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得还是那样早。
似乎前一刻黄昏才刚刚降临,下一秒,暮色已笼罩了整个草原。星星点点的篝火次第亮了起来,与夜空中一闪一闪的寒星相互辉映,为漆黑冰冷的草原之夜点缀上一点光和热。
“彤云”已经不耐烦很久了,等我看着那一道迅捷灵敏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没入月氏国使臣的帐篷里,我才咬一咬牙,豁出去驾着“彤云”奔了出去。
绕着使臣大帐跑两圈,引开守卫的视线,掩护伏琅的行动。
这是我今晚骑马出营的目的。
然而,许是憋闷得久了,“彤云”一撒开蹄子,便高兴得“咴咴”直叫,奋蹄如飞,踏得积雪的地面上冰屑四溅。
我脸色一白,心头暗叫不好,有点后悔骑了“彤云”。
这匹马原是单于送给蕖丹的生日礼物,前几天,为了鼓励我学骑马的积极性,他转送给了我,却一直没机会骑。
今晚行事之前,伏琅领着我去马厩挑马,我一眼就看到了它,红艳艳的,好像一团火,那样神气活现地站在我的面前。
想也不想地,我握住了它的缰绳。
然而到这一刻我才惊恐地发现,我根本还驾驭不了它。
“伏琅!”我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然而,残存的理智让呼救的声音湮没于唇边。不,不能喊,这个时候,我不能喊他回头!不能!
狂奔的马蹄在冰上打了个滑,“彤云”扬蹄,发出愤怒的嘶鸣。
“什么人?”
马嘶声成功地惊动了前方大帐外的守卫,雪亮的钢刀擦出“铿铿”的脆响,冷光如电,刺痛双目。
但这并不是我要的结果!
我还来不及回答,“彤云”忽然被雪光激得野性大发,竟然冲着使臣的帐篷狂奔而去。
我大惊失色,双手死死挽住缰绳。我只是想扰乱守卫的视线,而不是冲撞使臣。
这罪名,我可背不起。
然而,我的力气又怎么能拉得住狂奔的骏马?反而使得它怒气勃发,蹿高跳低地扭动着躯体,试图将我颠下马背。
风呼啸着割面而来,剧烈的颠簸使我难受得好似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全身的力气在瞬间被抽空了,冷汗湿透了我的裘衣。
我觉得自己就快要坚持不住了。
然而,更令人绝望的是,大帐之前的月氏武士已将弓箭扣在弦上,一个个如临大敌。
“停下!停下!再不停我们要发箭了!”月氏武士的声音忽高忽低,忽远忽近。
我张了张嘴,想要呼救,然而,冷风灌满我的胸腔,我感觉手指慢慢从缰绳上滑开,一寸一寸,却无力阻止。
老天爷!
我心头一阵绝望。莫非,你让我迢迢千里穿越时空来到此地,当真只为了令我命丧于此?
“嗖!”一阵弓弦急响之声。
月氏武士早已按捺不住。
我心底一凉,手上已经抓不住,身子急速从马侧歪跌下来。
“抓紧!”忽然一声大喝,那声音原本还在前方,下一瞬却已到了我的耳边,“不要慌!”低沉断然的喝声令我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我的手又紧紧握住了已经松脱的缰绳。
暗夜里无数支羽箭破空而来,“小心!”我的声音还哽在喉咙里,那人撑掌一跃,已灵巧地翻上马背,一只手紧紧挽住缰绳,另一只手倏地扬起身后的斗篷,将我整个人牢牢罩在斗篷之下。
“扑扑扑……”箭簇打在斗篷上,发出窒闷的声响。
“彤云”不甘地扬蹄嘶鸣。蓦地,我感觉身子猛地向下一沉。“彤云”哀鸣着轰然倒地。
中箭了,“彤云”被箭矢射中!
我的身子被人拖拽着急速后退,翩然落地。
我不顾一切地掀开罩在头顶上的黑色斗篷,眼前的景象令我骇然一怔,血,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那么浓的血,酽稠的红色,如打翻了整坛番茄酱,泼洒在泛着冷光的雪地之上,扭曲蔓延……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前一刻,它不是还那样神气活现地站在我的面前吗?刚刚才摆脱了束缚,开开心心地撒着欢,可这一刻,却就那样了无生气地躺在那里,全身被箭矢插得像刺猬一样。
这是第一次,死亡那么近那么近地以决绝的姿态站在我的眼前。
不再是小孩子的过家家,也不是电视小说里面那些虚无飘渺的幻影,它就在我的身边,随时随地,一个不小心,或者一个错误的决定,它就会毫不留情地降临,夺去的也许是我,也许是他人的性命。
我的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使臣营地?”
片刻的僵峙之后,月氏武士持刀喝立,声音虽然响亮,却并没有什么威慑之力,想是已被伏琅的身手吓住了胆子。
然而,他们却不肯就此退去。
愈来愈多的人从帐篷四周聚集过来,甚至,远远的,单于金帐那边似乎也听到了骚动,有马蹄声疾驰而来。
我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伏琅的性格我再清楚不过,他不会屑于向任何人解释什么。
这个时候,只能靠我,只有靠我自己!
我振了振精神,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至于颤抖得太厉害。
“曦央不懂规矩,冲撞了使臣,还请使臣大人见谅。”
是不是应该这样说?我并不清楚,曦央是未来王妃的身份,需要这样低声下气吗?
但此刻,我想我也只能如此,到底是匈奴有求于人,更何况,我们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如果低头能让我们少一些不必要的麻烦,那就低头好了。
头颅总要长在脖子上才能高傲地抬起来。
那是一定的。
“贺赖曦央?!”
我不知道,原来这个名字在草原上那么有名!
当那个身着异族服饰的男子排众而出,惊讶又激动地站在我面前时我才慢半拍地领悟到这一点。
他就是月氏使臣?
我与那个稍嫌矮胖的男人同时打量着对方,他似乎微微一呆,无从掩饰的惊艳慢慢从那一双黄褐色的眸底浮凸而出,露骨清晰。
我低头,对他行了个礼,“大人。”
“郡主。”他对我还了一礼,可眼中的表情丝毫未变。
我不自觉地稍稍退后了一步,身子不易觉察地轻倚着身后的伏琅,这个曾被我恨称为“蟑螂”的大孩子,此刻,已成为我唯一的依靠。
“曦央初来王庭,很多规矩都不太懂,方才一时兴起,想看看自己能不能驯服这匹烈马,谁知,天冷冰滑,它性子发作,竟不辨方向地乱冲一气,惊扰了贵客,是曦央的不是。”
他好像并未听到我的话,“你就是贺赖曦央?你的夫君真的会成为草原之王?”
又来了!
我只好无力地笑笑,“我只知道我的夫君是蕖丹王子,他不是什么草原之王。”
使臣听了,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像听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
“蕖丹是不是草原之王我不知道,但草原之王要想成为你的夫君,那还不容易吗?”他那轻佻的话语让一众月氏武士哄堂大笑。
我有些不悦,压着怒气打断他:“若是照使臣的说法,那么,那个人也算不得是草原之王了,顶多奉送一个草原强盗的称号。”
“你!”使臣微微色变,“你竟敢侮辱我们伟大的月氏王?”
“我们有提到过月氏王吗?”我装傻,“我以为使臣跟我开玩笑,说哪个自封的草原强盗呢。”
使臣的脸色霎时变得极为难看。
其中一个像是武士统领的人上前一步,冷冷地说:“使臣大人是代表月氏王来匈奴议和的,如果匈奴没有诚意的话……”
我的心猛然一紧,正不知如何是好,一道仿若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懒懒地说:“如果匈奴没有诚意的话,又怎么会举办如此盛大的歌舞晚宴来迎接使臣呢?”
场中所有的目光齐聚到来人身上。
那人翻身下马,手里把玩着一截马鞭,雪白的裘衣,领口与袖口上都镶着一圈白貂毛,帽子上镶嵌的宝石比夜空里的星星还要明亮!多么华贵奢侈的衣饰。
我确定在匈奴还没见过比他穿得更讲究的男子,包括蕖丹!
迎上我带着希望又充满怀疑的目光,那人微微撇了撇嘴角,不知道是嘲弄还是微笑。
“单于陛下在金帐设宴,为使臣大人接风,请使臣和各位将军移驾前往。”他微笑着说,雪白的衣襟沾到了雪地上浓浊的血迹,他却仿佛没有看到一般,神态仍是那样懒散而悠闲。
使臣倨傲地看了我一眼,“太子殿下来得正好,你先看看,这又是作何解释?”
太子瞧了瞧我,又瞧了瞧倒毙在地的“彤云”,像是才发现满地血污似的,讶然惊呼,“这不是陛下最喜爱的汗血宝马吗?”
“汗血宝马?”我也忍不住脱口惊呼。
没那么好运吧?我骑死的第一匹马居然是汗血宝马?传说中的大宛名驹,汉武帝甘愿拿几座城池去交换的宝马?
使臣的容色也明显地震动了一下。
太子急急地问:“不知道这匹宝马所犯何事?使臣要将它就地射杀?”
使臣冷冷地哼了一声。
站在他旁边的武士统领指着我说:“她骑马冲营,罪当致死。”
“我与使臣无怨无仇,我为什么要冲营?再说,就算我想对使臣不利,又怎么会如此大张旗鼓?这不是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太子饶有兴趣地瞟了我一眼,“那么,你又为什么会骑着马出现在使臣营地?”
“我,”我的脸红了一下,“我只是高估了自己的骑术。”
他笑起来,笑容里带着惯常讥讽的味道,“小姑娘,尤其是有几分姿色的小姑娘,总是会把自己看高几分,这不足为奇。”“你……”我隐忍着将愤怒吞了回去。
他的目光却已从我身上移开,“使臣可否容我说几句话?”
“殿下请讲。”
“这件事说起来,曦央郡主虽责无旁贷,但罪魁祸首终究还是野性难驯的汗血宝马,如今,宝马已被使臣就地射杀。使臣应该也知道,草原上的男儿都是爱马如命的,但马既然已死,又是它咎由自取,那却也怨不得旁人了。犯错当罚,罪有应得。大人您说是吗?”
使臣冷冷地笑了一下,“殿下口才好,你说这件事就这么了结那就这样了结了吧,只不过,我家大王素闻曦央郡主才貌双绝……”
“哈哈哈哈……”太子忽然大笑起来,笑声震天,“怎么月氏国没有美女了吗?”
他笑指着我,“她这样也算才貌双绝?”
使臣意味深长的目光从我身上一掠而过,不赞同,也不表示反对。
喂喂喂,我还存在!
两个大男人就这样当着我的面像审视牲口一样地审视着我。
我恼怒地瞪了太子一眼。
他竟然也回瞪了我一眼,“看看,这女人想做王妃想做疯了,随便捏造个谎言说什么未来的夫君会成为草原之王,你以为你真有那么神通啊?”
我维持着同样的姿势,瞪他。
奇怪,虽然我明知道他这样说是为了我好,可心里就是气得要命。一个女人最在意的是什么?
容貌耶!
他居然可以当着我的面说得这样一文不值。
我真有那么差劲吗?
“你瞧,她有哪点端庄高贵的样子?使臣如果因为一句子虚乌有的谣言带回一个这样女人,不知道月氏王会怎么想?”
“你说够了没有?”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使臣狐疑的目光落到我身上。
良久。
良久。
再一次听到太子的消息,居然是从蕖丹的口中得知。在此之前,他几乎从不曾提起过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我本以为,无论如何,他们之间总应该是有些心结的。
然而,那一天,蕖丹从金帐回来后便一直在喝酒。
这个从来不喝酒的乖宝宝,沾酒即醉。
醉了,却又不肯休息,闹着嚷着吵着……
比莫鲁吓得没法,只好请我过去劝劝他。
才刚踏入王子大帐,便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当然不是因为他喝得太多,而根本只是一整坛的酒,被他喝去一小半,剩下来的一大半全部洒在了桌子上、椅子上、羊毛地毯上……
四面看看,无人,我走过去,掀开搭在床头上的一块兽皮,兽皮下面露出一截白衣,蕖丹就那样像瘫稀泥似的趴在床脚边。
“喂。”我推推他,哭笑不得。无法想象平日里总是干净整洁的王子殿下怎么会忍受得了这样的污秽。
“你还好吧?”他一动不动,我只得在他身边蹲下来,好声相劝。
听到声音,他茫然抬起头来,望着前方发了好一会子呆,才突然发现有个人在身边似的,蓦地转回头来。
“你……”他直愣愣地看着我。
我扁了扁嘴,“不认识我没关系,要能认得这个下次才有喝醉的本钱。”我拍拍床上垫得厚厚的被褥。
酒量不行,那就修酒德好了。
喝醉了倒头就睡,那也是一种福气。
“你说什么?我怎么会不认识你呢?”蕖丹蹙眉。
老实说,我还真有点受宠若惊,醉得差不多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弄不清楚了,居然还记得我?!
他不是真爱上我了吧?
“那你说,我是谁?”我斜眼睇他,带着几分恶趣味。
“曦央么。”他傻乎乎的有些小得意。
“那,曦央又是谁?”我很不厚道地继续问。
“我媳妇。”
晕!
答得那么快,也不怕咬舌头。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脸上像泼了血似的红,跟蕖丹有得一拼。
“你要走了?”他跟着我站起来,脚下一个不稳,又软软地跌了回去,背部狠狠撞到床沿,痛得他一阵龇牙咧嘴。
“嘿,知道痛了吧?这就是口没遮拦的报应。”我幸灾乐祸地揶揄他。
这样的话在他清醒的时候是根本听不出来的,没想到,喝醉了,感觉反倒灵敏起来。
他怔在当地,呆呆的,悲恸的,带些手足无措的茫然,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等不及地要受罚却又害怕受罚。
“呸呸呸,你就这点出息呀,算我说错话好了。”我忙不迭地推他,怕他就这样傻呆过去,再也回不来了。
到时候要我嫁一个傻丈夫,那还不如去死了算了。
等等!我的手蓦然一顿,自己被自己吓到了。莫非,蕖丹不傻,我就真愿意嫁给他了?
我惊骇地望着他。
他却一径只沉浸在自己的悲恸里,无助地拉着我说,“你知道吗?曦央,本来是应该由我去的,那本来应该是我去的。”
“去哪里?”原谅我,这几天为了避开那个长着一双色眼的使臣,我已经“病”了好些天了,以至于自己也不知道究竟错过了哪些新闻。
“月氏……月氏国……”
我松了一口气,“那里有什么好玩的?不去就不去了呗。”要我说,八辈子不去我都不会觉得遗憾。
“可是,大哥去了呀!”蕖丹充满哀伤的眼睛直直看住我,那样子让我觉得自己这样满不在乎是一件多么罪恶的事情,“大哥代替我去月氏国做了人质。”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响,思绪有片刻的空白。
过了一会儿,我才轻轻笑了起来,“蕖丹,你这个傻瓜,玩笑都不会开吗?哪有堂堂一国的太子,会去别国做人质的?”
有!当然有!
然而,我心里却有个小小的声音在挣扎着说,怎么会没有呢?历史上这样的事情还少了吗?
始皇嬴政不就曾在赵国做过人质?
当然,那时候,他还不是秦国的太子!
寒意忽然从我脚底升了起来。我神情复杂地望着蕖丹,不知道该对他说恭喜呢?还是别的一些什么?
这个善良的大孩子,当然还不明白单于庭将会发生怎样的变故!
太子去月氏国做了人质,我却始终想不明白,在这件事里我又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到底有没有推波助澜?
如果那一天太子不曾对月氏使臣说过那些话语,是否最后坐上使臣马车的那个人便会是我了呢?
虽然,单于陛下对蕖丹的回护是非常明显的,但,若是这件事落到我的头上,他又会不会将这份回护加诸于我?那只有天晓得。
“蟑螂。”
伏琅走进来,大概是见我要死不活地躺在床上,犹豫了一下,又转身走了出去。
这个死蟑螂!太有个性了吧?
我一把坐起来,“我有话问你。”
他不情不愿地转身看着我,却再不走近半步。
好吧!你狠!我让你!
我拉拉身上睡皱的衣服,上前侧坐在桌边,指着另一边对他说:“坐。”
他终于坐下来。
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
“那一天,在使臣大帐外面,你为什么要回头救我?”
他仿佛是震动了一下,眼神飞快地掠过我,然后继续落在自己的脚尖上。
我不逼他,虽然他是我的奴隶。
我拿起桌上的铜壶,摇了摇,然后对着壶嘴灌了一口。
伏琅终于开口:“奶茶是冷的。”
对,是冷的,而且是冰的,那又怎样?我满不在乎地拿毛茸茸的袖子擦了擦嘴角的水渍。
他的表情是惊骇而又忍耐的。
惹得我哈哈大笑起来。
有时候我也不由得会想,如果有一天伏琅发觉我并不是真正的郡主,不是贺赖首领在出发之前命令他誓死效忠的主子,不知道他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嗯?如果你不回头救我,应该已经顺利地混入月氏武士里面去了吧?到了单于接见使臣的时候,你就可以像我们起初商量的那样,将你手中的刀狠狠插入单于的心脏。”
这是巴图鲁要我带着伏琅来到单于庭的真正目的。
也是我唯一能够拯救霍戈的机会。
据说,是单于害死了我的父母,我这么做是为父报仇,天经地义。但,去他的血海深仇,我连老首领夫妇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替他们做这种提着脑袋玩的事情?
然而,我可以不管我所谓的父母,却不能不管那张沉睡中惊似学长的的俊颜。
如果……如果他真是学长呢?
我怎能置他于不顾?
怎能不为他冒险?
“如果我不回头,你就会死!”伏琅声音低低地说。
“死了就死了呗,做这样的事情谁还能保证不掉脑袋?只不过,”我顿了一下,看他的神情慢慢变得专注,才微微一笑,说:“若我真的死在单于庭,你一定要带着单于的人头回去,并且一定要看着霍戈平安离开,你可以答应我吗?”
伏琅微微一愣,大概是我说话的语气太不像一个主子。然后,他看着我,非常坚决地说:“要回去,大家一起回去。”
他说话的语气也实在不像一个奴隶。
若是从前的贺赖曦央,不知道他们之间会不会有这样奇怪的对话?我胡乱想着,忧伤忽然如潮水一般漫卷而来,拍打着记忆的心房。
为什么?
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是我?
如果老天不是莫名其妙地让我落到这个莫名的年代,我应该还躺在堆满KITTY猫的粉红色房间里,编织着玫瑰色的青春梦想,唯一的烦恼是,学长到底有没有注意到我?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绞尽脑汁,算计别人的脑袋,同时提防自己的脑袋被别人砍掉。
如果我生于斯长于斯,看惯这样的钩心斗角、尔虞我诈那也罢了,可偏偏,我接受了十六年现代文明的熏陶,生活在团结友爱的社会大家庭里,喊着“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口号,却突然一下子沦为他人权谋争斗的棋子,我又该怎么办?
怎么办?
如果上一次行动的人不是我,是随便其他任何一个人,或者就是贺赖曦央本人,只不过是骑一匹马到使臣帐篷周围遛一遛,扰乱守卫的视线,从而掩护伏琅潜入使臣帐中,将刺杀单于的罪名嫁祸给月氏国,从而使贺赖部置身事外,坐收渔翁之利。
我曾经自以为完美无缺的计划,就这样被我自己搞砸,并且还有可能连累了另外一个人。
我有何用?要我何用?
而我,做这一切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低下头去,慢慢地趴到桌子上,把头埋入双肘之间,良久,这样一动也不动。
直到铜盆里的炭火“哔卜”响了一声,火星幽微地闪了几闪,渐渐暗淡,寒意席卷而来,驱散了炉火所带来的温暖。
我茫然抬起头来,看到伏琅正将干柴投入火盆之中。
“你还没走?”我一愣。
他不会就这么陪着我坐到现在吧?
伏琅不回头,眼睛看着炉火,那目光像是遥遥地望着远方,在我几乎以为他不会做出任何回答的时候,他说:“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他的声音又低又沙,像说故事一般,带着令人怦然心动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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