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镇只是个小镇,离洛阳城百里之遥。既未立衙,也未驻兵,青石筑就的城墙仅只丈余高。谷寻崖三人一前两后缓辔往镇子里走,沿途就有不少人朝谷寻崖打招呼。
刚到城门口,就见一位挑菜的老者迎上来,亲热地对谷寻崖道:“崖子,你回来了。”谷寻崖拉住缰绳,轻笑道:“张伯,挑菜来卖?”“是啊。”张老头笑望着他:“这次出门怎么这么久?半个多月吧?”“是啊。”谷寻崖笑答。
两人寒喧地当口,又有人往这边聚拢,男女老少都有,都热情地招呼:“崖子,回来了呀!”“崖子,好久不见,做大买卖了吧?”“崖子……”谷寻崖微笑着回应。古悦己纳罕地嘀咕:“这小子还挺有人缘的吗?”古悦修静静地望着,此时的谷寻崖没有了冷傲、萧煞,一扫玩世不恭。
那张老头挤到最前头,道:“崖子,你回来了,我这菜钱……”他这话一出口,其余人也都静下来,巴巴望着谷寻崖。谷寻崖面不改色,问:“张伯,总共欠你多少菜钱,你汇下帐,回头到柜上来取吧。”“哎,好!”张老头眉开眼笑地点头答应。其他人也纷纷叫嚷:“崖子,还有我的油钱……”“我的,我的米钱……”
谷寻崖高声道:“大家别急!有欠帐的,按老规矩,我见单照付,半文不少。”众人高声叫好,纷纷散去,显然是去取欠单了。三人这才又往前走。“我还以为你多讨人喜欢呢,原来是来讨帐的。”古悦己讥笑道。谷寻崖也不反驳,仍不时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也点头回应。
走过几条街,一位少女站在巷口招手轻唤:“崖子哥。”谷寻崖勒缰下马,走过去。古悦修两人只好提缰等待。“杏儿,你在这儿做什么?你姐姐的病怎么样了?”谷寻崖走到她面前问。杏儿垂下头,哽咽道:“姐姐,还是不好。”“怎么会?”谷寻崖不解:“那药没吃么?”“吃了。前三天还好,可是后来……没药了……”杏儿拭着眼泪。“我不是给你说,药吃完了再去铺子里抓吗?”谷寻崖微恼:“她的病一断药就更重了。”
杏儿抽噎着道:“姐姐说我们没钱抓药。”“我已经和二师弟交待好了,不收你们的钱。”“可是姐姐说不能欠人家人情,还不起的。”“人情重还是人命重啊!”谷寻崖轻斥道。
杏儿已抽抽嗒嗒地哭起来。谷寻崖轻叹一声,拉起她的手,道:“走!”“去哪?”杏儿涕声道。“医馆抓药。”谷寻崖拉着她就走。“可是……”杏儿迟疑地道:“姐姐说那病说不出口,见不得人!她不让我来找你。”
谷寻崖充耳不闻,把她拉到马旁,双手一托她的腰,把她托上马背,道:“你只管跟我走就成了。”一扯缰绳,又往前走。杏儿倒是听他的话,果然不再反驳。古悦修旁观者清,发觉这小丫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谷寻崖。少女怀春本是自然,又何况谷寻崖本也生得俊逸不凡。
几人拐进一条巷子,碰见一位中年妇人,隔老远就招呼:“崖子,你怎么才回来?前天,我孙子的红鸡蛋他们都吃了,就只差你了。”谷寻崖笑道:“刘婶,你抱孙子了?那可要恭喜了!”“那该多谢你才是。要不是你,我还能抱孙子?”刘婶喜滋滋地道。不料,她那有些憨傻的儿子却插嘴了:“娘,儿子是我生的,你咋谢他?”
这一句话引来一阵哄笑。古悦修、古悦己、还有几个闻声赶过来的邻里都哄堂大笑,连杏儿也破泣为笑。刘婶涨了个大红脸,狠狠戮着儿子的额头骂道:“你这个臭小子,要不是崖子当初赊药救了你,你这个傻小子还能娶媳妇生生儿子?”谷寻崖似笑非笑地他头上敲了一记栗子,道:“你不傻嘛,还会生儿子!”又引一阵哄笑。
笑声中,一位老妇人颤危危地走过来,连声问:“是崖子吗?崖子回来了吗?”谷寻崖忙上前搀扶她,道:“奶奶,是我回来了。”老妇人用干枯的手扯住谷寻崖,责备道:“你这孩子恁疯,三天两头往外跑,也不来看奶奶!”谷寻崖凑到她面前道:“奶奶,我不来,我叫师弟他们来。他们送来的药,你喝了吗?”“药?”老妇人一脸茫然:“什么药啊?”“怎么?”谷寻崖惊奇地道:“楚良没来给你送药吗?”“我不知道什么药。我又没病,吃什么药啊!”老妇不悦地道。
刘婶忙接道:“崖子,王婆近来记性不好了。楚良天天来,一天两次,都是煎好的送过来。”谷寻崖点点头,道:“那你们先忙。”
告别了诸人,他们仍往前走。出了巷子,就是一条大街,正对着巷口的是一家医馆,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着“回春医馆”四个字。他们刚从巷子里出来,街对面就有人大叫:“大师兄!”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飞快地跑过来,惊喜地望着谷寻崖道:“大师兄,你可回来了!”谷寻崖笑看着他,问:“楚良,铺子里还好吗?”“都好。”楚良答,忙接过他手中的缰绳,一边往对面走,一边叫喊:“大师兄回来了!大师兄回来了!”
他们还没走到门口,里面就拥出五、六个人,纷纷叫着“大师兄”。谷寻崖先把杏儿扶下马。古悦修、古悦己也下了马。他先吩咐楚良把马牵进去,这才往里走,冲几人道:“都站在这儿干嘛,该干嘛干嘛!”说着先进了医馆,径直往药柜走去。
古悦修走进来,只见铺面不大,倒安排得井然有序。一进门是个小客厅,专供病人歇脚喝茶。后面是药柜,高高的一排药橱。里面一间安了一张长案,是诊病之处。谷寻崖头也不回地吩咐三师弟何宽给古悦修兄弟上茶,又对药柜后面的人道:“二师弟,你给杏儿抓几副药。”
冯海点点头,亲自到药橱里抓药,一边对杏儿道:“杏儿姑娘,大师兄走之前都交待好了,可你怎么一次也没来?我又不好找人给你送。”杏儿默然地垂下头。
谷寻崖道:“师父呢?”“在后面休息呢。”冯海道,抓了药也不称,直接分成三份,利落地包好。古悦己悄声道:“人家照方抓药,都讲几两几钱。他们这儿居然一不用方,二不用称,论堆的。也不怕吃出人命!”古悦修瞟了他一眼,示意他少插嘴。
谷寻崖回过身来,笑道:“阁下不必担心,二师弟的手就是称。你想要多少,他随手一抓,不能说分毫不差,至少也在毫厘之间。而且对方子过目不忘,你只要在他这里抓过一次药,下次再来,只要方子不改,他就可以随手拈来,绝不会出错。”“有那么神?”古悦己将信将疑。“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古悦修道:“这世上什么样的奇人都会有,何必大惊小怪!”说着走到药柜前,对冯海道“先生有这样的绝技,倒教人敬佩!”冯海忙道:“分子过讲了。我这算什么绝技,只是从十几岁就开橱抓药,天天如此,十几年下来,熟能生巧罢了。”“好一个‘熟能生巧’!”古悦修道:“一语道破真谛。”
谷寻崖将杏儿送出门,嘱咐她有什么需要可直接来找冯海,这才又回到柜前,对冯海道:“二师弟,柜上还有多少银子?”冯海道:“还有几百两。大师兄,你要用银子?”谷寻崖摇摇头道:“过会儿张伯他们会来结帐。若是不足,你再去取些来。”“这个啊!”冯海道:“早几天我就准备好了。只是师兄你没回来,我不敢自作主张。”谷寻崖点点头道:“那好,等张伯他们来了,你就给他们结了吧。”“好。”冯海沉吟了一下,道:“大师兄,我看你脸色不太好,要不要让五师弟给你把把脉?”“不用了。”谷寻崖道。
“大师兄,我看你脸色晦暗苍白,怕是失血过多所致。不如先让我看看,抓几副补血药。”五师弟曹江忧虑地道。“过会儿再说吧。”谷寻崖不置可否,对冯海道:“你还有什么事?一块说出来吧。”“没啥急事。”冯海忙道:“师兄你刚回来,先歇息一下。再说你还没去见师父呢。”“算了吧。”谷寻崖笑道:“我要是见了师父,你该身上该有地方疼了。给我客气,你就等着吃苦头吧。”冯海窘困地笑了,骚骚头,试探道:“大师兄,你真的没事?”“快说吧。婆婆妈妈的。”谷寻崖不耐烦地催促。
冯海这才从衣袖里抽出一张帐单,道:“大师兄,这是这个月赠医施药的帐单。”谷寻崖飞快地扫了一眼,又看看冯海,道:“两千两!二师弟,你比我还大方啊!难怪怕师父打你,这些银子足够要你半条命的了。”冯海愁眉苦脸地道:“本来没这么多。可前几天,镇子外头闹了一场瘟疫,流民进了城。我怕在镇子里传开,所以就散药给他们,另外又赊粥,所以才……”
“好了。”谷寻崖打断他道:“你跟我说这么多干嘛。我要信不过你,也不会把这事托给你。只是这一次我没带银子回来。”“那怎么办?”冯海担心地道:“前两天,师父就要盘帐,我好歹拖了两天。”看着他着急的样子,谷寻崖笑道:“你怕什么?”说着取过纸笔,三下两下写了张借据递给冯海,道:“拿去。”
冯海犹豫地接过,道:“大师兄,你不怕师父又数落你?”“怕什么?他爱念就让他念。”谷寻崖不以为然地道。“上次那二百两,他念叼了半个多月。”冯海苦着脸道:“这回两千多,那还不得……”他连想也不敢想。谷寻崖却若无其事地笑道:“念半年好了。反正又不光是我自己耳根不清静。”
“大师兄——”他那些师弟们哭丧着脸哀号,可见他们是常常身受其害。“大师兄怎么啦?”谷寻崖道:“赠医施药,你们也有份,总不能让我一个人背黑锅吧。师父整天无所事事,吃饱了睡,睡醒了吃,数落弟子只当他消遣。为人弟子的,这点孝心都没有吗?”众人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只有低头认命。
古悦修一直袖手旁观,他发觉自打谷寻崖进了平安镇就判若两人了。就和这里的每个人一样平凡,再不是教人闻名丧胆的剑客,也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杀手。这里的人都不会武功,远离江湖。谷寻崖在他们之中,也隐去了戾气,收敛了狂傲,变成一个有血有肉,有喜有怒,有烦恼有忧愁的平凡人。虽然有时笑容也有凝固,眼底仍有凝重,却教人很难觉察了。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吧!
侧门里传来一阵咳嗽声,所有人都噤声不语。只见青布门帘挑起,一位老者走出来,年纪七旬上下,形容枯蒿,象是长久卧病,但神态无异于常人。他一脸肃穆地冷斥:“都吵吵啥?老夫刚离开一会儿,就翻天了!让人看见了还以为老夫少家教呢!”抬头就看见谷寻崖,不悦地道:“崖子,你何时回来的?为何不来见我?”谷寻崖笑道:“弟子正要去见师父,但见面礼总要备全了才行。”“你又耍什么花样?”老者皱眉道:“别给我提什么礼。一提这‘礼’字,你准没好事。”说着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楚良忙捧上一把紫砂茶壶。他接过去,对着壶嘴呷了一口茶。楚良连忙接过茶壶,又递上烟壶,另一只手擎着火芯给他点着烟。
谷寻崖走上前,脸上的笑让人有些不安,来到他面前道:“弟子花重金给师父买了张芯纸点烟。”说着将那张帐单摆在他面前。老者不看则已,一看之下,暴跳如雷,咆哮道:“两千多两!你……”不料被烟呛到,咳嗽不已。楚良忙上前替他捶背抚胸。谷寻崖笑而不语,其他人却都揪紧了心。看得出,师父这一次可真动气。
“你……”老者好不容易喘过气来,颤抖地指着谷寻崖,骂道:“你这个败家子!两千银子!白花花的雪花银啊!师父的挣得容易吗?一文一文地挣,一钱钱地攒。你……你倒大方,甩手就是两千两!我……”他举起铜烟壶就要砸。
“师父,这烟壶可是五两银子呢。”谷寻崖凉凉地道,丝毫不惧。老者把手抽回来,将烟壶往桌上一顿,气急败坏地道:“你说说,我把你养大,吃我的!穿我的!喝我的!你花了我多少银子?到现在,你给我挣了几个大子回来?整天东跑西颠,不务正业,还往外拿银子贴别人!你从外面给我捡了这些个兔崽子回来还不算,还合伙要扒我的棺材本!”他指指点点地点着他的几位徒弟。
冯海等人垂手而立,低头不语。谷寻崖反而听而不闻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更惹火了老者,拍案怒斥:“你给我起来!师父训话,你倒坐下来,成何体统!”谷寻崖不以为然地道:“师父,你吃饱睡足了,有力气教训弟子,可弟子也要有力气听才行。要不,您老等我睡上三天三夜,再来听你教训?”“混帐!”老者拍案而起,指着他的鼻尖,怒斥:“你怎么跟师父说话呢?目无尊长,大逆不道……”
谷寻崖急忙起身又将他按回椅子上,劝道:“师父,你先别急着发火,省点力气。要不然,一会儿就没力气骂人了。”“你……你……”老者气极语塞,道:“你还带了什么麻烦回来?”“喏!”谷寻崖头也不回,用拇指朝门外比了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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