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汐回到当初与邵奕奇合租的公寓时,一位妇人刚好从里面出来。
“你……”她见过这名妇人,她是沈家的佣人。
“水小姐,你回来啦?”妇人笑容可掬的向她打招呼,“是少爷要我按时来打扫的,说如果你有一天要回来,也要让你住得舒适愉快。”
“谢谢你。”水汐握着她的手道谢。
沈皓,总是为她着想的沈皓。
望向那一尘不染的室内,水汐不自觉地游荡在记忆中,感觉恍若隔世。
这屋里充满她与邵奕奇的欢笑声,他习惯坐的位置、他的口头禅、他的笑声、他走路的姿势……一切仿彿历历在目,却又那么遥远。
现在,就算她心中仍有哀伤,那也只是淡淡的了。
她已经不再想去分辨什么是爱,什么是恨……发生了这么多事,她知道没有绝对的爱或恨,只有心里的感觉,才是最真实的。
该把这里整理一下,将房子退给房东,回到纯朴的渔村,调整自己再重新出发。
她从邵奕奇惯常藏匿钥匙的地方,拿出他的房间钥匙,打开门着手收拾他的房间。
平时,这个门总是深锁着,她知道他有把钥匙存放在垃圾桶底下的习惯,但她从未说破。
她从来没有碰过他的东西,每当她靠近,总换来他满脸惊惶——
“别忙别忙,这些小事我自己来就好了,我都恨不得能二十四小时和你在一起了,怎么舍得让你把时间花费在这些琐事上?”他总是这样说,然后以吻来分散她的注意力。
这个房间,一如他出国前的整齐。
打开抽屉,里面散乱着一堆纸条、手册,还有一本帐目非常奇怪的收支簿;几张金氏企业、尤氏企业、华氏企业开的即期票,面额张张都在五十万以上,有几张的抬头上,写的是邵奕奇的网路软体公司。
除此之外,还有信用卡帐单,十几张信用卡里,张张几乎都负债二十万以上,里面甚至有几张是她的名字……
“公司的事,你别担心,我会处理的。”
他总是边亲吻她边这样说,所以,她永远不知道他如何经营公司。
水汐淡淡地把这些整理好,放入一只箱子,心情居然平静得仿佛事不关己。
他的书桌下有一个精致的竹篮,里面堆着一堆价值不菲的镶钻领带夹、限量手表、名牌墨镜、刻著名字的黄金对笔、各式花样的保险套、皮鞭、造型怪异的狗炼、色情凌虐的限制级书籍……
“你是我这辈子唯一深爱的人。”
“如果这辈子没有你在我身边,我这一生还有什么意义?”
把那些甜若蜜糖的话和眼前这些不堪入目的东西联想在一起,水汐心中悚然一惊,一颗心惊惶得不知所措。
“幸好他死了”的念头窜进她的脑海,整个人虚脱在地。
难怪沈皓会说邵奕奇并不是真心爱她,他只是用甜言蜜语把她迷醉……
她现在才发现,自己并不是不能没有他,过去,只是一串习惯所串连的错误。
把邵奕奇书架上的电脑书籍装进箱子,那些书新得仿彿从来没被翻过,绝大部分的书,甚至连拆封都没有。
她回想起每当向他请教电脑的问题,他总是说——
“电脑软体的问题?那是你们公司的事嘛,你担心这个做什么呢?交给你那十项全能的老板就好了。”
所以,她不知道他有多少实力,这里甚至连半台电脑都没有,因为他总是说——
“我爱你都来不及,怎么有那个心思去想工作上的事呢?还是你希望我为了工作而忽略你?”
在工作上碰到问题,他总是说——
“没问题的,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找到诀窍。”
原来,他对电脑根本一窍不通,他的网路软体公司,恐怕也虚有其表。
每每遇到问题,他总是用爱来粉饰他的无知,而她就恍惚得什么都看不见……这只能怪她太单纯、太笨。
书架的里层,有一本大相簿,里面放着香艳刺激的裸女相片,其中掉出一张来,背后赫然写着一份详尽的个人资料和日期。
水汐脸色刷地苍白,难道他利用这些相片去勒索?
慌乱地把所有相片烧掉,把其他东西扫进箱子,她再也不要发现邵奕奇丑陋不堪的事。
沈皓是对的,邵奕奇并不值得她爱,她想为他死,更是愚蠢至极的事。
原来他比她更早知道邵奕奇的为人,只有她沉迷在自己编织的美梦中,不择手段想为邵奕奇报仇。
她好想念沈皓,他对她的好都是真心的,对她的保护更是出自肺腑,可是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她已经彻底失去他了。
为什么总要在失去后,才能知道自己曾有过的幸福?
她为什么要让邵奕奇空洞的爱蒙蔽?迟迟没看见沈皓对她的真诚?
把邵奕奇的衣服塞进旅行袋,又把一些用品装箱,她把它们装上邵奕奇的轿车,载着它们开往邵奕奇的家。
☆☆☆
邵奕奇的家位于台北县的小乡镇。
她把车子停在门口时,邵母立刻扯着大嗓门从屋子里跑出来。
“你来做什么?邵奕奇已经死了啦,如果你要钱的话,自己去找他要,要什么相片的话,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啦。”
水汐微眯着眼望着这位妇人,上次她来时,邵奕奇说他的家人有点冷漠。
“我不是来要东西的。”水汐淡淡的说。
“骗人!所有邵奕奇的女人到这里都是为了要钱啦、要相片啦,说什么邵奕奇骗她们、拍她们什么照片啦,你说你不是,我才不相信咧!我告诉你啦,邵奕奇死了,我们也松了口气啦,以后就不会有一堆莫名其妙的女人、讨债公司找上门来。”
邵母转身朝屋里吼:“又有女人来要钱了啦,你们还不出来帮忙把她轰出去!?”
马上,屋里跑出邵奕奇的兄弟姊妹。
“我不是来要钱的。”水汐简洁的开口。
“我只是来送还奕奇的东西,所有东西部在车子里,连这辆车也是他的。”她把钥匙留在车盖上,头也不回的走掉。
事情已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她无须再欺骗自己,也无须再留恋那矫伪虚假的爱情。
原本结在心里的杂乱疑惑终于厘清,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一切都云淡风轻……
“车子我要。”
“哇,有钻表耶。”
“那是我先看到的。”
身后那家子抢夺邵奕奇遗物的声音愈来愈远,水汐的脚步愈来愈轻盈。
阴郁的乌云散开了,她要带着笑容回到可爱的家。
☆☆☆
沈皓持续的忙碌。
忙着公司的业绩,忙着沈敬天安排的婚礼,还有应付白玉荭。
他是成年人,而且是个男人,不能像年稚的小伙子一样,对自己不愿意的事吵闹不休。
而且,他也接受了残酷的事实——他必须为公司的损失负起责任,必须对所有员工、董事交代。
最重要的是,水汐不爱他。
既然水汐不爱他,那他跟谁度过今生,都没有差别,所有的挣扎、挂虑也都失去意义,他这一生已经注定要如行尸走肉般活着。
“新郎再笑开一点。”婚纱公司的摄影师指挥着。
沈皓只好依照吩咐,皮笑肉不笑的把唇角拉开,百般不愿意地忍受白玉荭的依附,她的任何触碰都令他恶心想吐。
今天的阳光并不大,他却有晕眩的感觉,什么绿草红花,都没有欣赏的心情。
他只想快完成这堆琐碎的杂事。
“好,很好。”镁光灯一闪,一张照片已经拍摄完成。
“接着,过来这里。”摄影师和工作人员往前移动,找到一个红瓦绿树的美景。
“新郎靠在这里。”工作人员要沈皓靠在红砖柱上,“新娘这样靠着新郎。”
“很好,很娇媚。”摄影师对焦,“裙摆再拉开一点,拉成圆形。”
白玉荭的依偎令他生厌,他却仍得露出幸福的微笑。
“把人家抱紧一点嘛。”白玉荭常在他耳边撒娇。
他木然地在手上加点力道,已经没有心情再说什么、想什么,也没心思去抗拒了。
白玉荭对他的表现很满意,虽然他闷声的态度不太理想,但她也不想去挑剔什么,毕竟她的目的只是他的财产。
至于天长地久、两情相悦那种事,自从王垣奉送她那一套后,她就死心了。
“我们结婚后,就生两个孩子让你父亲开心一下。”她又附在他耳边,边说边吹气,只想看他要板着脸到几时。
沈皓不置可否,依着摄影师的指示变换姿势。
“好了,婚纱拍摄到这里告一段落,下个星期你们就可以来挑相片。”
最麻烦的一件事终于结束了,接下来除了订婚和结婚当天外,其他就没有他的工作,他也就不用再受白玉荭的纠缠了。
驱车回公司,继续把自己投入工作,不想给自己任何空隙想念水汐。
“也许事情还有转机。”经过岑默身边时,他听见岑默这样说。
沈皓死寂的心,居然因这句语意不明的话而蠢动起来……
☆☆☆
水汐的日子过得忙碌而充实。
一早随着父亲出海打渔,父亲说她的技术虽然有些生疏,但技巧还是很不错,只是体力变差了,要她好好补补身子。
下午回来后,就帮忙卸货、把渔船洗干净,傍晚则随着母亲补破网,欣赏夕阳沉人海面的景致。
“阿母、阿姊,快回来吃饭了。”妹妹在海堤上,双手圈成筒状喊。
“好。”母女两人补完最后一针,一起往海堤走,海风带来阵阵碱味,那是她熟得不能再熟的气味。
跟在母亲身后,一步步踩着母亲留在沙滩上的脚印,是她童年最顽皮的印象。
小时候,母亲的步伐太大,她总要一步一跳的,才跟得上母亲,现在,她却觉得母亲的步伐变小了,踩着她的脚印往前走,只有几分闲逸。
碰上一个男人,从此落地生根、安身立命,是女人最大的幸福。母亲总是带着满足的笑容这样告诉她和妹妹。
当年她不安于艰辛的渔村生活,不肯屈就在简陋的小镇,带着豪情壮志投入台北大都会,理由虽是增广见识,恐怕想以事实反驳母亲论调的成分居多。
当年,她不能接受母亲那平凡的论调,认为在这个花花世界中,女人该有更精彩的生活。
可是,事实证明,母亲是对的,女人不管心怀何种壮志,她终其一生的想望,也只是找个深爱自己的人,过平凡的日子。
只可惜,她放手让这机会溜掉,恐怕与幸福快乐无缘了。
沈皓大概在忙婚礼的事吧?她好想念他。
“阿母、阿姊,快点啦,饭都凉掉了。”妹妹在门口心急的挥手。
“好啦。”水汐挤出一丝笑容和妹妹走入饭厅。
他们家的晚餐是热闹而精采的。
“我要吃鱼眼睛。”
“鱼肚子是我的。”
“阿爸,阿姊偷吃我的鱼头啦。”
“阿母,叫阿兄一个眼睛给我吃。”
四个孩子抢着吃一条鱼。
“阿爸,你看阿兄啦,故意抢人家的鱼肚子。”
“阿母,小妹把鱼刺丢进我的饭里啦。”
弟妹们边吃边吵的情况数年如一日,这种热闹的情况,大概永远都不会变了,水汐心中偷偷微笑着。
以往,沈皓总是把她喜欢吃的部分放进她的碗中,就连关系最恶劣的时候也下例外,现在想想,她甚至不明白为何他了解她的喜好。
人大概都要等到失去后,才会明白自己原来拥有什么吧?
他总是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着,她奸想他。
“好了啦,吃完饭还不去洗碗。”
“阿母,阿兄都不把桌子收一收啦。”
这种吵来吵去的情况,会一直延续到上床后,然后明天继续争吵。
活力十足的生活,令她的心情开朗不少,她相信,她很快就能忘掉一切,重新过好日子。
☆☆☆
沈皓订婚的消息刊登在各大报的第一版,占据整个版面。
当天,盛装与会的名门巨贾、财经政要把订婚会场弄得衣香鬓影、热闹滚滚。
“沈老,恭喜恭喜,一旦令公子的婚事完成,您也就放下心头那块大石,等着享受含饴弄孙之乐了。”宾客的目标都是沈敬天。
“到时,还希望您老在含饴弄孙之时,记得多多关照我们。”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沈老,您真是德高望众,政经两界的要角都来向您祝贺呢,希望您日后给小辈留条生路。”沈敬天在政经两界,都有不小的影响力。
“唉呀,您这样说就言重了,您的影响力才不同凡响呢。”沈敬天也陪着打哈哈,“今天是小犬的订婚典礼,您就别提这严肃的话题了。餐桌上有不少点心,您尽管用,别客气。”
新娘新郎交换戒指是订婚的重头戏,当沈皓取出沈敬天交给他的十克拉钻戒时,现场爆起了惊呼声,啧啧惊叹天皓财团的大手笔。
当他把戒指套在白玉荭手上,掌声、欢呼声四起。
“恭喜,恭喜沈兄娶得如花美眷。”
许多同辈的青年才俊纷纷用浮滥的辞藻祝贺,那虚伪不实的脸孔,令他倒胃口。
趁别人不注意,沈皓急急到顶楼去喘口气,弥漫整个会场的脂粉、香水味,令他觉得多待一刻都会昏掉。
在这个凉风徐徐的夜晚,他只想找个角落,安安静静的想念水汐。
他以为他能断了对她的爱,却发现时日愈久,她的形影愈鲜明,他也就愈想念她。
除了想念之外,他还曾冲动的跑去她的住处找她,只可惜她已经走了,什么都没留下。
尽管如此,他的心依然系在她身上。
她在哪里?她过得好吗?有没有为自己好好的活下去?有没有人在身边守护她?有没有……找到她爱的人?
他想念她,想得缠缠绵绵、无日无夜,他愈想心就愈痛,没有她,他的心无法安宁。
远处一阵脚步声愈来愈近,是岑默。
一只手无声地搭在他肩上,静静的安慰着他。
“不到最后一刻,不要放弃。”这是岑默一贯的理念。
沈皓轻轻点头,悲伤的深邃目光投向遥远的黑暗,匆见庭院一条人影闪过。
“那是……”好熟的身影。
“王垣?”
沈皓和岑默面面相觑,他在台湾还有立足之地吗?他们已经向各界放话,叫他们别用王垣了。
他出现在这里的目的是……
沈皓和岑默交换一个眼神,一股凉意爬上背脊。
☆☆☆
沈皓订婚了,水汐从报纸的超大篇幅得知这个消息。
细沙从手中缓缓滑落,就像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会愈来愈少,连影子也愈来愈模糊。
她会渐渐地被白玉荭取代,白玉荭会变成他用生命保护的人,变成他一心注意的人。
海潮后浪驱逐前浪,就像人生,新人取代旧人,新事取代旧事,新感觉替换旧感觉。
除了祝福之外,她什么都不能说、不能想,毕竟,是她选择这样的结果。
把下巴放在膝盖上,任长发在海风中飘扬,远处海天一色,幽幽缈缈,近处邻人的小孩堆沙玩耍,吵吵嚷嚷。
心伤的滋味原来是这样,淡淡的、苦苦的、涩涩的,想形容,却又无从形容超,想捉住什么,却又捉不到。
经过这些时日,她渐渐明白,当时如果没有对沈皓那样强烈的恨意,她就再也看不见这片天、这片海,听见这些笑声,重享温暖天伦。
就连他当时强占她,也是为了唤醒她的感觉,激起她的生存意志。
他不择手段逼她恨他,让她找到生存的动力,舍弃自杀的念头,一步一步的熬过那生不如死的时段,一点一点的,重拾正常生活……
她当时为什么没有察觉他的用心良苦?
他威胁她,却又对她百般忍让、温柔体恤,她为什么没有看清真相?
为什么她要被邵奕奇的虚情假意困住,没有及早从牢笼中挣脱?
一颗眼泪落在沙滩上,很快就连水渍也看不见,第二颗也是,第三颗……
她为什么总是这么愚蠢?对邵奕奇痴情的太愚蠢,对沈皓又绝情的太愚蠢。
她对沈皓太绝情,居然以那种手段伤害他,让他难以对员工交代,对他父亲解释,而且,在他和他父亲发生争执时,也没勇气站出来为他说话;在他吞忍一切为她设想的那段期问,她甚至没给过他任何好脸色!
她对不起他……她甚至连一句对不起也没对他说过。
他用尽一切守护她、救她,她却连一句谢谢也说不出口。
他是这样爱她呀,不同于邵奕奇的甜言蜜语、不同于她所希冀的浪漫销魂,他只是在心底深深的爱着,以生命牢牢的守护着……
为什么她没有答应和他私奔呢?
原来她也是爱他的,想一直悠游于他宽广的爱里!.
一切都来不及了,他与白玉荭订婚了,他会和她携手走入礼堂,会养育他们的子女,会一起白头到老……最后终于把她忘掉!
她不要!
她想念他、爱他,不要别人夺走他!
如果上天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不会错过,一定会勇敢的、大声的告诉他——她爱他!
现在,她只能祈祷,祈祷发生一次奇迹。
晚霞悄悄地降落海平面,黯淡的色调,仿佛在嘲弄她的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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