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近酉时,一轮新月从黑得发亮的屋脊上探出头来,清爽爽地铺了一地。
屋脊上的少女背光而坐,淡绿的衫子被月色洗得泛白了,孤单的身影投在对面的高墙上,薄薄一页,剪纸一样。
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静静的夜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隔着几重门,几道墙,还未听得清晰,便已消散于风声。
“今晚的月色真好。”她忽然幽幽地说,半晌,又加重语气,“比那一晚的还要好,对吗?”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她的目光从脚下一半昏沉、一半明亮的巷道上收回来,仰头望着天。仿佛是在问天,又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他们都在找你。”阴影中的男人终于开了口,却并非回答她的问题。
秋红叶轻诮地扯了扯嘴角,望着月亮的姿势丝毫未变,“你不觉得今晚的月色其实很适合做良宵吗?”
“现在,他们,所有的人都在找你。”男人的口气有些沉哑、有些无奈。
“那么你呢?你来又是为了什么?”红叶偏首,由上而下地斜睇着他。
四周又是一片静默。
她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曲起膝盖,将身子蜷起来,对面墙上的影子凝固着,缩成一围。
暗影里一声沉沉的叹息,“你难道不知道你这样做,有多危险?”
“嘿,”红叶冷笑,“我危不危险又与你何干?”
“我——”黑影轻叹。
“我知道,因为你是一个‘烂好人’嘛。”红叶慢吞吞地说。
“就算是吧。总之,我不希望看到你有事。”宋离缓缓跨前一步,从那一半昏沉的巷道里跨进那一半明亮中。
“你不希望?你倒是说说,你的希望究竟是什么?”红叶收紧瞳眸,语声变得尖锐,“你是希望我走?还是希望我留?或者说,你其实是很希望做万剑山庄庄主的乘龙快婿的吧?”
她的眼睛明如夜星,反射着月华微霜,如拢着一层薄薄的冰。
宋离胸腔一紧,不知怎么,竟觉堵得慌。
他不由得沉默下来,仍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你不打算走了吗?”红叶挑眉。
“你不走我也不走。”他摇头。在口舌上,他从来争不过她,所以,他只去做,做自己该做、想做之事。
一阵静默。
红叶怔怔地看着他昂然的身影,看着看着,感觉心底深处那些柔软的角落被轻轻触动了。她轻叹一声,道:“你还记不记得这个地方?”
宋离有些疑惑,却仍是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吗?那一晚,我就是坐在这里吃馄饨。”红叶用手指指一指墙边的角落,颊边染上一抹微红。
“记得。”
时光过得好快,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现在已成了回忆。
“那天,你告诉我,只要是五绝门要杀的人,你便会保护。可现在,你想要保护一个五绝门的人了吗?”红叶语声一转,那一双蕴满自信的眸子充满了苦恼与疑问。
宋离仰首,与她四目交投。下一瞬,却又别开,“你——不同。”她不是别人,她是他的——朋友。
或者还是,好——朋友?
“但是,若是像刚才那样呢?你又能如何?”红叶定定望住他,脸上的表情似玩笑又似认真。
“只要——你做的不是错事。你的安全,就是我的责任。”这句话,他说得艰难,一字一句,思虑周全。
他不是轻易许诺之人,许下了承诺,就一定要做到。
然而,他的迟疑听在她耳里却分外刺耳、惊心。
难道,就连这个,他也要想了又想?
但若要他保护的是万湘湘的安全,他可还会如此游疑不决?
红叶抿紧唇,赌气坐着,不说话。
气氛变得凝重,宋离一时也不再开口。
不曾想,他的沉默反倒令红叶激动起来,她倏然冷笑道:“你心里一直认为是我错,是你对。可今日你们是这些所谓的正义人士在这里追杀我,你又认为谁是谁非?”
五绝门在这里杀人就是错,难道万剑山庄做同样的事情便是对?
宋离蓦地一怔,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时难以接受她方才所说的话语。心头模糊成一片,满眼明亮在瞬间暗了。
原本,所谓的是是非非、对对错错,在他看来,简单明了得就像是韭菜拌豆腐般,清清白白。却在这一刻,混乱成满地的红豆黑豆,明明看得清,却难以分辨开了。
红叶挑眉,继续追问:“若是他们杀我之时,我又杀了他们,那么,我到底是错了,还是对了?”
若他认为她做了错事,他便不会再理会她的生死吗?
好一番冠冕堂皇的借口!
红叶冷哼。
宋离蹙眉,敛容。
清澈明亮的月光落在他身上,却仿佛都带着刺。
二十多年认定的真理,没想到,竟这样轻易被颠覆了。
原来,好人并不全好,坏人也并不全坏,这世上多的是好坏不分的人。就像大师兄,就像红叶。好人也会做错事,坏人也不见得有多凶恶。
那么,他自己究竟是好还是坏?
他所坚持的,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对还是错?
红叶淡淡地吁了一口气,像是有点无奈,又似有点感慨。她伸长腿,从屋顶上滑下来,像冲破阻碍的风,轻飘飘地落在他面前。
“离哥哥,咱俩一起走吧。”她目光精湛,声音笃定,又是一句震得他傻懵懵。
“去哪?”他直觉反问。
“哪里都成。”红叶笑微微,“你不做你的大侠,我不做我的小姐。天大地大,去哪里不成?”
江湖上的是是非非太复杂,又岂是他一人一己之力可以激浊扬清的?还是别管了吧。
都放下吧。
为了他,她可以什么都不要,什么名分,什么地位,统统都不要了。从此以后,他和她,便可以海阔天空了吧?
宋离注视着红叶,她清亮的眼睫底藏着他想用一生去解读的心事;她俏丽的笑容里蕴着他想用一生去追寻的光芒。
他,几乎就要心动了。
然而——
他倏地后退,避开她轻轻刮过他发鬓的指尖,避开一丈的距离。
“不。”红叶闭上眼睛,心里又苦又怒。他拒绝了,他到底还是拒绝了她。她要的是他的全部,而他,只肯给她一隅。
一丈之外,是他跟她的距离,也是他必守的原则。
他的原则,太多太多,几乎有一大部分,是她不能理解,无法接受的。
所以,她和他,注定了,偶然相遇,必然分离。
她忽然一阵虚弱。胸口所受的那一掌,不轻,初时被她强自镇住了,而今,所有的支撑土崩瓦解,便痛得好似要撕裂,让她分不清是心外的伤,还是心内的痛。
然而,有何区别?
她所有的计划,一败涂地。经不起推敲,受不起考验。她一时只觉昏天暗地,这一生从来没有过的伤心失意一起灌人她的心底。
“我想问你一句话。”她张眸,突然道。
宋离垂眸,无声地看着她。
“你很怕吗?”她嘲弄地笑。忆起那些他们共同经历过的甜美时光,那些亲密的拥抱,青涩的吻,还有那些小小的误会,甜蜜的心跳。
那么多的经历,那么多的心力,到头来,依然还是枉然。
宋离蹙眉,注意到她眼中—闪而逝的哀伤。他记得她许多模样,神气的、得意的、狡黠的、吃惊的、恼怒的、撒娇的、害羞的……独独不曾见她如此笑过。
她大概不知道,她这样的笑容比哭还让人难过?
“你说。”他压抑住想揽她入怀,温柔呵护的冲动,困难地将话吐出。
“若你护不了我的安全,又当如何?”
宋离怔了怔,看着她凄然的笑容,阴郁的表情,不知怎地,竟像是被吓住似的,开不了口。
红叶的嘴角动了动,仿佛是有了一丝笑意,却又仿佛悲戚。
半晌,她忽然扑过来,双臂搂住他的头颈。
宋离但觉樱唇柔软,幽香扑鼻,还未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唇上又是一痛,红叶已翻身上了屋顶。
他抚唇,唇上有细细的齿痕。他胸中一紧,一纵身,也跃上屋檐。
红叶回头,月光下,但见她衣袂翩然,神情优柔,好似凌空飞仙。
是不是就这样分手了?他心中一痛,只觉冰炭摧折。
“在这里,那妖女在这里。”四面呼啦啦的声响,一下子涌入他的耳底。
红叶牵唇,淡笑,一转身,越过重重屋檐,没入沉沉夜色里。
“——”他张唇想喊,却又蓦地顿住,唇上的血丝沁入嘴中,又腥又甜。
“宋少侠,刚才那妖女是不是在这里?”闹哄哄的人声人影,迅速淹没了他的知觉。
他痴立半晌,然后,怔怔然回身,怔怔然跃下屋檐,又怔怔然走出人群,忽然间有些莫名地笑了。
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
三个月,三个月的时间来得及做些什么?
三个月,三个月的时间又可以带给人怎样的改变?
那晚离开义县之后,宋离只身闯荡江湖。凭着右臂的天生神力和一柄精铁打造的钢刀,诛杀盘踞在黄河口岸的一窝悍匪,令过往船只畅通无阻。一个月后又由北往南,活捉屡次犯案的釆花淫贼李修容。
一时之间,群豪震动。
所有的武林人士都开始关注这个沉默寡言的英雄少年。再加上,他所作所为的初衷是为了赢得佳人青睐,于是,多事之人绘影绘形,将他的行为附加一点香艳的色彩,于茶余饭后,在酒肆茶坊间大肆渲染,为他更添一抹神秘、一份感性。
另一方面,他飘忽的行止、冷峻的言行,却又吸引了无数佳丽侠女为之仰慕倾心。
短短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宋离已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
他走到哪,呼啦啦一批武林人士就跟到哪。这其中,有看热闹者,有想从他身上查出秋红叶的下落者,也有追在他身后大献殷勤者。
真是不堪其扰,不胜其烦哪!
然而,他还差一件轰动武林的侠义之事没做。
离最后期限越近,众人对他的好奇越炽,大家议论纷纷,揣测他最后该做的到底是哪一件事。
替震远镖局寻回失物?还是帮少林寺捉回叛徒……
就在这个时候,江湖中却突然发生了一件离奇至极,也诡异至极的事情,其轰动的效果绝不亚于宋离的崛起。
那便是钟秀谷的六姑娘被人绑架啦!
是“东陵一剑,南有解忧,西门锦衣,北花钟秀”这句歌谣里的钟秀谷耶!
宋离若是要再做一件轰轰烈烈的事情,怕是非营救花六姑娘莫属了。
更有可靠消息说:宋离不日便会到达杭州。
这与那群绑匪所说的目的地不谋而合。
于是,细雨蒙蒙的西子湖,游人不见减少,反而赛船似的,挤了个水泄不通。
已是快交二更,湖面上百余只画舫早已掌起灯来,各色灯笼将湖面染得五颜六色,流光溢彩。
歌女们轻歌宛转,琴音袅绕,悠悠地在重重雨帘中荡开来。
如此良辰美景,却总免不了不尽如人意之处。譬如,此时的宋离,就不得不面对五绝门的挑战。
在离众人聚集之处约五十来米的湖面上,泊着一条乌篷船。
宋离坐在舱中,剑眉微蹙,手中扣着一支木制的发钗,默默发呆。任由船身随着波浪轻晃,木钗上的铃铛便在他手中“叮冬”、“叮冬”地响。
这是一份来不及送出去的礼物,然后,便永不可能送出了。
三个月的时间,毕竟是太短太短。他走遍大江南北,连无名尸体都不曾放过,却依然打听不到大师兄的任何消息。
大师兄,就像是一缕轻烟,在人间蒸发了。
他开始不得不相信师父的判断,大师兄的确是刻意逃婚了。
不然,江湖上这阵子沸沸扬扬的议论,怎么还引不出真命天子?
他这一辈子,惟一的一次心机,就这样不了了之。
不得不认命的,对不对?何况,他连这条命都是师父的呢。
宋离打定主意,是要认认真真地回去迎娶湘湘了。
然而,一夜之间,流言四起。
钟秀谷的六姑娘竟然被人绑架了。这样轰动武林的大事,他逃不了责任,非得去查、去救。更何况,私心里,他还藏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希望能由这次绑架事件中追查出大师兄的下落。
毕竟,敢惹钟秀谷的人不多。
于是,他兴冲冲地赶到杭州。
却不料,他人前脚才进客栈,五绝门的邀请函便已到了掌柜手中。
邀请函上说得明白,要想救花六儿,就必须到西湖来等。
至于等到什么时候,等什么人,却没有一一说明。
所以,他现在,只能这样枯坐着等。
然而,五绝门明明是一个杀手组织,却为何突然绑一个人回来?
难道,是红叶?她特地要做一件轰动武林的事情,要引他来?
会吗?
是这样吗?
他面色从容,心里却忽忽而乱。
若绑人的真是红叶,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宋离手心出汗,一用力,木钗“啪”的一声折断了。
断成两截的发钗一边一半落在船板上,永不可能还原了。
他瞪着钗子,想及红叶的表情,脑中就似重现了当日她握着发钗时,那亮晶晶的眼神、红融融的脸颊,以及那幸福的笑容。
不知怎地,他心中又一乱,耳边却听得一声娇柔的嗓音,低低唤道:“宋公子。”
他抬头,却见一座粉色画舫顺水划到乌篷船前。
那画舫和聚集了满湖满眼的画舫毫无二致,舫内灯火明亮,彩窗之中映着七八个人影,似乎全是女子。
“宋公子,请上来吧。”先前唤他的女子又道。
宋离看一眼远处毫无所觉的人们,叹息一声,站了起来。走两步,忽又折转回身,拾起落在地上的发钗,拢入袖中。
船上的女子见了他的动作,都掩袖吃吃地笑起来。
他也不以为意,只是慢吞吞地走上船板,慢吞吞地跟在那女子身后,进了船舱。
“喏,这是我家小姐。”那女子笔直将他带到一个人面前。
他低头走着,心口却觉跳得慌,若这人果真是红叶,以她的脾气,他该如何面对她。他想起她临去前那一瞥,仿佛是有千般爱万重恨似的,恨,对了,她应该是恨他的,是不是?
“你就是宋离?”坐在他对面的那人兴味十足地道。
他蓦地抬头,见那女子,一身嫩黄的衣衫,年纪看起来比红叶还要小,神情也是天真淘气的。只不过,红叶的天真中带着狡黠、神气,她的天真则完完全全是一种涉世不深的单纯。
不是红叶!
宋离心中有些轻松又有些失望。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一次,他肯乖乖赴约,不是为了花六姑娘,而是为了见红叶了。
“咦?我长得好奇怪吗?为什么你尽盯着我瞧?”那少女嘻嘻笑道。
宋离面上一红,抱拳道:“在下听闻姑娘捉了钟秀谷的花六儿,不知她和姑娘有何过节?”
“她跟我?”少女瞪大眼,指指自己的鼻子,尔后又笑呵呵地道:“没有,我跟她没有过节。”
“那,姑娘为什么要捉住她?”宋离皱眉。
“这个——”少女仿佛很为难地想了想,才说:“为了帮朋友嘛。”
“帮朋友?哪个朋友?”宋离更奇怪了。
“秋红叶,你也认识的。”那少女满不在乎地说。
果然。宋离心里“咯噔”一跳,又是欣喜又是苦恼。
“她现在在哪?”
“就在——”少女还未说完,船舱里猛响起一阵咳声。
少女吐了吐舌头,闭口不说了。
“那么,姑娘可以告诉我花六儿现在在哪里吧?”宋离扫一眼旁边那些随时准备伤风咳嗽的女子们一眼,沉声说道。
“也不行。”少女摇头,一本正经。
宋离哭笑不得,上前一步,恶狠狠地威吓道:“那么,我就先抓了你来交换她。”
那少女果然吓了一跳,一边退—边道:“你别抓我,你抓了我会不得好死的。”
哪有人这样威胁人的?宋离想笑,却又忍住,作势伸了手来抓她。
少女吓得哇哇大叫,“我不玩了不玩了。”
早知道这么危险,她才不来呢。
她猛拉开身后的一道暗门,一样黑糊糊的东西从门里飞了出来,直击宋离。
少女却一闪身,进了暗门。
眼看着门就要关上了,宋离心急,狠狠一掌,想拍开那物件。触手才觉不对,可是,已经迟了。
这边的喧闹早已吸引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大家眼见得宋离一掌拍去,黑布袋片片碎裂,从中落下一个人来。
舱中女子大惊失色,纷纷嚷道:“宋离打死花六儿了,宋离打死花六儿了。
一时之间,整个西湖水面上都弥漫着这一句话——
宋离打死花六儿了?
众人挤上前来,想要查看时,那画舫却顺着流水,眨眼去得远。
宋离怔怔地,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确信,自己适才的掌力并不足以打死一个人。可那人,分明躺在船板上,一动不动了。
他心中一凛,直直扑过去。
那人却霍地一跃而起,抖抖衣襟,灯烛摇晃下看得分明,那人
竟是红叶。
红叶!
她是红叶!
宋离万料不到会与她这样见面,一时之间心情激动,难以自抑,“你……你……”
红叶微微笑着,笑得愉悦,是那种计谋得逞的愉悦,“离哥哥,好久不见啦。”
他揪紧的心倏地松了,感觉从来没有过的轻快。然而,转瞬,他又忆起她的所作所为,不由得沉下脸来,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掳了花六儿,引他来这里,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诈死诬陷他,她心里究竟打着什么主意?
“离哥哥,你难道还不累吗?”红叶幽幽轻叹。
“累?”宋离一愕。
红叶款步移致桌边,慢条斯理地倒了两杯酒,道:“你刚才也看见了,所有的人都认为你打死了花六儿,对不对?”
她淡淡地笑,他心里却泛着淡淡的苦。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傻哥哥,”红叶走过来,送一杯酒在他手中,“我要你知道,你并不是圣人,你不能拯救你所有的亲人、朋友,因为,你也有做错事的时候。”
她柔声说着,轻轻拨开他低垂下来遮住眼睛的一绺黑发。
“原来如此。”宋离收敛了笑,低头看着她手中的酒,没有动。
三件事,他做了两件,却犯下一个大错,她的目的,只不过是不让他娶湘湘而已。
她的心愿其实很小,为此付出的心力却太多。
宋离的眉心皱成一条水平线。他心里想:他已执意要娶湘湘为妻,照顾她一辈子,便不能给红叶太多的留恋。此刻,对她有情其实才是对她最大的无情。
他不要她再为他做任何事,他不可以再负累她更多。
他一咬牙,冷冷扬眉,“你以为你这么做就阻止得了我吗?还有的是时间,我不会放弃。”说完,他脚步不停,径自向夕陡去。
“你确定,你的心意,不会再有改变了吗?”
“君子一诺千金,你以为我是什么?”宋离语气坚决。
红叶幽然叹道:“你不是答应过我,无论我对你怎样,你都不会生气的吗?”
他一怔,疾走的脚步顿了顿,语气有些僵硬,“我没有生气。”
“你是没有生气,可已经打定主意不再理我了是吗?”红叶执著酒杯,手指沿着杯沿划圈。
宋离心下歉疚。走,走不了;留,留不得。他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也不用为难,你跟我干了这一杯,以后,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拦你。”红叶举杯,神情淡淡的。
周围忽然寂静如死,听不到一丝声音。
宋离喉头一动,想说什么,挣扎半晌,却还是一仰头,饮尽杯中酒。
两只酒杯同时搁了下来,“你现在,可以走了。”红叶侧身,让出路来。她的脸色在烛影里一片苍白,连声音都是哑哑的。
他心中陡感不安,看着她的目光渐渐敛紧。
“你怎么还不走?”红叶晃了两晃,勉强站住了。
宋离隐隐觉得她面色不对,心中惊疑不定,不由得跨前一步,恰恰接住了红叶软倒的身躯。
他抱着她,见她面色苍白,身体冰冷,连笑容也是虚弱的。这一惊,非同小可。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叫道。
“我死了,你便做完最后一件事情。包括你打死六儿的误会,也可以澄清了。”红叶笑着,眉梢眼角,如一朵盛开的玫瑰,“从此以后,遂了你的心愿,我在哪里,也都是快活。”
“不,不。你不可以死,我要带你去找大夫。”宋离心中被巨大的恐惧笼罩着,语无伦次。
“你不是不想见到我了吗?我死不死,不都一样?”
“你不要再说了,我们找大大去,去找大夫……”宋离用颤抖的手擦去她嘴角的血丝,擦了,血又涌出来,再擦,还有,仿佛怎么擦也擦不完的样子。
“还有一句话,我要问你。”红叶反手,将冰凉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背上。
“你说,你说,你要什么我都依你。”
红叶的眼睛亮了,可只一瞬,她又神色黯然,忧郁地抿紧唇,“如果没有湘湘的那场婚礼,你会在立秋那日去向我娘求亲吗?”
“我——”宋离迟疑了一下,他从来没有说过谎,当时,他确实是下定决心要与她划清界限了,否则不会那么轻易允诺娶湘湘为妻。然而,那时不代表现在,他、他、他其实是想去的,好想去。
他的头点下去,好坚决,好认真。
红叶看在眼里,仿佛是松了一口气,手指轻刮着他攒紧的眉,淡淡地笑了,“傻瓜,你不该认识我,真的,不该……”说着,笑容突敛,盛开的玫瑰在顷刻之间枯萎了。
“靠岸!快靠岸。”宋离大声吼,肝胆欲裂。
那八个女子却动也不动。
他急了,推开众人,自己要去掌舵。
其中一名女子失声哭道:“没有用的,小姐是一心寻死。”
一心寻死?
红叶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不是一向最聪明的吗?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傻事?
啊,是了,她是存心的,存心要给他好看。
若他护不了她的周全,又当如何?当如何?
这刹那间,宋离但觉顶门“嗡嗡”作响,眼前金花乱飞,似乎自己的灵魂也脱离了躯壳,没有了思想,没有了感觉,甚至连哭,都哭不出来!
“红叶,红叶……”宋离的双膝重重地跪在船板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