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么过去,听说此时北方已是雪花飘飘,冰雪封江,而在四季如春的南国,冬日虽至,太阳仍经常造访。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冷得要缩在被窝里才觉得舒服。
再过不久,枝头就要抽出绿芽,春风拂过,繁花盛开,百鸟争鸣。
我向往南国的春夏,向往方煜嘴里的江边美女,用呢侬软语歌着少年慕情。
垂钓绿湾春,春深杏花乱,潭清疑水浅,荷动知鱼散,日暮待情人,维舟绿杨岸。
真好,有个情人可以等、可以想、可以思念,不管鱼儿懂不懂、荷花解不解情,总是啊,有那么一个人,长驻心底。
我的心里也有个人,可惜不能等、不能想,那是牵一发便要痛上全身的思念,像落在身上的毒,一点一滴,侵蚀着我的生命。
我以为会慢慢好的,就算好不了,也会因为习惯而逐渐遗忘,谁知事与愿违是人世常律,我无力改变。
视线从窗外那棵绿叶落尽的老树转回,我看向浓眉飞扬的方谨。
“女人怎能把持国政?瞧,咱们南国就是皇太后把持政事,以至于国君无用武之地。”
方谨又扯起老问题,每次他不知道从哪里受了气,就要跑到我面前大力抨击女性。
“你怎知让国君来处理朝政,国家会比现下更好?”我反问。
南国的状况很不错,至少到目前为止,路边不见乞丐,居住多月,也没听闻穷人卖子的悲惨事件。民生安康、治安良好、不闻战事,前阵子更听小敏说,朝廷下令免除五成粮税,百姓直呼国君英明。
一个垂帘听政的皇太后能把国事处理成这样,还不能干?
虽然我也怀疑,儿子都二十岁了,母亲为什么还不能安心放手?难不成那位少年皇帝是个阿斗?
唉,我居然诓了橘儿去嫁给阿斗,想至此,心底有些许不安。
“皇太后只求安稳,不问改革,多年治理换得满朝老人,每个大官嘴里只说得出之乎也者,能推托敷衍的事,就不肯多花半分力气。今日国内平静,只因年年风调雨顺、边疆无事,倘若两年旱灾、边关来犯,南国连一支可用的军队都没有。”
我瞄他一眼。“想来你在朝为官,当得满肚子窝囊气。”
“可不,那些老人说‘兵者,国之凶器’。殊不知,没有军人打天下,他们岂能安心高坐庙堂之上,成天把孔老夫子的话挂在嘴边,说得安安稳稳?”方谨气愤不平道。
不是吗?当将军够苦了,偏偏一边为国家打仗,还要边担心被兄弟陷于绝境……不知不觉间,我想起阿朔,想起那位早夭的五皇子镛建。
很坏的习惯,我明白,只是心不由己呵。
“如果你是那个握不着权力的国君,你会怎么做?”
我会躲得远远,远离那个权力中心,绝不用逍遥心换取权力。就算治理出一个天下太平又如何?名垂千秋又如何?我只是个见识浅薄的自私女子,看重自己甚于别人。
但我的嘴巴,说的和想的却是两回事。
“我会举办科考,拔擢可用人才。”
“那又如何?找出来的还不是一群只会背圣贤语录的人。”他恨透了满朝的迂腐之士,连带把读书人也给恨了进去。
“那是出考题的人不用心,倘使出的题目不八股,全是切合时要的,自会选出真正可用的人才。”
“譬如?”方谨停止批判,眼底满是趣味,似乎在等着我大发谬论。
“如果要挑选军将之材,我绝不考他仁恕之道,我会考较他武功、行军布阵、两军对垒的灵机应变,同时,我会选个身经百战的将军来当主考官。如果挑选经济人才,我的题目会是:予你栗米千石,你如何在来年上缴千金税赋?倘若我要找个交通部长,我会考:如何让马车在一旬之内,从平城到东甗来回跑一轮。”
他偏头想想,抚掌大笑,眼底闪过一抹惊艳。
“这就是问题所在,科考试题太僵硬,读书人只懂得猛背考古题,全然不思考学问之于人们有何意义。现下,朝廷里缺的是有脑袋、能做事之人,而不是书蠹。吴嘉仪,你是我见过最聪慧的女子。”
我恢复本名了,章幼沂这名字给了橘儿,从此,我再不必顶替她的身份。
“多谢谬赞。”
“我真高兴能识得你,没有你,世间肯定减少许多乐趣。”
“你该高兴我爹娘不用狭隘的看法教育我。女子无才便是德……哼!”我暗讽他的“狭窄”。
再不济,父母仍辛辛苦苦供的上高等学府,他们不限制我的眼界,不切断我的发展可能,生为现代女人,虽辛勤却也自由幸运。
“女子心细,商合习厨艺、女红,所以操持家务、养儿育女,自该由女子来做。而男人生而体健、勇敢,本该有其鸿鹄大志,开创一番志业,这不是限制,而是因材施教。”
谁说的?我见过的无数名厨、服装设计师都是男性。不过,这可不能拿出来说口,我只能淡淡笑驳:“不知道谁痛恨儒家学说?‘因材施教’好像是孔老夫子的言论吧。”
“被堵了吧?大哥输了。”方煜不知道何时进来了。
他穿了一身玉色长袍,宽袖大襟,腰束锦纹玉带,看起来清朗俊逸。他很开心,手里抓了个纸包,眉梢上扬、嘴角含笑,乌溜溜的黑眸子里,除了欣然,还隐含着一丝得意。
“你来了。做什么这么高兴?”方谨没起身,只是指了指椅子要他坐下。
“那味药有消息了。”他冲着我说。
“月神草?”方谨问。
月神草是种稀罕药草,听说只在无星无月的夜里才会开花,一离土便立即死亡,而药性也会在半个时辰内消失,所以制药者往往会在月神草附近搭篷子,待花一开立即整株采下入药。
这件事方煜对我说过,他常笑话我,说我这病是运气病,要完全好,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对,张……”方煜看了我一眼,继续接话:“张先生找到月神草了,我打算立刻出发,去张先生那里看看。”
“这趟来回,加上制药时间,怕也要三、四个月?”方谨道。
似乎没人想告诉我“张先生”是何许人,不过,见他们的表情,恐怕不是什么小人物。
“是,所以我特地送来药丸。怕行程耽误,我多制了点,这些至少可以服上半年。”他把带来的药包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此去要三、四个月?”我抓住他的衣袖问。
“对。”他温温文文地笑着。
我眨了眨眼,低声埋怨:“非要那么久吗?”
我会想念他的故事、他的陪伴,如果方谨是我吵嘴最佳良伴,那么方煜就是可以和我谈心的好朋友。
“我保证尽快回来。”方煜举高五指,用了我教他的屈臣氏招。
他的学习能力很强,举手礼、发誓、胜利V、kiss-bye……只要我用过一次,他也不问,就能把它们用在最恰当的场合。
“我可以跟你去吗?”我下意识问了句,抬眉,直直望进他眼底,发现那里有着一抹惊喜讶异。
“你想去?”方煜喜出望外,嘴角大大地扯开,几乎就要答应。
“当然想,我骨子里冒险犯难的神经在蠢蠢欲动。”
话甫说完,我就发现方谨沉了脸。
他重重地把杯子放落桌面,看着方煜的表情中透着森然。
方煜收敛喜色,自己倒了杯水,静静喝着。
做啥?一个肯带、一个肯出门,事儿就定了,方谨来插什么话?当大哥很了不起吗?长兄如父这种鬼话,我非要推翻它。
嘴巴刚打开,话未出口,方煜先拍了拍我的手背,露出惯有的温润笑容,阻止我往下说。
变脸,我转头瞪住方谨,方谨不自在地别开头。
方煜知我不开心,安抚道:“我看,这回你先别跟,等身上的毒全解了,我再带你四处游历。”
“你怎知过了这村还有下个店?说不准,这毒解不来,错失这回,我再也没有下次。”
“怎么可能没有下次?”他啼笑皆非,点点我的额头。
“世事难料啊,万一月神草不开花呢?万一我熬不过三、四个月呢?万一你的医术没有自夸的这么好呢?”
我在对方煜耍赖,很要不得,我明白。可碰上软柿子,你就是会忍不住想去捏一捏。
直视方煜,我非跟不可。
“阿煜敢医不好你,我就下令……”方谨插话,那股气势,傲得让人不舒服。
“摆官威啊,没用。等我死透、死绝了,你就算把方煜关到八十岁,也补偿不了我。要是我下了地狱,见到阎罗王……”
我一个劲儿胡说八道,竟惹得方谨大怒。
就见他霍地起身,竟把椅子给弄翻了,砰地一声,吓着我和阿煜。他一把抓起我,手牢牢地钉在我肩膀,两眼定定地锁住我的眸子,不准我转开。
“吴嘉仪!我不准你死!听到没?我不准你死!”他连声大喊。
那阵咆哮,让我心底陡然一阵发寒,不自觉地退开几步,眉头紧蹙。
他的表情里饱含太多我不愿意去碰触的东西,我发过誓,不沾情、不染爱,再不徒惹风流事。
“你是玉皇大帝还是耶稣、玛利亚,我的生死哪是你一句准不准就能定的?”
我换上笑咪咪嘴脸,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刻意轻松、装胡涂。我宁愿假装天下太平,人间无事,只要装得够像,友谊……就不会变质吧?我想。
“你不信吗?要不要到我家,看看我有多大权力?”他的拳头落在桌上,今天的方谨有点小暴力。
“算了,说到底,你就是不让我去。为什么?”我把话题绕回原地,把那个教人胆颤心惊的联想抹去。
“我担心你的身子。”他答得理直气壮。
“有个精通医术的神医在身边,还需要担心?”
他堆了堆眉头,不回答反问:“你非去不可?”
“是,非去不可。”
“也行,你告诉我们你是怎么中毒的,说了,我就让阿煜带你去。”
一句话,他堵死了我的“非去不可”。
恨恨瞪他,他比我爹妈还啰嗦。
他也回瞪我,两个人比赛眼睛大。半晌,我吐气、认输,他的坚持度比我更强。
“不去就不去,没啥了不起。”
见我妥协,方谨马上灿灿烂烂地笑了起来。“放心,阿煜不在,我会常来陪你,保证你不会无聊。”
“你会说故事吗?你走过名山胜水吗?哼,只会在朝廷里同人耍心机的井底之蛙。”偏过头,我看向方煜,他脸上有着不自然神色。
四目相对,他淡淡地朝我微笑。“等我回来,定讲更多有趣的故事予你。”
“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这段时间,你要照我嘱咐,别嫌麻烦,要常泡药汤。”
“知道。”
那些药汤会活络我的血脉,虽驱不了寒毒,但能让我不至于冷得打颤。
阿煜多虑了,洗澡对我而言是享受不是麻烦,只是辛苦了小敏。
“别光顾着睡,有力气要四处多走走。”
“这话儿,小敏爱听。”我笑看着从外面拎了茶水进来的小敏。
“小姐自己也是爱玩的性儿,偏赖小敏。”她噘嘴不依。
在客人面前多话,她是个没规矩的丫头,可没人在意。在这屋里,没有主人奴婢,小敏是我的家人。
“是,本小姐心野,又怕坏了名声,只好把事儿都推到小敏身上去。”我顺着她的话说,小敏不依跺脚,惹得方谨大笑。
为了替阿煜送行,我特地烤披萨请客。
没有起司的披萨实在不怎么可口,但或许是分别在即,阿煜居然反常地吃了大半个,眉头连皱都不皱。
送走方煜、方谨后,我抚着药包呆坐。
照理说,知道身上的毒有得解,心应该可以放下了。但,并没有,我的心仍然悬着、荡着,还带上一缕忧郁。
什么样的友谊可以让阿煜为我奔波三、四个月?方谨的态度、阿煜的神色……我不会成了炸弹吧?在每个好男人面前都要炸上几下,痛人也痛自己。
方谨说话算话,阿煜离开后,他经常来探我。
这日,小悦也在,方谨于是领了我们一票女人上饭馆,一路上说说笑笑,好不愉快。
到家后,眼见天空灰蒙蒙一片,怕是要下大雨了,我连声催促方谨回去。送过他,我心想得让门房送送小悦才行,虽然路程不远,总是女孩子,万一下起雨,可不方便。
本才想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眼帘。蹙眉抬眸,我与来人视线相触,胸口猛地一震。转身,我迅速拉了小悦、小敏进屋,用力关上门。
背靠在门扇上,明明是寒冷的冬天,明明是怕冷怕到不行的破烂身子,偏偏吓出一身冷汗,湿湿的、冰冰的汗水贴在背脊上,让我全身发颤。
“小姐,你怎么啦?”小敏不解地望住我。
没事……不,有事,事情大了……
我以为躲得天衣无缝,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再不沾惹过去烟尘;我以为压得住思念,以为光阴跑得够久够远,那些痕迹、回忆就会淡了。
可是他……世界上真的没有天衣无缝吗?谎话终会被拆穿吗?他怎么可以出现,打乱了我所有的自以为是?
不,不见,不见面就不算数,我还是开开心心的吴嘉仪。阿煜很快就会回来,他将要把我的毒解开,然后我们要效法江湖儿女,遍游四方。
对,不开门、不见面。
“小悦,今日别回去了吧,留在这里过夜。”我说。
无论如何,都不开门,只要门关得够紧,他就不算数。我在心底对自己说。
“可我没跟阿爹说。”小悦苦着脸回话。
“那……就、就让小敏……”让小敏说去?蠢,那我还是得打开这扇门啊!
闭上嘴巴,我不作声。
或许他没看见我,或许我神经过敏,那只是一个身形相似的男人,或许……唉,我在骗谁呐?
真是的,我无意招惹过去,他不该来的!
拍拍额头,浓浓的疲惫顿时涌上。
“小姐……”小敏出声唤我,同时,门被叩叩敲响。
“不要开!”
我的声音拔尖,门外的人应声停下敲门。
很好,他明白了,明白我不想见他。对我而言,那些过去我早已丢掉。
“走吧走吧,我们进屋里。”推着小敏、小悦往屋里走,我承认自己是胆小鬼。
回屋里,我写字、我看书,我乱七八糟地说着没人听懂的话,我甚至把小敏的针线篮子拿出来,将每根针穿上不同颜色的丝线。
小敏、小悦看出我不对劲,可我顾不上她们,光是压抑胸口一阵比一阵汹涌的波涛都无能为力了,哪来力气去编造故事,解释自己莫名其妙的恐惧。
我在她们的异样眼光中走回房间,揽住被子,将自己罩在里面,把自己缩成虾、缩成穿山甲。我和乌龟是同等级的人物,给一个壳,就能假装自己安全得很。
我在壳里告诉自己,他不擅长勉强人,只要我三日三夜不开门,他就会理解我有多坚持,自会乖乖回到他该待的地方。
我安慰自己,连九五之尊都勉强不了我的意愿,就算他的主子出现,岂能逼迫我半分?何况他的口才那么差,怎能说服我放弃安逸生活?
我不回去!
是的,绝不回去。思念是我在这段感情里面最小的损失,我已经认赔杀出,再也不要投入。我很清楚,再次投入,损失的将是嫉妒、自私、辗转痛苦,还有更多更多比思念还绞人心肠的酸楚。
雨终于落下,劈劈啪啪地打在芭蕉叶上,壮大了声势,不大的雨滴有芭蕉加持,立即成了千军万马。
没错,是该壮大声势,我再不是受困于小小月秀阁的章站娘,是恢复本尊的吴嘉仪,而这里叫做南国,不是大周,我不走,谁能奈我何?
“小姐,小悦要回去了,我让伯伯送送她,好吗?”小敏在屋外叫唤。
我没应声,脑子里面转来转去的都是那句话。谁能奈我何?
这么笃定的句子,再加上芭蕉为我壮大声势,我真的可以自鸣得意了。可是,心头上仍然如万蚁钻动,教人坐立难安。
不行,我得做点事分散注意力。总不成他未出手,先自己吓个半死,倘若他真有动作了,我要拿什么招架?
打开房门,走出去,我发现说要回去的小悦又折了回来,她在小敏身边咬耳朵,看见我,止了声响。
小敏看我一眼,怯步上前。“小姐,外面有个男人……”
“男人多的是,咱们上街看得还不够多?”我在胡扯,心底却明白。
“可那个男人像门神一样,堵在咱们家门口,一动不动。”
这个臭常瑄,那么爱当门神呀?走到哪里都给人家守门!我气闷。
“别管他,当他是真门神行了。”
“外头雨下得很大,他全身淋得湿答答,要是再不回去,万一夜里起风,肯定要害病。”小究忍不住说话。
“再晚点儿,他冷了,自然会走。”我嘴里说得蛮不在意,却心知肚明,那个男人哪是一点风雨就为难得了的。
“是这样吗?好吧,小姐,那我先走了。”小悦拉起油伞,再次走入雨中。
这晚,我没吃饭,褪了衣裳照样睡不着。
小敏三番两次开门关门,回屋里总丢了同样的三个字给我──他没走。
他干嘛不走?我又不是王爷,守在这儿,能帮他加官进爵。我真要是缺门神,就会上街买两张来贴贴,哪需要他多事!?
该死的常瑄,我把他骂透了,可惜他听不到,皮肉不痛。
小敏一次次的‘他没走’,让我坐立不安,一阵阵打在芭蕉叶上的风雨声,打得我的思绪紊乱。
就这样,子时方过我就挨不下去了。
气恨下床、用力穿上衣服,也不叫小敏,管不得自己满头散发,我直接穿过厅堂、走上小径。幸好雨已经停了,但风飕飕地吹,吹得我好冷。
走至门边,深吸气、深呼气……我努力让心跳维持在七十三下,开门……门神仍然待在那里!
常瑄背着门,身形挺拔,一丝不苟的动作和在阿朔面前时一模一样。
我忿忿不平地绕到他面前,眼睛瞪住他,一瞬不瞬。
詹下灯笼发出微光,他全身湿透了,但眼光灼灼,不见分毫狼狈,不知情的人经过,会以为在雨里待上大半天的人是我。
他那张鬼斧刻过的五官仍然波澜不掀,彷佛天大的事都动摇不了他半分。这点,他跟他的主子学了十成十。但仔细看,他精炼的眼光里却透露出一抹喜悦,难道他早就猜出,我不会对他的苦肉计视而不见?
气!
“常瑄,你是什么意思?”我双手叉腰,气鼓鼓地手指戳他的胸膛。
“常瑄奉令,保护姑娘。”
“奉谁的令?四爷?”
废话,当然是他,难不成还是皇后?即使知道我身上的毒未解,她仍是急着把我往外送,哪还可能在乎我的死活!
“常瑄奉殿下的命令。”
殿下……对喔,我怎忘记,阿朔已经不是四爷,他现在是堂堂的太子爷,那些不看好他的朝臣纷纷上表呈忠信,登上皇位是迟早的事。
“好吧,你看见了?”我夸张地张开双臂,在他面前转两圈。“回去禀告你的殿下,没有他的保护,我活得好好的,半点损伤都没有。”
他没响应,只是默默地静望住我,半晌都不眨眼。
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他没言语,我却在他眼底读到不同意。
同意?我需要他同意什么事啦?他的主子说话,我还不见得句句入耳呢!
末了,我被他的眼光看得恼羞成怒,双手推他,“你回去,不准待在这里。”
他哪是我推得动的人,偏我又家教太好,学不来撕拉推扯、泼妇?街那套。
我气恼了,嚷道:“你站在这里算什么?进进出出的人那么多,你要别人怎么想?”
“殿下要常瑄找到姑娘,待在姑娘身边保护。”
这句话算是解释,解释阿朔没放弃我?
他弄错了,放弃的人不是阿朔是章幼沂,她没有野心,不想作无谓的争取。她从历史的那端走来,看过太多历史悲剧,所以她要平平安安、要置身事外,要舍弃一段感情,换得一世安宁。
我是现实的现代人,可以从小说里、电视里去体会风花雪月,不必非要亲身去经历鸳鸯蝴蝶,危险的事我不做,委屈的事我也不做,我已经说过千百次──是我不要阿朔的!是、我、不、要、他!
“替我谢谢他的好意,你可以回去了,我不想看到你!”我的口气很坏,狂怒的眼睛死瞪着他。
推不动他,换拉的,我死命想把常瑄拉到大街上,好像只要不待在我家门口,他便没来过这一遭……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我就是被他气得脑袋爆浆,理智尽失。
我怕冷,被风吹上这一阵,早已冻得全身发抖,拉住他的手像冰棍,嘴角怕是也冻成了紫色。
天这样黑,他看不清我的脸色,但触到我的冰手,不爱说话的嘴巴因而打开:“姑娘身子不好,别吹风。”
“我吹风还不是你害的?你在这里,我吃不下、睡不着,真是为我好,你马上离开。”
他没回答我,仍然挺着身,待在原地。
这块木头!他就是笃定要把自己种在这里,我能拿他奈何?
他同我僵持上了,我看着他,他就不看我。冷风吹袭,他湿透的衣裳被风吹得鼓起,光看就觉得好冷。
待了好半天,我知道自己输了,骗给一个意志力比钢铁更坚硬的男人。
叹气,我知道自己会后悔,却还是打开门,轻轻丢下一句:“进来吧。”
接下来的事,谁都可以猜得出来。
常瑄来了,阿朔马上就会知道我的消息。他或许会隐瞒其他人,但至于会不会瞒着花美男,我就没把握了,他们之间,似乎没有秘密。
至于镛晋呢?他势必要瞒的吧,镛晋藏不住话,而奉旨和亲的凊沂公主没嫁入南国后宫,反而在南国城郊出现,可不是普通小罪。欺君是一条,叛国是一条,哪一条都可以把我推出午门问斩。
我把常瑄带进屋里,将小敏摇醒,要她去跟门房伯伯借一套衣服,升灶烧水,整理一间屋子给常瑄住。
我冲了杯热茶给他,递茶水时,他问:“姑娘有否按时服药?”
问这句,意思是……
我张大眼转身,回问:“阿朔知道我身上的毒没解?”
话出口我就后悔了。他当然知道,不然常瑄会问:姑娘怎么没嫁?姑娘碰到什么奇遇?姑娘怎会定居在这里……可以问的话多得很,就是不会挑这句“姑娘有否按时服药”。
“姑娘放心,太子爷已令人四处寻访名医,更命周太医一年半内必须制出解药。”
一年半内?意思是,就算吃了那个以毒攻毒的方子,我仍旧活不过十八个月?扣除我中毒、回章家、和亲远嫁的十二个月,我恍然大悟!
难怪阿煜不多不少,留给我半年份的药丸,原来要是他在半年内没赶回来,或者没制出解药的话……半年是我最后的期限。
“阿朔是不是命令你,倘若明年夏至还找不到我,就不必找了?”我盯住他问。
他没回话,但眼神已经给了答案。
我噙起苦笑,原来如此呵,只有一年半呐……真是的,皇后竟然连这短短的时间都不肯等。
怕什么呢?任我有翻天覆地的手段,也不过是短短数月间。
倏地起身,眼前景物渐渐虚浮、旋转起来,冷汗吋吋湿透衣衫,凉凉贴在身上,透心侵骨的冷。
以前常问同学:“如果你知道自己只能再活一年,你最想做什么?”
答案是,什么都不想做,只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好好度过自己所剩不多的日子。
咬牙切齿,第一次,我觉得恨。
总以为逃出了那个金碧辉煌的宫殿,便是自由自在身,谁知道凡走过必留下痕迹,过去的那一切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跳出来,干扰我的既定。
“姑娘。”常瑄追过来扶我。
我听轻推开他。步出房门前,我幽幽道:“没事的,我遇到奇人,已经替我解去身上的七日散。你好好休息吧,明日便快马回京禀报殿下,请他不必忧心。”
我连七日散都说得出来了,他会信吧……
最好相信,要是他不信,背后的阿朔怎么会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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