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雄问天下,英雄问江湖。
一代乱世必出枭雄平定天下,百年江湖却未必能出个英雄一统武林,尤其近几年来,各家门派为争取武林地位,明争私斗不断,即便当今武林盟主,也难以维持江湖和平。
几乎是哪儿有江湖人,哪儿就有斗争,不过所有江湖人都晓得,当今世上哪门哪派都能惹,唯独苍渊城的苍卫宫惹不得。
传闻苍卫宫乃小妾所生,其母为前邪教左护法,无恶不作,以邪术恶杀前城主夫人,篡夺当家主母之位。
传闻苍卫宫尽得其母真传,武艺奇高诡邪,于战场上谋害父兄大嫂,取而代之成为苍渊城新城主。
传闻苍卫宫冷血无情,不但软禁亲侄儿,更于苍渊城大兴冶铁炉,铸造贩卖兵器,危害江湖和平……
关于苍卫宫的江湖传闻不计其数,对于这个血统不正的苍渊城第三任城主,江湖人多是嗤之以鼻,可偏偏苍渊城位座西陲,地处四方辐辏,世代肩负抵御外敌之重责大任,功勋彪炳,深受朝廷器重,不容小觑。
何况,苍渊城天空地阔,地蕴大量煤铁,冶炼铸造之术独步天下,世上最上等的兵器全出自于苍渊城,为求好剑,就连当今武林盟主都得敬苍卫宫三分。
论武艺、论身家、论地位、论能力,苍卫宫都是烜赫一时的人中之龙,放眼当今江湖,鲜有人能出其右,那些自诩清高的名门正派虽鄙夷他的出身手段,却也得刻意与之交好。
仗着这层利益关系,苍渊城不分四季总是充斥着各路江湖人士、兵器商贾,以及,亟欲飞上枝头做凤凰的江湖侠女。
可惜苍卫宫冷硬深沈,难以亲近,几番铩羽而归的江湖侠女只好将苗头对准另外一个重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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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申时,当所有学童鱼贯冲出习字厅,成群结队奔到前方广场上戏耍后,苍要轩才拎着文房四宝,独自从习字厅走出。
一如往常的,广场上除了戏耍的学童,还多了几名做江湖装扮的妙龄女子,几乎是他现身的剎那,那些女子便露出谄媚的笑容,迫不及待朝他偎靠而来——
「轩公子,听说重阳那日正好是你八岁生辰,不知你叔父可打算开宴庆祝?」
「是啊,我慕容家早已为你备好上等贺礼,就等着你叔父发出帖子呢!」
「慕容家有情有义,我们南宫家也不落人后,苍渊城已有五年没有喜庆,不如就趁着这次生辰,让我们南宫家共襄盛举,一块儿替你祝贺吧,顺道也让你叔父尝尝我们南宫家特制的洛神花酒。」
「话说回来,你叔父今年也三十了,难道他还不打算娶妻吗?我仇家在武林地位不低,与你们苍家可谓是门当户对,若是能够——」
「笑话,区区一个仇家连九大门派都挤不入,哪里比得过我们东方家?论实力,我们东方家和苍家才是门当户对!」
「妳说什么?」
「多蠢的问题,我说的当然是实话!」
「妳!」
「怎样?」
噼哩啪啦,噼哩啪啦,不过短短几句话,其中两名江湖侠女竟然起了口角,苍要轩恍若未闻,面无表情的步下石阶,笔直朝篱笆大门走去。
一旁,一群男孩原本正玩着骑马打仗,眼角察觉他经过,全都手忙脚乱站直身子朝他鞠躬,望着同侪脸上的敬畏,稚嫩小脸瞬间闪过一抹复杂,他捏紧布包默默点头响应,才又迈开脚步继续向前。
身为苍渊城城主的亲侄儿,他的生活却与城内其它孩童没有什么不同,或者,该说是更为严格。
每日卯时不到就得早起习武,接着辰时之前,还得步行到外城的习字厅与同侪们一块儿学习,直到一日功课做满,夫子开门放人,才能够回到内城继续其它更艰涩的功课。
举凡工、农、矿、冶、兵,皆是他学习的范畴,这是叔父的安排,也是他的责任。
苍渊城的主子没有享乐的权利,只有守护城民的义务,为了培养足够的能力守护城民,他得不断的学习,直到与叔父同样强大、稳敛。
对于这样的生活他并没有什么不满,唯独这些女人——
「轩公子,你怎么都不说话呢?该不是被夫子责罚了?我慕容家虽是江湖名门,对学问却也没疏漏,四书五经皆难不倒我,你若愿意,我可以每日到苍府伴你读书,一块儿与苍城主教育你。」眼看敌手瞬间少了两个,慕容秀打铁趁热,连忙将歪脑筋动到苍府上头。
苍渊城幅员辽阔,以小运河分内外两城,外城八街九陌,商家林立,外客总是络绎不绝,可位于内城的冶炼铸造厂和苍府却是门禁森严,从不让外人轻易进出,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只要能够进入苍府,自然有更多机会亲近苍卫宫。
「伴读我也行啊,我南宫家请来的夫子可是太学出身,除四书五经之外,我还懂治国之道呢,不只对轩公子的学习有帮助,对苍渊城更是帮助不小。」南宫芙蓉也连忙出声,言下之意不难听出野心。
苍要轩脸上虽是波澜不兴,心里却开始感到不耐。
无论哪个女人都一样,全是披着羊皮的豺狼虎豹,她们之所以刻意接近讨好他,不过是想利用他博取叔父欢心,进而坐上当家主母的宝座。
「妳懂治国之道?哈,可笑!怎么我却听说妳连首诗都不会背?」慕容秀立刻出口讽刺。
「我也没听说过妳懂四书五经,反倒是听说妳狐媚hexie,一双玉臂千人枕!」南宫芙蓉反唇相稽。
「妳——妳少含血喷人!」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妳无耻!」
「妳hexie!」
噼哩啪啦,噼哩啪啦,话不投机半句多,继仇、东方两家之后,南宫、慕容两家也正式闹翻。
习字厅本是学习的清静之地,放学后更是孩童们的玩耍之地,这群女人在这儿胡闹,只会影响其它人。
苍要轩蹙紧眉心,脚步瞬间更快,决定尽早离开,可惜他还没来得及离去,另一批人马也跟着出现。
一群女人见猎心喜,全都争先恐后挤进篱笆大门,却没注意到有两名小女孩蹲在门边玩丢沙包,一不小心竟踢飞地上的沙包,还踩着其中一名小女孩的手,痛得小女孩嚎啕大哭。
眼见有人因为自己受到牵累,苍要轩脸色晦暗,终于忍不住狂声大喝。
「通通给我滚出去!」
「呃!」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广场上戏耍的孩童们也是。
原本充满嘻笑声的广场顿时陷入一片死寂,没有人敢轻举妄动,就连嚎啕大哭的小女孩也吓得忘了落泪,一个个全怔愣的盯着他。
「习字厅是学习的地方,不是让妳们这些外人放肆的场所,往后不许妳们再踏入习字厅的大门一步,否则休怪我让叔父将妳们赶出城!」不过八岁,苍要轩的气势却早已超出大人许多,眼神更是蕴满超龄的成熟。
虽然先前他也发过不少脾气,但从没这次来得吓人,一群女人先是一愣,接着连忙又讨好笑道——
「轩公子你别生气啊,这次是我们不对,你千万别让你叔父赶我们出城啊!」
「是啊是啊,我们是无心的,你就大发慈悲原谅我——」
「听不懂我的话吗?我说滚!」苍要轩又吼,手指着篱笆大门,冷声警告:「别让我将话说上三遍,妳们心知肚明,我多的是办法让妳们永远也踏不进苍渊城!」虽然不想以权势压人,但这群女人不见黄河心不死,他也只好撂下狠话。
果然,深怕他说到做到,一群女人虽然不满,却也得悻悻然的离去。
眼看碍眼的豺狼虎豹终于离开习字厅,苍要轩却依旧眉头深锁,尤其当他转头瞧见同侪们眼底的畏惧后,脸上表情更是复杂。
一阵秋风吹来,广场上依旧是鸦雀无声,他握紧双拳,接着拔腿奔出大门,直奔进一旁的树林里才停下脚步。
树林里辟有马车行驶的石板道,直通内城西侧,平时没有太多人行走,谁知他才抬起头,却见到一名娇艳女子慵懒的坐在大石上,手里拿着针线和一方素帕,正看着他笑。
以为是适才那些女人有人不死心,缠着他过来,他忍不住又发出怒吼。
「谁准妳跟过来的?滚开!」
「谁跟着你了?这地方可是我先来的,论先后,该滚的应该是你吧?」女子不以为然的继续刺绣,冷凉秋风穿梭在树林之间,吹得她衣袂轻摆、长发飘扬,浑身透着一股勾人的冶艳风情。
「妳!」没料到她敢顶嘴,还反过来要他滚,苍要轩气得脸色更黑。「妳是哪门哪派的?有种就报上名来!」
「然后呢?你是不是就要你叔父赶我出城了?」女子抬眸挑眉,美艳的脸蛋上没有丝毫惊恐,只有一抹莞尔。「虽然你不过八岁,却也算是苍渊城的小主子,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威胁人,可是非常容易贻人口实的,下回你还是先搞清楚状况,再来迁怒吧。」她语带笑意,话中有话的说道。
适才她本是顺路经过习字厅,谁知却意外瞧见一场好戏。
「我——我哪有迁怒?妳少胡说八道,还有,妳到底是谁?」苍要轩虽然还是满脸怒容,气势却不禁削掉一半。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对你叔父一点兴趣也没有,你大可放一百二十个心。」女子抬头望了眼前方苍松,接着继续垂眸刺绣。「对了,你觉不觉得自己挺蠢的?」她忽然改变话题。
蠢?
苍要轩先是一愣,下一瞬间又变脸。
「妳说什么?!妳竟然敢说我蠢?」可恶!这女人实在太放肆了,待他弄清楚她的身分后,非赶她出城不可!
「我可没这么说,听清楚,我只是在问『你』,『你』觉不觉得自己挺蠢的?」她刻意重复「你」字,将责任撇得一乾二净。
说不赢她,苍要轩脸黑得几乎可以媲美焦墨了。
「我每日努力学习,当然不蠢——」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多此一举的对牛弹琴呢?」她轻笑断话,刺绣的动作却没丝毫停顿。「反正终究是听不懂人话的畜生,说道理不过是浪费唇舌,倒不如拿起长鞭,直接教训她们一顿为快。」她以针线为鞭,对着空气轻轻挥了一鞭,身段风韵可谓是风情万种,不过语意却很无情。
苍要轩瞇起黑眸,总算发觉她的不同。
倘若她和那些江湖侠女是同路人,早该把握机会巴结他,而不是懒懒的靠着大树,与他扯东谈西,甚至怂恿他对付那群女人——
「妳那是什么意思?」他小心保持戒备,不禁怀疑她另有目的。
「简单来说,就是来阴的。」她理所当然的说道。「看你是要釜底抽薪,想办法揭了她们的真面目,让她们再也无脸见人,还是瞒天过海,神不知鬼不觉直攻要害,让她们再也无力纠缠,抑或是来招反间计,挑拨她们自相残杀,再坐收渔翁之利都行,总之,就是别公然树敌,江湖险恶,那样只会惹来更多的麻烦。」
她说得云淡风轻,活像那些女人当真是畜生,随时都能狠狠抽上一鞭,或是直接宰来吃,听得苍要轩目瞪口呆,好半晌无法回神。
这女人到底是谁?怎能一开口就是满嘴的阴险诡计?
那些江湖侠女或许令人厌恶,却都是些没脑袋的草包,顶多只能玩些不入流的小把戏,只要开口多说几句话,便会露出马脚,与这女人相比,简直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女人虽然无礼,可口舌伶俐,言谈之间蕴满一针见血的洞悉与锐利。
除此之外,她的笑容也不是为了讨好他,更不是为了打探叔父的事,而是就事论事的与他闲聊,就只是——
单纯的和他闲聊。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能够自然的与他对谈。
习字厅的同侪敬畏他,从来就不敢和他多说一句话,夫子们忙着授课,从来也不曾多说过课业以外的事物,至于叔父,则是忙着城内大小事,就连饭桌上也很难见到他的身影。
会和他谈天的,永远只有那些居心叵测的女人,只是她们的笑容关怀全是装出来的,只有她敢光明正大的笑他蠢,还提醒他江湖险恶……
等等!这女人笑他蠢,他却感到如此高兴,他、他——他究竟是在想什么?适才他不是才打定主意,要赶她出城的吗?
抿着唇瓣,小脸上的表情可谓是瞬息万变,最后他握紧拳头,大声斥责她的主意。
「荒唐!做人就该光明正大,怎能卑鄙的耍阴招?」
「谁说不行?」她终于抬起头,睨着他微笑。「兵者,诡道也,唯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有机会打胜仗,卑鄙不卑鄙,只有打赢的人才会知道。」
「那是打仗,打仗和为人是不同的。」他皱着眉头,相当坚持。
孙子兵法他当然学过,只是战场上的计谋就该用在战场上,除此之外,他的自尊也不容许自己暗中伤人。
「哪里不同?」她挑眉反问。
「呃……」他竟答不出来。
「你不犯人,未必代表人不犯你,人心险恶,身在江湖,就是处在战场里,要守护一座城,可不能只谈为人的。」她慢条斯理的说道,接着收拾针线,缓缓起身。
他不言不语,站在原地,认真思考她所说的话。
瞧他专注得连自己靠近都没察觉,丽眸闪过一抹不怀好意的诡光,接着她猝不及防将完成的绣帕挥向他的面门——
「妳做什么?」在绣帕碰上自己之前,他已机警地退后一大步。
「道歉。」她赞赏微笑,语气却是命令。
「什么?」他一脸莫名。
「适才你误会我,对我又吼又叫,我要你道歉。」
她笑意盈盈,娉婷美艳,嗓音犹如黄莺出谷,比他见过的江湖侠女都还要来得顺眼,可偏偏,她却也比任何人还要来得娇蛮无礼。
要他道歉,简直就是侮辱他!
「怎么,身为苍渊城的小主子,却连认错的勇气都没有,适才究竟是谁还跟我谈为人的?」见他脸色难看,她故意火上加油,出口嘲讽。
「妳——」他握紧拳头。
「唉,也罢,得饶人处且饶人,适才我就当是被狗咬了吧。」她装模作样的佯装宽大,嘴巴上却还是没饶过他,气得他当下又变脸。
可恶!孔夫子说得果然没错,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女人除了娇蛮无礼,心眼更是坏透了,要这种人原谅他,倒不如他先低头认错,虽然除了叔父,他从没向谁低过头,可身为男子汉大丈夫,就要敢做敢当——
决定一下,他将拳头握得更紧,僵硬的吐了句对不起后,拔腿就跑,可不过跑了几步,他却又忽然停下脚步。
「妳到底是谁?」他转过身,脸上的表情又是气恼,又是别扭。
「知此知彼,百战百胜,想知道我是谁,你得自己想法子查清楚。」她神秘地扬眉,始终不肯泄漏身分。
「妳——」他恼怒的瞪着她。
「对了,在学会处世的要诀之前,你最好也学着喜怒不形于色,虽然你气呼呼的模样挺可爱的,不过太容易让人看穿了。」她打趣挥手,接着连声招呼都不打,转身就走。
没想到离去之前又被她贬损了一次,苍要轩气得直想骂人,可想起她的奚落,又连忙将话吞了回去。
虽然不甘心,但事实证明,他就是说不过这个女人!
就在他气得跺脚的同时,树林深处却有双深沈黑眸,冷冷遥望那娉婷的身影。
那是一个高大威武的男人,也是一个冷冽到让人忍不住颤抖的男人,他不是别人,正是苍渊城的城主——苍卫宫。
不知何时他也来到了树林,并将两人之间的对话一字不漏的悉数听下。
刀凿似的英俊脸庞不透任何心绪,冰冷而无情,不过轻轻抬手,一抹黑影便瞬间出现在他身后。
「城主。」来者是御影,是苍卫宫的左右手之一。
「将她的身分底细调查清楚,此外,交代下去,往后严禁外客靠近习字厅,违者一律逐出城,没有例外。」语毕,高大身影瞬间消失在树林间,一如来时无声。
一阵秋风袭来,远方树影摇晃依旧,虫嘶鸟鸣依然,彷佛他的存在,不过一抹幻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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