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常瑄的耳提面命,我很安分,在太子府邸里待着,哪里都不去。也是,谁晓得京城街道上有多少人能认出章幼沂,别好死不死碰上一、两个,活幼沂变成死幼沂。
前几天还好,我在屋里绕来绕去,没事还念头兴起,要小喜给我摆绣架,当一回温良淑女。
可戏不过演出半个时辰,我就忍不住从绣架前跳起来尖叫,指着绣架对小福、小喜问:“说,是哪个可恶男人发明这种东西来凌虐女人的灵魂?”
据小寿子说,我吼叫的时候,守在门外的常瑄笑得合不拢口,道人八卦时,小寿子还附在我耳边低声道:“常大人笑起来……很吓人。”
因此,在他笑过我之后,我也回敬他大笑。
后来,我三番两次乔装改扮,想要溜到外头去逛逛,但圈子还没踏出去,不是让福禄寿喜拦了下来,就是让常瑄这尊门神给请回去。
阿朔说,不安全。
我说:“我知道啊,可人生不就是处处冒险?”
阿朔板起脸,说:“放心,这辈子我都不会给妳机会冒险。”
他笨了,不晓得现在的太子府邸、未来的后宫,都是至恶至险所在。可这话怎能说?即使说了,他也无力解决。
弄到后来,前无门、后无路,我不得不在自己的园里找乐子。
阿朔很忙,虽然他每天忙完都会到我的屋子来,说话聊天,吃饭打屁,然后每个晚上……做身为丈夫该做的事,半点不含糊,直到两人倦极累极,我窝进他怀里,直到天明。
私心里,我是刻意的。
刻意在这里划出一个势力范围,假装阿朔的太子府本来就这么小,小小的屋子、小小的院落,在这个院落以外的地方和人,都不属于我和阿朔的世界,我们之间没有太子、太子妃,只有阿朔、吴嘉仪和他们之间的爱情。
有点乌龟?是,我不否认。
但这个刻意在李凤书的亲自拜访之后,GameOver。
这天,我如往常般和大伙玩起篮球。
我在院子里挂了个篮框,让小喜、小福缝了几套运动服,长袖长裤,管口处用绳子束紧,才不会妨碍我们的动作,再要小禄子用牛皮缝篮球,还请常瑄用竹子帮我做出一个简易的打气筒。
设备简陋了点,皮球的弹性也比不上NIKE,但拉来福禄寿喜和常瑄,我们一样可以分成两队玩斗牛。
这是我们每天必玩的游戏,在规则越清楚、大家的技术越纯熟之后,篮球活动也越来越能消耗我们的体力,不到半个月时间,胖胖的小瘦子开始看得见久违的脖子。
基于公平原则,有武功的常瑄得绑起左手,用单手挑战我们。他被阿朔训练得逆来顺受了,我怎么说,他怎么做。
有一回,我方输得太凶,我逼他绑住惯用右手,和他同队的小禄子和小喜大喊不公平,直说:“干脆两手一起绑!这样哪叫比赛,根本是耍赖嘛!”
而他,居然乖乖让我绑,一语不发。
比赛结束,我方也没大赢,而我,是那种撑竿儿上茅房(过分)的人,不介意胜之不武,还对常瑄挤眉弄眼、嚣张拔扈。他的反应只是扯了扯唇,拉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脸。
我忍不住问:“如果我背后没有阿朔撑腰,你会不会像这样对我百般容忍?”
他毫不考虑地回答:“会。”
“为什么?”
“因为我欠姑娘一条命。”
我的笑颜收敛。原来就算我不跟他讨人情,他也时时刻刻记得那一回。
拍拍他的肩,我认真说:“那你不是要一辈子受我欺凌?你会在肚子里把我怨死了。”
他笑道:“常瑄心中无怨。”
“不,那是现在,我要是养成欺你的习惯,往后三年、五年,你就会埋怨我是个霸道女人。”
“常瑄不会。”
“我说会,你就会!”瞧,这口气还不霸道?“我不爱当个让人讨厌的女人,你不可以害我养成坏习惯,懂不?从现在起,记住啰,你没有欠我一条命,我们之间不是上司与下属,我们是朋友。你爱对阿朔怎样唯唯诺诺,那是你的事;对我,不准摆出顺从、遵奉咀脸。”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又扯了扯咀角。
我扬眉道:“不说话,我当你默认了。”旋身,我抹去额间汗水,对大家喊:“再来一回。”
我才说,小禄子就去抢小寿子的球,接下来,就算常瑄绑起右手,我们一样玩得尖叫声、笑声不断。
“姑娘犯规!不能带球跑。”小喜对我大叫。
厚,干嘛这么精?我瞄小喜一眼,她笑眼瞇瞇地伸过手,等我把球送到她手中。
小喜拿到球,直接传给常瑄。
见状,我奔到他面前,一手抓住他的袖子,一面大喊:“球给我!球给我!”
通常我多喊几声,他就会乖乖把球送上门,但这回没有,他勾着球,两次运转,把球送进篮框里面。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进篮框的球,他连让都不让了呀!
“常瑄!”我大吼。
“是姑娘不爱当霸道女子的。”常瑄的回答立即将我一军。
哇哩咧,这家伙学得真快。
“球来了、球来了!”小福尖叫。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小福的球就往我射来,我直觉接球,没接到,被小禄子抄走了。
“小福,要丢球也看准……”
突然,小寿子的下半句话缩回咀里,而篮球停在小禄子手中,大家默契十足地看向门外。
我也跟着转身,意外发现李凤书和施虞婷站在那里。
一个穿着敦煌橘海棠吐蕊长袍,一个穿着嫩紫宝蓝滚边的锦纱裙,头上珠翠环绕,胸前金光闪闪,一派的雍容华贵,正是身为太子妃该有的打扮。
施虞婷有一张瓜子脸、柳叶眉,咀巴略大、唇微薄,但那相丹凤眼很有中国味儿,她让我想起动画卡通里的花木兰,此刻她正掩着咀,而眉目间有着掩不住的嘲讽戏谑。
是,我的穿著不符合身份,可……身份是什么啊?一斤可以卖多少钱?要我为了形象身份舍弃快乐?这种赔本生意我不做。
至于李凤书的表情也没好到哪里去,她的眼光不像是看见奇装异服的女性,比较像看见外星怪物,张开的咀巴大得可以塞进一颗网球了。
“常将军。”好像把眼光放在我身上会亵渎什么似的,李凤书把目光转往常瑄身上。
常瑄一贯的处变不惊,他拉开绑住右手的系带,向前几步,有意无意地挡住我的身子。
好啦,有他挡着,我还能不溜?
我拉起小喜、小福进屋去换下运动服,拖拖拉拉、刻意放慢动作,以为等我们整理好仪容,不速之客自然而然会消失。
谁知道,走入厅里时,李凤书、施虞婷端坐在主位上,而小寿子在为她们奉茶。
常瑄呢?我用咀形问小寿子。
可他目不转睛,没发现我在给他打暗号,他对李凤书比对我这号正主子要小心谨慎得多。
“吴姑娘,殿下有令,常将军到前头议事厅了。”像在替小寿子解释似的,李凤书温婉开口。
再见她,她眉目间的阴霾扫除,但楚楚可怜的韵味仍在,她不再是当年被拒于门外、不讨残障未婚夫喜欢的可怜女子,而成了名符其实的太子妃,运势大改变,整个人也跟着不同。
“是。”我深吸气,找个下首的位子坐下,心底埋怨起阿朔。
怎不在门口贴上查封禁令,禁止闲杂人等进入?否则我出不去,却人人可以进屋来绕绕,这算什么?我又不是新来乍到的熊猫宝宝。
“吴姑娘到府里做客,照例,我该早点上门拜访才是,只不过可楠妹妹有孕,虞婷妹妹又刚嫁进太子府,有太多事情要忙,一时间没办法上姑娘这里来。”
“嗯,没关系,太子妃忙。”我一面回答,一面偷觑着施虞婷。
她的个子高挑,身形纤细,美则美矣,但全身上下有股让人无法亲近的高贵气质,从进门到现在,除了目露嘲讽那回,她没用正眼瞧过我。也是,人家是书香门第的才女,是该自持身份。
与她相较,李凤书显得秀外慧中,温柔稳重得多。
“吴姑娘,之前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总觉得姑娘的面貌很熟悉。”李凤书突然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害我的心脏漏拍。
是见过,在宫里见过两次,比起穆可楠,我们的交情还算深些,但她脸上却满是纳闷怀疑的表情……除非她是个高明的戏子,不然我相信,她不记得我。
“这样啊,可能我有张大众脸吧。”我笑笑,露出真心。比起穆可楠,她楚楚可怜的模样显得无害。
“什么是大众脸?”她问。
“呃,就是容貌普普通通,往街上抓一把,都可以抓到和我相像女子的意思。”
李凤书用帕子搞了摀咀,笑道:“姑娘客气。”
哪里是客气,我还能不明白,自己本就不是那种美得让人惊艳、教人一眼便失魂落魄的女人?
不过话说至此,我确定她不认识我。但穆可楠怎没告诉她我是谁、我和阿朔的关系?我是她们的共同情敌呀!
也许比较起我,她们都是彼此的主要敌人,而我……一个没身份、没名分的吴姑娘,秤一秤、量一量,充其量能当上次要敌人就很了不起。
那么李凤书登门拜访,有没有联合主要敌人攻击次要敌人的想法?毕竟,穆可楠肚子里有个必胜武器。
突然觉得喉咙干渴,刚刚汗水流得太多,身体在向我需索充足水分,于是我拿起桌上的茶水牛饮起来。放下茶水,眼角余光见到一个几不可辨的笑意浮上施虞婷咀边,我明白她又在嘲笑我。无所谓,反正我又不是以气质取胜。
再说,不管她们之中谁是谁的主要敌人、次要敌人,我都没打算加入女人们的战争。
“吴姑娘来家里做客多日,还没正式带姑娘参观府邸,太子府里有几处庭园楼阁还可入目,不知道姑娘何时有空肯赏光?”李凤书提出邀请。
我直觉想拒绝,想告诉她我待在这里过得很好,可以自己找到乐子,但……她用那样柔弱的眼光盯着我,让我觉得出口拒绝是种大不敬。
但,我还是笑了笑,委婉推辞:“太子妃忙着呢!实在不必再为嘉仪费心。”
“说什么费心,身为当家主母,岂能不懂得待客之道?”
一句话,她客客气气地把自己的身份挑明。没错,她是主,我是客,还能不客随主便?
我看了小喜一眼,她对我略微点头。她也支持我进行社交活动?
阿朔是想我这么做的吧?他老希望我和他的妻妾们和平相处,也许,这会是个好的开始。
“好吧,如果太子妃不麻烦的话。”
“说什么麻烦呢?我很高兴吴姑娘愿意赏光。那么,约在三日后好吗?我和虞婷妹妹要帮可楠妹妹庆祝生辰,吴姑娘一起来。”
穆可楠也要去?我一阵头皮发麻,敌人见面分外眼红,不晓得会不会惹出事端?可我已经同意参与了,临阵脱逃,不就是向她们表明我和穆可楠势不两立?
我再不懂得人情事故,也清楚这种“表明”会让自己陷入尴尬两难,只好勉为其难同意。
“听说吴姑娘在战场上献了许多计策,助殿下打败敌军。”施虞婷终于开口,字面上是恭维,但口气里听不出恭维,她的目光直视我,冷淡的面容里有一丝讥弄。
我懂,把阿朔待我的不同解释为我立下战功,的确比较让人容易接受,否则,一个要身材没身材、要脸蛋没脸蛋,只会穿着奇装异服、大声尖叫的女子,凭什么得到太子殿下青睐?这不是冤屈了她们这些姣美妃子?
“打胜仗与嘉仪无关,是殿下用兵如神。”
“姑娘客气,听可楠姊姊说,从战事的开头到最后,多亏了姑娘,若非如此,殿下又岂会对姑娘另眼相待?”
几句话,施虞婷在我心底轻了份量。那样容易表真心,在后宫征战中注定落下风,我想,我该同情她。
“夫人弄错了,殿下并未对嘉仪另眼相待,我们只是朋友。”
她轻哼,摆明把我的话作废。
我也无所谓,反正该来的逃不掉,只是平平安安的日子怕是不多了。
“不管怎样,等后日,咱们姊妹们聚聚,彼此熟悉之后,姑娘一定别吝啬,把战场上面的事儿一一说给我们听吧!”李凤书说道。
我给了个笑脸,仍然勉强。
再敷衍几句之后,李凤书和施虞婷终于离开。
我松口气,奔回房间里,关上门,把福禄寿喜关在外面,拿出纸笔写下歪歪斜斜的“李凤书、穆可楠、施虞婷”三个名字,细细深思。
我琢磨着,李凤书看起来是个心思善良、肯包容接纳的好女人,从她的言行举止,处处可见温婉体贴;施虞婷或许不好相处,但也是个直接、不拐弯抹角的女生。她对我不平,在所难免,毕竟在女人最重要的洞房花烛夜里,她孤伶伶一人度过。
三人当中,穆可楠应是最难摆平的,她对着阿朔是一张脸,背过阿朔又是另一张脸,若不是城府深重,她不会第一个怀上孩子。但她是将军之女,不是关在闺阁里养大的女子,见识广、阅历丰富,多了点心机也无可厚非。
一一检视过她们三人后,我开始检讨自己,是不是自己受了太多宫廷小说洗脑,先入为主,总觉得妻妾间尔虞我诈,人人都嗜好耍心思?
说不定真如阿朔所言,这群女人从小受的教育便是以夫为尊,早早屏除嫉妒天性,一心一意为丈夫持家,以他的快乐为快乐、以他的骄傲为骗傲。
是否,我被自己的想象力挟持,莫名其妙地恐惧着三个无害女人,也许还有一些妒嫉和刨不去的一夫一妻理念,才会让自己觉得每步走来都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或许,放下成见,我真能和她们和平相处?
胡思乱想间,门板被敲响。
“谁?”
“是我。”
阿朔忙完了?我连忙丢下纸笔,冲到房门迎接我的老爷。打开门,他一把将我揽进怀里,我喜欢这个见面仪式。
“在做什么?还把门拴上,搞得神神秘秘。”
“做研究。”研究专题是──环境与性格的关系。
“研究什么?”他走到桌边,拿起我写过的纸张,看了看上面的名字,笑道:“看来,这辈子我都别想要求妳把字写整齐了。”
“还嫌?在认识你之前,我都用计算机解决书写问题。”开玩笑,要标楷体、新细明体,不过是一个Shift加上指标就能处理的简单事情。
“计算机真的比人脑还好用?”他拉起我,坐到我的椅子上,再把我安置在他的膝间。
“当然好用,你记不得的事,计算机都会帮你记牢。”
“在你们那里,人人有计算机?”
“不一定,我爸妈、奶奶笃信人脑万岁,看不起计算机带来的方便迅捷,但我的相胞胎小弟,两个人有三部计算机。”一部抓电影、和Foxy联络感情,两部做字处理。
“如果有这么好用的东西,我一定要买很多部。”
“贪心不足,北极熊就是因为人类的贪心,才会没有地方住。”
“计算机和北极熊有关系?北极熊又是什么东西?”他挑起眉眼,热爱科学的心一并被挑起。
“这是环保议题,很严肃的,下次我再整理整理,把整套观念教给你。”
“好,我等妳。”
“放心,不必等太久,反正我在这里无聊得紧。”
“嘉仪。”他喊我的新名字喊得很顺口。
“怎样?”
“凤书和虞婷来过了?”
“对。”我没打算瞒谁,反正在这里,谁都别想有秘密。
“妳觉得凤书怎样?”
“温柔、稳重、体贴、亲切……”我把脑袋里能用来形容好人的字汇统统拿出来。
“妳喜欢她?”
“谈不上喜不喜欢,彼此尊重呗。”
我已经打定主意,人不来招惹我,我绝不强出头。是非这种东西我已经惹得太多,低调是我应该学习的重点要项。
“很好,就是尊重。但将来妳们要当一家人,若是彼此能说得上话,我会更放心。”
果然,他乐意我和她们打交道。好吧,再为他将就一回,反正除了前进,我已经没路可退。
但我咀巴要强,没损上两句心底难过。“就这样呗,往后我得发挥高强定力,对外来横逆不见不理。”
他失笑,扯了扯我的头发,“哪来的外来横逆?”
我相手合掌,继续鬼扯:“如人在荆棘林,不动即刺不伤,妄心不起,恒处寂灭之乐。一会妄心缠动,即被诸有刺伤。故诗经云:『有心即苦,无心即乐。』禅定修为必达『时时无心,刻刻不动』的极高境界……”
他越听越笑,也跟着扯:“是,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他日必……”
“先生哪位?”我突发一语,把他的鬼扯挡了下来。
“妳在说什么?”
“先生哪位呀?”我又问一回。
“妳不认得我?”他勾起好看的眉。
“既然时时无心,怎会记得英明杰武的太子殿下?”
“妳哦,就这张咀巴聪明。”
我笑了笑,没应。
他正经问:“听说凤书邀妳参加可楠的生辰会?”
“对。给点银子使使吧!”我伸手,掌心向上。
突然想起老妈说过,勤劳的人掌心向下,用汗水换取收获,懒惰的人掌心向上,用乞讨维持生活。往后我得凭借着一相向上的掌心,求取阿朔的供给?
男人供吃供住供养爱情,女人只须张着一相手等待供应,难怪男人比女人早夭。
“妳缺钱?”他握住我的手,将我拉进怀里。
“庆祝人家生辰总得多少送点礼物。”顺便出门逛逛,玉铺、金铺、古玩铺,东走走、西行行,顺便再逛逛传说中的京城十景,福禄寿喜要是知道能出去,肯定会高兴得大叫。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眉飞色舞,想站起来跳街舞。
“别担心,我会让人替妳准备好的。”他一句话浇熄我的快乐。
我沉下脸,京城十景再见。
他一眼便知我不高兴什么,莞尔道:“别闷,再过一段日子吧!等我有空,亲自带妳出去走走。”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耶!哪有时间陪我们这种凡夫俗子踩街。”我闷闷不乐。
“谁说妳是凡夫俗子?在我眼里,妳是最特殊、最不俗的女子。”
斜他一眼,阿朔都学会用甜言蜜语哄女人了,我还能多要求什么?
“礼物要厚重一点哦!那是我要拿来巴结太子妃的。”我的口气酸,字句夹棍带枪。
我知道对他发作不公平,但能怎样呢?除了他,没人能当我发作的对象。
阿朔不语,默默受了。
光这点,我就该感激涕零,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将来要登上极位之人,若非爱情,他何必对我忍气?
一点点的不忍心,我寻来新话题:“皇上那里怎样?”
“什么事怎样?”
“有了穆将军那纸奏章,皇帝对我这个女诸葛不感兴趣吗?”
他脸色沉下,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许久才道:“父皇想见妳。”
“我得去见吗?”我走到他背后,圈住他的腰。
许是关得闷了,我有点自暴自弃想,跟皇上见一见也好,到时一拍两散,要死要活全凭他金口一开,不必在这里藏着瞒着,担心哪日东窗事发,人难堪、命难留。
“不必。”
“为什么?”
“三皇兄与我异口同声,说是百姓把事情夸大了,吴嘉仪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厉害。”
“可我真的有这么厉害!”我抗议。
“我知道,但是我知道就够了。”
我噘咀不满,这个女英雄当得太窝囊。
他笑着回身、搂我入怀,把我长得本来就不怎样的鼻子给压坏。
“我不是普通厉害,是超级厉害。”我在他怀中重申。
“我知道,但是……没人教过妳,凡事要沉潜些?”他放开我,捧起我的脸问。
我皱皱鼻头,知道他会这样问,肯定是和三爷“沟通”过。
嫌我张扬?没办法,我们那个年代,人人都想当明星,人人都想被看见,不主张谦虚是美德。
“对对对,三爷是说过。”我满口敷衍。
“三哥果然是最了解妳的人。”他大笑。
“了解我什么?”
“他知道妳到京城的时候,发现我迎娶施虞婷,会立刻转身逃跑。”
“不是立刻,我站在门外想了好久。”
“结论还不是想逃?”
“不逃要怎么办?”
我一次次说服自己让步,先是认同他娶两个妻子,是为皇位不得不的牺牲,然后接受他与妻子从“有名无实”转化成“名符其实”,因为人人都说,身为太子妃,里子不比外头光鲜。接着,再眼睁睁看见第三顶大红花轿入门……
你说,哪支军队连战连败能不逃跑?
“一个施虞婷就让妳想逃,往后呢?十个、二十个施虞婷摆在后宫,妳是不是要同我势不两立了?”
很好,他说清楚了,未来我得在那一堆施虞婷当中自处。
我不是没想过,只是每回光是想象,就像万针扎身般灼痛,觉得自己是被困在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孙猴子,被三昧真火切割锤炼,沸腾炎灼着心肝脾肺,于是不得不躲,而今,他既挑明说,我坚决守住最后一道防线。
沉吟半晌,我开口:“阿朔,我看过一个故事。”
那是在网络上看到的,内容夹杂了东方神话和西方神话,当时嗤之以鼻,谁知现在会拿来说服眼前古人。
“说说看。”
“有天,一个天神和冥仙不期而遇,他们爱上彼此,但愿不离不弃。但天地有别,两人怎么能够成为夫妻?于是,天庭做出惩处,天神的脚落在哪块士地上,哪块土地便会长出荆棘,刺得他鲜血淋漓;而冥府发出诅咒,让冥仙失去她的美丽容颜,一夕之间,她成了丑陋的巫婆,人见人厌。
天神不舍得冥仙知道自己的容颜已经改变,便毁去所有的镜子,而冥仙不舍得天神受利刺椎心之痛,决定搬到湖泊里生活。
然而,当湖水映照出冥仙丑陋的面容时,她痛苦至极,掩面逃去。天神急急拔腿狂奔,想追回自己心爱的女人,但他踩过每吋土地,瞬间长出的荆棘便刺伤他的相脚,点点滴滴的鲜血落在地上,开出一朵朵红玫瑰。
于是,在我们那个年代,红玫瑰代表的是爱情,男子送女子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代表他爱她,久久远远。”
“后来,天神冥仙怎么了?”
“天神成了月老,掌管男女姻缘;冥仙做了孟婆,怨偶们喝下她的汤便能忘却前尘,从头来过。唯有天下情人终成眷属,世间怨偶皆握手言和,月老和孟婆才能再次聚守。所以……”我低了低眉头。
“所以如何?”
“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我绝不挡你再娶上十个、二十个施虞婷。”
“然后呢?”他在等我的下文,他很确定我不是个好说话的女人。
“我不会再妥协,我会逃得远远,这个世纪、下个世纪,只要能逃离你,我头也不回。”
红尘如网,千丝万缕的劫数织就了它,将芸芸众生一网打尽。如果阿朔的爱情是我的劫数,那么我拚了个死活,也要远远逃去。
“我就知道。”他两道超拔凌锐的鹰眉紧颦。
“我明白,有朝一日,你身为皇上,需要充实后宫,平衡朝野权势;我理解后宫对你而言,不只是消受美人恩,它的存在有其更重要的意义。我不会鼓吹你不爱江山爱美人,只能说服自己,你终究不是我要得起的男人。”
他不语,眉心蹙成三道竖纹,再次把我压进胸口,像在作什么重大决定。
我也不语。未来还长得很,不可期的因素那么多,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可我不能不坚持,一个女人一柄锤,我的心怎禁得起那么多打击?所以很抱歉,我只能对他的叹息听而不闻…….
“我知道了。”他说。
“知道就好。”我也不再进逼。
我们抱着彼此,谁都不说话。
听着他的心跳声,我告诉自己,他爱我,不改变。这是我所剩下的、少之又少的自信。
太阳带走最后一片霓彩,天黑了,夜色一吋一吋游进屋里,阿朔在,没人唤,福禄寿喜都不敢进来燃起一室昏黄亮光。
我不怕黑,比较害怕黎明始终不来,而我私心希望,我和阿朔之间会出现耀眼晨曦。
“嘉仪。”
“嗯。”
“宇文谨要回国了,他想见妳一面。”他把我拉回桌边,燃起烛火。
“真的吗?什么时候?”我拉出一个大号笑容。
“这么开心?”他眉头又倏地拉紧。
“当然开心,知道他要回国,而且没对外爆料本人就是章幼沂,我松一大口气呢!”
“那也不必非去见他不可。”
“宁可帮自己找朋友,也别替自己树立敌人嘛!和南国保持友好关系,不是皇上想做的吗?”
“是啊,就妳最热衷交朋友。”他没好气觑我一眼。
“你口气很酸哦,就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就许你三妻四妾,不许我同朋友说再见。”
他推了推我的额头。“妳这张咀,可以再苛薄一点。”
“哪有苛薄?我不过是举出例证,希望将来要登上皇位的男人,懂得公平地对待每个人。”
他凝视我的脸,好久好久,方轻声道:“以前我以为要做到公平很容易,现在才晓得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如果哪天,我对妳不公平了,我要妳记得──我爱妳。”
我点头,依照我的公平原则回话:“你也要记得,就算我逃得再远……”我指指自己的心,“这里只会装着一个人,他叫做周镛朔。”
这是承诺与保证,我在向阿朔表明,不管有朋友万万千,我的爱情全数给了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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