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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弄香,
轻烟销艳,
二分春色犹早。
暖春初融,
柔姿欲晕,
恰是芳龄娇小。
——陈星涵·探春慢
接连下了几场春雨,早晚时分虽仍是沁寒,但,太阳一出,暖暖地照着刚刚抽芽的嫩草春花,微风拂过,那春天独有的清嫩香气便远远地,轻轻地,从墙头这边送了出去。
“小姐,这谢家也欺人太甚了!”西院的墙角下,蹲着两条小小纤弱的身影。相比于大宅主屋那边的热闹喧嚣,独门独院的西厢客房这边,便显得格外的清冷幽寂。
“嗯?”身穿淡蓝色碎花布裙的少女专心伺弄着她的药草,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她身段儿娇小,两条乌黑的发辫垂在胸前,饱满盈润的额头上飘着几丝薄薄的刘海,看穿着打扮,几乎与王府的丫头无异。但,她却住在西厢客房,身边似乎比她更小的那位小姑娘称呼她为小姐。
“小姐!”看不惯主子的软弱可欺,小丫鬟茴香忿忿不平地道:“老爷过世的时候,他们说得有多么好听,说老爷是王爷的救命恩人,就算不为报恩,小姐姿容不凡,学识渊博,更兼敏、敏慧……慧……”抓抓头,有些着急。
“敏慧端凝?”布衣少女好心地提醒她一句。
“对嘛,”茴香两手一拍,“还是小姐学问高!”王妃说话就是喜欢咬文嚼字,连夸个人,也是四个字四个字地连着说,她听了,怎么也记不住。
少女微微一笑,“平日爹爹让你看书,你怎地不看?”
眼见话题转到自个儿身上,茴香吐吐舌头,赶紧岔开去:“王妃那日夸赞小姐,还说谢家若得此媳,是家门荣幸,他们一定不会委屈了小姐。人常说,靖安王一诺千金,老爷正是得了这样的许诺才应允了这门亲事。谁知道……”恨恨地,手下用力。
咔——
“呀!那片叶子不能剪!”少女眼尖。
茴香吓一跳,手一抖,剪刀“铿”一声掉在地上。
“还好。”少女吁出一口气来,转脸,睨了小丫鬟一眼,“你呀,做事便做事,偏就话那么多。”
“嗳!”茴香委屈地嘟高了嘴,“人家也是心疼小姐你,为了你好嘛。”说着,到底不敢再去碰剪刀。这片药草圃啊,那可是小姐的命根子咧,她有几个胆子敢去破坏?
扭头看看摆在一边的水桶和铲子,似乎也很危险。算了,她两手空空,无事可做,索性继续为主子抱打不平。
“小姐的亲事明明定在前面,说好了,老爷后事一了,就在百日之内迎娶小姐过门,要不然,还得等三年守孝期满才能完婚。”
“……”
“三年耶!错过这个月,就要等三年!”
“……”
眼见好脾气的小姐依然未曾抬首,像是不曾将她的话听在耳中似的,小丫鬟重重叹了一口气,“小姐!”
“嗯?”仍然是那样轻淡的语气,像敷衍一个吵闹的孩子。总是这样,每次只要跟小姐提到她的婚事,她便总是这样漫不经心,好像讲的事与她无关似的。
茴香有些委屈地,喃喃低嗓里透着一份郁郁不甘的情绪,“我们这样住在这里,难道不算寄人篱下吗?”
少女终于抬眼,觑了自个儿的丫鬟一眼,“为什么这么说?”
“小姐你一日未成亲,我们在这府里就一日住得没名没分,且婚事一拖再拖,你都不知道,府里的下人们说得有多难听。”
“是吗?”少女微微一笑,终于顿下手里的活计,凝睇着自幼与自己做伴的丫鬟,“如果你觉得难听,我们可以选择不听。”
茴香大眼一瞪,差点跳了起来,“那不是要做缩头乌龟?”
“做乌龟不好吗?乌龟长寿呀。”少女眯眯眼睛,半似玩笑半认真。
“可是,难道我们就只能躲在这里受别人欺负?难道我们就非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得意?难道他们对老爷许下的承诺就可以这样轻易抛弃?而我们,就只能选择做一只乌龟?”
“那不然呢?你喜欢做一只四处乱蹦的蚱蜢?”少女慢条斯理地将垂落在颊边的一绺发丝顺到耳后。
“不管是做什么,总之,就不能让他们称心如意。”茴香气忿难平,东边大院里的鼓乐之声愈盛,她便愈觉得对小姐不公平。
说什么百日孝期未满,不宜参加婚宴,就这样,孤零零地将小姐丢在这边,亏老爷还是王爷的救命恩人呢,说什么报恩,到头来,还不是当她们主仆二人是个大累赘?
“我要去跟王妃讨个说法去,”茴香霍地站了起来,“当初,王爷在老爷跟前提亲的时候,许的明明是二少爷,这会子老爷去了,他们欺小姐孤身一人,无人做主便又说要将小姐许给四少爷,四少爷不肯,又说将来再配五少爷、六少爷,这婚事一拖再拖,好了,拖到公主招亲,招了他们家老七去,这又忙着筹备公主大婚去了,竟生生将小姐的婚事给搁了下来,若是照这样拖下去,我看哪,再过三年小姐也未必嫁得出去!”
“你咒我?”蓝衫少女轻声一笑。
“我哪敢!”茴香急得满脸通红,偷觑一眼主子,见她没甚在意的笑容,心下一松,又陡然一紧,小姐呀小姐,你可不能一辈子就做一只缩头乌龟呀,老爷若是在天有灵,不定会多么心痛呢。
不行,老爷和小姐都对她有恩,说什么,她也要帮小姐力争到底。
“小姐,茴香是不敢咒你,可是……可是……”心一横,索性把能说的不能说的全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就不信小姐还能无动于衷,“你不知道,这府里的下人们都说,咱们不过是仗着老爷对王爷有恩,便死赖在府里,非要嫁一位少爷不可。”
太伤人了!
连她都替小姐不值!
这谢王府里,有几个好人?就凭他们家那几位窝囊少爷,若是老爷还在生,肯定不会将小姐嫁过来受委屈,只是,现如今……
孤女无依,想要在这府里有个名正言顺的依靠,都那么难,那么难啊!
茴香说到动情处,越发一脸哀伤。
少女腿一撑,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小姐?你肯去……”话音还未落,陡然发觉小姐站起来并不是为她的话所动,要去为自己争取些什么,而是……而是……她根本只是在衡量药草间的距离。
茴香俏脸一垮,垂在身侧的手紧了一紧。
算了,小姐不肯去,她自己去,虽然,她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根本帮不了小姐什么,但,人活着,总是要去争取一些什么的呀,不能这样软弱可欺,不能!
哪怕,要争的只是一口气!
“茴香。”
她刚转身,少女轻雅柔缓的嗓声叫住了她。
她脊背一挺,刚硬地,不肯回头。
“傻丫头!”少女摇头,轻淡的语调带着微微的调侃,黑如点漆的眸子温润如昨,居然还带着隐约的笑意,“你就那么想快点把我踢出去?”
“呃?”
“你说,如果谢家所有的公子全都拒绝与我成亲,那么,我们还有哪里可以去?”
哪里可以去?到那个时候,小姐呀,你哪里都去不得了呀,你懂不懂?
茴香悲哀地回过头来,望着小姐依然含笑的眼。
“到那个时候,我只问你,你还愿意跟我一起回丹霞山吗?”
“呃?咦?”茴香的表情瞬间精彩,“小姐你……你原来……是不想嫁进王府的吗?”难怪她对谢家的亲事一直那样漠不关心。难怪她执意要在西院继续种植药草。
原来呵……原来……她的小姐一直没有变,还是从前那个只醉心于药理,聪明又开朗的女孩!
她原来不是乌龟,她只是……只是……呃……不知道啦,反正,从今天开始,不,从现在这一刻开始,她茴香便要求老天保佑……让谢家所有的睁眼瞎子们,全都见鬼去吧!
哼!
她家小姐可一点都不稀罕咧!
原期盼着会蹉跎至无的婚事,没想到居然会在九公主进门之后的第二日便被提到了议事日程。
究其原因,似乎还得“感谢”那位尊贵的公主。
这日,清晨,灰蒙蒙的天刚刚露出一抹清亮,小鸟儿欢快地站在院子里的青松上引吭高歌,碧青的松针被天边一抹绯红色的霞光染亮,晶莹得仿佛滴着绿露的玉。
经过昨夜那般不寻常的、喧闹的一夜之后,翌日这般宁静的清晨,仿佛是为王府揭开了新的序幕。
客居王府西厢的司徒闻铃,刻意忽略昨夜公主大婚,追打夫婿,及至掌掴王妃之后所带来的战战兢兢的低气压,如往常一般,沿着府内弯弯曲曲的小径,朝着王妃居住的“德容楼”走去。
经过中庭的时候,翠娘喊住她:“司徒姑娘。”
闻铃闻声止步,淡淡一笑,“翠娘好。”年近四十的翠娘本是王妃的陪嫁丫头,后由王妃做主,嫁给府内总管为妻,如今虽仍然服侍王妃起居,但在府内的地位,却非一般丫头可比,司徒闻铃对她,一向谦逊有礼。
翠娘拘谨严肃的面容因她的微笑而温润起来,和颜悦色地道:“皇后娘娘因公主殿下掌掴王妃之事,此刻凤驾亲临王府,王爷王妃都在前厅接驾,司徒姑娘不必白跑一趟‘德容楼’了。”
“喔。”司徒闻铃还是淡淡笑着,微微点了点头,“那,铃儿晚上再来向王妃请安。”
“不用到晚上。”翠娘脸上有着少见的暧昧笑容,“王妃吩咐过了,请司徒姑娘今日共进午膳。”
司徒闻铃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不知为何,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预感在午膳的时候竟然成真!
靖王府的饭桌一向是热闹的。王爷膝下育有六子二女,除了驻守边疆的大儿子与二儿子之外,府内尚有四子二女。而这六个子女之中,除三女之外,其余五人除非是有不得已的理由,否则,必须留在府内用膳。
不过,似乎,四子慕骏出外的理由总是特别的多。
当然,那些规定都被排除在今日之外,或者说,王妃今日也有不得已的理由。
午膳传至“德容楼”,精致的几碟小菜就摆在芙蓉矮几之上,看起来随意而又亲切,包括王妃的笑容也是亲切随和的。
“来,玲丫头,多吃点。”一片炸得酥黄的佛手金卷落入她的碗里,再来一片海参,一块墨鱼丝,一堆青菜,“每次让你到主屋来用膳,你总是不肯,我知你生性腼腆,瞧,今儿个可把那群丫头小子们给抛开了,咱娘儿俩好好说说话。”
司徒闻铃秀秀气气地咬着一片青菜,没有接话。
王妃续道:“这些日子事情多,变故也多,每次你来,也不过是匆匆见上一面,我倒忘了问你,这段日子可还过得习惯?”最近忙着公主大婚,有时候司徒闻铃来请安问好,都未必碰得上人。可这孩子,却从未因此而间断。
那样一种安静的执拗,让人心疼。
“王府虽然比不上丹霞山开阔自在,但,一样可以种药草,可以吃茴香亲手做的饭菜,可以在春日清风下悠然小憩,应该还算习惯吧。”司徒闻铃温静应道。
王妃小小地吃了一惊,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这丫头,看起来那般安静温顺,没想到,说起话来竟是这样的坦然直白。似乎,不像她所以为的那般柔弱娇怯呢。
既然如此,她对自己的安排倒是更有信心了!
“居然是应该而不是肯定?我以为你至少会给我三分薄面。”
王妃微带促狭的笑容让司徒闻铃略觉不妥,她这么说,确然有不识好歹之嫌,但,若然让她撒谎骗人,说一些好听的甜言蜜语,她却又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于是,侧头想了一想说:“或许王妃下次问我,会得到不一样的答案。”
下一次,应该会是好久以后了吧?到那时,无论能不能遵从父亲的遗命,她的去向应该已经有所着落了吧?
到她能够主宰自己命运的时候,她一定能给王妃一个肯定的回答。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的——应该……习惯……
是应该而已,而不是真的习惯。
王妃还是那样柔雅地笑着,那样温暖的笑容,包容、慈蔼,仿如春日第一缕东风,轻缓绵长,沁人心肺。
司徒闻铃从未见过比王妃更加温柔的女人,却不知为何,这府里上上下下,都对王妃敬畏有加。
为什么要畏惧呢?
她一点也不明白。
“铃丫头,你来王府也有两个多月了吧?”话峰突然一转。
“嗯。”
“再过一个月,便是你爹的百日祭,”王妃沉吟一下,见向来安静微笑的少女低下头,微微红了眼,便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覆住少女搁在几上的柔荑,“当日,王爷在你爹跟前亲口许诺,一定会带你回府,并在百日之内为你与小儿完婚……”
司徒闻铃心头“咯噔”一跳。
“可是,等我们回来之后,才听闻九公主射箭招婿之事,为了迎娶公主,这段日子又忙了个人仰马翻,竟将你的事给耽搁了。”王妃吁出一口气来,“幸好,如今大事底定,要不了一个月,你也得改口喊我一声娘了。”
司徒闻铃蓦然怔住。
这话题来得太突然,竟叫她不知如何回应才好。
王妃顿了一下,见她沉默,脸上笑意更深,“我与王爷仔细商量过,几个孩子之中,老大是自小定亲,老二又远在南海边陲,怕是赶不及,老五老六一个懦弱一个古怪,老七就不用说了,唯有一个老四,虽然……”低着头的少女依然看不清脸上的表情,王妃只得继续说下去,“虽然你可能听过坊间一些关于骏儿的传言,不过传言不可尽信,少年人意气用事,偶尔会闹点事端出来,也是我这个做娘的疏于管教,不过,那孩子本性不坏,日后你们成了亲,有你在旁帮衬,他一定会收心的。”
传言?
——传言说,谢家四少爷是京城出了名的浪荡子,他一不习文,二不善武,成日里无所事事,不是出入茶坊酒肆,便是置身于烟花柳巷,与一干酒鬼赌徒称兄道弟,花钱如流水,在外有花名叫做“散财公子”。
——传言还说,谢四少有两位红颜知己,为软香阁两大头牌舞娘,一清一媚,一辣一柔,羡煞、妒煞一干风流浪客。
——传言更说,四少爷曾大肆扬言,娶妻绝不娶良家女子。
这些,都是不可尽信的传言吗?
那么,什么是可信?什么才是不可信的?
司徒闻铃低低垂着头,看着碗内堆叠成山的精致菜肴,忽然之间胃口全失。
心里那样烦躁。
怎么这样呢?不是说,谢家四少爷不会娶良家女子么?难道她不是良家女子?他为什么不拒绝?
她是遗命难违,而他,又是为了什么改变初衷?
她用力咬住嘴唇,开始对那个原本毫无交集的谢慕骏,产生一丝丝怨怼的情绪。
他,为什么就不能像茴香嘴里说的那样,与她同心一意地抗拒这桩婚姻呢?
软香阁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妓寮。
其中,最富盛名的当属十二舞姬,又称十二金钗。红荔、绿柳、橙香、紫燕、白樱、青眉……其中又以红荔、绿柳二人姿容最美。
她们一个风情万种、娇艳妩媚,一个清丽脱俗、才情横溢。不知道迷煞多少风流哥儿和达官贵人,就盼能一亲芳泽,成为二位花魁的入幕之宾。
然而,绿柳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红荔则夜资以百两为计,又有三不接之说。身高不足五尺者不接,超过八尺亦不接;四肢不全者不接,秃头瘌痢亦不接;大字不识者不接,识字者抽签对诗,对不上者亦不接。
夜资不斐,又有此三不接之规矩,是以真正能享受到这位花魁招待的人,寥寥无几。而在这寥寥无几的几位幸运儿之中,又数素有“散财公子”之称的谢四公子谢慕骏最为令人羡慕和嫉妒。
谢慕骏,年方少艾,倜傥风流,他不只是红荔姑娘的座上宾,更得绿柳姑娘青眼眷顾,引为知己。
此际,软香阁三楼最温柔舒适,最富贵豪华的包厢内,笙歌艳舞,软玉温香,靡靡之音不绝于耳,更有那婉转柔腻,酥媚入骨的娇吟浅笑之声,听得人心痒耳软,眼眶泛红,直恨不得身插双翅,扑入那香围翠绕的雅轩之内。
唉!就算是做个寻芳浪客,也要做到谢四公子那分上,才算不枉此生哪!
楼下众人是又羡又妒。楼上雅轩内,一位锦衣华服的青年公子眯缝着半醉的眼,修长手指转动着空空如也的琉璃杯,神情显得索然无味。
“骏少爷,再喝一杯。”一双纤纤玉手奉上香茗,朱唇微启,眼波流转,艳冠群芳的绝色姿容含嗔带笑,一身风情煞是迷人,不愧是京城数一数二的花魁。
谢慕骏懒懒地就着红荔的手啜了一口美酒,星眸半闭,似是漫不经心。
红荔俏眸一转,娇声扬笑,“也对,美酒佳肴遍地都是,骏少爷难得来一趟,红荔若不以舞姿相迎,确实失礼之至。”说罢,描以青黛的秀眉微微一挑,绿柳会意,纤指滑过琴弦,丁丁冬冬宛如山中清泉的琴音逶迤而落,座中众人屏住呼吸,眼见得红荔纤手轻划,素腰款摆,倾城之舞凌空欲渡……
突然,一声叹息,如一阵清风吹落荷衣,生生止住了清音旋舞。
红荔愕然止步,转头回望座中男子。只见他一手托住下颌,眼帘半垂,目光不知定在哪个角落,露出十分无趣的表情。这声叹息,再加上这个表情,对于将要起舞的红荔来说,无疑是一种耻辱和打击,尤其是,那个人还是她心心念念意欲讨好的意中人,一种无以为继的羞怒和难堪深深地攫住了她。
“唉,还是很无聊啊……”似乎对场中的气氛一无所觉,谢慕骏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在红荔的脸色变得更为难看的前一刹,与谢慕骏同座对饮的那名男子将腰间佩剑的剑柄在红木桌上重重敲了一记。
“啪。”窒闷的一声。
谢慕骏终于有了一丝丝反应,他用一双细长如桃花的眼,瞪了不识趣的好友一眼,“你干吗?”
“我问你干吗才对。”南宫毅此刻的心情也是极为不爽。
自己明明是一大早被谢慕骏拉来喝花酒的,说起来,他还是陪客,他是舍命陪君子,不顾惜自个儿清清白白的大好名声,陪着这个一身烂名的臭家伙出来喝酒散心,他不仅不感激,居然还给他摆脸色,弄得他酒也喝不成,仙音美乐听不成,美妙舞姿欣赏不成,这会儿,还得提防着花魁娘子翻脸将他们踢出软香阁。
若真被踢出去了,他南宫毅日后的脸面往哪搁?
“我还能干吗?”谢慕骏可一点也没有自我危机意识,一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一边指着琴音传来的方向,非常不以为然地说:“你不觉得老听这些都听腻了吗?”
南宫毅眼角抽搐,很好,他老兄不吠则已,一开口又得罪一个。
“老听这些的是你好不好?”他还是头一次听大名鼎鼎的绿柳姑娘弹琴呢。
这种话也只有他谢四少说得出来,若是被楼下那一班饿中色鬼听见了,不狠狠扒下他一层皮才怪!
“唔!对哦。你好像还是第一次来这里。”谢慕骏瞄了满腹懊丧的好友一眼,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来似的,振眉一笑,“绿柳儿!”他对着弹琴的姑娘打一个响指。
南宫毅有些头皮发麻,看着谢慕骏那样带着某种恶趣味的嘲弄的表情,通常,他露出这种笑容的时候,表示某个人会遭殃,而此刻,很明显,那个不幸被谢四少相中的人是自己。
弹琴的姑娘放下手中琴弦,抿唇一笑,似乎对他刚才的菲薄之语一点也不在意,婀娜身姿袅袅婷婷地款步移来,“骏少爷又想到什么新鲜有趣的事儿了?”
南宫毅一怔,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没想到风尘女子也有如此风度洒脱之人。
相比起容色兀自阴晴不定的红荔,这绿柳姑娘的确显得落落大方许多,神情间便不由得对她格外关注起来。
“喏,这位是南宫公子,御前第一侍卫,皇上身边的红人儿,他武功高,可面子薄,今儿个是第一次来你们软香阁,你有什么本事,尽数拿出来招呼他吧,哈哈哈哈……”明明是温文尔雅的书生模样,可一双桃花眼骨碌一转,怎么瞧怎么淫荡。
难怪他能够信誓旦旦地在众人面前宣称,要娶也不娶良家女子。
南宫毅哭笑不得,“你真有心思在这里说笑,倒不如回家好好筹备筹备自己的婚礼,别尽让家里人替你操心。”
话音还未落,谢慕骏已是笑容一敛,刚刚冒出来头来的好心情被拦腰斩断,容色有些阴晴不定,“关你什么事?”
“为人之友,理当尽劝谏之责。”
又来了!谢慕骏望天,翻记白眼,真不明白,这么固执迂腐的人怎么还可以做皇上身边的红人?他又怎么会跟这样的人做朋友?
“你要成亲?”突然一声讶呼,打断二人的话语。
这边三人齐齐将目光转过去。
到底是久处风尘的女子,红荔在一惊之后,马上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当下柔柔漾笑,抑下胸口被堵得发慌的感觉,盈盈道贺:“四公子要成亲,那可是天大的喜事,红荔先在这儿说声恭喜了。”
一声恭喜说得倍感艰难。
她原以为,他跟别人是不一样的。别人来青楼,是为了寻欢作乐,从青楼女子身上得到快乐的同时却又分外瞧不起她们。
而他不一样,他不会虚情假意,不会矫揉造作。
他跟她们谈琴唱歌、喝酒聊天,从来都当她们是平等的。甚至,他还能在人前言之凿凿,宣称:娶妻不娶良家女子!
这不是已经摆明了他的心意了吗?试问青楼女子之中,还有谁能赛过她薛红荔?
她原以为,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恭喜呵,对了对了,到了那一天,你们可别忘记了,去跟王妃道声喜。”谢慕骏举杯齐眉,掀唇一笑,而后一饮而尽。
“道喜?我们?”
“嗯?怎么?不愿去?不愿去看一看伟大的靖王妃一手策划的婚礼会有多么盛大,会多么幸福?你们不想去看一看?”他斜着眼睛,似笑非笑的表情,着实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然而,有一点,南宫毅却可以肯定,“你喝醉了。”他蹙眉,横身拿掉谢慕骏手里的酒杯。
让红荔和绿柳去登门道喜?
他不是要气死王爷王妃吧?
“我没有喝醉啊。”谢慕骏伸出一指,摇一摇,“我跟你不同,我是头一次做孝子,为了完成母亲大人伟大的梦想,呵呵,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难道不想看一看?看看英明伟大的王妃亲手促成的婚姻,将来,会……会……”
“会怎样?”红荔心头一紧。
"“会……”他斜眼睐她,唇边笑容丝毫未减,“你说呢?”"
要她说?
捏紧的手心微微见汗,若是要她说,她会诅咒他的婚姻,她不要他幸福美满,那都是虚假的谎言,若要她说……要她说……
红荔一咬牙,“我说,这桩婚姻并非你真心想要。”
豁出去了,她自信,以她对他的了解,他绝对不会满意这桩被父母安排的婚姻,她这一语,虽然惊人,但可说中他的心事,那么,他仍会当她是不可取代的红颜知己吧?
那么,日后,她仍是有希望被纳进府内的吧?像她这样的青楼女子,不要希翼明媒正娶,只要能被纳进府里当妾,就该心满意足。
“哦?”深邃的目光一灿,薄唇笑意盎然,“回答正确,让我想一想,该怎么奖励你呢?”谢慕骏用手肘撑住头,果真认真思索起来。
玩出火来了!
南宫毅皱眉,“好了好了别玩了,我送你回家。”说着,他一手拖起谢慕骏朝门外走。
“啊!我想起来了!”谢慕骏双眸一亮,边走边回头,“我奖给你,我的洞房花烛夜。”然后,是一连串的笑声汹涌而来,那醇厚好听的嗓音,带着浓浓的醉意,在软香阁的雕花木门被南宫毅用力甩上的同时,渐去渐远,渐悄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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