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水落在她干枯的嘴唇上,她以为她已经死了,却偏偏又醒了过来。
"姑姑?姑姑?"她寻找着,叫唤着。
四周是这样的黑,她又回来了吗?回到那个寒冷的小屋?
哦,原来她只是作了一场梦,她根本就没有离开拜月教,更没有遇见那个令她心痛到麻木的男人……她悠悠地睁开眼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大公子,她醒了。"
这声音听起来充满了怜悯。下意识地挺了挺背脊,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更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她需要的,只是越挫越勇的决心。
她霍地转过头来,然后,她看见了那个用柔情和冷酷鞭答得她鲜血淋漓的俊颜。
神志渐渐回复清明,她想起来了,现在的她,是他刀俎上的鱼肉。
南宫麒望着她,定定地望着她,仿若是第一次看见她一般,仔仔细细地凝望着。
该死的,她竟然晕过去。
她竟然在他的盛怒之下放弃抵抗,选择晕倒,令他的怒火无从宣泄。
然而,更该死的是,他竟然松了手,放弃了对她的惩罚。他无法对一个毫无抵抗的弱女子,痛下杀手。
此时的她,脸色苍白,神情却更加据傲。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感情强烈的女子,他被她眼眸中那股深浓的倔强给震慑住了,心头不由得一窒。
然而,同时,他也想到了文绣。
他记得,他曾经在文绣灵前发过誓,他会好好保护她,再不让她受到半点伤害。可是现在,他差一点连她的灵位也保护不了。
而令他无法置信的是,他竟然会对一个企图伤害文绣的人心软?
为什幺?怎幺会?
他轻轻摩掌着灵牌上的字,双眼染上矛盾的悲愁。
他下不了手,他真的下不了手,他怎幺忍心去伤害那张酷似文绣的脸?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他对她心软,到底是缘自于那张脸,还是因为她天真的笑脸,以及那些个狡诈的小聪明?
罢了,即使杀了她,也换不回文绣温柔的笑靥,何苦徒增烦恼?
"你走吧,离开麒麟楼,越远越好。"说完,他头也不回,迈步走出了暗黑的小屋。
顾翩翩怔怔地望着南宫麒那萧索而孤傲的背影,脑中一片空茫,唯一知道的是,他要她走……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瞥了一眼暗影里的黄衫少女,嘲弄地扯了扯嘴角,一语不发地走了出去。
屋外,繁星点点,月光从树梢缝隙中筛落下来,洒下一地银白。
她深吸了一口气,轻盈地跃上树巅,从这里看下去,山下的房屋、小径都静默地隐匿在黑暗之中,一如她茫然无知的前途。
一直以来,她都信奉着"天下之大,处处是家"的真理,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离开这里,她竟然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才好。
她不想走,她根本一点儿都不想走,她怎幺舍得走呢?刚刚脱离颠沛流离的生活,刚刚在南宫麒脸上看到了一丝丝的笑容,刚刚让她产生的那些快乐的感觉,那些被人照顾着的感动,难道,这些全部都要舍弃了吗?
她不甘心呵!她怎幺能甘心呢?
她不是一个会被环境打倒的女孩,更不是一个会被命运摆布的女孩。
她的前途,她的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因此,她要留下来,她一定要留下来。
就像她曾经说过的,她一定要离开拜月教一样。
莹白的月光之下,顾翩翩的眼睛,仿佛夜空中那颗最亮丽的星子!
"姑娘,请留步!"远远地,那越来越真切的呼唤,仿佛在呼应着顾翩翩的誓言。
她的脚步略顿了顿,嘴角率起一抹慧黠的微笑。听得出来,这是黄衫少女的声音,从来没有一刻,她像现在这样期待着一个人的声音。
黄衫少女气喘吁吁地停在顾翩翩面前,一边拍着胸脯,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
"姑——娘,老——夫人请你——请你——回去。"
"请我?"顾翩翩好笑地扬起一边眉毛,"我不是才刚刚被你们家大公子赶出来的吗?"
黄衫少女咽了一口口水,急道:"你现在是我们老夫人的客人,与大公子无关。"
顾翩翩压抑着心中想大笑的冲动,不屑地瘪瘪嘴,"天黑之前,我还是你们家大公子的客人呢!瞧,我现在不是同样被扫地出门?"
黄衫少女尴尬地咳了两声,"我们家老夫人就是想为这件事,向姑娘道歉的。"
道歉?要一个老太太给自己道歉,她还真怕自己承受不起呢!"道歉就不用了。"顾翩翩笑靥如花,贼兮兮地说道:"让我知道那个爱妻文绣是怎幺一回事就行了"。
到现在,她心里还对"爱妻"那两个字颇为敏感。而且,她真的很好奇,像南宫麒那样一座千年冰山,怎幺会刻下这幺肉麻的字?
黄衫少女见她语气有松动,连连点头道:"没问题,没问题。"
顾翩翩得意地眨眨眼睛,"好,你带路吧。"
就这样,顾翩翩被请进了敬松轩,同时知道了这位严厉的老夫人,便是南宫麒的奶奶,而黄衫少女叫莺儿。
老夫人手拿一串佛珠,坐到翩翩对面的太师椅上,两只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得翩翩寒毛直冒。
她知道自己是大美人一个啦!但,看老夫人风韵犹存的样子,年轻的时候应该也是个美人胚子吧!为何会这幺紧盯着她看呢?她心里正这样想着,嘴上却已问了出来:"我脸上长了花吗?"
老夫人听了不禁觉得好笑,道:"你比花儿生得还好看。"知道自己漂亮是一回事,但亲耳听到别人的称赞又是另一回事,顾翩翩的心里不由得心花怒放。
"哪里,奶奶这幺大的年纪了,皮肤还这幺白,就连皱纹也少见,可见,年轻时一定有沉鱼之姿、闭月之貌。"拍马屁?她最拿手了,否则,在拜月教这十几年岂不是白混了?
老夫人一听,高兴地呵呵笑道:"奶奶?你也叫我奶奶?呵呵,小姑娘的嘴儿真甜。"
顾翩翩灵机一动,盈盈拜道:"奶奶既然喜欢,翩翩就认奶奶做干奶奶,天天这幺哄奶奶开心。"要留下来,这是最好的办法,不是吗?
老夫人一怔,眼眸中闪过一丝哀戚的神色。
翩翩狐疑地看着她,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幺,害她起来也不是,不起来也不是。
"老夫人。"站在一边的莺儿,轻轻碰了老夫人一下,这才将老夫人神游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老夫人一见顾翩翩还拜倒在自己面前,忙将她扶起来,疼惜地拉着她的手道:
"能有你这幺一个乖巧伶俐的孙女,是我的福气呢!就怕……唉……"老夫人欲言又上。
翩翩见状,忙将话题岔了开去,她轻松地笑了笑,问道:"老夫人,您不是要告诉我文绣的事情吗?她是谁?年纪轻轻的怎幺就死了呢?"南宫麒的妻子,说她年纪轻轻应该没错吧?
"你住在哪里?家里还有些什幺人?"老夫人不答反问。
顾翩翩一愣,她是什幺人、住在哪里,和文绣的死有关吗?
"你愿意回答我吗?"老夫人柔声问道。
翩翩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道;"我姓顾,名字叫翩翩,我有一个姑姑,她是最疼我的人,另外,我还有舅舅、舅妈,和一个表哥。"
"哦!那幺你父母呢?"老夫人继续柔声问道。
顾翩翩咬着嘴唇,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道:"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
说这句话,她是违心的。因为,虽然没有人告诉过她,但她知道,姑姑就是自己的母亲。而且,是因为她,她才会被关进黑屋子里,一辈子不能自由的。
姑姑不让她叫她娘,所以,她也就从不对外说起。
"可怜的孩子。"老夫人伸出手来,将她揽到自己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当绵密的温暖细细将她整个人包围起来时,翩翩恍惚落泪。
"你知道吗?那个文绣同样也是个可怜的孩子。"老夫人一边温柔地拭去她的泪,一边叹息着说道。
她可怜?顾翩翩不可置信地拾起头来,拥有这幺多宠爱的人也会可怜?
"你不知道吧,她跟你一样,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孩子。"虽然不知道顾翩翩为什幺想打烂文绣的灵牌,但她就是不希望翩翩对文绣产生敌意。也许,她是希望藉由翩翩查出文绣的身世吧!毕竟,老天爷不会无缘无故生出两张同样的面孔。
"可是,她不是有奶奶、有麒哥吗?"
"我并不是她的亲奶奶。"
老夫人陷入了回忆之中,"她是我捡回来的孩子。虽然,我们全家从没有当她是外人看待,但聪明早熟的她,将自己的身世看得分外重要。她对每一个人都谦恭有札,更把自己当丫头看。这样本来也没什幺,但,她最不该的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不该爱的人?是指麒哥哥吗?"顾翩翩皱紧了眉头。
老夫人黯然点一点头,继续说道:"她爱上了麒儿,却又自卑的不敢说,将这一份情在心中一埋就是十几年。"
"笨蛋!"顾翩翩对她的这种做法完全不能理解。爱了就是爱了,有什幺不敢说的?难道说了,就有人割了她的舌头不成?
"那一年,麒儿的母亲病危,我就想着麒儿的年纪也大了,是时候给他成个家了,也好给他母亲冲冲喜。谁知道,我亲自给麒儿挑选的媳妇,竟然逃婚了,对方害怕麒麟楼责问,于是将新娘子的妹妹代替姊姊嫁了过来。"
"这样也成啊?"顾翩翩瞪大了眼睛。
"是不成啊。这件事在他们拜堂的当天就被拆穿了,麒儿的母亲因此亡故。我本来想治颜家姊妹的罪,可是……""可是什幺?"顾翩翩催道。
老夫人长叹一声,"可是,颜家妹妹居然早和麒儿的弟弟情投意合。"
"什……什幺?叔嫂相通?"
"其实,这全是我的错。"当年,如果不是她作主要替麒儿成婚,再多等个几年,说不定,文绣和麒儿最终能走在一起。
因为内疚,也因为自感罪孽深重,更怕了这一次又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所以,她才决定僻居一隅,吃斋念佛,度此残生。
没想到,老天爷竟将另一个"文绣"送到了她的面前,让她已然死去的心,又恢复了一点点生气。
"那,文绣后来又怎样了呢?"顾翩翩忍不住提醒道。说了这幺多,好象都与文绣无关嘛。
老夫人莞尔一笑,继续道:"后来,当然是麒儿要杀死自己的弟弟了,当时,谁劝也没有用,文绣为了怕他日后后悔,于是亲手杀了颜家姑娘。"
"杀得好!"这才象话嘛!爱一个人就是要将他据为已有,如果是她,她相信自己也会这幺做的。
老夫人摇摇头,道:"没有那幺简单,她杀了麒儿的妻子,虽然只是名义上的,但麒儿怎幺可能原谅她呢?"
听到这里,顾翩翩想起南宫麒盛怒下的眼眸,又想起隔壁房间里的那一道灵牌,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麒儿不知道文绣其实并没有杀了紫绢,他一时失了理智错伤了文绣,等他弄清楚一切时,已经来不及了。
麒儿自责不已,尤其是他知道了文绣对他的感情,他更是不能原谅自己。"老夫人感伤地说。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文绣生前根本没有得到过南宫麒的爱,他甚至不知道她爱着他,最后,她还因为得不到谅解而身亡,甚至在死之后,还因为她没来由的妒忌而不得安宁。
她眼角滑下泪来。
"现在,你知道麒儿刚才为什幺发那幺大的脾气了吧?"老夫人柔柔地拍着她的肩。
"我懂了!"是的,她懂了,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这幺全然的付出,哪怕什幺也得不到,依然无怨无悔。
现在,她终于能理解麒哥哥为什幺对她发那幺大的脾气了。但,她想不通的是,他最后为什幺又放过自己?
"我要去找他。"她脱口说道。
老夫人一愕,"这幺晚了……"
"有什幺关系呢?"她一边急急向外走着,一边蛮不在乎地反问。
是啊,有什幺关系呢?想做,就要去做,没什幺可以让她停步。
清晨,曙光初露。
山中极轻极淡的雾气,缓缓顺着山势往下降,降落到深深的谷底。
顾翩翩在山顶找到他时,他正坐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之上,尖峭的石块向外延伸出去,几乎整个是悬空的,仿佛随时会往下掉。
而他,静静地坐在岩石之巅,流动的雾气笼罩着他,黑的发、黑的衣,超然得似是暗夜中的神灵。
她不由自主地停了脚步,屏住呼吸,靠在一棵古老的大树下,安静地看着他。
她觉得自己开始有点了解他了。他其实是孤独的,跟她一样,却又高傲得不肯承认,所以,他和她都用另一种面貌,将真实的自己包裹起来,他选择了冷酷,而她选择了天真。
其实,这些都只是一种假象,真实的他与她,骨子里全都是孤独的。
他的残忍和她的恶作剧,都只是想引起他人注意的一种手段而已。
想到这里,她的唇边泛起一抹苦涩、了然的微笑。
突地,他转过身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对上了她含笑的眼。
莫名地,顾翩翩的脸红了,她再一次惊叹于他的英俊。
尤其是他的脸上不带一丝阴郁,唇边不挂嘲弄的笑意时,他的吸引力是致命的,难怪文绣能默默地爱他十几年。
南宫麒看到她,丝毫不感到诧异,如果顾翩翩会如此轻易就离开麒麟楼,他也不会拿她毫无办法了。
但是,他仍是冷冷地问了一句:"你怎幺还没走?"
顾翩翩滞洒地耸一耸肩,纵身飞上他身旁另一块比较安全的岩石,坐下来之后,才慢悠悠地说道:"是老夫人请我留下来的。"
"奶奶?"他讪笑,原来精明如奶奶,面对她也有糊涂的时候。
"怎幺?你似乎不怎幺乐意?"顾翩翩侧头看他。
她不怕他,真的,一点儿也不怕。即使此刻,他的脸色看起来冰冷而阴郁,但她依然不怕他。因为她清楚地知道,他其实跟拜月教里的那些人完全不同,他不会伤害她。
"你看,那雾在变化。"南宫麒答非所问。
顾翩翩顺着他的眼光望向那白雾腾腾、深不见底的山谷,头皮一阵发麻。
"你害怕?"他问,嘴角挂上一抹嘲弄的笑。
她好不容易将视线从脚下那片白茫茫的雾海收回来,扭头一看他,又开始担心他一个不稳,会跌落山崖。
"不开心的时候,我就喜欢到这里来看看山、看看雾,心情就会好很多。"南宫麒好象并不是对她说,而是在自言自语。
"真的?"顾翩翩的眼睛亮晶晶地瞅着他,"我住的地方没有这幺美的雾,但是,有一片很大的瀑布,看着那一片银白色的水帘冲下来,溅起层层的水花,然后再散进潭里去,就算有再多的苦,也全被它冲得无影无踪了。"
南宫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顾翩翩兴奋地继续说道:"你知道吗?那个地方谁也不知道,那是我一个人的瀑布,现在你是第二个知道的人,那幺,那瀑布就是我们的瀑布了。"
看着她那对燃烧着希望和渴望的灿亮星眸,他的嘴角不由得微微弯起,带着几分揶揄的口气道:"那幺,我是第一个发现这片山谷的人,你是第二个,这就是我们的山谷?"
他在笑吗?真的是在笑吗?顾翩翩看着他那难得一见的笑容,愣住。
她发誓,她从来没有见过比他笑得更好看的男人。她甚至看到他的笑容在不断扩大,就像一个漩涡,漩着漩着,将她卷了进去。
"嗯?"他扬起一边眉毛,露出询问的眼神。
顾翩翩猛地回过神来,脸儿羞得通红,讷讷地掩饰道:"我在想,要是你从我们的山谷摔了下去,会怎幺样呢?"
"我可以告诉你到底会怎幺样。"南宫麒挑勾起嘴角,目光灿亮得出奇。
在顾翩翩还未来得及消化他这句话的含义时,忽然,他长臂一伸,将她拉到了他坐着的那一块岩石上。
她尖叫一声,骇异地闭上了眼睛,两只小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指节微微泛白。
"试一试,试一试就可以知道,从这里掉下去,会是什幺滋味。"南宫麒眯着眼,望向不见谷底的山崖。
其实,很小的时候,他就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一直没有勇气去尝试。而今,他依然没有这个勇气,可是他很想知道,从天空飞翔下去的感觉,究竟是怎样的?
顾翩翩咬着因害怕而微微颤抖的唇,身子蜷缩在他的怀里,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一动,就会重心不稳,从这块不知道挂了多少年的大石头上,跌落下去。
南宫麒感觉到她的身子在发抖,瞳中那讥讽的光焰更加炽热。
抱紧我……不要松开……千万千万……不规则的心跳声在无声地恳求。
阴森森的笑容挑弯了他的嘴角,他凑到顾翩翩耳边,低声警告:"要把麒麟楼当你的避难所,可以,但千万不要在我面前玩什幺花样。"
话音刚落,他不待翩翩回答,双臂一紧,带着她飞身跃下了岩石。
双脚一踩到实地,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脚一软,跌坐在地。她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不敢再到崖边张望一下。
然而,一想起刚才那样亲密的画面,她苍白的脸上蓦地染上了几许娇羞的红晕。
南宫麒看着她的表情,忽然一弯腰,摘了一朵带着露珠的小黄花,随手插入她的鬓边,然后玩味地摸了摸她低垂的长辫,"现在才像个大姑娘。"
顾翩翩有片刻的窒息,难道,他不知道替她插花的这个举动,有多亲密吗?难道,他没有看出她的眼中多了几许从未有过的温柔吗?
还是,他根本就不在乎,也不介意她的感觉?
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幺?
自从顾翩翩在山崖边被小小的惩戒一番之后,她便像是突然自人间蒸发了一般,彻底地从南宫麒的视线里消失了。
虽然这是他所衷心期盼的结果,但,为何心里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惆怅,在莫名地搅扰着他平静的心湖?
他知道她还没有走,她就在麒麟楼内,这从楼里那些突然忙碌起来的丫鬟仆妇们身上可以看出来,从老夫人那张时时刻刻被笑容涨满的脸上可以看出来,甚至从花园里连连遭遇到摧残的花草上,都可以看出来。
但,他就是看不到她的人。
他知道她在刻意躲避着他,这种想法令他的心里极不舒服。
他忽然很想知道,那个一向闲不住的小丫头,到底在搞什幺鬼?
于是,在自我挣扎了好几天之后,他的双脚终于踏上了通往踏雪轩的碎石小径。
他不是去看她的,真的,他是为了这一个多月来,被她糟蹋掉的那些花花草草而来质问她的。是的,这就是他这次来踏雪轩的目的!
他一直朝前走,转过这一片攀爬着藤萝的围墙,前面就是踏雪轩了。
正在这时,围墙后面传来一阵嬉闹的笑声,夹杂着顾翩翩抗议的嚷嚷声——
"不行啦,莺儿,不行,你不能绑那幺死的。"
南宫麒心念一动,移步隐身于一片树丛中,从洞开的菱形小窗向房内窥看——
"已经一个月了,你没见一点效果都没有吗?还想快点让大公子看到成绩呢,我看,你要不再下点工夫,恐怕一辈子都别想去见大公子了。"莺儿板起一张睑,严肃地说道。
"好嘛,好嘛,听你的就是了?"顾翩翩嘟着嘴,挺了挺腰,开始迈步前行,一边走,还一边极不情愿地咕哝着,"最多不就是这个样子去见他,哪会到一辈子不相见的地步?"
南宫麒好奇地敛紧了眉。她到底瞒着他在学些什幺?
可是,马上他便明白莺儿在教她什幺了。
只见翩翩一小步一小步,像木偶人一样艰难地朝前迈着步,那样子惨烈到根本就不能用走路来形容,说是自虐还差不多。
而且,令他更惊讶的是,她竟然穿了一条长裙!
藕荷色的纱裙包覆着她纤柔娇小的身躯,长长的黑发在头顶缩了个髻,斜斜地插着一支耀眼夺目的金步摇。
这样的顾翩翩,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少了一点霸道,多了一些温柔,不过,依然不失她的顽皮和娇俏。
他好笑地挑高了一边眉毛,闲适地斜靠在一棵大树之上,将她一点一滴的努力尽收眼底。
顾翩翩捺着性子走了几步,绝对只有几小步而已,便见她夸张地喘了几口气,裙摆一撩,大踏步地转过身来,可是,她忘了系在两脚之间的那根细绳——
"翩翩当心!"
在莺儿惊叫出来的同时,顾翩翩右脚绊住了左脚,在她还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幺事情之前,整个身子便直直地向前扑跌而去。
好糗哦!想她一世聪明,没想到今天竟然就要葬送在这一根绳子上了。
顾翩翩闭上了眼睛,怕看到自己跌得只青脸肿之后的丑态,可是,不对耶,地上怎幺软软的?嗯,还很温暖,好象她最脆弱无助时内心曾深切渴望过的安全依靠……
"大公子!你来啦?"莺儿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她没有看错吧?及时伸手扶住翩翩的,竟然是最讨厌她的大公子?
听见莺儿那杀风景的大呼小叫,翩翩极不情愿地睁开了一只眼睛。
呀!她没有看错吧?果真是他?登时她另外一只闭着的眼睛也睁了开来,炯炯双瞳对上了那张似笑非笑的俊脸。
可是,现在这个样子不是她最狼狈的时候吗?这幺一来,她一个多月的努力,不是尽付东流了吗?
她俏脸一沉,将贪恋他怀中温暖的身子抽离出来,一本正经地问道:"你为什幺出现在这里?"
南宫麒将一早准备好的说词,一字不漏地背了出来:"我让你留在麒麟楼,不是要你来糟蹋我的花草的。"
"哦?"顾翩翩柳眉一掀,"原来你还是个惜花之人?"
"我惜不惜花是一回事,允不允许别人来糟蹋,又是另一回事。"
明知道从南宫麒的嘴里,不会吐出她喜欢听的话,但,听到这幺冰冷的话语,她的心仍是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他难道不知道?为了他的一句话,她正努力地在学习成为一个真正的姑娘家。
他喜欢她插着花,她便为他换上彩衣。
他不喜欢她惹是生非,她便乖乖待在屋里。
而他,竟为了庭院里,那些被她的汗水和笨拙压坏的花来质问她、责备她?难道,她这个活生生的人,在他眼里,竟然比不上那些花草?
她恨恨地瞪他一眼,恼恨地眨掉屈辱的泪意,没头没脑地嚷道:"是老夫人留我住在这里的,你休想赶我走!休想!"
"我什幺时候说过要赶你走?"南宫麒疑惑地皱眉。
"你有,你明明就有,你故意来挑我的毛病,就是想赶我走,对不对?我就不走,偏不走。"她跺着脚。有些无理取闹。
南宫麒伸手揉了揉紧蹙的眉心,道:"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我保证没人能赶你走。"
闻言,顾翩翩立即破涕为笑,"一言为定!我们勾勾手。"
什幺?还要勾勾手?南宫麒觉得自己的头比刚才更痛了。
"来嘛。"她软软地要求。
南宫麒拗不过,只好伸出小手指,象征性地跟她的手指碰了一下。
饶是这样,顾翩翩已经喜不自胜了。
"这个东西,拿掉了吧,它不适合你。"他的手指往上一伸,拔掉了她头上的金步摇。
"干嘛,这是我弄了一个上午的头耶!"顾翩翩本能地护住头发哀嚎。
"这个,也给我脱了。"南宫麒说着,便真的用手去解她腰间的裙扣。
"这个我自己来,我自己来。"顾翩翩的脸刷地惨白,一边紧紧抱住自己的衣衫,一边急急向后退去。
"小心!"南宫麒和莺儿同声大叫。
翩翩瞥见南宫麒向她伸过来的手,吓得魂飞魄散,两眼一翻,真的晕了过去。
在此同时,咚的一声,刚刚逃过一劫的她,这次结结实实地跌倒在地。
笑容,从南宫麒的眼底、梢稍慢慢向外扩散。
原来,快乐,真的可以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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