我!根本没有老鹰。」
一股山风,吹乱了惟则服贴整齐的头发,他徒劳地把头发拨回去,咧开一口白净的牙齿对她笑。他的脸一面在斜阳的酒色下,另一面蒙上神秘的暗纱。
惟则知道的不止是大屯山的老鹰而已,还有其他许多许多东西──天母喝小酒,美术馆赏现代画,云采餐厅看万家灯火,他甚至知道上哪儿挑古董耳环!
他不像阔别这地方五年的人,他像是从来没离开过。他对这地方-如指掌,他对女人也-如指掌,他对人生所有幸福快乐的事都-如指掌。
他把那只玫瑰香精送给了约露,解了她的谜。她认识他五天了,天天他都拿得出富庶而且优雅的节目。她倒有点像朵养在香精里的玫瑰,除了浓厚馥郁,没有其他的味觉了。***惟刚坐在东京往台北的班机上,咒骂航空科学的落后。科学家的进度追不上影片制作人,谁不知道「企业号」上的光波输送室是多么有效率!还有呢,中国古代道长的那把拂尘,不也是往上一扬,就可以一下把人送到千里之外?
他还在这里坐飞机!
在日本的五天,惟刚比一具被封在棺木里的百年吸血鬼还要急躁、还要阴郁、还要愤怒。他要回台北,他要回台北,终日他的脑子就这么嗡嗡响个不停,养了一窝蜜蜂。他开了会,他签了约,他参观了工厂,他周旋了众人,最后地上了飞机。但是飞机飞机,可恨可恼如此不济。
不是飞机不济,是他的心太急,不是他的心太急──而是事情已经迟了。迟了,迟了,他知道迟了;他的直觉知道,但是理智不信。
他恨不得立刻飞到约露面前,去确定,去挽救。
所以当飞机好不容易从异邦飞抵国门,而他好不容易赶回了台北,头一个冲动就是直奔梁家去找约露。要不是时间晚了,要不是顾虑着会打扰了梁母,吓着约露,他一定去了。惟刚充满挫折地吐一口气,重重掉了头。
回到策轩,是夜里十时了,偌大的窗户透过歇息了的黯黄灯色。他疲倦地迈上台阶,却听见廊侧那一头,传来喁喁哝哝的人语。
他把皮箱搁在门边,好奇地踅过去。草坪上两个人的背影,月光下看得分明,两个人的对话,更听得清楚。
「喏,北极星在上头呢。」
「真的?」
「来,我指给-看。」男的靠了过去。
「不要!你又要骗人,你顶爱骗人的。」那女孩把身子别开,嗔笑道。
那男的忽然无限深沉地一叹。
「或许吧;不过以前骗人,是为了自己,现在骗人,却全是为了。」
女孩没作声,抱膝坐在那儿,男的抬手把她的肩膀搂过去,渐向她的脸庞靠近。惟刚本来握住了的拳头,猛地一使劲,指节发出喀喀的声响,把草坪上两个人惊动了。惟则回过头,在月光下-眼看着。
「惟刚?你回来了,」惟则认出廊下的堂弟,便从草坪一跃而起,把约露也拉起来,施施然向他走去。「忙了好些天,一路辛苦了,不亏是见飞的台柱──全靠你了。」惟刚每每不惯听他堂兄讲起应酬话,感觉是一款雪白无尘的法国艺术家具,糊了福禄寿喜几个字的不搭调,徒然把他弄俗了。
他没答腔,却把两道视线指向约露。约露张着两片楚楚的嘴唇,好像没法子呼吸──她是没法子呼吸,一见到他,那股不讲道理的狂喜,便从她的脚底,她的指尖,她的心头,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每一条肌理冒出来,涌出来。她在这样不可理喻的快乐中抽搐,筋骨疲软得就像要往他的怀里倒去。
老天,原来她是这样的想念他!
「这么晚了,-不该还在外头远留,-该回家了,约露。」
惟刚说。
约露一僵。他那口气,孙叔叔的口气,却没有孙叔叔的慈祥。实际上,约露感觉得出他在生气,月白色的廊灯下,他的面色泛着铁青,唇线抿成一道,像石头刻出来的那么峻厉。她的快乐被他的怒气逼走,她不由自主挨近惟则,他将她挽住。
「是的,时候不早了,我正要送她回家。」惟则即搀着她往花径走。
两人愈行愈远,幽黑中只见到约露银亮的小皮包在微闪,旋即像夜空的流星,黯然减去。惟刚听着那远去的车声,嘴里的两排牙成了一齿一齿的青梅,溢出几乎令他呜咽的酸涩滋味。
九年前,他也曾经面临过相同的一幕。
***那是他第一次带以霏回策轩。他希冀叔叔在家,见见他的朋友,但叔叔不在。惟则在。惟则已经提了泳裤要去游泳,却留了下来。罗庸替三个年轻人备了蒜茸鸡排,餐后还有银耳樱桃汤。惟则光凭几枚樱桃做材料,便编了几个笑话,逗得以霏发出成串成串铃儿似的笑声。
和惟则一比,惟刚总恨自己的严肃过度,但那是他堂兄的天才,他怎么也学不来。适巧学校社团的学弟来电,商量新闻摄影展的细节。二十分钟后,他放下电话,厅堂上却不见以霏和惟则的影子。他到了廊上一看,两条人影已下了花径,以霏白花花的杉裳,化入六月白花花的阳光里,一转眼就消失不见。
他在廊上枯坐了一个小时有余,惟则才把他美丽的客人从林径那头带回来。以霏是回来了,但也从此走出了他的生命。
那座紧靠着厚石壁上的橡红色老爷钟,沉稳地响动起来──午夜十二点,是马车变回南瓜,玻璃鞋坠地,灰姑娘回家,一切现出原形的时刻。在客厅已坐了两个小时的惟刚,缓慢抬起抱在手心的头。
他看到一双上好的咖啡色懒人鞋立在他的跟前,鞋的主人就在他上方。
「惟刚,惟刚,什么时候了,你还不休息?你不该这么消耗本钱的。」他堂兄拿温和的语调训斥他。
十二点整。送约露回家不需要这么久的时间。
「我在等你。」惟刚直截了当说。
「我知道。」惟则叹口气,很是认命地坐了下来。
「她今天晚上怎么会到这里来?」
「今天是咱们的生日。」彷佛这一句就可以解释一切。
兄弟俩心照不宣的对答。
「你从来不在家过生日。」而惟刚一向是连生日也不过。
「我或许有些变了吧。」惟则自嘲地一笑。他事先没告诉约露要到策轩,怕她推拒,直接把她接了下来。三十一岁的生日,繁华尚未落尽,他却有了一种渴望,渴望在自家幽静的餐室,安安分分和老父及他带回来的女孩共聚这么一餐。他是变了。「你呢?三年不见,你是不是也变了?」惟则偏着头观测他堂弟──一张石刻的脸,三十年如一日,不变的刚毅和凝重,然而现在那张脸,却好像一摔就会碎裂似的。惟则的语气一改,单刀直入。
「你是怎么一回事?」他问:「为什么一见到她就这么激动?在饭店如此,今晚又如此,你对她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
惟刚久久没答话,眸色宛如黑黝黝的铜镜,对着惟则,想从他脸上照见什么似的。「那是因为我知道她是谁,」到最后惟刚才回说,一字一句像打字机敲出来的那么确凿。「你呢?你知道她是谁吗?」
这回,轮到惟则缄默了,半晌他才悠悠回道:「是的,我知道她是谁,我虽然从没有见过她,但那晚在酒会上一眼见到她──我就知道是她了。」
「那么你还能这样若无其事的和她进进出出,」惟刚把身子向前一倾,咬牙切齿道:「带她回饭店过夜,接她到家里吃饭,这五天你还做了什么?她知道你是谁吗?──不必回答,她一定不知道,否则她绝不会还和你这样有说有笑!」
他闭上眼睛,对空吁了一口气。
「几个月前她刚见到我时,简直像要徒手把我杀了。」
「她认识你?」惟则盯着自己一双交握的手问道。
「她说她是从她姊姊烧剩下来的日记和照片知道我的──她为了她姊姊的事,非常恨我,恨我当时不闻不问,害得她……」
惟刚的嗓子沙掉了,惟则抬起头,兄弟俩对望着,俱在彼此的眼底见到痛苦之色,而惟刚的瞳眸还要来得更沉、更幽,像两个永远没办法填补的无底洞。
他死了心眼要这样没完没了的痛苦下去吗?惟则不由得恨起他堂弟来了。有时他几乎觉得这是惟刚的报复,惟刚不肯超脱,还要拖着他一起下油锅。「约露完全不知道我,这些事恐怕她知道的不多──」
「所以你尽可佯做没事,什么都不说,让她像个小白痴似的在你身边跟进跟出,」惟刚每一口呼吸都蕴着怒气。「或许你还要再来个编派,要我合作,索性瞒她到底,是不是?」过去这样的例子可数不清了,惟则要他「合作」,要他「配合」,帮点小忙,撒点小谎,收拾点善后,哪样不是因为彼此是好兄弟的缘故?
惟则猛地立起身。
「不,不是,我会找机会好好向她说明,我会告诉她一切──不会瞒她,」他深吸一口气,说下去,「我希望你不要插手,不要介入,如果你不希望她受到伤害,那就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做。」
说罢,惟则离开客厅,上了楼去。
他太清楚了,惟刚绝不会拼着让约露受到伤害的,他太多情,又太心软。心软多情总把他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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