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梅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将吐白的天色,一夜无眠。从来没在火车上看过日出,今天可算是一次瞧个够了。
睡眠很浅的她,有认床的坏习惯,在火车规律的晃动中根本无法入眠,只能睁大著眼,望向时而阒黑、时而灯火点点的夜景沉思着!
从没想到,生平第一次搭乘台北往高雄的平快列车,竟然是在这个深夜时分?
松山总站前,那一群数量庞大的绿色蚂蚁大军排列在月台的景象,深入她的脑海无法拭去。
随着夜的深沉,她们习惯性的随着口令的下达动作。
对月台工作人员来说,经年人潮汹涌的月台出现一大群军人,早已是司空见惯,没啥稀奇。
然而如此一大群女军校生同时出现,倒是挺稀奇的。
连来往的旅客都对她们投注好奇的眼神。
由于承受过多的注视,这群平常活蹦乱跳、不太有规矩的大女生,顿时变个人似的乖巧听话多了……这也算是奇迹吧。
当等待已久的列车到站时,毕晓蓝竟然对着这辆机器发起呆来了,张口结舌的好不滑稽,良久才恢复了神智,小声道:“姜梅,我们真的要坐这个看起来破破烂烂又没冷气的车吗?”此时,小声交谈是可以允许的。
“你说呢?”姜梅反问。在她们的眼中,这种车……呃,实在是称不上美感。
“要。”她干脆的答道,语气中没有欢愉的成分。
“孺子可教也。”姜梅笑意盈然地瞅着全连年纪最小的毕晓蓝,心里却有着不好的预感:她们往后的日子应该也会如此克难吧?
老旧的列车缓缓地驶离月台,挤满人的车厢内,一群兴奋过头的大女生,小堆小堆的聚在一起谈天说笑,顿时车内的空间好不热闹,每个人仿佛都有说不完的话、吃不完的点心。
在火车规律的走走停停中,声音没了、窃窃私语淡了……车厢再度陷入静默的氛围中。
黎明前夕,车箱内只剩下两个清醒的灵魂。
一个是姜梅,另一个就是坐在车箱中段,始终维持低调的季桦。
她那忧郁不开朗的神情及不算出色的外表,在这群人之中不若毕晓蓝活泼耀眼,不及班羽萱清丽动人,可是姜梅还是十分注意她……她的身上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息,对周遭的环境全然不在意,与人群格格不入。
姜梅眼中的她,形体虽在却没了心,整个人仿佛即将消失、溶入背景。
知觉到别人的注视,季桦收回了望向远方的视线,朝姜梅略微牵动唇角。
这应该算是她的笑容吧?姜梅如是想。
虽然笑意未达眼眸,却已无法苛求太多。???毕晓蓝最大的优点,就是很好睡!因此,她上车不到半小时就能睡得一塌糊涂了。
大眼一张,旅途已到达终点,全然没有失眠的痛苦,真是好命。
清晨,毕晓蓝从深眠中苏醒,她眯着惺忪的睡眼朝四周望去。
此时,车内早已是兵荒马乱,每个人皆忙于整理行李,无暇顾及他人。
“醒了?”姜梅好笑地瞟了她一眼,真没看过有人可以在震动无比的车箱内睡得如此安适的,不由得对她的睡功佩服不已。“快整理行李吧,省得石美女又发飙。”
毕晓蓝俏皮的吐吐粉舌。“嘿!我才不怕咧……”这句话实在是不够理直气壮。
“是吗?”姜梅斜挑着眉,不以为然的。“那我先告辞了,你慢慢等她来吧!”拖着过重的黄埔大背包,她徐缓的向车门前进。
“喂!等我啦……”她慌乱的寻找行李,嘴上还不忘喃喃抱怨着:“惨了啦……行李到底跑到哪儿去了?敢抛弃它主人……真是太没意思了……”
听得在一旁的班羽萱噗哧一笑。行李有脚吗?这倒是奇闻一则。
七天的朝夕相处,她对室友们也有了初步认识。
外型清秀的毕晓蓝,是个热情洋溢、活泼大方的女孩,就是没什么定性,凡事三分钟热度,虎头蛇尾的,个性迷糊健忘,是个直肠子。是个容易交朋友、也容易树立敌人的粗线条,常常得罪人,将人气得半死后还不知自己犯了何种错?
相对于毕晓蓝,姜梅就冷静多了。容貌艳丽、体态丰腴的她,凭着新娘学校训练出来的好手艺,将自己和他人的三千烦恼丝修整得十分干净利落,并鸡婆的连她也不放过。
顶着一头现代感十足发型的她,连自己身上那套草绿服都仔仔细细的用熨斗整烫得平顺,就差没烫上笔挺的肩线了……除了可怕的洁癖外,她也是个魅力十足的女人。
而季桦呢?她那沉默寡言的性格,一个礼拜吐不出几个字,忧郁气质令接近她的人有着沉重的压力感,只除了毕晓蓝那个乐天派的牛皮糖外。
没有人能够抵挡得了毕晓蓝的纠缠的。
班羽萱一一剖析着她新结交的朋友,却将自己略而不谈。
体态纤细的她,有着精致的脸孔和白里透红宛若稚子的肤色,方进入这个充满阳刚气息的军事学校即造成学生间的轰动,七天内收到不下十来封的情书,直教人叹为观止。
她对亲疏分际拿捏得很清楚,与自己无关的人包括不喜欢的同学、亲人就是冷了些,给了人几个软钉子碰之后,那些狂蜂浪蝶就少了。
初生的友情伴随着她们,在此一军事学校的发源地成长茁壮、生根发芽……???
南部的太阳常会将人给烤干,尤其是习惯冷气房的娇娇女,更是不能适应。
毕晓蓝以为自己铁定中暑,可事实上,她还完好健在,神智清醒的接受非人折磨!
是谁规定基本教练课要排在第五、六堂课的?真是无耻变态加三级!
当无情的阳光烧炙着她的长统皮鞋,豆大的汗水在她身上恣意的奔流,造成一摊摊的水渍,又狠狠的将衣服晒干,徒留一大片泛白的盐渍时,她又开始后悔了……为什么不退训?顶多是让“必安柱”耻笑一阵罢了,又不会少块肉,宠爱她的父母要是知道他们的宝贝女儿如今的凄惨遭遇,一定会无条件展开关爱的羽翼,收容她这个饱受凌虐的灵魂。只要一通电话,苦日子就要结束了……偏偏几次刚到口的话梗在喉际,又硬吞了进去。
只因为受苦受难的不只是她!
她轻轻用眼角扫视着四周。姜梅、班羽萱和季桦那三个身体状况比她还烂的家伙尚挺着身子骨,咬着牙硬撑,向来头好壮壮,运动细胞极佳的她,没理由撑不过来的呀?
可是……真的好苦哟……呜……呜……她想念家里的冷气、想念那冰冰凉凉的刨冰,和那美味可口的食物啦!
身为老么的她,虽然个性软弱了点,却也是挺好面子的。为了面子问题,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撑下去。
她努力适应目前的情境,挑战火辣毒烈的阳光,然而成效不彰。
平时老是不够用的时间,此时却显得度日如年,难以为继。
漫长的时间要如何打发呢?
她开始研究前面班兵的发丝,数着她从耳际、发梢滴落的汗珠,数着她背后干了又湿的汗渍有几圈?数着、数着,心里直犯嘀咕:她们这群人到底是所为何来?不管原因为何,都不应如此虐待自己,真是一群有被虐待狂的疯子,而她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若要她评论这群人中谁最具疯狂因子,铁定非季桦莫属。
她真的是很疯狂耶……明明自己的体力不行,呃,是差透了,却老是要将自己的体力逼到极限。只要上课激烈点,她那烂得可以的身体就会罢工,而她只要一清醒,又像没事人般勇往直前,真不晓得国军那饿不死、也富不了的薪水,哪儿值得她用生命去拼?
身体第二烂的是姜梅那家伙。大概是冷气房坐久、缺乏运动的关系,她也常常处于摇摇欲坠、将昏未昏的状态,可是泛着一脸苍白的她,无论如何也不肯报病号。
理由是,她不想当特殊份子。
此时,她才发现她们的倔强。害得她只好跟在这群大、小病号附近,随时提供支援,不是帮忙拿小板凳,就是跟在一旁打气加油。
唉!她真会被她们给害死啦!毕晓蓝无奈地想。
好不容易熬到休息时间,每个饱受日光毒害的可怜虫全摊在树荫底下。
连上规定水壶内的水必须加盐巴,猛灌着加味白开水的毕晓蓝,忍着那股怪味带来的恶心感,将水灌入咽喉,以浇息喉际烧灼干渴的痛感,眼角又不放心的瞟向那两只令人担心的病猫。
“你别瞎操心了,她们死不了的。”班羽萱嘲讽似的泼她冷水。
“你好没良心。”她抗议道。
“是吗?”班羽萱不在意地轻笑,笑意却未及眼瞳。“人要是不想活了,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她的。”她意有所指的瞟了季桦一眼。
毕晓蓝从来不担心姜梅,因为她的自制力比任何人都强,不容易因冲动而误事,而周延的思虑及慧黠的反应,比任何人都懂得如何趋吉避凶,不被她修理就不错了,哪有本事掘坑给自己跳呢?而季桦不一样,她是进来摧残自己的。所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自己都不珍惜了,哪还有人会珍惜你呢?
“你帮我劝劝她好不好?”她沮丧的低垂着头。
“我怎么劝?她都是、是、是的,可是没半句听得进去的……”
毕晓蓝皱皱眉,也不知怎么说才好。
“你为什么那么关心她?”为什么她可以无条件的关心别人?班羽萱不懂。
毕晓蓝眼珠子转呀转的,认真的考虑了几秒,终于有了结论。
“不知道耶。”她老实道。“可能是有缘吧。她身上有一种让人怜惜的忧郁特质,总见不得她如此自我折磨……”
“你还真鸡婆!”她最受不了她这一点。“我找个时间和她谈谈,不过——我可不保证哦!”
“耶!”毕晓蓝晶亮的瞳眸闪烁着欢喜。仿佛只要有人出马劝季桦,事情就OK了,也不管是不是一定有好结果。
休息终了,在一阵哀号声中,所有人全又在大太阳底下集合,开始荼毒身体的魔鬼操练。???受训虽苦,毕晓蓝终也适应了。
人是很有弹性、很有潜力的,再苦的日子,只要死不了,总有适应的一天。
也或许是麻木了吧。她是如此想。
虽称不上如鱼得水,至少她的体力好过别人许多,占了先天优势。
老实说,很多时候她不是不能动,而是懒得动。
懒病发作大概只有恶人可医,偏偏入伍生涯最不缺乏的就是——恶人!
这日。
连上征求擦枪公差。
枪耶,好象还不错哟!毕晓蓝慧黠的眼珠骨碌碌转着,充满算计的表情令人不禁头皮发麻的想:这小妮子不知道又有何歪主意了?真是满可怕的……破天荒的,她自告奋勇成为连上擦枪公差的一员。
天下红雨了吗?班羽萱狐疑地抬头凝望天色,不一会儿就有了结论。最近一定会刮台风、淹大水、全台大停电、股市崩盘狂跌、内乱加上外患,不然也会出现五、六级以上的大地震!
“姜梅,最近的人都不太正常,可能是天降异兆,祸乱横生。”她十分肯定。
“神经。”姜梅横了她一眼。
落日时分,在军械士班长带领下,十余名志愿者备齐了家伙,步行至作业现场。
沿途风景宜人,景色如画,山光与水色互映、流云与雾霭相容。平时称不上清澈的湖水,此时却在日影反射下显得波纹粼粼,好不炫目。
湖边刚割过的草地被理了个整整齐齐的三分头,其中草屑乱飞布满了路面、湖面。
浓厚的青草香味泼溢在空气中,令人忍不住深呼吸,试图将香气全吸入体内。
而掉入湖水的草肩引来众鱼争食,就连湖里为数不少的乌龟也浮上来凑热闹。
霎时湖面尽是一只只张大的鱼口、龟口,努力地吞食水面上的食物。
此番景色,瞧得毕晓蓝目瞪口呆。
没想到这里也有如此生气蓬勃的好景致,真是枉费她数度经过,竟然全没发现!
不过,这也难怪她视而不见。因为每每黄昏时分经过此地,她总是一副昏昏欲睡、要死不活的鸟样,恁会有闲情逸致打量四周的状况呢?
要不是志愿成为公差一员,来到这栋位在湖边的建筑物,她可能还无法发现此一有趣的景致。
班长带领她们通过卫哨,进入了湖边充满神秘感的一栋两层楼建筑,那灰白水泥外观实在是不怎么上相,真是丑死了……毕晓蓝蹙着眉,打量着它。
当她进入建筑物中间的广场时,黑鸦鸦的人群早已占满了每一寸土地,放眼望去,每个人皆是对着昏黄的灯光认真地保养枪枝。
而毕晓蓝只能苦笑。这种昏暗的灯光下,枪怎么可能擦得干净咧?
班长带着她们杀入人群,好不容易为每个人觅得一处地盘。
毕晓蓝也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虽然空间很小,只能容纳自己的小屁屁及分解垫板,她还是很知足了。
很幸运的,她们使用的是国军现役枪校中最新的机种国造六五K二步枪,净重三点七五公斤。听说以前的学姐还在使用木柄的五七式步枪呢,那种老式的五七式步枪很重,不过她没瞧过,一切只是道听涂说,说不得准啦。
她努力埋首于分解枪枝,并很有规律的将“分尸”后的零件一一排好。不过拆到最后一个步骤时,它突然不听话了……毕晓蓝怎么扳也无法将瓦斯钢管部分拆下来,她只好使出吃奶的力气对付它。
过度使力的她,小脸胀得面红耳赤的,却无法将它动之分毫。真是气死人了!
没多久,她终于放弃了。满脸通红的她,极度沮丧的盯视着墨黑的枪身,黝黑的铁质部分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一抹冷光,似乎在嘲笑她的徒劳无功。
“哼!你别得意!本姑娘今天要是没将你给拆了,我的姓名就倒过来写!”她愤怒的发着誓,灼热的目光似要将它给烧融了。
想不到她那稚气的誓言!竟惹来一阵轻笑……男人的声音?毕晓蓝有些狐疑,可那男性特有的低沉嗓音是无法误认的,那声音主人似乎是以盘坐的方式存在于她的左前方区域。
她缓缓地抬起头,打着问号的双眸从映入眼帘的白色球鞋看起,循着视线向上,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官校学生,一身黑色长袜、红短裤、白衬衫,此时正圈住毛茸茸无一丝赘肉的长脚,包裹着健硕强壮身躯。
他实在是很有看头耶!瞧他那胸前贲起纠结的二头肌、肌理分明的腹肌及臂肌,令人不禁想摸摸看。要是以后他当不成军人,当牛郎铁定能一炮而红!
不过他从未断绝的轻笑声可惹毛了她。
“你……你笑什么?”她倏地抬起头怒道。不料,一望进他那深邃无垠的瞳眸,她竟迷失了……她整个人痴傻的呆楞在原地,连反应也忘了。心不受控制的扑通扑通跳着,威胁着要跳出胸腔,红润健康的双颊在他那毫不忌惮的灼热凝视下,晕染得更深沉、更红滟了,犹胜天边晚霞三分……打从她一进来,储军就注意到了。
虽然毕晓蓝个子不是挺高,也不是最美的,然而他还是不由自主被她那天真的神情及璀璨的笑容吸引,不禁赞叹道:“你好可爱。”
可爱?她最、最、最讨厌别人说她“可爱”了!真是“可怜没人爱”哟……“你最好把这句话收回去!”毕晓蓝火气更旺了,抗议的眸光狠狠地瞪着他,试图将他脸上的笑意给抹掉。
相对她的咄咄逼人,他温柔地漾着笑脸,修长有力的手拾起垫板上的枪身,熟稔地拆卸起来。
“方向不对,你再对它凶也没用的。”他轻松地将最后一个零件拆除。“你瞧,这不是好了吗?”
储军拉高的视线直接望入她的眼眸,一泓黝黑凝视深邃得似要探入她的内心,将她拉入万丈深渊,从未被瞧得如此透彻的毕晓蓝慌了……凶狠的眸光倏地收敛转移,毕晓蓝伸手将他手上的瓦斯钢管抢回,不甘心地小声嘟嚷:“谢谢。”
“举手之劳而已。”
“你,可不可以?”毕晓蓝挥舞小手,示意他离开。“好热耶!”她扁着嘴抗议。
“是吗?”他瞟了一眼身下的枪,强调:“我先来的哦!”
理由虽然充分,她可不依。“那……你可以离开呀!”她知道自己的要求有点过分,可是她实在不希望他待在身边扰乱心神。
他将视线瞟向四周嘈杂的空间一圈才无奈道:“可能——有点困难!”
的确。光线充足的地方全人满为患,除了他所占的地方已经没空间可利用了。
“噢,那……算了!”她失望地低垂着头,难得安静的擦拭着枪身。
静默重新降临在此一方小小的空间,近在咫尺的两人没再开口说任何一句话。
随着月色低垂,时间渐渐流逝,麻烦又找上她。
毕晓蓝挫败的瞪视着可恶的枪管,她就不相信自己会输给这个冷冰冰的金属。
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的黑色金属似在嘲笑她的无能,这已经是她第二次遭遇到挫折了!
“可恶!”她诅咒着。“本姑娘就不信解决不了你……”她奋力的用通枪条通着枪膛,久未使用的枪膛内部的密密麻麻铁锈考验着保养者的耐性。可惜——咱们毕小妞什么都有,就是没耐性!
突然,一只厚实的大手重新将她手上的人质接收了过去。
“药室没清干净是不行的。”他重新换上通枪布后在药室内侧轻轻刷了几下。
工作没了,毕晓蓝倒也乐得轻松。盘腿而坐,托起香腮睇凝着他机械化的动作。
“喂!你自己的枪擦完了吗?”
“储军。”他吐出了两个字。
储君?这个人有当皇帝的癖好啊!她轻皱着眉头。
“喂,你别忘了现在可是民国哦!”她好心的提醒他。
他放下手上工作,正视她,神情再认真不过了。“我不叫喂。储是储蓄的储,军人的军。”
他清澈且漾着温柔的眸光直教她不敢逼视,毕晓蓝立即转移自己的视线,-腆道:“储?这个姓好象满少的哦!”天知道,向来脸皮厚得子弹打不透的她,今天竟然连续失常?真是奇哉、怪哉……“没错,我可是国家的储备军官呢。”他打趣地说着。
“你老爸是不是巴不得你当军人?”
“算是吧。我老爸是撤退那年跟着政府军来台的,当了三十几年的军人,如今退休在家管管孙儿也是挺威风的。”
“哦?”她眼里打着好大的问号。
“大哥储强官拜空军中校,在台中清泉冈开飞机。二哥储国是宪兵少校连长,目前在总统府任职。三哥储建如今也是一艇之长了。只有我还在读书,目前官校四年级,明年也该毕业了。”
“强国建军……”她惊讶道:“哇!你老爸可真爱国哪……”
“可不是吗?他念兹在兹,总忘不了当年撤退之耻,强国必须建军哪……”他夸张地扬着既浓且厚的剑眉。不过,他笑容有点苦就是了。
“呵……呵……”相对于他的苦笑,她笑得可开心了。
她眉开眼笑地安慰他:“不错哟!你们家真可算是“一门英烈”了……”
储军脸色古怪地瞟了她一眼,瞧瞧她说的是啥痴话?
“我们全家都还活得好好的。”一门英烈!?岂不是诅咒他们全家吗?
“啊!”她也发现自己说错话了,连声赔不是:“真……真是对不起,对不起!我的意思是你们一家子都很忠勇爱国啦!”开玩笑,无端损失一个帮她做苦工的大头,还真是可惜呢!她不太有良心地想着。
这还差不多!他神色缓了许多。“我还不知道你的芳名呢。”
“毕晓蓝,毕业的毕、晨晓的晓、蓝天的蓝。”她礼尚往来的将名字告诉他。
“毕晓蓝……”他将这三个字留在心中慢慢的品味着。不可讳言的,这个略带英气的名字还满适合她的。“好名字!”
“哎呀……还好啦……你别夸我!人家会不好意思的……”她又面红耳赤了。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她只好指着地面的枪问道:“你的枪不用保养了吗?”
“这只是例行性保养,不很重要,况且我也保养得差不多,只剩最后结合动作而已。”
“让你丢下自己的工作帮我,真是不好意思……”她搔着头。
他莞尔。“没关系,男生力气比较大,帮忙也是应该的。待会儿我的动作你仔细看着,下次你才知道如何做最省事。”她那娇羞的模样令他情不自禁地想帮她,别说擦枪,就算是为她皮肉受苦也甘之若饴。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呵……机械化的擦枪动作在昏暗的月夜里持续进行着,在时光的着色下,月色更深了……不一会儿,零件已结合成黝亮逼人的步枪。他将成品交在她手上,道:“去验枪吧,我想这样子应该可以勉强通过了。”
“大恩不言谢。”欣喜若狂的毕晓蓝接过他手中的成品,她的耐性早被磨光了。
他嘴角噙着笑意,大手勾住枪背带,拖住她离去的步伐。“明天我到你连上看你,好吗?”
“嗯……”她颔首,算是答应了他。可是他行吗?她可是入伍生耶,一个连手表都被没收的可怜虫,不仅不能有自己的时间,还不能喝饮料、不能比班长慢,她的人权在这里是不存在的。
储军笑逐颜开地凝视着她的背影。明天,她会看见他的!虽然他只是个学生,还是有法子的,可别小觑他四年来的功力哟。该去抄她的课表了,他暗忖着。???午休时间,刚吃完连猪都会哭的食物后,每个人脸上都透着疲惫。
呵!毕晓蓝打了一个大呵欠,连眼泪都忍不住挤出几滴抗议一下。
一大清早五点半起床的她,此时恨不得马上在床上躺平,那么早起床真是有够不人道的!毕晓蓝撑着直欲合起的眼睑,拿着水壶装水,人已陷入半昏睡状态。
今早的战斗教练课程真是太硬了,持枪整整四个小时,现在她手抖得厉害,连拿筷子都有点困难,还差点将饭粒扒到鼻孔,更是太可怜了!她想着想着,又叹起气来,连水满了都没发觉。
“毕晓蓝会客。”值星班长中气十足的声音在中廊回荡着。
呈现半昏迷状态的毕晓蓝压根儿没听见,依旧保持着持壶装水姿势。
水持续的溢出壶外,直到值星班长发现她。
“毕、晓、蓝,你给我过来!有人来看你了……还楞着做啥?”如雷霆般的响声终于震醒了毕晓蓝的神智。
“呃……是,班长。”毕晓蓝赶紧跑到她面前。
“你刚才在发什么呆,为什么我叫你没回答?”
“报……报……告!报告班长,入伍生在装水,没……没注意!”她有点口吃。
“是吗?”她狐疑地瞄了毕晓蓝一眼,似乎不太相信她的话。“好,这次我姑且原谅你,你最好给我小心一点,下次再那么漫不经心就没这么容易了。”
“是,入伍生会小心的。”
“那就好,希望你能记住今天讲的话。”她终于满意地颔首。“你现在马上到班长寝室找王班长报到!”
“是!”毕晓蓝恭敬地答应着,心里却暗暗叫苦,看来她今天是别想午睡了……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同样被汗水侵袭的脸庞是又妒又羡的。
毕晓蓝一边跑着,心里直纳闷:会客?有没有搞错咧?后天才是会客日不是吗?毕晓蓝不敢置信的掏着耳朵。奇怪,她可从没认识过半个高官,必安柱那家伙不过是个小中尉,他还没这个能耐。
到底是谁呢?是他吗?她没忘了今日之约……哎呀,不可能啦……她甩着头,抹掉这个想法,因为他只是一个四年级的学生,有什么搞头呢?
在会客室等她的,是一个她连见都没见过的老男人。呃他肩上的星星还满多、满亮的啦!
他慈祥地对着她微笑。“你就是毕晓蓝?”右手示意她在左侧沙发椅就座。
“我是。”她满怀戒心地打量着眼前这位陌生人,却震慑于他散发的威仪,乖乖坐下。
“班长,你先到热食部等着,一点半再来带她,我和朋友的女儿有些体己话要讲。”
他对着活像一尊门神的王班长交代着。
她从刚才到现在都板着一张脸,冷冰冰的怪吓人。
“是,长官。”王班长行礼如仪的告退。
离别时还瞟了毕晓蓝一眼,那如刀似剑的眸光害得毕晓蓝浑身不自在极了,心里直叫惨,她以后的日子铁定会被整死!
听说那些干部们最喜欢整特殊份子了!唉,她是招谁惹谁来着?
一待王班长离开,毕晓蓝直言无讳,开口问:“请问长官有什么事吗?”她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他眯着笑眼,意味深远道:“呵……呵……没事、没事,我这个老头子不过是受人之托罢了……年轻人有什么是谈不开的呢?他是个好孩子,江伯伯希望你好好的和他谈谈。他在隔壁等你,进去吧。”
“……”他的话搞得毕晓蓝满头雾水,只有带着满腹的疑惑进入另一个房间。
一打开门,迎接她的竟是那个既面生又熟悉的笑脸。
“嗨!我们又见面了。”
“你……我……”她张口结舌地瞪视着他,连话也说不完全。
“你没想到是我吧?”储军调皮地眨眨眼,才诚实的招认:“其实我也没想到,这一切全是意外、巧合。江伯伯是我父亲军中的同袍,恰巧今天来学校巡视,顺便看老朋友的儿子。我和他提起了你,没想到他竟然热心找了你来……”
她打断他的长篇大论。
“你跟他怎么说的?”愤怒到了极点,她反而冷静。
他老实答道:“我跟他说你是我女朋友。”
“你、跟、他、说、我、们、是、情、侣?”她咬牙切齿的一个字一个字说。
“嗯。”他老实地承认。一厢情愿的他,不见山雨欲来,兴致还挺好的。“我昨天不是约了你今天见吗?你看,我不仅能擦枪,其它方面也挺有本事的!”
“你以为欺骗长辈是好本事?你太过分了……呜……呜……”毕晓蓝气哭了,他真的是昨天温柔体贴的男子吗?她好失望。
“呃……”他目瞪口呆的,无法为自己辩解什么。他没有恶意,只是没想那么多。
“这件事到此为上,我不希望你再来找我了……无论你用何种方法!”说完,毕晓蓝掉头就走,没给他任何辩白的机会。“毕晓蓝!”他伸手拉住她的右手臂,恳求着:“你听我说好不好?”可怜兮兮的语调再也找不到一丝的欢欣。
她背着他泪流不止。“放开我……”僵硬的身体,表示她的不谅解。
“对不起!我……”他自知理亏,只能结结巴巴的试图让她原谅他。“我……知……道……我错了!可是……我只是想追你呀……没任何恶意的,我可以对天发誓,真的!”
惟恐她不相信似的,他连声保证着。
“江伯伯那儿等一下就和他道歉,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他轻摇着她的小手,低声下气的求饶,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活像摇着尾巴乞求主人怜爱的小狗。
禁不起他的连声讨饶,毕晓蓝心软了。
她轻叹了口气,问道:“你真的肯向江伯伯道歉?”
“嗯。马上!”
“走。”
毕晓蓝一声令下,储军连忙跟了过去。
储军坦然平静地站在从小看他长大的江伯伯面前,毫不隐瞒的将来龙去脉一一言明。
“因此……我骗了您。真是对不起,伯伯你可不可以大人不记小人过?下不为例,真的!”那黝黑的瞳眸无精打采的。现在后悔来不来得及呀?他如此想。
“还有下次?”江柏民瞠目怒言。不怒而威的气势使得现场温度荡到最低点。
“储军不敢。”
江柏民瞧他那唯唯诺诺的模样,有点啼笑皆非。为了泡妞,竟然想出这种烂法子?
不禁怀疑是否军中刻板教条将他的脑子给弄笨,还是他必须要再教育。
“小子,你这泡妞的方法实在是太逊了,要知道世上没有永远的谎言,当你说了一个,必须用千万个谎来补强。这种行为太不智了。”他的训话可流利得很。
“……”储军默默的听训,不敢有任何异议。这位长辈是从小看他长大的,冲着他对自己的慈爱,储军才会想出这种法子履践诺言。
看来,他是弄巧成拙了。
“好了,你就别装了……”他叹口气,训到一半的话也训不下去了。这小子平时反叛得很,如今肯乖乖听训十几分钟,也算是难得。
储军抬头直视他,眼神透着不解。
“人家都走了……”他努着嘴示意他往后瞧瞧。
不知何时,毕晓蓝清雅秀丽的身影已然不在。
他气得直跳脚抗议:“江伯伯!你太不够意思了……她走了,你不会劝住她?还猛训我!要是我的老婆跑了,你赔个给我……”晶亮的瞳眸中,瞧不出任何悔意。
敢情他刚才的表现全是装的?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这小子平常把本将军的话全当个屁,难得看你吃瘪,真是老天有眼哪……”嘿嘿!他可高兴得很呢。
“你?哼,懒得与你废话。”储军拂袖而去。
江柏民眉开眼笑的,一点也不在意他的无理,反正他早就习惯那小子没大没小的态度了,敬老尊贤实在是不适合他,要是有一天他转性了,他反而会不太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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