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翩翩一边无聊地用脚踢着路边渐渐泛黄的小草,一边心不甘情不愿地频频回头张望。
秋天快要到了吧?她的心也如同这高渺的天空般蓄满了欲萎的赭色。
他,为什么还没有追来?
难道,他对她真的毫无留恋?
她烦躁地咬紧了下唇。
主动离开麒麟楼这个避难所,非她所愿。
但,如果她不这么做,就很可能一辈子弄不清楚南宫麒心中真正的想法。
所以,她要赌一次。
跟自己赌,同时也跟他赌。
赢,赢一生的幸福;输,不过是无谓的生命而已。
下山的小径曲曲折折,虽然是一步一蹭,但也走了好大一段路了。
想起当日与南宫麒共策一骑的旖旎风光,她不由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小脑袋瓜子开始不自制地胡思乱想起来。
是他真的不在乎她的去留?还是他根本就没有看见她留下的字条?
想到这里,她猛地一敲脑门。
对哦,如果他今天根本就没有去踏雪轩,没有看见那封饱蘸茶水的诀别信。(为了制造泪水涟涟的效果,她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的呢。)那,该怎么办?
她是不是应该回去确认一下呢?
想到做到,她飞快地转过身来,刚走两步,却又泄气地站定了。
不能就这样回去的,如果,他已经看过信,也已做好了从此与她两不相干的决定,那么,她再回去,不是自扇耳光吗?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她快快地将朝回走的那几步又退回去。
可是,如果她说是丢了东西呢?
她眼珠一转,开始在包袱里仔细地翻寻起来。
她这么马虎,应该有东西丢在麒麟楼内才对呀。如此一来,她便可以名正言顺,大摇大摆地回去了。
可是,翻过来,找过去,甚至连身上佩带的每一样东西都检查过了,竟然就是没有落下一样东西。
一样也没有!
她沮丧地垂下双肩。
看来,她收拾包袱的时间确实是太长了。
走吧,别人不稀罕你呢。
她盯着自己的脚尖,后脚踩着前脚的脚印一步一步向下挪去。
可是,忽然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两双鞋。
脚尖对脚尖,刚好挡住了她的去路。
要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她倒抽一口凉气,转身欲逃。
“顾丫头,你乐不思蜀,怕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可是,教坛里还有人想念你得紧哪。”那个声音仿佛不是来自人间,而是逃离于炼狱,如夜枭啼鸣,又如尖利的匕首划过生锈的铁器,那种尖锐的感觉令得她牙根发酸。
“姑姑?你把姑姑怎么样了?”顾翩翩的语气里不由自主地打着颤。
“姑姑?你还记得你有一个姑姑吗?”他冷哼一声。
她心中惶恐,却仍是面露微笑地抬起头来,“属下顾翩翩,见过少教主!”
站在她眼前的人,三十岁左右年纪,穿一领青色长衫,身形消瘦,脸色苍白,像是终年未曾见过阳光。轮廓嶙峋的脸上,如果不是眼珠还在转动,几乎要被疑为是一具僵尸。
他不是少教主顾临渊是谁?
他终于还是亲自来了。顾翩翩心中暗叹一声。
顾临渊眼珠微微一转,面无表情地道:“玩了这么些日子,你也闹够了吧?是不是该跟我回去了呢?”
“我不回去!”顾翩翩抗议道。
顾临渊的嘴角抽搐了两下,用一根枯瘦如鸡爪的手指捉住她的肩膀,“是不是舍不得那个小子?”
他斜眼睨她,分别数月,她的美艳竟更甚从前。
绿衫蓝裙,额上珠链晶莹,再加上秋波流转,娇腮欲晕,实是生平仅见之绝色。
然而,这个一直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娇美女子,如今却已投入他人的怀抱,他心中不觉醋意大起,恨恨地道:“顾丫头,从前在教里时,我对你如何,难道你忘了吗?”
把她从地狱里解救出来,教她武功,给予她独一无二的地位,这些,难道她还不知足?
顾翩翩缓缓摇一摇头,“你能给我的,不是我要的。”
她要的是什么?顾临渊给不了,南宫麒不见得肯给。
那么,她到底想要什么?
连她自己也迷惘了。
“好,好,顾丫头,我要你看看,你心目的英雄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武林盟主是吗?正道之君是吗?我便要你看看,看他敢不敢来救你?看他亡命天涯的时候,还有没有现在这么风流潇洒。”顾临渊苍白的面容上因激动而泛起病态的潮红。
听着他充满威胁的话语,顾翩翩扬起小巧的下颔,缓缓地将话语置上他的鼻尖,“你想杀谁,我管不着。只不过——”她眼珠一转,扫过他灰扑扑的脸,“如果麒哥哥少了一根头发,你就休想从我这里拿到任何东西。”
“如果我不同意呢?”
“那么,我就算死也要拿它去陪葬。”
顾临渊要的其实不是她,而是她手中的圣月令,这一点,她一定会好好利用的。
“好,顾丫头,不枉我教导了你这么多年。但,你要弄清楚,现在,你们的命全掌握在我的手中,你凭什么跟我谈条件?”
“你以为,我死了之后,你有本事找到圣月令吗?”顾翩翩望着他。
僵硬的眼珠幻化出诡异的色泽,顾临渊判研地打量她几眼,似乎在判断她话中的可信度,良久,他才咬牙切齿地道:“如果我答应不杀他,你是否就肯交出圣月令?”
“当然。”顾翩翩婉转回眸,嫣然一笑。
顾临渊怀疑地瞪她一眼,“别想在我面前耍什么花招,否则,你应该清楚我的手段。”
“如果表哥没有信心,你大可以不做这个买卖。”顾翩翩出言相激。
顾临渊眼见她神情轻蔑,全没把他放在眼里,心下一横,狠心说道:“好!我答应你,如果他不惹我,我就不杀他。“
今日暂且放过他,只要哄得顾翩翩交出圣月令,何愁日后找不到杀他的借口?
他的脸上泛起一种晦涩的白。
顾翩翩满不在乎地斜睨他一眼,“我忘了将圣月令放在什么地方了。”
顾临渊一怔,然后头一扬,发出一连串毫无意义的干笑,“啊啊——啊啊——我说呢,顾家的人怎么会这么容易上当?”
“就是呀,还是表哥你了解我。”顾翩翩掠一掠鬂边被风吹乱的长发,满不在乎地笑道。
顾临渊一时竟看得呆住了,心里对她是又爱又恨。
从小,他就看着她长大,慢慢从一个一无所知的黄毛丫头长成玲珑的妙龄少女。然而,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
他看不透她的欢喜里藏着怎样的忧伤,看不透她的乖巧里藏着怎样的仇恨,更看不透她的笑容里藏着怎样的心机。
“那你想怎么样?”
“麒哥哥一日是安全的,便总有让你知道圣月令下落的一日。”顾翩翩俏目流转,浅笑吟吟。
“莫非,你想让我一辈子做他的护卫?”
“那就看你对圣月令究竟有多诚心了。”顾翩翩对他翻了个白眼。
莫怪她太了解这个兄长,实在是他的心思太过单一。
圣月令嘛,她怎么可能轻易拿出来?那可是她的护身符。
她眷念地望一眼天边漂浮的云朵,在心中勾画着南宫麒含笑的俊颜。
下一次吧,下一次看见他,她一定要告诉他。
他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好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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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你之心,如若爱我,真心接纳我,就于辰时三刻,会于山下浩然亭,否则,便永不再见。
翩翩字
接过兰香匆忙送来的字笺,南宫麒的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一片。
“大公子,对不起,奴婢在扫地的时候才在桌角捡到这张字笺,想来是被风吹落了。”兰香担忧地看他一眼。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辰时已过。”兰香怯怯地回答。
南宫麒闻言,身形一晃,已掠了出去。
几十里的山路,此刻在他眼里,只嫌太长。
好不容易,浩然亭出现在眼前,他一气冲了进去,亭里亭外,亭前亭后,却是遍寻不见。
“否则,便永不相见。”
这是她写的吗?她也预备这样做了吗?
他脑中纷乱,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支撑不住。
“砰”的一声,他手击在亭柱上,落下片片飞屑。
脑海翻腾过往种种……
他和她相处的时日不算太短,但,他忽然发现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
她是什么人?从哪里来?有着怎样的过去?将来又会面临着怎样的危机?
他真的从来没有去关心过。
他以为是他根本不在乎。
其实,他是想逃避。
他逃避有关于她的一切。
难道,他的心里真的把她当作了文绣?
可是,他不是很清楚地知道她不是文绣吗?
他没有和文绣坐看过云海,没有和文绣逛过集市,甚至没有为她担心过。那些有着欢笑或苦恼的记忆,全都是属于她——顾翩翩的!
文绣若不死,他真会爱上她吗?
这是第一次,他开始对这个问题产生怀疑。
那么,她是否真走了?她又能走到哪里?
他不甘心,不放心,一双锐利的眸子四处扫量着。他多么希望,这只是她无聊时的一个玩笑而已啊。
忽然,草丛里一块黝黑的物什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轻步走过去,蹲下身来,拂开杂草,是它,没错,这是翩翩的心肝宝贝。
她怎么可能将它遗弃在草丛里?
他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翩翩出事了!
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危险,所以,才用黑铁牌来示警。
莫非……是黑白双煞终于找了来?或者是,青龙不甘心,伺机掳走了她?还是……她还有更厉害的仇家?
呀!这些,他从未好好问过她。
他懊悔地握紧了铁牌,手心炙如烫烙也浑然不觉。
“大公子!大公子!”远远的,兰香的呼叫声焦急地传送过来。
他猛地一惊,站起身来,赶到兰香身边,“怎么?是不是翩翩回来了?”
兰香摇一摇头,眸中尽是惊慌,“是猎大哥受了伤!”
猎风?是什么人竟能伤他?
他不及细问,一手挟了兰香,展开追云赶月的轻身功夫,一眨眼,已来到大厅之内。
“大公子!”猎风一见他,翻滚在地,倒头便拜,泣道,“是我没用,我没有能力保护翩翩姑娘。”
南宫麒的心凉了半截。连猎风都没有办法的人,就非是黑白双煞或青龙之辈了。那么,翩翩的危险更加深一分。
他镇定地拍拍猎风的肩头,将他扶坐在椅上,这才冷静地说道:“把你看见的和知道的,慢慢讲来。”
猎风点一点头,神情有些扭捏,“早晨,我看见翩翩姑娘背了包袱慢慢吞吞地走出门去,便……便远远跟在后面,想看看她要做什么。”
“然后呢?”南宫麒假装没有看见他微红的脸,继续问道。
猎风快速抬眼看他一下,嘴巴张了张,却又顿住。他是很喜欢偷偷看翩翩姑娘不错,但,那完全只是因为她长得像文绣而已。从前,他不敢向文绣表白,现在,他更不会去奢望翩翩,他只要能远远地看见她,知道她平安快乐,便已知足。而这些,他要怎么跟大公子说?
南宫麒见他呆怔,微微一笑,道:“翩翩年纪小,性子倔,她叫你一声大哥,你看着她是没错的。”
猎风感激地看他一眼,接着道:“当时,我看见翩翩姑娘走三步,退两步,又回头等片刻,再走三步,退两步,我感到奇怪,不知她在做什么,却又不敢打扰了她。”
南宫麒摇摇头,为之莞尔。
“这样过了一会儿,前面忽然出现一个人……”
南宫麒神情一肃,仔细倾听。
“我听见翩翩姑娘叫那个人做少教主!”
少教主?什么教?
南宫麒拧一拧眉。
下意识地将手中铁牌举至眼前细细查看。
“南宫兄,这铁牌你是从何而来?”一直站在一边的步沧浪脱口而出。
南宫麒倏然一凛,“你见过它?”
“我虽没见过,却深知它的来历。”步沧浪顿一顿,回头问猎风,“那个人是不是神情呆滞,面色苍白?”
“不错,活像一具僵尸!”猎风一拍大腿。
步沧浪眉心纠结,抿唇不语。
“如何?”南宫麒问道。能令步沧浪失措的人,和令猎风受伤的人,看起来一定非同小可。
“是拜月教!”
此言一出,厅中人人色变。
拜月教曾是武林中最残忍、最阴毒、最神秘的一个组织。无意中闯入那里,或是不小心得罪了他们的人,下场之惨烈令人不忍卒睹。
然而,近十年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很少到江湖上走动,令人几乎要将之遗忘。
但,年长一辈的人对他们的凶残与嗜杀却仍记忆犹新。
翩翩此行,实是凶多吉少啊。
“大公子,对不起,是我没用,我没有阻止他……”猎风自责不已。
“这不是你的错,劳动少教主亲临,看来,他们对翩翩是志在必得。”
他的眼光定定地落在黑铁牌上,脑中众念纷转,该如何去救她?她到底犯下什么错?拜月教的总坛又在何处?
这一切的一切,是半点头绪也无啊!
可是,翩翩留下铁牌,一定是有所指的吧?
她那么聪明,到底要告诉他什么?
“别担心,翩翩暂时还没有危险。”步沧浪安抚地说道。
“怎么讲?”南宫麒闻言,为之一振。步沧浪既然知晓拜月教,多多少少也应能猜出一点端倪吧。
步沧浪接过他手中的黑铁牌,拿在手中把玩片刻,嘲道:“你可别小看这一块铁牌,就是它,使得人人以为依靠它便可以称霸武林。”
南宫麒想起那一日在船舱中时,他们明明已处于劣势,可一旦催发了铁牌的力量,黑白双煞便溃不成军。
原来,它果然是一种神秘武器。
那么,他们一日找不到铁牌,翩翩便一日没有危险了?
南宫麒沉吟不语。
猎风激动地道:“既然是这样,我们还等什么?拿了铁牌杀到拜月教去,救回翩翩姑娘。”
“救?如何救?”南宫麒面色一沉。
“当然是直接冲进去要人。”
“你以为拜月教是什么地方,由你说进就进?”
“最多拼了性命。”
“你丢了性命,翩翩就能回来了?”
“那你说怎么办?”猎风梗着脖子道。这是他第一次顶撞他,他真难相信,大公子竟然会见死不救?
“怎么办?当然是等!”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凝的笑。
鱼饵在手,何愁鱼儿不上钩?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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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水桥畔的野菊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十几年如一日。
但桥那头的红颜却日渐枯竭,不复从前。
望着熟悉的,班驳破败的桥身,顾翩翩的眼皮忍不住一颤。
什么都没有改变呵!
当日,她从这里走出去,如今,却又从这里走回来。走过去,那里便是一座墓,死气沉沉,埋葬了姑姑一十六年的青春年华,而今,竟也想无情地将她吞噬吗?
“翩翩,现今圣月令对你来说已毫无意义,你为什么还执迷不悟?”顾临渊苍白的脸上隐隐带着些郁郁的青气,使他的面色愈加骇人。
顾翩翩不慌不忙地踏上泠水桥。
“翩翩——”
“少教主!”顾翩翩没有回头。这一次,她叫他少教主,一个充满隔阂的称呼,一道充满禁忌的桥,将他与她生生阻隔了开来。“你何必心急?只要有我和姑姑在的一天,总会让你知道圣月令的下落。”
到那时,便是麒哥哥带着它来向你纳命的一天。她在心中微微冷笑。
“你在威胁我?”顾临渊的嘴角抽了抽。
“我怎么敢?”
“你有什么不敢?盗令,私逃,这些都是叛教的大罪。这一切,我都可以不追究,只要你交出圣月令,你便还是神教里的小公主。甚至,我还可以求父亲还姑姑自由。”
姑姑?自由?
顾翩翩目光如灼,望着桥那头浸沐在野菊花香气中的铁皮小屋。
这是一句多么吸引人的字眼。如果是从前,她听到这句话也许会感激涕零。
但,现在她不这么想了。难道离开了铁皮屋,她和姑姑就得到了真正的自由了吗?她和姑姑就真的能脱离拜月教的掌控吗?
一日是圣教的人,终生便是圣教的鬼。难道,这不是拜月教的教义吗?
还有,十六年的青春,十六年的孤独,十六年漫长的岁月。难道,仅仅只是一句归还就可以将这一切全都抹杀吗?
她会记住的——
她会记住这一切的。
这——是他们欠她的!
她要向他们一一讨回来。
所以,她必须跟自己赌一把,赌她对南宫麒的信任。她相信,他会来救她的,虽然,这分信任中时时会冒出一点怀疑来。
他肯为她冒这么大的风险吗?会吗?
她暗叹一声,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因为,除此以外,她已无路可走。
“少教主,我还得提醒你一句,要是你让我和姑姑饿着了,说不定我真的会失去记忆哦。”她故作轻松地抖一抖肩膀,加快了脚步。
顾临渊浑身一震,白得透明的脸上青筋浮动,甚至连灰白的骨头也隐约可见。
她走了,走得义无反顾。
她宁可选择孤老一生,也不肯向他低头。
难道,他就那么惹她讨厌?
他蓄满怒火的手紧握成拳,“呼”的一声击向桥头的栏杆。
朽败的桥身猛烈地晃了几晃,仿佛随时要坍塌的样子。
好!顾翩翩!你既然选择了地狱,就永远也别想再回到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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