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是蜿蜒曲折的,愈走愈冷清,愈走愈荒僻。
而且,一直向上,不断攀爬,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耳边,隐隐有惊涛拍岸之声,似乎近在眼前,又似乎还远在天边。
邵志衡默默地开着车,身边是已然睡得迷糊的倪喃。她显然已哭惨累惨,缩着身子,头歪靠在椅背上,手上还紧紧抓着他递给她的纸巾盒,而盒子早已空去大半。
看着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邵志衡的心竟隐隐地有了些轻微的刺痛。
这是他从前从没有过的感觉。
从前的他,从不理会别人的感受,也不能去理会别人的感受。因为,牵挂,往往是从了解开始的。
而软弱,又往往是因为心有所牵。
所以,别人的喜怒哀乐,与他有什么相干?在他的世界里,原本只有强弱之分,只有利益差别。
要想取得比别人多的利益,你就得比别人强。
要想比别人强,就必须心如顽铁。
从前,他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然而,她的出现却又似乎一直都是对他意志力的一种考验。从十六岁那年开始,直到如今。要想不被她吸引,很难;要想不去靠近她,更难。而要在被吸引,去靠近之后,拒绝了解她,更是难上加难。
而正因为了解,所以心痛。
心痛她的疲惫茫然,心痛她这样无助的一面,心痛她看似高不可攀的外表下那一颗脆弱渴望温情的心灵,心痛她的眼泪总是能令他心痛。
山路一个大转弯,让倪喃的头微微偏向他的肩膀,她呻吟,下意识换了个更舒服的睡姿,偎进那片宽阔温暖的胸膛。
他胸腔一紧,没有办法专心开车,索性将车子停在路边。
车窗外,长路漫漫,天色将暗。
而他,却为她在此滞住脚步。
该死!他应该知道,山里的夜是比白天要冷得多的啊,而能够温暖他们的,只有山顶那间隐蔽的原木小屋。
已经浪费掉太多时间了。
邵志衡伸手,手掌扶住她的肩膀,想推,想喊,可看她睡得那么沉,想她哭了那么久,便收手。
唉!心软,果然是种要命的情绪。
倪喃醒过来的时候,天已全黑。车顶一盏橘红色的小灯,淡淡地照在她身上,笼出一圈温暖的光芒。
但,仍然觉得冷。
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脑子里还有些沉沉睡后的昏茫,不知今夕何夕。
哭过的眼睛又涩又痛,让她稍稍回复一些知觉,然后,才感觉到蜷得酸麻的腿脚。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冷不防一件外套从肩头滑落。
她怔了一下,抓在手里。
这是……
蓦地转过头来,望着驾驶座上的邵志衡。
只见他闭着眼睛,倚靠在椅背上,似乎是在闭目养神,又似乎是睡着了。而他的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棉布衬衣。
车顶灯投下淡淡的光,映在他俊秀而略显疲惫的脸上,加深了脸部轮廓的阴影,让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这刹在灯下看来,竟添了几分温暖与柔和的光芒。
倪喃怔怔地,瞧失了神。
邵志衡,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在认识自己之前,有着怎样的过去?
对于他,她一无所知,但,她所有的一切,一切,他都仿若了如指掌。
不曾吃惊,没有疑惑,甚至没有表现出一个司机对主人隐私所应该保持的刻有的淡漠。是的,他不像是一个司机,完全不像。
对着她,他反而更像一个理所当然的保护者。不,也不是,他其实,更像是一个主人。是她的主人。
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放任她刁蛮胡闹,但却并不是毫无限度。
而她,却永远无法知道,他的限度到底在什么地方?
叹了一口气,感觉夜晚的露气越来越湿重,暖气机似乎也起不了什么作用。犹豫片刻,她还是侧过身子,慢慢地靠近过来,将手中的外套轻轻搭盖在他的身上。
如此一来,才发觉他的睡姿很不安稳,肩膀朝自己这一边倾斜得厉害,仿佛承接着某一些重量……
蓦地想起自己醒来后的模样,倪喃的脸热辣辣地红了起来。
呀,真是丢人!
慌忙坐正身子,别开脸去不敢看他。而车厢的空间在这刹突然变得狭小,仿佛不论她怎么动一下,最后都会不小心碰触到他。
啊?怎么会这样呢?
这么尴尬。
如果他突然醒来,怎么办?如果他嘲笑她,用轻薄的语气讥讽她,或者因为她刚才毫不设防的亲近而误会她,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天哪!
将烧红的脸蛋埋在手心里,倪喃发出哀怨的呻吟。
“你醒了?”低沉的嗓音,用着极清晰清淡的口吻,字字铿入她的耳中。仿佛这样相继醒来,已不是第一次。
啊!心乱掉了,乱糟糟的。觉得他的态度太没所谓,但,到底想要他怎样呢?欣喜若狂?黯然神伤?还是,希望他内疚道歉?
难道,他不觉得这样,对她是一种冒犯吗?
倪喃抿紧了唇,望着窗外,不说话。
而车窗外,根本是一片雾蒙蒙的黑。
邵志衡抹了一把脸,很难相信自己居然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睡着了。多年来拳来刀往,在阴暗无法见光的角落里逞凶斗狠的日子,养成了他敏锐、警醒的思维习惯。在任何时候,在任何地方,都很难放任自己做到真正的轻松。
尤其是在这一条路上。
每逢需要藏匿,或者是要独自舔伤的时候,他就会来这里。
一个人,流血,或者流汗。
然而,这一次,因为多了一个人,一个绝不比自己强悍的人,他居然可以因为信任,因为被心底里那份涌动的难以言喻的柔情所蛊惑,轻易放松警惕。
而这种失误,是会让自己死上十次、百次都不够的啊。
振作了一下精神,发动引擎。汽车再度沿着山路一直向上,四十多分钟之后,车子终于停了下来。
这是一间搭在山顶的小屋。
小,而且简陋。
以相连的四株大树为柱,原木作梁,再辅以大小不一的树干、木棍、树枝,搭成一个不规则的简陋小屋。
倪喃瞪大了眼。
天色太暗,夜虫唧唧,四面八方扑来的氤氲雾气,吞没了这栋小屋。
看不清楚,没法判断,但,天哪!这么偏远的地方,这么古怪的屋子,这样阴冷的天气,他以为他自己是人猿泰山吗?
“我不知道这附近还有这样的地方。”她喃喃自语。
“你不知道的东西还多着呢。”邵志衡耸一耸肩,走过去,在看似像门一样的一块门板上掏弄了一下,木板“咯吱”一声,打开了。
静夜里,那声音听来格外刺耳。
倪喃打了个寒颤,“这地方能住人吗?”多不放心,在这样深的山林里,放眼除了一片青绿之外,就只有这一栋小屋。
“如果不能住,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啪”的一声,灯亮了,晃了几晃,又陡然一灭。
“呀!”倪喃吓得一声惊呼。
那灯又突然间一亮,照见邵志衡笑意盎然的一张脸。
她的心“咯噔”一跳,沉了下去,仿佛嗅到什么阴谋的味道。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倪喃尖着嗓子说。
“咦?不是说了夫人让我带你出来散心吗?”
“散心?你带我到这种吓死人的地方来散心?”倪喃瞪着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心情太过紧张,那声音竟然带着些微微的抖意。
邵志衡摸了摸鼻子,在灯光下的一张脸,半明半暗,但那一双眼却依然清亮,亮晶晶,“不然呢?以你现在的心情,难道是想去人群中挤来挤去?”
对,他说对了,她现在,的确不适宜热闹。
那会令她疯狂。
但——
“我现在的心情怎么了?”她讨厌什么都被他说中,讨厌他那一副自以为是的嘴脸。
即使她现在的心情真的非常非常糟糕。
“唔,”邵志衡笑一笑,“你现在刚刚睡醒,头脑清晰,精力充沛,大概非常非常适宜闹别扭。”
倪喃怔瞪着他。
可恶!被他这样一说,她闹?还是不闹?
但,去他的吧,被他说中就说中,这种不是人住的地方,她才不要睡。
“送我下山。”
“已经很晚了。”他指一指天。
她不为所动,“你是一定要跟我唱反调吗?”
他沉默一下,微微摇了摇头,“不,我是为你好。”
他慢吞吞地说,她仿佛看见他瞳眸深处的温柔,但,她拒绝相信。
转过身子,背对着他,她承认,他那一句“我是为你好”一举击溃了她脆弱不堪的心。是因为,孤单太久,一个人背负一样罪孽太久,她最受不得的,就是温柔。
但,偏偏,是从邵志衡的嘴里说出来。
说不清为什么,大概是他总能感应她的快乐和忧伤,而她对他,又总是无法抗拒地喜欢依赖和信任。
这种感觉,让她害怕。
与其说讨厌,不如说,她害怕这个英俊自负的男人。
“不要回头看,”邵志衡走到她的身后,她能感觉到他说话时喷在自己耳后的热气,和身上那种淡淡的烟草味道,很好闻,也很令人安心,“倪喃,既然走到这里,就不要回头。”
倪喃心里震了震。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要回头看?
他说的,究竟是此刻的她?还是那个一直活在沈楚的阴影里,挣扎不肯醒来的她?
闭了闭眼睛,算了,放弃吧,不要再做无谓的抗拒吧,她知道,自己其实非常渴望一份真诚的呵护,一声熨烫人心的暖语。
非常非常!
其实,留下来,也不是一件特别令人为难的事。
小小屋子,虽然不够气派,但胜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卧室,厨房,客厅,三位一体,分别占据了房子的三面。
另外一面,因为开了门窗,所以并没有摆放家具。
这其中,惟一让她觉得比较尴尬的是,房子里居然没有卫生间!
她记得,当她扭扭捏捏地提出这个疑问的时候,邵志衡是一脸忍俊不禁的表情,“呵,小姐,这里是野外呀,在野外不必那么拘束好不好?”
她听了,当场面红耳赤,尴尬得无地自容。
心里更加深切地体会到,邵志衡不是个绅士,绝对不是!
但,即便他是个无赖好了,她也没有办法,每一晚,总是会在自尊与恐惧之间挣扎又挣扎之后,最后,再毫无骨气地爬上他的床。
喔,不,他睡的不是床,是地铺。
小屋里惟一的一张床,原本是她的,但,每晚,总是会可怜兮兮地被人遗弃,然后,在第二天,邵志衡总会用令人恨得牙痒痒的语气提议:“今天,我们一起睡床吧?”
说这句话的结果,往往是会被倪喃一脚踹过去。
然后,是她恶狠狠地指天发誓,今晚,一定一定不再让他得意。
然而,入夜后的深山,那么安静,见鬼的风声,呼啸着来,呼啸着去,吹过头顶密密麻麻的枝叶,如万鬼同哭。
风声也还罢了,但还有那见鬼的老鼠,,在头顶,在脚底,甚至在枕头上,成群结队地窜过去。
一整晚,她会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等待黎明。
但,偏偏月光作祟,总是会将树枝的影子变换成各种各样的鬼魅,乐此不疲地跟她做游戏。
啊!受不了了,受不了。
她承认,她很胆小,很没有骨气,很不要脸,很不懂男女大防。
对对对,随便你怎么说吧。
她就是会惊跳起来,然后,一骨碌钻进邵志衡的被窝。
通常,那个时候,他都会睡得很死。
死死的,像猪一样,任她从背后抱住,无论怎样紧,他都不会醒来。
这样也好,可以免去许多尴尬。
只是,奇怪的是,每次她抖得像筛糠一样地抱住他后,头靠着他宽阔的肩膀,鼻端闻着他熟悉的气息,总是会令她渐渐安心,然后沉沉睡去。
一直到,大清早被他的惊呼给吵醒。
“哇,你怎么睡在这里?”邵志衡会惊跳起来,然后,掀开被子仔仔细细地检查。
在确定自己的贞操未被强行夺取之后,会笑眯眯地凑过来,问她:“要偷吃,干吗不做得彻底一点。”
言语之中,仿佛是无限遗憾的样子。
这个时候,倪喃总是会咬牙切齿将枕头丢过去,然后不偏不倚打中他笑得淫荡兮兮的脸。
就这样,山中不知时日多,一个星期很快过去。
但,他不说,她也没提,仿佛是希望这样快乐无忧的日子过久一点,再久一点。
这一日,又到了下山采买的日子,他们刚上来的时候,邵志衡单独去过一次,是山后的一个小市集,离这里不是很远,走两个山头就到了。
但,不是很远原来是对邵志衡来说的,在倪喃眼里看来,翻两个山头,简直是要人命嘛。
上当了!
倪喃幽怨地瞟了邵志衡一眼,站在那里,躬着身子直喘气。
“喂,你一个人去吧,我不去了。”
“嗯,也好。”他答应得爽快,“只是,要小心狼哦。”
“嗄?狼?”
这里有狼?
倪喃紧张地前瞅瞅,后瞄瞄。
邵志衡笑眯眯,“现在没有,不过到快天黑的时候就会有了。”
啊!她怎么这么倒霉。
算了算了,累就累一点吧。
站直身子,认命地说:“走吧走吧,跟你一起去。”
“你不要紧吧?走不动的话不要逞强。”他这算是在关心吗?
倪喃翻个白眼,“不会要你背就是了。”
“嘿嘿。”邵志衡干笑两声,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得意。唉!听不出来,管他呢。跟他在一起,她的性子倒是越磨越圆滑了,没必要较真,得过且过其实也不错。
经过山与山的坳隙,居然有一座小小的石板桥。流水贴着桥面潺潺而过,清澈得不见一丝杂质。
“呀!”倪喃一脚踩上去,水花四溅。
跟在她身后的邵志衡马上遭殃,被溅了个一身湿。
倪喃笑了,回望着他很得意。
邵志衡突然掉头朝回走,倪喃愣了一下,以为他生气。
正不知怎办才好,他却又忽然回头,一脚踢了一块好大的石头,“咚”的一声,石头落水,溅起半人高的水花。
倪喃尖叫一声,下意识闪避,然而,桥太窄,她这一退,眼见就要落入水里,邵志衡快步跨过来,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倪喃站定,喘了口气,嗔他一眼,道:“都怪你。”
“是,是我不对。”他微微笑着,声音好温柔好温柔。
她突然觉得头皮发嘛,全身发烫。尤其是他圈在她腰上的手,害她心慌意乱。
不不不,怎么会这样呢?
她病了吧?在发烧吧?晕了头吧?为什么这刹,竟觉得心跳失速?觉得他微笑着的脸,那么迷人?
“不,是我不对。”她低喃,声音低得连自己也听不见,“是我先故意弄湿你的。”
但他显然听见了,他抱着她,爽朗地笑,“去他的谁对谁错,反正我们现在都湿了。”
喔,对,去他的谁对谁错。
反正,事情就这样了。
倪喃微笑着扬起头,一张被快乐涨红的脸,一双因欢笑而闪亮的眼,看着他,热情洋溢。
“邵志衡,你真是个天才,认识你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世界还会是这样的……”
会这样简单,会这样美好,会这样愉快。
然而,后面的话,被淹没了,淹没在他与她的唇齿之间。那么猝然,那么迷乱,那么疯狂,那么缠绵。
他的心跳那么狂热剧烈,他的呼吸烫着她的肌肤,而他的热情——吓住了她。
猝不及防。
倪喃猛地推开他,脚底一个踉跄,他想伸手来扶,却被她闪开了。
她避开他,朝前跑,那般慌张,像只受伤的麋鹿,他的心被狠狠敲痛,内疚得无法自已。
他从没想过要伤害她,他只是那么深切、那么深切地希望她快乐,但刚才,看着她靠在自己怀里,诉说她的崇拜和喜悦,那发亮的眼神,微微上翘的嘴唇,那一切,都让他心怀激荡。
他控制不了自己,那一刻,他只想紧紧地拥抱她,将她揉入自己怀里,爱她,再爱她。
回程的路,依然那般漫长。
不,是更漫长了。
没有那些欢声笑语,也没有轻嗔埋怨,有的,只是风声,水声,枯叶在脚底下发出的沙沙声,云轻轻掠过山头的叹息声,还有他们彼此的心跳声,呼吸声。
倪喃一直沉默着,就连在集市上,都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有好几次,他分明感觉到她在看他,可等他转过头来,想问她喜欢吃些什么时,她的眼神又飞快地飘了开去。
无从捉摸。
这些,都让他感觉到无力。
包括他自己,他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接下来又想发展出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似乎一切都不由人控制,至少不由他控制。
提着大包小包的食物,沉甸甸地跟在她的身后。眼看着她那纤瘦的身影越走越快,仿佛是想要摆脱些什么,他的心沉了一沉。
应该是拒绝了吧?
那么明显。
但,他为何不肯相信?
忽然倪喃扭过头来,问他一句:“还有多远?”
他怔了一下,答:“转过这片野枣林就快到了。”
她的眉头明显地攒了起来,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
邵志衡迟疑了一下,这个时候若表现得过于关怀,会不会显得矫情?会不会让她觉得,他是想乘虚而入?但,他仍然还是问了一句:“是不是很累?”
那么温柔的话语,熨烫了她脸上冷硬的表情。
她抬眼,静静地望着他。
那么迷惑,又那么固执。
呵,这个人,为什么呢?
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这么温柔?他刚才,突然吻她,而她,居然不觉得被冒犯。
为什么呢?
为什么?
她一向,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呀。而他,又出现得那么突然。那么——震撼。
倪喃蹙着眉,喃喃地,嗫嚅着:“我妈给了你多少钱?”
邵志衡愣了一下。
她苦笑,继续说:“你这么卖力地讨好我,逗我开心,连我妈都帮你找机会,你说,你这样到底可以拿多少钱?”
邵志衡的脸像被人狠狠掴了一掌般,热辣辣地痛起来。
原来,她是这么想的吗?她刚才,一直都是在这样看他吗?她不言不语,他以为她在生气,他觉得好内疚。然而,她竟然是在想这个。
她以为他是什么?
邵志衡又难堪又愤怒,他觉得自己好傻,真的好傻。
“呵,你真聪明。怎么被你想到的呢?我的演技真有那么差吗?”他不怒反笑,“糟糕,现在被你拆穿了,我一毛钱都拿不到,怎么办?光是司机的一份薪水,怎么养得活我?啊,对了,”他阴郁地笑,一只手抚着自己的嘴唇,“我忘了,还有一样奖品,嘿嘿,倪小姐的吻,那不是无价之宝吗?”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邵志衡,笑得那么邪恶,说出来的话,像利剑一样,那么恶毒。
但,她宁愿相信这个。
这样的邵志衡,才是真正的他。
而她,这个被人厌弃,受到诅咒的自己,才真正该得到这样的对待。
太过美好的一切,反而让她无法承受。
太过美好的感情,不会属于自己。
唇畔还是带着那样不能自己的苦笑,心,却已痛得不能再痛。她没有想到会这样难受。
她原本,并不想拆穿他。
这个美丽的谎言,持续一天,她便可以多快乐一天。
但,望着他那英俊的面容,温柔的眼神,她无法不一天比一天沉溺……而内心里却又隐隐约约有一种很不安的预感,仿佛,自己不说出来,不亲口说出那些难听的话语,到最后,伤痕累累的会是自己。
只是,不曾想,还没到最后,她已是累累伤痕。
那么疲倦地,艰难地,她闭了闭眼,不敢看他的眼,怕从他愤怒的眸内看到一个苍白得像鬼一样的自己。
就当作是受骗吧,不,何曾受骗,她不也感觉到快乐吗?
只是这快乐,太短太短而已。
“你放心,我不会说的,该拿多少,你还拿多少。”
只是不必再继续下去了吧?她怕这条路,自己会走得太远太远,回不来。
“我明白了。”邵志衡注视着她,良久良久。
如果这是她拒绝自己的借口,那么,他承认,他被这个理由伤到了。
不敢说他曾经付出多少,但至少,他从没想过要从她那里得到些什么。
而她,居然把他想得如此不堪。
是他天生,无法让人信任吗?
他点点头,声音沙哑而悲凉:“就当是这样吧,就当是我的职业病发作,”他苦笑,一直望进她眼睛深处,“我只想问你一句,过去,究竟有什么值得你留恋?”
倪喃身子一震。
她留恋过去吗?不,不是的,她不是留恋,她只是,还没有得到谅解,不被上帝祝福的人,没有资格得到幸福。
呵,幸福,那是一个多么遥远的字眼。
“我,只是无法遗忘。”
她无法遗忘,无法忘记沈楚。
邵志衡凄凉地微笑了下。
他这微笑,居然抽痛了她的神经。
“你打算什么时候下山?”
倪喃皱了皱眉。说不想下山是假的,说想下山也是假的,突然之间,那么矛盾,这红尘,是出,还是入?
眼前的这个人,是躲?还是恋?
分不清呵,辨不明?
她从没经历过这样复杂的感情,对沈楚,是一如既往的,单一的,知道他对自己好,所以她也无条件地对他好。
但,邵志衡不一样,她总是猜不透这个人,他对她太用心,他对她太了解,他对她太宽容,反而让缺乏自信的自己,无所适从。
还是分开吧,分开比较好。
对不对?
电视开着,荧光屏一闪一闪,不知道在播些什么。
倪喃抱着膝盖,蜷坐在沙发上。回来好多天了,母亲一直都很忙碌,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她也懒得过问。
而母亲,居然也不问她,邵司机为什么好几天都不来?
真奇怪。
而最最奇怪的是,已经很久不曾来骚扰过的失眠,居然再度降临。
她失眠了。
家里没有飞鸟,没有老鼠,家里那么安静,而她,居然会失眠!
侧着耳朵,她可以听到窗外的风声,簌簌瑟瑟。隔着玻璃,听起来有些远,不若在山上,总是赤裸裸地从头顶掠过。
想到从头顶掠过的风,不由得又想起那些老鼠,成群结队,进入记忆,记忆里的东西总是美好的,如今,连老鼠,也值得留恋。
恍惚微笑了下。
只是几天呢,却似乎是几千几百几万个世纪以前,依稀有人问:“过去,究竟有什么值得你留恋?”
他大概料不到,当他也成为过去时,却是她最为留恋的记忆。
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门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她吓了一跳。
侧耳倾听,是林婶的一路小跑,然后门锁开启,大约是母亲回来了吧?
她转过头,看到母亲那一张怒气冲冲的脸。
“妈?”
倪太太看到她,显然吃了一惊,脸上的怒容未退,接下来的话语便显得过于强硬:“你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
倪太太皱了皱眉,打量着女儿那一张平静的脸,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
倪喃咬住下唇。
“你这孩子,就是心事太多,”倪太太疲惫地抹一把脸,“如果没什么事就回房睡吧,别想太多。”
倪太太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往楼上走。
“妈。”倪喃忽然好想跟妈妈说一会儿话,“你今天去哪了?”
可是,倪太太好累。
又要压新闻,又要对付难缠的记者,还要瞒着忧郁善良的女儿,她精力透支,只想休息。
胡乱挥了挥手,回到自己的房间。
“啪”的一声,关了房门。
倪喃怔怔地盯着楼梯口,总是这样被遗忘,想说的话总是要淹没在胸腔。
但,或许,有个人不是?
幽幽地叹了口气。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铃蓦地响了起来,她直觉地跳起来。这么晚了,是谁?会是谁呢?
手指颤抖地握住听筒。
里面是个男人的声音,口气很急,她屏住了呼吸,“坏事了,那丫头居然选在这个时段在电视台直播,现在,所有记者都去了‘大富豪’,怎么办?”
电视直播?大富豪?
怎么回事?
“喂?倪夫人?倪夫人?”
倪喃“砰”的一声摔了电话,拿起遥控器一阵猛按,电视转到本地台。
画面定格。
那一瞬间,看到熟悉的容颜,她几乎是欣喜若狂的。
晴儿,是晴儿!
呵,她还是那么漂亮。
只是——
忍不住皱了皱眉。
那件黑色晚礼服,太暴露了吧?连小腿都遮不住,更何况,还有露出来的整片肩颈和臂膀,要想不引人遐思都难。
她开始觉得难过,觉得委屈,为沈楚。
然而,杜雁晴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着实让她愣住了。
“大家好,我是杜雁晴,感谢大家最近对我个人和我的家庭的不幸所给予的支持和关注,谢谢大家。同时,也代表我的丈夫,感谢大家对他的理解和同情。”
镜头转开,打到人群里,渐渐拉近,突显出一张苍白呆板的脸,低垂着眉眼,有些软弱,有些无奈。
倪喃的心尖锐地痛了一下。
哦,沈楚,沈楚,那般才气横溢的沈楚,那般善良无争的沈楚,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把自己陷入这样难堪的境地?
烦躁地踱了两步,又定住,瞪着电视屏幕,杜雁晴那娇柔的声音还在娓娓诉说:“我父亲,原本是音乐学院的教授,而我的丈夫,原本是父亲的得意弟子,七年前,他以自己的才华取得了去维也纳深造的机会,可是……”
倪喃的脑子“嗡”地一响,乱成一锅粥。七年前,七年前,七年前,沈楚以自己的才华取得了去维也纳深造的机会。
可是……可是……
她听不清楚,晴儿的身影那么遥远,那么模糊,她的嘴巴在动,可是,她在说什么呢?
倪喃捂住耳朵,用力甩了甩头,呵,听见了。
晴儿在说:“可是,她仍然不甘心,七年之后,又来破坏我们的家庭。”
是谁?
谁不甘心?谁要破坏她的家庭?
于是,那个在学校里为她指路的小男孩被带了出来,男孩子怯怯地指着一张照片说:“就是这个姐姐,这个姐姐到学校里找过沈老师。”
于是,晴儿笑了,笑得好妩媚。
于是,照片被镜头放大了,照片里的人居然是她,是她自己。
怎么回事呢?
倪喃捧住脑袋。
她又觉得头痛了,跟七年前,和母亲大吵一场的那一次一模一样,痛得厉害。
可是,她不想再住一次疗养院了呀。
那么,求你不要再痛吧?求你了!
她捧住脑袋,跌坐进沙发里。
晴儿的面孔变得那么陌生,还有那一群热情高涨的人,啊?为什么没有她熟悉的人?
他们对着她的照片指指点点,说什么呢?
沈楚在哪里?为什么不站出来?
她想起从前,随便什么人在沈楚面前说她一个不是,他一定第一个跳起来维护她。
如今,记忆犹在,而记忆中的人呢?
那个人,去了哪里?
倪喃眼眶一红,但,她不能哭,不能哭。
她对自己说,她没做过她怎么能哭呢?她不能哭,不能只是站在这里,隔着屏幕,看着那张呆板无所措的容颜哭。
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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