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告诉我,在这里可以找到你。”
凌休恨望着天边某处发呆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他转过身来面对女装打扮,出落得标致动人的绝儿,嘴角漾起温暖的微笑,“绝儿,还是要叫你的本名?”
“我并不是大家所期待的凌海心。”绝儿嘟起小嘴,难以释怀的就属这一件。
她并没有遵照先人遗训,从小习武至今,而寻常姑娘家会的,她全不会;诗书礼乐什么的,她也不懂。尽管大哥不说,自己总不能脸皮厚到不知不觉吧!
凌海心,这个名字,还是在那个“凌海心”身上较为适当,她,只是个山村野女罢了。
“何妨,真正在乎你的人,根本不介意你的名字、身份,或者是其他的身外之物。”凌休恨俊脸掠过一抹失意,但,他不让这抹失意停顿太久。“我以为那小子会陪你来。”
绝儿摇头,“大哥不肯,他说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我必须自己来找答案。”
那小子对她影响力有多大,由此可见。“你想知道什么?我如何死里逃生?”
“不,我想知道我们还要不要报仇?”
也不能说她对唯一的亲人漠不关心,只是,“报仇”是这十七年来唯一的生存目标,一旦消失或发觉根本不存在,她——独孤绝的人生还会变成什么模样?
大哥说无妨,嫁他为妻,从此闲云野鹤,过得将是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大哥说,他就爱她这副容貌、这个性情,最好什么都不要变。
但可能吗?事实摆在眼前,她是如此没用,既无法为死去的亲人报仇,也学不来凌海心八面玲珑的好本事,心中隐约也认为,最适合当大哥妻子的女子,应该是凌海心啊!
大哥说,他只要她,其他的女人他全不要!但,她经历那么多的事后,却一点自信也没有了。大哥说,如果她执意复仇,才能重拾她的一丝尊严的话,他说什么都会助她报仇,可是,在此之前,她必须先来听听毒手郎君怎么说。
毒手郎君是她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望着酷似自己的面容,她能强烈的感受到亲情就在眼前,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这个男人都会跟她一起面对的。
“报仇不是我这回重出江湖的目的。”凌休恨淡然地道。
“大哥说,你是为了救我。”她点头道。
“也对也不对,其实,我早已不过问江湖的事了。当年,我以为凌家不会有其他人留下来,所以,原谅我这么晚才发现还有你的存在。”他轻抚她的秀发,眼神中漾满宠爱。
她没有退却,“我也以为只剩我一个人,愁姨什么也不肯说,只要我练好武,为凌家报仇。”
“前些日子,我听到江湖上传言凌家有后,而且还怀有我的两本秘笈,我嗤之以鼻,毒手郎君当年的两本破书竟会有人要!”他浅笑,显然也不以为然,“忍不住好奇,半是为了想看看是谁在十五年后又将往事翻出来,半是想教训江湖上这群狂妄之辈。”
当年武林中人不肩一顾,睥睨天下的结果是,谁也不希望看他过得快活适意;十五年的沉潜,并不代表他对这样的结局满意,而是为了赎罪。当年,他为了一己的情欲爱恨,让周遭的亲人遍尝生离死别,说到底,他是个罪人。
“我也知道那两本书早已不存在了,但凌海心究竟从何得知,我就不明白了。”绝儿轻声道,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眉头轻锁,连嘴角的笑都显得万分勉强。
接触她澄澈的目光,他深吸口气,“她会知道那两本书,绝对是因为她义母殷羽凡的关系。当年,我、殷羽凡和你的愁姨,是一段想爱却爱不到,不想爱却偏偏至死纠缠的悲剧,也是种下我凌家惨遭灭门,峨媚派全派覆灭的主因。”
他将当年的事说了大概,没有激动,也没有表情,仿佛这一段早已云淡风轻,但若不是经历过偌大的伤痛,谁能处之淡然呢?
她的手轻轻握住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悲怜,“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来你比我还苦。从小,我就知道愁姨心中有个至死方解的深结,但她始终没说,我也只知勤练武功,一心想报仇,从来没想过人竟然也有不得已的苦。”
如今她有的,只有担心大哥会不会喜欢她。从一开始喜欢待在大哥身边,她的苦,最多就是大哥不理她,但如果大哥有一天真弃她如敝屣……她蓦地打了一个冷颤,连想都不敢想。
“这些年来,我每天都只想把今天的自己处理好就好,从没想过未来,过一天算一天,直到我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什么抱负、什么多了不起的心愿全没了。”他的思绪因想起她而温暖起来,连俊逸的眼也显得轻松许多,“那天乍听到你,我开始有了希望,认真的祈求上苍,千万别让我又失望。但当我在少林寺第一次见到凌海心的时候,我犹豫了,自问:‘真是她吗?’我无法对她产生任何感觉,我以为上天开我玩笑,但一踏入红尘,你刺杀心尘的事,早已在江湖上传得沸腾,我不死心地想再回少林寺,等那位独孤绝出面,解开我的疑惑。”
不用多言,血缘天性,她一眼就认出他是凌休恨,他又怎么会不知站在他面前的,就是当年曾抱在手中的亲侄女。他甚至想到她满月那天,凌家满门的贺客,和被她紧捉在手心把玩的小玉马,那还是他贡献出来的……
“原谅我,终究是来晚了,要不然,你也不用受人一掌。”
“我已经没事了。”她很自然的偎近他怀里,汲取温暖,她从来不曾对大哥以外的撒娇,如今竟发现对他撒娇也不错。“叔叔,我好高兴你来了。”
他动容的揽紧了她,漂亮的眼盈满泪光,“傻孩子,你不也一样过得很苦,愁儿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任何手段的倔强女子,她并没有善待你,对吧!”
绝儿抬起脸蛋,凝视高她一个头的叔叔,“知道愁姨心中并不好过,绝儿也就释怀了,毕竟绝儿有大哥,可是,愁姨一直是孤孤单单的。”
他轻拍她的背脊,仍当她是当年的小婴儿。“楚御庭这小子人品不错,对你也是真心的,把你交给他,我非常放心,只不过,你的武功不要再练了,最好是全部废去,免得伤了身子骨。”
“为什么?”她疑惑难解。
“因为愁儿并不熟悉我的武功,这些年来,她只靠自己的记忆,拼凑出的几招剑法传授于你,没有剑诀,也没有练气的法门,你的武功再练下去也无法突破,反而会因为强求速成而损伤身子,”他略感忧心,“如果你真想学武,就跟着我练吧!”
绝儿摇摇头,她才不担心这个。“可是失去武功的我,怎能替凌家报仇呢?”
他放开了她,幽幽长叹一声,指着遥远的一方农田,那位正在努力工作的农人,“如果能重来一回,我会选择当一介农人,而不愿习武。命和运都是天定的,李愁儿灭了峨媚派,少林、武当、青城毁我凌家,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复仇的事,莫要再提了。”
“难道就这么算了?”她有些不甘心。
“先告诉我,杀心尘的感觉如何?”凌休恨笑了笑。
“我还来不及杀他,他就先畏罪自杀了。”
“你满意了吗?”她的表情,令他一再逼问。
“有些后悔,他……似乎不如我想像中那么该死。”绝儿眉头拱成一座小山。
凝望着自己的双手,原来自己不纯洁了,染上的血竟也那么多。
凌休恨握紧了她的手,“也许别人也跟心尘一样,报仇并不是那么重要,因为他们都已受过良心的惩罚了。我也一样,这辈子剩下来的时间,全都用在赎罪上,你千万不要像我,还是和那小子去过生活吧!”
“可是……”她还是有些迟疑,戴了十五年的枷锁,她真的能脱下吗?
“上一代的仇恨,不应该延续到下一代,如果你还不明白,我只好说重话,”他咳了声,故意让已在三尺之外的楚御庭听见,“我毒手郎君的仇,向来不喜借外人之手。”
“我不是外人啊!”绝儿急得叫道。几时开始,她的感情不再冰冷漠然?
“凌家遗训,女子绝不习武,你认为你够格吗?”
绝儿愣住,楚御庭已怒气冲冲的打断他们,“前辈,你怎能如此责怪绝儿,事非得已,再加上愁姨从小逼着绝儿,若非……”
凌休恨笑得好邪恶,俊逸漂亮的五官全因笑容而炫开美丽的光芒,教人难以移开目光。“你来得正好,她是凌家不要的小可怜,你快把她带走吧!少在这里跟我扯什么报仇不报仇的。”
绝儿这才恍然,拉着凌休恨的手,红着脸想回什么话,却又口拙得很。
楚御庭心愿得偿,连忙拱手为礼,“前辈,如此甚佳,晚辈求之不得呢!”
“我毒手郎君虽不怎么热爱礼教,不过,这点人常倒是懂的,”他双手交叉在胸前,凉凉的看着楚御庭的脸,“小子,都成她的大哥了,还叫我前辈?”
楚御庭身子一弯,就要行大礼,“叔叔,原谅御庭乐昏头。唉!就知道不能让绝儿在场,因为我的甜言蜜语全用在她身上,面对叔叔,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凌休恨大笑,看看绝儿美艳的脸颊被染成红晕一片,低眉浅笑却又难掩幸福的小女人娇态;再看看高挺英俊,眉眼尽是爱怜的楚御庭,他笑得更加开怀了。有情人终成眷属,他这辈子就属这件事最快乐。
人生至此,凌休恨不介意十五年后再大醉一场,当下便在小客栈中,叫了几道小菜,和楚御庭不醉不归,畅谈古往今来。不到半夜,两个男人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凌休恨更加放心的将绝儿的后半生托付给他。
无争山庄一如往常般沉静,在江湖中依然维持低调行事的作风,但在少林寺那役,无争山庄倾巢而出,护着绝儿,大家都以为少庄主的好事近了,但庄内的气氛始终是最高境界——静悄悄,一点消息也没有。
山庄里,那位绝艳女子仍然住在镜楼对面的小阁楼,奴仆们都知道少庄主每天都会走进阁楼,求她点头应允,可是,那女子总是很忙,她求他给她一些时间,一会儿学刺绣,一会儿又学写字,她总是好忙好忙。
自从她来北方之后,就极少外出。说真的,她不喜欢人群,而且一个山庄就够弄得她晕头转向的,哪里还会想要出去见识北地风光。
这日,楚御庭在百忙中偷了个空,在傍晚时刻,带着绝儿到市集逛逛,让她可以放松心情。
绝儿一直找他娘教她一些女孩子方面的事,尤其是如何照料好一个丈夫,是她最急切想学的事。即使楚御庭和雨初晴一再向她保证,她只要做自己就好,但绝儿总是不能释怀。
她希望能为自己的丈夫烧桌好菜、量制衣服,希望能对大哥有所回报,况且,在这么做的同时,也给了她一些身为女人的自信。既然有此效果,楚御庭也就不再反对了。
两人共骑一匹马,放缓马速,傍晚微风阵阵拂面而来。他们今天当然没有骑那匹惊世骇俗的“追风”出来,但两人俊美绝艳的面容身影,骑着一流品种的马儿走在大街上,早已吸引过往人们的目光。而楚御庭不必配戴任何标帜,在无争山庄附近,谁不知道他是无争山庄的少庄主。
于是,山庄外,另一版本的传言于焉冒出……
“原来少庄主心仪的是另一个大美人。听说,这位大美人早就住进无争山庄了,而且,还是住在少庄主的镜楼里哟!怕早就是一对了吧!”
“嗯,有可能喔!真不够意思,娶妻了还不让地方上知道。”
“你算老几啊?无争山庄干嘛要请你?”
……
“饿了?”这些私语当然传不到楚御庭耳里。他四下看了看,也该是用晚膳的时候了。他想带绝儿随意看看,北方城镇热闹的市集盛会,是绝儿从未见过的景象,他打算在附近先解决晚饭,再一一逛去。
“还好。”她不时摸摸自己的装束,不明白自己怎么又成了旁人注目的焦点。
他趁着她失神之际,吻上她的脸颊,满意的见到她的双颊一片粉红,“我们先到天香斋用餐。”
“大哥,他们为什么一直在看我?”她偎进他的胸膛,也没注意这样的行为太放浪。
“因为你很美。”他也不介意。
下了马,他搂着她走进天香斋,马上被迎进专属的贵宾厅。他点了几道菜,让厨房去准备,两人先尝香茗,座位旁的观景窗,正对着远山暮色,还可以居高临下的看着楼下用餐的各色各式人们,与往来大街上的匆忙景象。
他俩悠闲的边吃边聊。绝儿突然发觉喜欢这样的感觉,没有为人妻子的压力,也没有初识时患得患失。
在端上饭后甜点的时候,她突然冲口而出,“我爱你。”
他愣了一会儿,笑容温暖而开朗,“绝儿,嫁给我。”
他的求婚史注定坎坷,“让我再好好想一想。”
他哀叫一声,“你叔叔都已经点头了,你还要折磨我?”
她笑而不语,注意力被街上那对正在吵架的夫妻吸引了。
“你三个月不回家,一回家就跟我要钱,你当我是钱庄啊!”那妇女气呼呼的手指直点丈夫的额头,“良人良人,可以依靠的才叫良人,你有资格吗?”
绝儿眉眼带笑,促狭的看着楚御庭,好似在说:是啊!将来莫要变得如此。
楚御庭连忙换上正经神情,向她保证他绝对是一个好“良人”。
“嘿,你又是个贤妻良母吗?成天大呼大叫,吵得一家大小不得安宁,赚再多的钱也不够你花,你说,你是哪门子的贤妻?”那男子反扑道。
楚御庭双眉一挑,好似在说:如此这般,你可要谨慎莫犯了同样的毛病。
绝儿会意,耸耸肩不置可否,娇俏的模样令他心一动。
楼下的夫妻都已演变成翻旧帐了,绝儿轻叹,收回目光。“如果大哥将来如此!绝儿可真不知如何是好。”
他轻轻咬她的颊,“可恶,竟把大哥当成村夫鄙男,太轻视我了。”
她忍笑不住,“绝儿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大哥如果像他,没有这么多背景,没有这么显赫的身世,绝儿就很开心了。”
“你也忒谦了,毒手郎君的亲侄女在江湖上可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他深深相信,这只是绝儿待嫁前的忧虑,不管如何,她都嫁定他了。
“我们把婚事定在夏天可好?绝儿爱极了北方云淡天青的景色。”她轻叹,望着大哥错愕的俊脸,心中漾满柔情。
蓦地,她的身子被紧紧搂住,“好,当然好,只要你同意,大哥没有任何条件。”
她红扑扑的脸蛋埋进他的胸膛,“就只可惜了我只有短短几天的自由日子了。”
“我向你保证,我不会用传统的观念束缚你。”他向往的是可以一起驰骋天地的伴侣。
她娇笑,“我也做不来啊!你瞧,十指都被针刺过了,想为你缝制的鞋面还是连个影子也没有。”
他昂首笑道:“我也不要一个会女红的妻。”
“那大哥要什么?”
“只要你!”他的头低下,吻住她红艳的唇,绝美的脸蛋不再苍白,反而呈现白里透红的健康肤色。
没多久,山庄里全知道他俩在天香斋私订终身,长辈们忙的忙,感叹小辈的婚事终于有着落了,但也兴致高昂地办了一场热闹的喜事。
据说少庄主成亲那天,山庄里贺客盈门,挤得水泄不通。大家对新娘子更是好奇得不得了,因为她违反习俗,是被少庄主抱着拜堂的,几个与庄里亲近的人们,这才恍然,原来新娘子是那位跛了脚的女子。
最令人津津乐道的,是毒手郎君凌休恨亲自到场,还带来十二颗硕大圆润的夜明珠为贺礼。他俊美的风采,让人很难相信他已年过四十,长身玉立,傲态依旧,但意外地,和楚家人马上打成一片。好奇的人们不禁开始怀疑他与新娘子的关系,一颗夜明珠是嫁妆而非贺礼……
但关于这一切,在酒席上醉态可掬的少庄主不愿解释,他只道,他楚某人之妻,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名字——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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