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一眼、一眼就好!”
这句话不知道在常家宝心里反复了多少遍,看着熟睡中的他,她的脚就是不听话!胶着在原地,就是想再多看他一眼。此刻,另一个警告的声音在心中响起——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即便知道可能会惊醒他,她还是忍不住,缓缓俯身,轻轻地吻住他的唇。他的唇温温热热的,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还有好多、好多亲密时的感觉,在这一刻全浮上心头。
一股又酸又疼的感觉哽在心口,她害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抱住他,只好硬是强迫自己起身。
常家宝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她要回家。
以他们现在的关系,她应该告诉他的……可是、可是……
不能再想了!越想会越走不了。慢慢地,她一步、一步往后退……
瞥了一眼放在桌上的留书,是该走了。
她深吸口气,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云出月现,夜色透着潮湿的腐叶气味,远处传来一声声夜间特有虫叫蛙鸣。
风吹过陡直坚实的小径,快马奔驰,两旁的树被远远抛在身后。
屠家寨地形险要,但她行经的地方却安全无虞,这些日子她要求屠烈带着她熟悉屠家寨的环境,她便一一将这些小径记了下来。
出了小径,就完全离开屠家寨了。
不知怎地,她突然勒马停住,猛地将马匹掉头,双眸愀然凝视着来时路……
都已经走到这等地步了,她还在迟疑……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他会不会忘了她?会不会想念她?会不会……来找她?
握着缰绳的手紧绞着,她闭上眼,再次要自己狠下心,坚持最初的决定——
她有自己的归属,她必须回去。
抖了下缰绳,转过头,策马往黑暗的郊野飞驰……
自始至终,她都没发现,一匹马、一道修长的身影一直默默地跟着她……她走过的每一条路都是他告诉她的。
因为他承诺过,一定会送她回家。
天亮了,屠家寨平静如常,昨夜的事俨然不曾发生过。
数日后——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屠烈一进房,就看到他娘端坐在小厅,似乎等他等了许久。
屠烈默不作声,径自走向一旁水盆架,打水拧了条毛巾,拭去一身风尘。
“为什么要让她走?”
“她本来就不是自愿来这里,走是早晚的事。”屠烈的口吻很平静,异常的平静。
看着屠烈沉默的背影,屠夫人这才发现到,这小于只是表面上佯装不在意,其实,他一颗心早就全陷下了……不然不会任由着她离开,不会一心只想顺着她的意……
那女人真傻!难道不知道她儿子向来只用行动表达自己的心意吗?
“哼,是那姓刘的女儿没福气!”就算再怎么恨那姓刘的,也不及自己儿子的幸福来得重要。
屠烈偏过头,不耐地再纠正一次。“她姓常。”他娘真是固执,死不认错!
“反正人都走了,随她想姓啥。对了,你这几天跑一趟东岳,那一带最近好像不太安宁,去看看怎么回事。听说有个什么青龙帮在那儿作乱,连官府都拿他们没办法。”
“寨里的兄弟多是能手,请娘派别人去吧。”
“怎么?你又想跑啦?”
屠烈摇首。“我留在这儿,该做的事我不会忘。”
屠夫人一脸狐疑的睨着他,“留”这个字眼仓从她儿子口中进出来?他转性了不成?
她不知道的是,屠烈想留在屠家寨……等“她”回来。
***
两个身穿棕色粗麻布衣的年轻人,窝在院落一隅,望着坐在对面房间内,一脸呆滞的人儿,彼此指指点点,互相窃窃私语。
“喂喂,你看看宝姑娘是怎么啦?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嗯嗯,宝姑娘最近这几天不知道是怎么了,整个人完全变了个样,不但很少跟咱们说话,连我最爱看的可爱笑容都不见了。”呜,好失落哦。他李六将来讨媳妇儿的必备条件,就是要有和宝姑娘一样可爱的笑容哩!
“这还不打紧,前几天,我亲眼看到宝姑娘对着干炒粉丝直叹气!”
“真的假的?”这可是很大条的事喔!让拥有一张饕家嘴的常家宝叹气,可见那道菜做得有多糟啊!
“是啊,做干炒粉丝的王厨子知道这事后,整整哭了一个晚上!结果隔天他起了个大早,就跟常老板说要告老还乡,常老板好说歹说,才把他留下来。”
可怜的王厨子,常家宝叹气根本不是为了那道劳什子干炒粉丝!
“去,他今年才二十三,告什么‘老’啊?”
“他是被宝姑娘伤透了心,一夜急速衰老——”那道干炒粉丝可是他在厨界的成名作呀!
“唉,别管那王厨子哭不哭、老不老的事,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怎么让咱们的宝姑娘开心一点。”常家宝不开心,欢喜堂的气氛也跟着不对劲。
“是啊……快快快,你们赶紧想个办法让她开心一点!”
“别吵!你没看到我们正在……想……”赵七话还没说完,嗓子却突然软了下来。这声音好熟啊,好像在哪听过……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默契十足的回头一看——
“老板厂从灶房偷溜出来“探视”常家宝的人,当场被逮个正着!
“想好了吗?”常菜满脸堆笑,一点恼意也没有,反倒是两个小伙子吓呆了,头摇得像波浪鼓似的。
“那——回灶房一边干活一边想,你们看这主意怎样?”
好极了!李六、赵七点头如捣蒜。
常菜摆摆手,示意他们干活去。
二人像是从青天老爷手上接下特赦令,拔腿冲回灶房。
常莱摇首,笑看二人仓皇离去。再回过头,视线越过窗牖,看着房内呆坐发愕的人儿。惯有的笑容消失了。
他再摇首,安静的离开,不想打扰她。
常家宝只告诉常莱,她从刘家被“请”到屠家寨再从屠家寨“自行”安然回来的过程,当然,屠家寨里的一干关系人也一并介绍完毕,但,独独没说屠烈和她的事。
因为她不确定……屠烈会不会来找她?
她想,他们也许就这么结束了也说不定……
真要结束?
小厮熄了大门外两只大红灯笼,欢喜堂打烊了,客散人静。
厨子、伙计、跑堂忙了一天,各自回房休息,偌大的院落一片沉寂。惟独灶房里的烛火还亮着。
她伫立在灶房中央,目光迷蒙没有焦距。思念如风,飞得好远、好远——
他就站在灶边……
我是只没人追得上的豹子。
她勾起略显苍白的嘴角,双脚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般踱步到料理台前,脚一蹬,她坐了上去。
他就在她身边……
“张嘴。”
“我吃不下了。”
“最后一口。”
“你刚才也是这么说……不要再喂人家了啦!”
瓜子脸漾起晕红,她笑得好柔。
“怎么还不睡?”
常家宝一惊,猛抬头,看到她爹就站在灶房门口。
“我睡不着。”她怯怯一笑,颊上的羞红不小心泄露出暗藏许久的心事。
常莱走进灶房,脸上惯有的笑意稍淡,多了一抹檐忧。他的丫头……瘦了。
女儿大了,他不想窥探她的心事。但再这样下去……怎好?
细长的眼泛着无限疼惜。“饿不饿?我下碗面给你吃。”
“好啊。”她总算露出许久末见的甜美笑容。
熟悉的笑容让常莱稍宽了心,他朝女儿笑了笑,随即添火煮水,准备材料。
常莱边动作,边朝料理台看了一眼,慈爱的笑容在嘴角留下波纹不断。
这画面,是他们父女俩十八年来最常见的一幕。
“阿爹,你知道我为什么从小就喜欢坐在这儿吗?”
常菜笑而不语。
“因为坐在这儿,我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阿爹做菜的样子。”
浮上心头的回忆,让慈爱的笑容更添了些许满足与骄傲。那些回忆恍若是昨天才发生的事,像是在眨眼间,他女儿就这么大了。
“时间过得好快,宝儿长大了。可不管宝儿怎么变,永远是阿爹的女儿,永远是常家的宝。”
眼眸闪着泪光,她笑了笑,硬是将那股湿意收干。
“阿爹……这些日子让你担心了。”阿爹这么疼她,她失踪这事一定让他担心死了!好在玖哥哥瞒了她爹一些时日,在遍寻她不成之后,才告知她爹这项消息,好在,没多久她就回来了。
她的决定是对的。
“你没事就好。我是说,‘真的没事’就好。”很含蓄的意有所指。
乌溜溜的眼珠子心虚的飘了下,一双莲足不安分的晃呀晃。
“快点啦,人家饿了。”她赶紧顾左右而言他。
“再等会儿,就快好了。”常莱笑说。
常家宝跳下料理台,走到灶边。“嗯……好香唷!是肉臊?”
话一出,脑海里突然浮现某个片段,是和他有关的……微扬的嘴角立即收了起来。
素手颤抖的来回抚着灶边的砖块,她显得很局促。对他满满的思念就快压不住了!
常菜当然将女儿的异样全看在眼底,他试探性地
问道:“他……也会做肉臊?”
常家宝一怔。阿爹怎么会猜到——有个“他”?
她咬了咬唇,踌躇要不要跟她爹明说。口唇掀翕了下,心里还没作出决定,话已出口。
“他、他……有好几天不知道去了哪儿……他怕我饿着,就先做了一锅肉臊,差人每天送来……他没说,但我知道那是他做的。”
常菜哦了声,细长的眼瞟了下女儿,佯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我还以为有什么,不过是一锅肉臊而已嘛。”
“不只这样——”常家宝急着为他辩驳。“他懂很多,就算从没做过的菜,你只要说一遍,他都记得。”他是天才!
常菜的表情依旧,不知道是看多了天才习以为常,还是根本不相信有这种人存在世上。
常家宝低叫一声。“这是真的!像鲥鱼烧这么复杂的菜,欢喜堂的厨子除了玖哥哥,哪个不是学了二三个月?可他只听我说一遍,就能完全照着做,而且味道好极了!”她越说越激动,怕她爹不知道屠烈的好。
常莱没有回应,径自将面起锅,动作利落的淋上肉臊,然后端到她面前。
“阿爹.他——”常莱的冷淡反应,让常家宝更急着想解释。
“他对你好吗?”这才是他想知道的重点。
常家宝毫不迟疑的点头,眼前蓦然浮现许许多多甜蜜的回忆片段,眼眶不自觉地红了。
“他对我很好,跟阿爹一样疼我……他、他好疼、好疼我……”
常菜伸手为她拭泪,她才发现自己哭了。
“这不就得了?就是他了。”
她咬住唇,想克制住心中如狂的思念,但终究还是忍不住,扑进常莱怀里,痛哭出声,想把这些日子对屠烈的想念一股脑儿全发泄出来。
“既然这么喜欢他,为什么还要回来?、差人捎个口信给我不就得了。”
“我当然要回来,我的家在这儿呀。阿爹养了我十八年,他只和我相处了一个月,哪能跟阿爹比!他疼我,可阿爹也疼我呀,我怎么可以只留个话给你,就不回来了——”她在欢喜堂生活了十八年,和她爹的父女之情不是说断就能断的,她当然要回来!
“而且,我希望阿爹也喜欢他……那、那他才真的值得让我和他在一起……可是他、他都不来找我……”
常莱轻拍她的背,柔声安慰。她哭到抽搐,话都快说不清,他心疼极了。他的女儿从小到大,掉泪的次数用一只手的手指头都数得出来,现下,却为了三个男人哭成这样。她是真的很喜欢他。
“傻丫头,他不来,换你去。”
“我不要!”常家宝断断续续抽着气,柔肩颤着不停,口吻里有股女人特有的拗。“他说过……他是只没人追得上的豹子。”
“你有告诉他你要回家吗?”
她吸了吸鼻,摇头说道:“没有……我不敢……他把我护成那样,我怕会走不了……我也怕他跟寨子里的人起冲突……”现在想想,呜,有点后悔了,屠烈那么疼她,说不定会想办法不和他娘起冲突,然后带”她回来。
“人家不知道啊,我又没喜欢过别人!”当时的她,真的很不安……一心只想回到她最熟悉的地方。“我留了封信给他,说我回家了。他要是看到,怎么会不来找我?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我!”
她难过死了!
常菜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只有他们男人才懂。?”“他没来找你,是因为他在等你回去。”
常家宝抬起泪汪汪的脸,她没想过有这可能性。常菜的话让她生了丁点期待。
“真的吗?”她很不确定的问,同时想着,不知道他会不会等得很心急?念头才下,女人家特有的心眼又莫名其妙跑出来。
“可是通常这种时候,不都是男的跑来找女的吗?”故事都是这么演的。
常菜笑了声,耐心和她解释。
“你们又不是发生了什么误会,他也没欺负你,他只是很喜欢你,所以让你回家;他真心喜欢你,所以在等你回去。我相信他兰定是在等你回去。听阿爹的话,不会有错的。想想看,你不告而别,表示你的心里并不是只有他,你还有阿爹,还有欢喜堂,他一定是明白你的心意,所以愿意顺着你的意思。等你回去,他才能确定你的心意,确定未来的日子你也愿意和他一起走下去。懂吗?”呼,他的解释还可以吧?
常家宝抹去颊上的泪,沉吟了好一会儿。该相信阿爹的说法吗?若是阿爹也相信他,她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她抽抽噎噎,边说着,忍不住又掉泪。“早知道……就早点跟阿爹说这件事,人家就不会难过了这么久……一直想着,我这么想他,为什么他还不来找我
“现在知道也不迟啊,只要你的心意不变,他的心意也不变,你们的感情还是跟以前一样,不会变的。我常菜的女儿跟一般人家的女儿不一样,不会故作姿态、忸忸怩怩的,对吧?”
“当然。”
常莱宽慰的弯起嘴角,拍拍她。“丫头,回到他身边之后,告诉他,我女儿还是得用明煤正娶的方式,用八人大花轿从欢喜堂把她抬走。”
她点点头,娇羞的偎在常菜怀里。
“阿爹,我……好喜欢他。”
“我女儿喜欢的人,我也会喜欢。”
闻言,常家宝更是紧紧抱住常菜。“谢谢阿爹。”
“对了,丫头啊,你还没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对哦——他们从头到尾都用“他”统称这名让常家宝心仪的男子。
常家宝轻笑了声。“他叫屠烈,你也可以叫他‘豹子’,阿爹,我跟你说唷,子他……”
常菜默默听着女儿娓娓谈着另一个男人……心里真是五味杂陈,呵护了十八年的女儿,就要离巢展开她的人生了。
***
屠家寨
夜深,寨子里静得出奇,远远地,传来一阵阵猛禽呼啸的声音。
寨里的兄弟大多捻灯休息了,惟独一处还闪着微微的亮光。
是灶房。
高大的身躯伫立在灶房中央,他半垂眼,整个人陷入了沉思,思念如风,飞得好远、好远——
她就站在灶边……
我叫常家宝,顾名思义,就是常家的宝。
紧抿的唇稍懈,勾起一抹许久未见的温柔笑容。他踱步到灶边,大手来回抚着灶边砖,片刻,他转过身,两手支在身后,倚着灶边。
她就往他身边……
“你为什么常常不在家?”她躺在他身上,一手支着下巴,一手顽皮的在他胸前画圈圈。
“因为我定不下来,我喜欢到处跑。”
“野孩子。”她的声音好娇。“你不会想家吗?”
“想家和回家对我来说是两件事。”
“哦。我要是外头待大久,就会想家、想回家,因为家里有阿爹在,想到回家可以看到阿爹,我就好开心呢。”
“是吗?”
“嗯。不然你也试试看嘛,想想有一个人在家里等你,想想那个人的样子……喂,你有没有在想呀?”
“别吵,我正在想。”
“怎么样?你是不是很想赶快回家看看那个人?是不是想到那个人就很开心?喂,你说话啊——”
“要我说什么?”他自语。
他能做、该做,甚至不能、不该做的也全都做了,她还要他怎么办?
他早就知道常家宝不打算告诉他,她要回家的事,所以他才决定什么都不说,想让她安心的离开……
他是只没人能追得上的豹子,所以留在原地,等待伴侣归来……
她为什么还不回来?
该死的女人!难道不知道他正在等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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