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少风见毛一钱离去的身影,不以为意,闲坐在床边等着。
等了一刻,他眯起眼枕臂倒躺床榻;三刻过去了,俊眉微拢的他翻身坐起。
以为她打退堂鼓不敢再来,他下榻随意将中衣系上,跨出卧室门槛。
“来人——”他朝厢房大门方向叫喊,欲唤个丫鬟端水进来。
才一叫喊,就见大门外一道身影匆匆奔来。
只见毛一钱端着脸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路上还让水溅出不少。
“要你端盆温水,让我瞎等超过半个时辰!”他故作不耐指责,并非真介意她害他干等这么久。
“对……对不起!我去灶房烧水,结果找不着回厢房的路,东拐西弯,问了三个丫鬟才找对方向。”毛一钱小脸布上一层薄汗,脸颊沾有炭渍喘着大气解释。
这大宅院她仍生疏得紧,回廊蜿蜒像迷宫,一个不慎,便轻易迷失其中。
“去灶房烧水?”见她一脸狼狈,他满心纳闷,“唤个丫鬟烧水便可,何需你亲自动手?”
“只是烧个水,很容易的。”她笑说。原本丫鬟见状急着制止,但她执意自个儿来。
“很容易?你瞧你,搞得灰头土脸的。”他扬高一边眉,她身上衣裙沾上些许污渍,足见她手忙脚乱。
察觉他的注目,她忙将脸盆先往一旁小几搁下,用衣袖拍拍裙摆,傻笑道:“原是件容易的事,但怕少爷久候就心急了,一急连柴火都点不着,只得跪在灶口前对着柴薪猛吹猛扇的……
“一钱一早醒来,已进灶房烧过一次水,花不上一刻时间,原先端水去正房,娘不要一钱服侍,才转而来你厢房,在门外等了一个时辰见到若梅姐姐要来伺候你,因先前烧的水早凉了,才改换她的脸盆端进来。”她叨叨絮絮详述。
“好了好了,不需再解释,我明白了。”听她详实琐碎地解释,为盆洗脸水尽心尽力,倒让故意刁难的他有些过意不去。
“明日你醒来前,一钱会备妥冷温水在门外候着,不会再让少爷瞎等。”毛一钱微笑承诺,拧起脸巾欲递给他擦拭。
“先把你那张花脸擦净吧。”他低凝她双手奉在眼前的脸巾,黑眸一眯。她比他更需要吧?
“呃?不打紧,一钱待会儿再去汲井水拭脸就成了。”她不在意地笑说。只希望他尽快完成盥洗。
皇少风于是接过脸巾,往脸庞擦抹几下,便将脸巾交还给她。
“少爷要用早膳了吗?一钱这就去灶房端膳食。”她收拾脸盆打算离去。
“更衣。”皇少风命令,一脸趾高气扬。
他可不能心软,定要让她知难而退,就是不想明日醒来又见她踏进他厢房,在床榻边大剌剌窥视初醒的他。
“啊?是……”
毛一钱赶忙去取衣帽,犹豫了会儿,挑选一件墨绿色绣菱纹采边的外衣及一条褐赭色腰带。
她抱着外衣及腰带站在他面前,仰头望着高挑的他,不知该如何替他更衣。
“那个……你可以低下身吗?”她对他招手示意。
“什么?”他俊眉微拢,略表不满地睨着她。
毛一钱不敢再要求他弯身,只好搬来一张椅凳,站了上去,与他齐高。
她摊开手中外衣长袍往他双臂套穿,生平没替男人穿过衣服的她动作生涩迟钝,紧张不已。
“反了。”皇少风出声提醒。
“啊?”毛一钱抬眸看他,怔愣了下。
“领口反了。交领右衽不懂吗?你这是给死人穿衣。”他再度提醒。
尽管她动作慢吞吞让他举到手酸还穿错边,他也没真的不悦,竟浪费时间跟她耗下去,只因她战战兢兢的模样颇令人莞尔。
“啊?对……对不起,我是看成自己的方向。”毛一钱这才发觉错误,更加心慌。
她当然知道交领右衽的道理,只有阴间的鬼魂或异族才会穿成交领左衽,她可不是要诅咒他呀!
她双手一阵慌乱,忙要为他重拉整衣领,身体却一个重心不稳,她吓得哇叫一声从小板凳上跌落。
他见状急忙伸手一探,扯住她腰下襦裙,想将要跪趴在地的她提了起来。
怎料,嘶的一声,丝绸襦裙却被他硬生撕裂。
他和她同时屏气,惊诧瞠眸。
毛一钱低头看到被扯裂的花纹襦裙露出里面的素白亵裤,一张小脸倏地羞赧辣红。
皇少风忙摆开头,气氛顿时无比尴尬。
“我……我我我先去换件襦裙,再、再来替少爷更衣……”毛一钱低垂小脸,双手紧抓扯破了的襦裙急忙转身,仓惶奔出他的厢房。
皇少风大掌抹抹脸庞,神情跟她一样困窘。
他虽会上青楼,却只去醉月楼找清倌路凝香吟诗作对、品茗听琴,他不是喜欢胭脂味的男人,言行向来拘谨自持。
生平第一次动手扯破女子襦裙,虽是意外,仍令他心生歉疚窘困。
他无奈叹口气,本来只是想刁难她,最后竟落得这般尴尬局面。
午膳时与父母同席用膳,皇少风以为毛一钱会因为早上的意外心生芥蒂,却见她盯着满桌料理,眸光闪烁,让他微松口气,放下对她的一丝歉疚感。
可下一瞬她大快朵颐的吃相,却教他瞠眸骇然。
“哇——皇府的食物真的太、太美味了!”她嘴巴塞满食物,含糊不清地赞叹。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皇夫人再次见她吃相野蛮,柳眉一颦,心里对她又增添一分不满。
“没关系,一钱尽管吃,俗话说,能吃就是福。”皇老爷不介意,倒喜欢她的自然不做作。
皇少风只动了两下筷子,没什么胃口,对面前狂吃不停的毛一钱心生不解。
他从没见过吃相这般豪迈的女子,她眼中除了食物,完全没抬头望他一眼。
他曾几次跟女子同桌吃饭,哪个不是慢条斯理、轻声慢咽,时不时偷瞧他,仿佛他比山珍海味还美味。
他知道自己外型俊美,可他对女子偷觑他的目光很觉厌恶,每当他上街总能感受一干花痴女子的追逐目光,教他浑身不自在。
他以为她也会同其他女子般着迷于他的外貌,可现下她只专注食物,完全不在乎得在他面前维持形象。
对她大刺刺的吃食,他起初轻皱眉头,可愈看却愈觉得好奇。
她尝每道料理总幸福满足、赞叹不已,个子娇小却食量惊人,他怀疑她怎能吞下那么多东西,还觉得意犹未尽?
桌上山珍海味没有一样让他提起胃口,从小锦衣玉食的他,对吃食总是意兴阑珊,再上乘的极品珍馐,他仍尝不出真正美味。
莫名地,他对她吃食的满足愉悦倒有一分羡慕。
午膳过后,皇少风迳自前往书斋,毛一钱随后代替丫鬟端着茶点去书斋。
“少爷,请用茶点。”她踏进书斋对埋首在书案后的皇少风唤道。
皇少风抬眸,见是她进来,便低头继续书写,“茶放着,点心拿走。”
“娘说你中午没吃多少,让人给你多备几道点心,这些点心看起来很可口耶!”毛一钱将一碟碟精致点心端放在几案上。
“没胃口。”皇少风放下毛笔,只端起茶杯,滑开杯盖轻啜一口。
“少爷是不是身体不适?”她有些担心。
午膳那么丰盛美味他竟尝不到几口就停箸,若非皇夫人说起,只顾吃食的她根本没注意他吃得极少。
“没有。只是夏日食欲差。”他淡道:“茶点你有兴趣,就拿去吃。”
“少爷真的不想吃?”毛一钱再次探问。她对这一碟碟没见过的精致茶点,可是垂涎欲滴。
“不想吃,给你吧。如果你吃不下就端回灶房。”以为她可能中午吃太多,会塞不下这些点心。
“那我就不客气了。”没料到她闻言拎起糕饼又大快朵颐起来,还频频大赞食物的可口,“这每道点心都好好吃,少爷真的不尝尝?”
她左手拿块芸豆卷,右手拎块豌豆黄,还故意拿到他面前晃了晃试图诱惑。
她孩子气的行径令皇少风薄唇淡扬,摇首拒绝。
就见她将手里的点心一一塞进嘴里,满足咀嚼,她吃食时眼眸半弯、神情陶醉飘飘然的模样,令他觉得兴味。
“这儿书好多呀!你都读过吗?”毛一钱边吃点心,一双大眼边张望打量着书斋,这儿藏书量比他厢房内书柜多上好几倍。
“读过。”皇少风轻应,随口问:“你识字吗?”
“一钱识字呀!”毛一钱回得理所当然。
“你识字?”皇少风倒很意外,抬眸望她。
“嗯。”毛一钱用力颔首。
“你真识字?识得多少字?”皇少风不免好奇。她清贫的出身怎可能读书识字?
“我可以写给你看。”她一张小脸漾开一抹自信笑容。
她忙搬张椅凳坐在他对面,一脸跃跃欲试。
皇少风见她极欲表现,于是为她摊开宣纸,将前一刻华安研好墨的砚台推给她。
毛一钱左手压在宣纸上,右手提起毛笔沾上墨水。
皇少风瞧望低首欲写字的她,脑中竟浮现昨日与路凝香比诗的情景,对于将相貌稚气平庸的她与绝丽超尘的路凝香相重叠,教他不觉怔愣了下。
她动作一点都不优美,握笔姿势有些怪异,但挥毫得非常洒脱。
毛一钱在宣纸上迅速写下大大的三个字后,抬眸看向神情惊诧的皇少风,开心咧嘴而笑,似在等他称赞。
皇少风俊眸圆瞠,瞪视她写下的三个歪歪扭扭、奇丑无比的大字,一时惊吓得说不出话来。
“除了名字……你……还会写什么?”他问得气虚。
“没了。”她倒是答得干脆。
“没了?”皇少风俊眸一眨,很是惊诧。“只会写名字哪算识字?”他一脸不以为然,亏她刚刚表示得那么有自信。
“只会写名字,已经很了不起了!”毛一钱摸摸秀鼻,说得理直气壮。“村里没几个姑娘能写出自个儿名字,我娘说我很厉害了。且我的名字不好写耶!尤其这‘钱’字我练了好久,还向我娘抱怨说明明家里没钱,为何我爹要在我名上加个钱,若叫‘二’写起来多方便。”她边说,边在宣纸上加画两笔。
皇少风听了,对她单纯至极的话简直无言以对。
“改明起,你就叫毛二。”他说得无力,果然不能太期望她。
“我写得不好吗?”他的反应令毛一钱困惑,原还以为能得到他的一点称赞。
“我顶多只能认你做义妹,不可能娶你为妻。”皇少风郑重强调,不希望她对自己有所期待,很明显,他和她根本无法沟通。
“为什么?”明知他不可能接纳她,她原也不敢心生非份之想,可再次听他果断否决,她心里有些难过,不禁想问个明白。
“除非你懂得何谓‘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道理。”他轻叹气起身,决定向父母好好说清楚,解除这荒谬可笑的婚约。
见他离去,毛一钱只能怔然。
“心有铃什么的一点通?”她略歪脑袋,喃喃自问。
皇夫人上街为儿子与毛一钱的婚事算命。
连算了三摊,她对三张签纸说法不一的诗句,愈看愈不放心。
“这不是皇夫人吗?!”一名官太太见到她,忙向她打招呼。
“陈夫人。”皇夫人看见熟人,微微颔首。
“我刚才在街上听到消息不知是真是假,正巧向你问个明白。”
“什么事?”
“听说你那宝贝儿子早有指腹为婚的对象!”这陈夫人平时就爱说三道四,一听到这么大的传闻便忙要追问详实。
京城首富的皇家家业广大,除主要的茶行营生外,在京城大街拥有数十家铺子,举凡布庄、钱庄、当铺、饭馆、茶馆等,京城郊外更不乏辽阔的茶园田产,资产难以数算。
皇老爷膝下只有一宝贝儿子皇少风,他生得俊美不凡,学富五车,堪称京城第一才子。
皇少风对求取功名无意,弱冠之年就接掌皇家的茶行事业,不过两年时间,让皇家茶行、茶楼生意更盛,而亲自栽培出的特等茶叶已成为皇宫指定的御用茶品。
家财万贯、绝顶优秀的皇少风至今尚未娶妻,莫不让京城许多女子爱慕憧憬。
曾经她也想推销自家闺女,可惜无缘攀上这门亲,现下当然对皇府突然蹦出的准媳妇充满好奇。
“这……是仙逝的老太爷为他指婚的,因失联十数年才没能公开。”皇夫人委婉道。
她不禁心想,也许当初该说服儿子应了陈家闺女的亲事,这陈老爷是个六品官,其掌上明珠样貌不差,知书达礼,怎么也比行为粗俗不识字的毛一钱强上许多。
若儿子当初能先娶门正室,让后来上门依亲的毛一钱当偏房,她心里也没这般疙瘩。
陈夫人推测道:“皇老太爷指婚?那对方肯定是名门大户、才貌双全的才女喽!”
皇夫人闻言心口窒闷,对毛一钱的身份更难以接纳。
“因是对老太爷有救命之恩的恩人之女,老太爷有感恩情浩大,才誓言收做孙媳以善待之。”皇夫人不想道出毛一钱的贫寒出身,但这皇府大事肯定不消多久便会传遍京城大街小巷。
她匆匆与陈夫人闲谈几句便先行告别,不想一一回应对方的追根究底,心情郁闷地返回皇府。
“老爷,我看这一钱与少风的婚事是否缓一缓,重新思量?”皇夫人神色幽幽,对坐在书案后的老爷道。
皇老爷已开始要筹备毛一钱的嫁妆,正将所需品项一一书写下来,对夫人的反对大感意外。
“夫人今日怎么了?为何愁容满面?”他放下毛笔,起身关心妻子。
这话若换作儿子说出口他肯定怒声相对,但爱妻的他对妻子向来温温顺顺。
“老爷,我也不是嫌一钱出身不好,可今日上街为他们二人合八字,这求来的并非吉签。”皇夫人从衣袖掏出三张签纸递给老爷看。
皇老爷接过签诗,匆匆一瞥,不以为意。
“江湖郎中不可全信,何况这签言并非下下签。我看一钱乖巧单纯极具福相,将来不仅事亲至孝,更能为皇府绵延香火,多子多孙。”皇老爷对纯朴无伪的毛一钱愈看愈有好感,“何况这是爹生前遗愿,做为后辈的自当完成他老人家向人起的承诺啊。”
“可……少风并不想娶她呀!我们收一钱做义女不也能尽心照顾她?将来再好好为她找门夫家,这也没违背老太爷承诺善待恩人之女的遗愿啊!”皇夫人试图劝说。
“夫人,你忘了我在爹牌位前问过,他不同意此安排,昨夜甚至向我托梦,务必让一钱成为皇家媳妇。”凡事听妻子的皇老爷,唯独此事无法让步。
“老爷,您事亲至孝我能体会,可我们就少风这个儿子,总不好对他逼亲吧?”皇夫人思索着将此婚事暂缓的方法,柔声建议,“少风可是京城第一才子,总不好娶个目不识丁的女子为妻;老爷若真认定一钱,是否能花些时间让她读些书、识些字,再来说服少风娶她?”
“这……”皇老爷心生踌躇,无法硬起心肠拒绝妻子的要求。
“让一钱读书识字,学些诗画音律,不需出类拔萃,不求饱览四书五经,只要她能读懂《百家姓》与《三字经》两部,简单对上几阕打油诗,会弹几首曲儿,学点刺绣女工,这样对她也是好事。”皇夫人列出条件,娓娓说着。
虽说《百家姓》与《三字经》只算得上京城孩童的启蒙读物,可对不识字的毛一钱而言就像天书一般,困难重重。
皇夫人猜想以她憨傻的资质,也许一、两年也难学成;一方面能以此理由争取时间,也或许能说服儿子先娶门官家千金。
既然无法改变老爷执意完成老太爷的遗愿,她只能想法子能拖则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