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外艳阳高照,人车拥挤,来往汽机车制造废气,柏油路氤氲热气,光是用看的就让人觉得闷热难受,但是站在公车站牌边的那位小姐,却笑得好甜蜜。
因为那位小姐身边,有个体贴的男人为她撑着一把小阳伞。
而她,孙筱堇,就隔着一大片落地窗,坐在公车站牌後方的高级餐厅里,享受舒爽宜人的冷气,气氛美好的灯光,耳边甚至还有钢琴音乐流泻,她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因为她正被迫和一名不认识的男人相亲。
孙筱堇才刚满二十六岁,她的父母却在三个月内为她安排了八场相亲,他们迫不及待的想将她推销出去——
不,正确来说,应该是说她的父母迫切渴望有位出色的女婿,好让一点也不出色的她有个人生依靠,顺道也让他们孙家跟着沾光。
因为比起二十二岁就考取医师执照、却在八年前因为一场车祸意外骤逝的天才哥哥,毫无长才的她实在太过平凡。
唯一勉强可以当作夸口的优点就是她循规蹈矩、乖巧懂事,从小到大不曾撒谎叛逆,甚至不曾违抗过他们所作的每一个决定,因此动员许多人脉说情後,他们终於请到一名三十九岁的牙科医生,出席这次的相亲饭局。
这位牙科医生虽然离过婚,却拥有一间私人诊所,年收入可观,两名孩子都还年幼,正好需要一个乖巧懂事、贤慧善良的女人替他照顾孩子——
非常合情合理的供需法则。
也许也适用於会计学上的收支平衡表。
就好像一笔生意,只求利益交换,却无关丝毫情爱,更无关她的个人感受。
是的,对她的父母而言,她的感受从来就不重要,因为比起她的感受,他们更担忧她的人生,和孙家的未来。
因为痛失爱子之後,他们只剩下她这个内向无趣的女儿。
不过是个小会计的她毫无社会竞争力,倘若他们不及早为她铺路,恐怕永远都无法出人头地,他们孙家也不会再有发光的机会。
所以她的感受真的并不重要。
虽然,她已经无数次央求父母别再为她安排相亲……
「筱堇,发什麽呆呢?人家刘先生正问你的兴趣呢!」
孙筱堇的母亲王梅忽然碰了下她的手背,让她猛然回神。
坐在身旁两侧的父母微微皱眉,似乎是在谴责她的不专心,而坐在对面的牙医师也几不可察的皱起眉头,但嘴角却依旧噙着笑。
这个男人应该觉得她沈闷又无趣,就像之前和她相亲过的其他男人一样,但为了不让气氛难看,他们不会把事实戳破,只会笑得更加礼貌表面。
「我喜欢看书……」她尴尬吐出答案,声音小得就像是蚊子叫。
「还有呢?」王梅又轻轻拍了她一下。
「还有看电影……」她的声音更小了,却是因为心虚。她并不喜欢看电影,但她的父母认为这种说法,才会让人觉得她更有气质。
「没有比较动态的兴趣吗?」牙医师加深笑意。「我的两个孩子年纪还小,特别活泼好动,周末我常会带他们去郊外露营烤肉,孙小姐喜欢露营吗?」
她一愣,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麽回答。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露营过,所以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喜不喜欢露营。
「当然,筱堇当然喜欢露营。」在她犹豫的当下,王梅非常迅速的为她回答了这个问题。「她看起来虽然柔柔弱弱,但身体却很健康,我们家除了露营,偶尔还会一块儿出外爬山。」
「爬山?」牙医师像是怀疑什麽似的盯着她看。「孙小姐皮肤相当白皙,看起来不像是经常从事户外活动。」
「筱堇自小皮肤就白,晒不黑的,她的外貌遗传到我,不过个性却像她爸爸,恬静话不多。」身为单纯的家庭主妇,王梅说起谎来竟是脸不红、气不喘。
「看得出来。」牙医师笑了笑,然後举起水杯喝了口水,现场气氛登时沈默了下来。
「刘先生怎麽不把孩子一块儿带出来呢?」孙柏轩打破沈默,同时也改了话题。他是个大学教授,虽然话不多,但也相当懂得看场合说话。
「孩子还太小,带出来恐怕不太方便。」牙医师连忙搁下水杯。
「不会的,带出来一块儿吃顿饭也好啊,何况筱堇会帮忙照顾孩子的。」王梅非常努力的为女儿突显优点,试图帮她加分,显然对眼前的牙医师非常满意。
而孙柏轩也点头同意,淡定的为女儿另外补充。「她是会计系毕业的,向来细心谨慎,而且耐性十足。」
「喔?」牙医师微微挑眉,颇感兴趣的再次看向她。
四目交接的瞬间,她心虚又恐慌,连忙挤出笑容回应,却不知道该说些什麽回应,父母好不容易炒热的气氛瞬间又冷了下来,甚至开始变得有些尴尬。
不得已,她只好逃避似的微微别过脸,转过头看向窗外,却正好瞧见一辆公车缓缓停靠到路边。
站牌边,那位男士撑着阳伞牵着那位小姐走向公车,直到那位小姐上了公车才将阳伞收起,那体贴入微的动作,让她的心房登时充满了羡慕和苦涩。
她知道自己一点也不出色,所以向来有自知之明。
她从不奢望大富大贵的人生,也没想过要嫁得人人称羡,她只希望有人愿意真心待她好,倾听她的心声,关怀她的感受,同时因为平凡的她感到幸福快乐。
虽然这些年来,她竭尽所能的做个孝顺乖巧的女儿,凡事达到父母亲的期望,好让痛失爱子的父母能够多少感到一点欣慰,但她真的办不到连婚姻都配合父母的期望。
她办不到……嫁给一个她完全不喜欢的陌生人。
「孙小姐脸色似乎不大好。」牙医师很快就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而她的父母也跟着发现了。
她的脸色明显苍白,一点也不像是个经常露营爬山的健康女郎,母亲努力为她营造的优点,几乎是连篇谎言,但是她已经无法顾虑那麽多。
从抵达这间餐厅後,她的胃就一直绞疼着,而现在则是痛得更厉害了。
从小到大她只要感受到压力,总是胃痛。
「你怎麽了?」她的父母跟着问。
「我胃痛……」她说出实话,然後鼓起勇气的说出请求。「爸妈,对不起,我可不可以去趟医院?」
「现在?」王梅的表情讶异极了,但似乎不是因为她身体不舒服,而是因为她竟然在这个时候问了这种问题。
「我真的非常不舒服,我……有点想吐,头也……也有点晕……」她结结巴巴地夸大症状,因为说谎,让她的脸色显得更加难看。
现场气氛瞬间僵滞,她的父母还没反应,那位牙医师倒是先开口说话了。
「既然孙小姐不舒服,那就赶紧到医院吧,别耽误了时间,下次有机会再一块儿出来吃饭吧。」他顺手拿起帐单,微笑点头,然後便果决的起身离去。
谁都清楚不会有下次机会了,那只是客套话。
那位牙医师并不中意她,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失望难堪,只觉得如释重负,然而当她转头对上双亲严肃的目光後,她的胃却绞痛得更厉害了。
「你知道你到底在做什麽吗?」王梅皱眉看着她,眼里写满苛责。
「对不起,我真的不舒服。」她指尖颤抖,几乎是心虚地低下头。
「机会是不等人的,刘先生是非常好的对象,你应该懂得把握机会。」王梅继续责备。
「对不起。」她只能不断道歉。
「你真的不舒服吗?」孙柏轩举手阻止妻子更多的责备,严肃的看着女儿。
她满心罪恶的抬头看向父亲,一双掌心渗满了手汗,只能虚弱的微微点头。
「那好,我们去医院。」语毕,他轻轻扶起妻子,然後大步走向大门,一路上不曾再回过头多看她一眼。
她只好默默跟在後头,无措地凝望双亲看似近在咫尺,却遥如天涯的背影,她蠕动唇瓣想说声对不起,偏偏喉咙却紧得发不出声音。
自从哥哥去世後,她再也不曾看到父母脸上露过骄傲的笑容。
从小,就只有哥哥能让他们露出笑容,而她却总是让他们失望。
当一道银白色的闪电划过夜空,大量雨水也随之落在挡风玻璃上,一下子就模糊了眼前的道路,也模糊了他的视线,然而坐在驾驶座上的霍刚却是不慌不忙地轻踩煞车,减缓车速,同时启动雨刷让挡风玻璃再次恢复清明。
接着他又将车灯转为远光灯,让视线更加清楚,然後才对着挂在耳上的无线蓝牙耳机回话。
「抱歉罗伯,这个月我的档期都排满了,恐怕无法接待你来台游玩。」他稳敛操控着方向盘,以极为流利的英文回覆对方的问题,一双眼睛始终专注地直视着前方路况。
现在是周日的凌晨三点钟,为了接下来的工作日,即使号称不夜城的台北市也逐渐陷入萧索,路上几乎看不见其他车辆,但他还是谨慎地提高警觉。
大雨让他必须更加小心,却一点也不影响他的好心情。
他总是特别享受这样空旷安静的夜晚,享受只有一个人的空间,所以当初他才会舍弃进入大企业工作的机会,选择当个口译师。
身为「平行国际会议统筹公司」的专聘口译师,他可以自由接case,自由安排运用自己的时间,然後只用几个小时就完成一日的工作,却享受与大企业所给予的同等待遇。
自由,他最热爱的东西。
「不,恐怕下个月也不行。」当耳机传来好友的要求,他再次歉然婉拒。「但如果你愿意九月份再过来,我一定带你去冲浪泛舟,你可以享受同样的刺激,而且绝对不用担心会碰到鲨鱼,这就是台湾吸引人的地方。」
耳机里很快传来低沈的笑声,霍刚也跟着扬起嘴角,接着他将方向盘转了个方向,才又回应好友。
「很高兴你爱上我的提议,很好,我会将整个九月空出一半的时间,我们到时候见。」他加深笑意,然後在好友的笑声中结束通话。
罗伯,他留学时期结交的死党兼挚友,他们几乎踏遍美国的东海岸,造访过上百间酒吧,当时的他们太过桀骜自信,也太过浪荡不羁,几乎嚐过各国美女,简直荒唐放纵得惹人讨厌。
也许是当时玩得太过疯狂,入社会後他反倒没了当初的放浪,只有在解决生理需求时才会涉足酒吧,重复逐渐让他感到乏味的一夜情。
例如今晚。
回想今晚一夜情的对象,他毫无所感的微挑眉尾,发现自己一点也想不起对方的名字,甚至难以回忆那张过度彩妆的脸。
她究竟是丽滋还是莉丝?还是莉莉?
算了,无论对方叫什麽名字,不过都是临时编造出来的英文假名,他们之间只是各取所需,用假名是这个游戏的基本伎俩。
他转动有些僵硬的脖子,同时摘下耳机,却突然瞥见前方路灯下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对着他的车子猛摇手。
大雨滂沱,他几乎是在车子经过对方时才确定自己没看错——
那是一个女人,一个浑身湿透、狼狈至极的女人。
一个女人在凌晨三点站在路边招手,实在不是什麽寻常事,他脑中闪过各式各样的社会新闻,心知肚明这社会有多肮脏黑暗,却无法阻止自己的良心在这个时候莫名涌现叫嚣。
他从来就不是个多事的人,但某种难以解释……甚至可以说是诡异的冲动,却大声催促他踩下煞车,而他也真的照做了。当车子停下的瞬间,他几乎是不敢置信地低咒一声,然後扒了下头发,才将目光移到後视镜里的景象。
倾盆大雨让他看不清楚那女人的长相,只隐约看见那女人紧紧环抱着自己,凄惨又无助,直到发现他停下车子,才又迅速转头看向他的车子。
一开始她似乎有些不确定,之後才用单脚往他的方向狼狈跳来,看起来就像是肢体上有所残缺,或是受伤了。
这个发现让他不禁再次发出低咒,然後终於认命换档倒车,缓速的将车子停靠到路肩,并放下副驾驶座的车窗,让那女人能够轻易靠近。
「对不起,谢谢你,我——」
当他启动车内的照明灯时,窗外的女人和他明显都愣住了。
他万万没料到眼前凄惨无助的女人,竟然会是自己的同事。
眼前的女人与他不同部门,见面机会少之又少,彼此甚至不曾说过话,但莫名的他就是知道她。
孙筱堇,会计部人员,细心认真、循规蹈矩,却总是太过文静低调,让人总是轻易忽略她的存在,然而不可思议的,他却清楚她的名字部门,甚至清楚记得她的长相,然後在她全身狼狈的时候一眼认出她——
他连睡过的女人都没有印象,却记得不曾说过话的女人?
他几不可察的皱起眉头,再度感到诡异。
不过相较於他的冷静反应,车窗外的女人明显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她先是慌乱抽回搭在车身上的小手,接着竟然打算转身离去,但他没有给她离开的机会。
解开胸前的安全带後,他迅速倾身,伸手为她推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对着她大喊——
「上来!」怕大雨模糊他的声音,他还对她招了招手,一点也不在乎雨水像洒水似地打湿他的车内,谁知道车外的小女人却仓皇失措将车门推回,然後透过车窗,困窘地对他摇摇头。
「会弄湿你的车的……」她低着小脸,几乎不敢与他对视。
老天,三更半夜的,霍刚为什麽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麽在她最狼狈的时候,遇到的人偏偏是她暗恋三年多的男人?
即使不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现在有多麽凄惨狼狈,虽然她很庆幸终於找到救兵,但她实在不想让他看到这样的自己。
她和霍刚虽是同事,却分处不同部门、毫无交集,虽然她偷偷暗恋着他,他却连她是谁可能都不知道,没想到老天却给她开了这样恶劣的玩笑。
她从没奢望他能注意到她,但也不想这麽丢脸狼狈得让他印象深刻——
因为太过羞窘,她将小脸垂得更低,恨不得瞬间消失在他眼前。
「你三更半夜的在马路上冒雨拦车,目的应该不是烦恼会不会弄湿他人的车子吧?」见她没有马上上车,他的眉头又皱紧了一些,然後再度推开车门。「快点上来,反正我的车子早就已经湿了。」他叙述事实,简直不敢相信她凄惨成这副德行,却还能在意这种鸡毛蒜皮小事,何况早在他按下车窗的那一瞬间,雨水就开始不停地打进他车内了。
她仍然不敢上车,他於是将车门推得更开,甚至当机立断的拉起手煞车,显然打算下车帮她一把。
看他推开车门,整个人瞬间被大雨淋湿了一半,她只好迅速上车,却不小心碰到扭伤的左脚。
剧烈的疼痛让她瞬间倒抽了口气,双手揪紧裙摆,而忘了该先关上车门,幸亏他主动靠了过来,带上车门,顺道也替她关上了车窗。
他盯着她因痛而苍白的脸,藉着车内灯光,这才发现凄惨似乎不足以形容她的状况。
顺着她微微缩起的左脚,他才发现她的左脚脚踝肿了一圈,露在裙摆外的一双小腿有多处擦伤血痕,而且开始因为车内的冷气而颤抖。
他看着她颤着手拨开黏在脸颊上的长发,立刻将冷气转为暖气,然後转身以最快的速度拿起後座上的西装外套,迅速披到她身上。
「到底发生什麽事了?」他没有马上发动车子,而是以锐利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她,试图搞清楚她身上还有哪些外伤,然後评估到底该马上送她去医院,还是该载她到警察局。
这小女人看起来糟透了,她一定是遇到了大灾难。
「我在路上遇到机车抢匪,背包被抢,跌倒时扭伤了脚,我的钱包和手机全在包包里头,附近又没有便利商店和公共电话,我没有办法打电话报警……」脚踝的疼痛让她再也无力羞窘,只能苍白着脸解释,同时证实他的猜测。
「而且又忽然下起倾盆大雨,这附近全是办公室大楼,凌晨三点多早已是人去楼空,你寸步难行,路上却没有路人可以帮助你,就算有车辆经过也不见得会停下来,你求救无门,只能站在路边等待奇蹟。」他为她说出接下来的话,简直难以相信她会这麽倒楣。
她的灾难不难推测,却很难让人相信,会有人遇到这种事。
「对……」她颤抖点头,虽然想要保持沈着冷静,但是想起不久之前才发生的意外,仍是余悸犹存。
在他之前有五辆车经过,但只有他发现了她,并愿意停下车。
「我马上送你去医院。」他当机立断作出决定,在放下手煞车之前,安全至上地为彼此系上安全带,同时又瞥了她的小腿一眼。
她的脚踝肿得就像颗特大号的港式月饼,双腿上布满被雨水冲刷过的血痕,需要马上接受治疗。
「可不可以请你先载我到警局备案?」她担忧地说,虽然感到无比困窘,却不得不转身面对他。「我的所有证件和住家钥匙也在包包里,我必须马上联络我的家人,以及挂失所有证件,我的伤口不严重,等备完案再去医院就好了。」
他看着她苍白如纸的小脸,一点也不相信她的说辞。
她的伤口或许不足以致命,却绝对足够折磨她了,但是她的顾虑也没错,天晓得抢匪抢了她的包包之後,会不会按照证件上的住址和钥匙,跑到她的家中行抢?就算没有,光是信用卡的问题就足以让她头大。
「你决定就好。」他没有出言反对,只是打了方向灯将车子再次驶入车道,接着在通过第一个十字路口时,掏出自己的手机交给她。「先联络你的家人。」
「谢谢。」没料到他会如此体贴,她连声道谢,然後才颤抖按下号码。
电话是父亲接起的,她简单述说遭遇的事,请父亲提高警觉,然後便默默地将手机还了回去。
虽然她故意压低了嗓音,但他还是注意到,她并没有要求她的家人到警局协助她,而她的家人似乎也没有询问更多,因为她的通话在短短一分钟之内就结束了,她没有因此感到安心,反倒更加沮丧,脸色也更苍白了。
这个景况令他无法不去在意。
「霍先生谢谢你,还有对不起,把你的车子弄湿了。」车内的气氛实在太过沈默,筱堇揪紧披在胸前的西装外套,好不容易才鼓气勇气打破这阵沈默。「呃……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我们……是同事。」
「我知道。」他理所当然的回应。
「你知道?」
他的回答似乎让她非常意外,但他决定跳过这个让他也非常意外的话题。
「比起车子,你不觉得你更该解释,为什麽这个时候你人会在外头吗?」他单刀直入地问,目光始终笔直看向前方。
没料到他会忽然有此一问,她愣了一愣,不知道该怎麽回答。
他们任职於同一间公司,他当然知道她只是个普通的上班族,此时此刻她应该是躺在床上睡觉,难怪他会觉得奇怪。
但是就连她,也不知道该怎麽解释一切,也不想要解释。
霍刚是公司最炙手可热的专聘口译师,拥有富二代的身分,却精通六国语言,擅长同步口译和交替口译,领域广及各国历史文化、政治经济、演艺运动、企业工业……等各类学术、技术交流会议,几乎可以堪称业界翘楚。
她欣赏他,而且还暗恋了他三年多。
但公司里有更多的女同事喜欢他,毕竟他是如此的出色迷人。
她欣赏他、喜欢他,但她从来不作无谓的幻想。
他是个表里如一的男人,从不介意表态只接受「简单方便」的男女关系,而她平凡保守,连场恋爱都没谈过,和他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不会是他感兴趣的类型,他也不会是她适合的人。
从喜欢上他那天起,她就清楚断定他们之间绝对没有任何可能,但感情上却无法不受到他的吸引,纵使不可能,面对自己喜欢的男人,她实在不知道该怎麽开口解释她的「家庭状况」。
昨夜,当她好不容易终於鼓起勇气,告诉她的父母她想搬到外头独居,她的父母却只是充耳不闻地忽视她的声音,然後以不容置喙的口气告诉她,她必须参加第九次的相亲。
八次相亲,八次沈重。
还有二十六年来,一次又一次的任凭摆布。
她就像个听话的傀儡,从来不敢让双亲失望,但她一点也不快乐,只觉得筋疲力竭,痛苦得快要窒息,尤其近来,她总是梦见自己被一张巨网紧紧綑绑,失去所有自由,甚至呼吸困难,不管她如何乞求呼救,她的父母却只是双双站在遥远的前方,冷漠地背对着她,彷佛永远听不见她的呐喊。
惊醒後她便无法再入睡,一如之前的每一个夜晚。
然後她想起,下个礼拜她必须再出席第九次的相亲——
瞬间,她无法理智思考明天是不是要上班,不管闹钟上到底是什麽数字,只想不顾一切逃离那场恶梦,或者是逃离她住了二十六年的家。
而她也真的做了。
她冲出大楼拦住刚好经过的计程车,随口说出她没去过的地方,然後下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荡,尽量放空自己的思绪,不让自己去忧虑当双亲发现她疯狂的举动後会有什麽样的反应,谁知道她的放空,反倒让自己成了盗匪下手的目标。
也许爸爸早已发现她离家了,毕竟刚刚接到电话时,他的语气并没有太多的讶异,听见她出事时,甚至也没有太多反应。
爸爸一定认为她是自作自受。
也许经过这一次,他真的会对她彻底失望,然後彻底放弃她这个女儿。
一瞬间,数颗泪水无法抑止地滚出眼眶,她的心掺杂着痛苦、松弛、自厌、解放、悲怆、麻痹……等等错综复杂又激烈矛盾的情绪,让她不自觉地更加颤抖。
而窗外一道闪电落下,照亮了窗外大雨,也意外照亮了她的侧脸。
霍刚才煞车停红灯,一转头就看见了那些泪。
虽然她一身湿淋,就连小脸也是湿的,但是他就是清楚那是她的泪。
虽然她很快就拭去了那些泪,却双手颤抖地揪紧外套,眼神怆然,宛如无家可归的孩子茫然地看着远方。
一瞬间,他忽然明白自己为何会对她有印象,甚至注意到她的存在。
不是因为她不同於时下OL保守的装扮,不是因为她拥有特别白皙美丽的肌肤,而是当众人围绕在他身边时,她总是静静站在角落,偷偷地看着他。
当她看着他时,眼神里有藏不住的恋慕,却从来不曾接近他,总是一触及他的目光就惊慌地别开小脸,像是胆小的小动物。
然而当他看着她时,她却不见得会发现他的视线。
她经常落寞地看向远方,眼神泊着孤寂,让他记住了她。
这个小女人在安静温婉的表情下,其实藏了许多许多心事……
窗外雨还在下,车内却是一片宁静,他不再出声追问任何问题。
她不是那种他经常来往的世故女人,她羞怯而内向,没有任何防护能力,所以他保持沈默,假装没注意到那些泪,幸亏这一路上没碰到太多红灯,他也相当熟悉附近的道路,很快就抵达了最近的警察局。
「警局到了,我扶你下车吧。」话还没说完,他已经解开安全带,甚至推开了车门。
「不、不用了。」她连忙喊住他,同时手忙脚乱的解开自己的安全带。「这样就好了,谢谢你的帮忙,接下来我可以自己来,不麻烦你了。」
「你需要帮忙,你无法否认这一点。」他意有所指的看着她扭伤的脚,难以言喻此刻的心情。
他不是个善良的男人,向来最厌恶麻烦,但莫名的,他就是无法撇下她不管。
「可是太麻烦你了……」她的语气充满歉疚。
「我既然出手帮忙,就不差再帮一次。」语毕,他立刻下车,冒雨绕过车头替她打开了车门,看了她脚踝一眼。「来吧,有我帮忙,你绝对可以『尽快』挂失你的证件。」
「我……」
「看在同事的分上,在我的衣服湿透之前,希望你能够答应伸出你的手。」
他扯了扯嘴角,语气略带玩笑,而她这才後知後觉发现自己的犹豫,害他几乎也淋成了落汤鸡,於是只好歉疚又慌乱的将手交给他。
「对不起,谢谢你。」
他没有回应,只是将她扶进警局,一路上不曾让她触碰到扭伤的脚踝而再一次痛白了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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