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草原,繁星点点。一轮明月当空,映得繁盛的长草如一条墨绿色的长毯,其中点缀着红的、白的、蓝的……不知名的野花,在夜风中招摇款摆。
我无心欣赏美景,一路策马狂奔。
虽然明知道能赶上单于大军的机会微乎其微,但无论如何,我也得试一试,否则,让我只是坐等噩耗的来临,我怕自己会发疯。
再说,我已远不是初来王庭时那个只会坏事的小丫头了。
放眼整个王庭,除了寥寥几个骑术高手之外,我已鲜少能遇敌手。其中当然还包括蕖丹。
那时候他还曾经笑说,不知道我这样拼了命地学骑马是为了什么。我当然不会告诉他,学好骑术是为了逃命。
终有一日,我会带着他父亲的项上人头,骑上他送我的“满月”,永远永远地逃离他的视线。
不,还不到那个时候,我已经在做着与他的利益相违背的事情。
夜风呼啸着拂过我的脸庞,山峦的影子飞速后掠,我心头忽然一阵凄凉,想到蕖丹那一张始终微笑着的孩子气的脸庞。
也许,他最大的悲哀不是生于帝王之家,而是认识了我!
然而,即便不是我,当他的命运被他的母亲推向草原之王这个终点的时候,已经注定无法获得幸福与安宁。
可怜的孩子!
天近拂晓,薄雾却升了起来,初时还见清朗,等到云层遮住了太阳,无处可去的雾气就迷茫了天地,瞬间连十几步外的棘草都模糊不清了。
漫天大雾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
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如此浓雾,我不敢纵马,只得小心翼翼地勒缰缓行。
此际,若单于大军就在咫尺,我也看不到了。
但,这是不是表示,他们也找不到冒顿和伏琅了呢?
一路不辨方向地独行,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脚底已不再是绿毯似的长草,漠漠黄沙,在浓雾里若隐若现。
我心头一阵激动。
对了!我竟然误打误撞地走对了路!
这里,已经接近乌兰布和沙漠的边缘。我将小指弯起来,放入嘴中,清亮的哨声从我的唇边缓缓逸出,细细一线,直达天际,而后急转直下,化为低吟,慢慢地吹出旋律。
那原是一首非常欢快的电子舞曲,也是我作为丁可儿存在时,最喜欢哼唱的一支歌。
后来因为伏琅,我以为他是巴图鲁派来监视我的奸细,对他不满意的时候,或是想家的时候,我都会哼上一段。
渐渐地,伏琅听得熟了,居然用竹哨把它给吹了出来。
只是活泼欢快的旋律却变成低吟回旋之声,不过竟也别有一番韵味。
我缠了他几次,他终于为我编了一只竹哨,可惜我却一直学不会,只凭着以前好玩时习得的一点口哨技巧,将整支曲子用口哨吹了出来。
“看见蟑螂,我不怕不怕啦,我神经比较大,不怕不怕不怕啦,胆怯只会让自己更憔悴,麻痹也是勇敢表现。
一个人睡也不怕不怕啦,勇气当棉被,夜晚再黑我就当看不见,太阳一定就快出现……”
清亮的哨音在雾中盘旋低回,不同于牧羊人常吹的竹哨,声音更要短促一些,泠泠的如空谷流泉。
如果伏琅听到,他一定知道是我!
我漫无目的地吹着口哨,信马由缰,一遍又一遍,支撑着我的唯一信念,是史书上的“冒顿单于”四个字。
到了此刻,除了坚信,我已别无选择。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蓦地,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深浓的雾气之中,一人一骑如凝固的风景突兀地闯入视野。我激动得手指发颤,心口如揣了一头小鹿,“怦怦”跳个不停。
这样呆了一会儿,那匹马像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不安地踢踏着沙地。
我心念一动,哨声接着轻轻吹响。
它果然朝我的方向奔了两步,还未到跟前,突然力尽,四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跪倒在沙地上。
背上的人滚到一边,一动也不动。
那马不住地哀哀嘶鸣着,仿佛是在向我求助。
我吃了一惊,翻身跃下马来,奔到那人身边,拨开他被乱发和沙尘遮住的脸。
冒顿?!
果真是他!
只不过,为何只有他一个人?
伏琅呢?伏琅!
我猛地站了起来,朝马蹄踏在沙地上的脚印追了出去,白雾茫茫,眼前只是一片模糊,回首,身后也是模糊一片。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我望望前面,又望望后面,终于,一咬牙返身折了回去,将冒顿连拖带抱地弄到“满月”背上,一手牵一条缰绳,沿着来路折返王庭。
我终于寻回冒顿,却因此失去了伏琅,这笔账到底应该怎么算?是赚了?还是赔了?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到底还是迷了路,等我们回到王庭,已是七日之后。
当夜,我便发起高热,整个人如被梦魇缠绕。明明知道这一切都是梦!我只是在做梦!可是人却偏偏醒不过来。
真实与幻境苦苦纠缠,无处可逃。
我反复梦见初到这个时代的那一天,独自出逃的情景,四面都是冰凌,寒冷无处不在。天空好像破了一个洞,冷飕飕地灌满了不知来自何处的风。忽而飞雪漫天,卷起满天白雾,仿佛要将人在迷离无觉之际,吞吸入腹。
我只得没命地奔跑,忽然脚下一紧,才发觉双脚都被扣住了。我又喊又叫,用力地挣扎,耳边似乎传来阿喜娜焦急的呼唤声:“郡主?郡主?”
泪水唰唰地流了下来,淌过我滚烫的脸颊。
那触觉仿佛是滚烫的血液,一滴、两滴……我蓦地尖叫起来,眼前出现两张脸,那么近那么近,鼻端喷吐着热乎乎的气息,是“彤云”?还是“满月”?血淋淋的!
啊,不,不是“彤云”,也不是“满月”,那一匹马是“雪瞳”!
是雪山之神派来救命的神马!
它的眼睛那样祥和,充满了哀恳之色。
“雪瞳”!
“雪瞳”!
我喃喃着,想要伸手抱抱它。
它的脸却在我眼前急速后掠,而后是蓦地一声哀鸣。
“不要!”我哭喊着,嘶哑的声音散入风中。
血花四溅,喷了我一头一脸。
“我不要喝!不要喝!”泪水越淌越多,越淌越快,合着一头一脸的汗水,整个人仿佛脱力般虚乏着。
只能低低地发出“呜呜咽咽”的哭泣声。
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近了,又远了,远了,又近了。
初看的时候是伏琅。
他孤零零地趴在雪地里,狂舞的飞沙几乎掩盖了他半个身子,了无生气。我精神一振,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他忽然抬起头来,对我笑了一笑。
那笑盈盈的眼神里却有着一种彻骨的恨意!
我的心痛得颤了一下。
伏琅,伏琅,对不起,对不起!
然而,他听不到,他也不肯听,他只是倔强决绝地远去……远去……让我再也见不到他的背影。
只有风呼啸着刮过脸庞,钢刀一样。
不,那不是风!
那就是钢刀。
雪亮的钢刀,刀锋的寒光在日色中晃动不止。
那把刀……那把刀……
我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心腔剧烈地起伏着,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其中来回奔踏,越跳越快,越跳越快,如一根紧绷的琴弦弹奏着激越的调子,除了四分五裂……四分五裂……没有别的结局。
“啊——”
“嘣!”弦断了。
剧烈的疼痛使我昏睡过去。
如果就这样睡过去了,永远永远都不再醒来,那也好……也好……
我就这样突然好了起来,就像我突如其来的那一场梦魇,同样让大夫们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还是有单纯的只为我醒来而感到开心的人。
第一个便是阿喜娜。
也不管我的身子尚自虚弱着,她便叽叽喳喳藏也藏不住地向我讲述了病后这几日的情景。
原来,不只是蕖丹、侧阏氏来探望过我,便连单于陛下也被惊动了,亲临垂询。
“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呢。郡主,您生来就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可千万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呀。”
我觉得有些意外,阿喜娜怎么会懂得说这些话语?
“单于陛下是不是说过些什么?”我问。
她摇了摇头,“陛下倒是没说什么,不过侧阏氏说了……”
“她说什么?”隐隐地,我总觉得这个女人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娇弱。
“她说……说……”
我眉头一皱。
阿喜娜吓得立马跪了下去,连连磕头,“郡主,郡主,不是我多嘴。实在是,郡主这几日不在,我心里也没了主意,蕖丹殿下来的时候,我便告诉他,郡主出外骑马,可能天雾迷了路,蕖丹殿下……殿下他……”
他便又将这些话原原本本告诉了侧阏氏!
那是一定的了。
我叹了一口气,“你起来,这不怪你。”
她却没有起身,“郡主,恕我多嘴说一句,您这几日昏迷不醒,最紧张最担心的人是蕖丹殿下,他日日夜夜衣不解带地在您的睡榻旁照顾您,前一夜身子实在熬不住了,侧阏氏才命比莫鲁将殿下带回去休息。侧阏氏说得对,您就算不顾念着王妃这个身份,也应该顾念殿下对您的这一番情意。”
我默然,半晌才道:“你起来说话。”
阿喜娜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样子实在有些不甘心。
我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说,我的夫君真的会成为草原之王吗?我嫁给了蕖丹,他就真的会安全,会快乐了吗?”阿喜娜不解地看着我,她小心翼翼地问:“难道,郡主不想嫁给蕖丹殿下?”
我想或是不想,重要吗?
对于整个王庭来说,对于野心比天空还要大的那些人来说,我的想法又算得了什么?
凭侧阏氏的聪明狡黠,她可能已经猜到我离开的这几日是去做了些什么,但是,她又怎么会想得到,我去或是不去,对于冒顿来说,其实根本没有任何不同呢?
我哪里救得了他?真正拯救他的人是他自己!
只能是他!
我想,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鲜血的滋味!
在大漠中迷路的那些日子,如果不是冒顿,我不知道自己会死在哪一个角落里,被风沙掩埋,尸骨无存。
终于接近王庭的那一刻,如果不是冒顿让“满月”驮着我远远地躲到山丘之后,或许,在单于的金刀落到冒顿头顶的那一刹,我已先他一步身首异处了。
小看了冒顿的人,将来,必然都会如我这般,幡然醒悟!
这一头沉睡的怒狮,将来,带给匈奴王庭的腥风血雨,又岂是一名小小巫师的谶言所能化解得了的?
况且,如果说起初我还对头曼单于心存一丝内疚与歉意的话,那么,在那一刻,在他的刀毫不犹豫地挥出凛冽刀风的时候,我对他便只剩下鄙夷与不屑。
一个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肯放过的人,连禽兽都不如!
所以,冒顿起而捍卫自己的权利,完完全全是正确的!是非不得已,必而为之!如果他不这么做,等待着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到这一刻,我才发现,我对冒顿已不再只是简单的施恩示好,为自己留有后路那么简单,不论是理智还是正义的天平,都已经慢慢地倾向于他那一边。
然而,蕖丹呢?
蕖丹又何其无辜,何其可怜?
想到这里,我却也只能涩然苦笑。我不是上帝,虽然我能窥见历史的结局,但我却没有那一只通天的手眼,可以扭转乾坤,改写历史!
充其量,我也只不过是一颗棋子,一颗懂得了命运,沾染了喜怒哀乐的棋子,却并不能因为拥有了七情六欲,就比别的棋子多一份选择。
棋子,终究不过是棋子!
命运,也还是千年前的那一场命运,并不因为有了我的参与,而将残酷变为温情。
草原上的夏天来得比较晚,却终于还是到了。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季风绿遍了塞外的大地。草长莺飞,漫山是离离的野花。冰川消融,草原上的湖水充盈起来,脱下了厚厚裘衣的少年男女在野花丛中放马奔驰,风中飘来牧羊女欢快的歌声。
我的婚期终于不可避免地一日一日迫近了。
这一个多月来,帐篷里出出进进的人也多了起来,贺喜的,裁衣的,为新帐的布置来讨主意的,络绎不绝。
阿喜娜更是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
而我,却反倒成了彻头彻尾的一个闲人。侧阏氏说是体恤我病体初愈,加派了许多人手到我这边来帮忙,实际上,却是限制了我的自由。
这我知道,但并不在乎。
伏琅至今都还下落不明,我心里除了悲恐,还有深深的疲累。
侍卫长泽野已分派了好几队人马深入乌兰布和沙漠,寻找伏琅的下落,但似乎一直没有确切的消息。
到底是吉还是凶?
我心中忐忑不定。
忽然有人报说,太子妃前来道贺。我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惹来几名女奴的侧目。
但我已管不了那么多,她们要告密就去告密吧。
到如今,我能失去的东西还有些什么呢?
脚步才刚站稳,太子妃呼延冉珠已微笑着走了进来。她身上依然穿着青色的布衣,不同于王庭里其他的贵族女子,她从不穿精致的衣裙,但毕竟是匈奴最大部落呼延部的郡主,从小养尊处优,即便是普普通通的一件布衫,穿到她的身上,也总是纤尘不染的样子。
“姐姐。”我高兴地奔过去执起她的手。不仅因为她是冒顿的正妃,还因为她的身上总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朴素直爽的气息,无形中,便让人对她多生出几分由衷的亲切。
“阿央。”冉珠姐姐爱怜地拨了拨我额前的散发。遮掩不住的发丝中间,露出眉心那一点淡淡的红痕。
这印痕已经出现一个多月了,我却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为了什么印在我的眉心,不过,一点都不痛倒是真的。
“姐姐,泽野将军他有没有……”我按捺不住地问。
她神情一黯,微微摇了摇头。
我的身子猛地一僵,感觉全身的力气再度被抽空了。
还是没有消息,还是没有……
我颓然滑坐下来,整个人好像失脚踩空了一般,失去重量。
“阿央,傻姑娘,你心里难过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吧。”呼延冉珠蹲下身来,把我的肩头扳过去靠在她的身上。
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青草的香味,让我仿佛置身于柔软的草地上。我闭上眼睛,却终不肯让泪水滑下脸庞。
“姐姐!我错了,是我错了吗?”我害了伏琅,是我害了他呀。
“阿央,”冉珠疼惜地搂住我的肩膀,在我耳边低低地说,“你要问我,我当然说你没有错。伏琅是为了救冒顿,孤身引开了月氏人的追兵,他是英雄,是我们的大恩人哪。草原上的男儿,哪一个不想做众人崇敬的大英雄?你应该为他感到骄傲。”“我懂。”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是,理虽如此,情却到底还是想不通啊。
呼延冉珠叹了一口气,“你是草原上最聪慧勇敢的女子,生来就是要成就大业的人。伏琅能够跟随你这样的主子,是他的福气。我能有你这样的妹妹,更是我的福气。这一生,姐姐算是欠了你,来生,让姐姐为奴为婢,结草衔环,再来报答予你。”我悚然一惊,忙掩住她的嘴。
“姐姐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呢?就算有来生,我们也还是好姐妹呀。”
我只顾着自己的悲伤,却忘了别人的感受。
我的脸忽然热得发烫,忙拉了呼延冉珠站起来。
阿喜娜到此刻才敢走过来,向我一连递了好几个眼神。我如何看不到?却并不想理睬她。顾自挽了呼延冉珠的手,向榻边走去。
冉珠却站着没有动,“这一次,我一来是向你道贺,二来是向你道别的。”
“道别?”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单于终不肯放过冒顿?
那一日在大寨之前,单于挥刀砍向奄奄一息的冒顿,是“雪瞳”,悲然长嘶,前蹄跃起,扑到冒顿的身上,替他挡了第一刀!
头曼单于大受震动,第二刀便久久落不下来。
直到泽野领兵冲了出来,迎接大难不死的太子回归,才得以救回冒顿的性命。
而当日,单于到底是一时心软,还是迫于形势?那就不得而知了。
“是呀,”冉珠悠然一笑,那总是显得有些淡漠的神情好像忽然消融开来,漾起了甜甜的笑花,“单于陛下给了冒顿一万人马,让我们迁往漠北放牧去,此生终老于此,永不再回王庭。”
漠北?
此生终老于漠北苦寒之地?
我不明白,为什么冉珠姐姐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还能笑靥如花?
“你们真的要走?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漠北的环境比贺赖部还要差上许多,那里几乎没有生灵,去到那里,不一样是死路一条?
“好妹子,你不懂。”呼延冉珠依然微笑着,脸色却显得有些苍白,她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脸,“没有任何地方,比这个王庭更能伤人。”
是的,我不懂。
漠北怎么能好过王庭?
但,不知道为何,盛夏时节,我居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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