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叩——”
天未大白,阵阵扰人的敲门声催醒了福骐隽,他侧头望望身分熟睡、浑然不闻嘈杂声的紫默。
“死丫头,你再偷懒敢赖着床不到柴房劈柴,看我待会儿怎么整治你……”
拔尖的嗓音激起骐隽一阵不满。该死的老嬷嬷,每天都是这样让她睡不饱觉的吗?难怪她眼下会浮着一圈黑紫!
“胡紫默——你有本事就给我躲在里面永远别出来,否则我要不叫你脱一层皮,我就……”
骐隽再也忍受不了那刺耳的怒骂声,他翻身抓过衣服随意会上,猛地拉开门,满脸恼怒地面对门外的常嬷嬷。
“将、将军大人,老身不……不知道您在这里……”见将军满脸寒霜,她唯唯诺诺的一句话也说不齐全,刚刚的狠劲消失的无影无踪。
“现在知道了还不退下!”他斥喝。垂眼看见她手握着一只如碗口大的粗木棍,天!她是用这种方式来叫她起床吗?
霎时,他的眼里迸出两道欲射穿她的杀人光芒。
“可是——小姐要我……”她让他的冷脸冻得掉落满地疙瘩、急急地把责任往大小姐身上推。
是双双?她够聪明,知道利用倩倩的小心眼,把修理紫默的责任交给她。
倩倩是福骐隽唯一的待妾,她的眼里从来容不下一颗沙粒,府里稍具姿色的婢女总做不长久,而这常嬷嬷更是她狼狈为好的帮手。平日,两人碍于将军的脸色总不至于做得太过分,今天有双双这道挡箭牌,岂有不变本加厉一番。
尤其胡紫默的美貌是那么令她感到威胁,她恨不得能早日斩草除根!
“大胆!我要你退下你敢有意见?”他横眉竖目地对着她瞧。
“不、不敢!老身告退。”地迈着小短腿,扭着水桶腰,急急地逃开他的视线范围,不敢再多置一词。
骐隽吸口气吞下怒火,回到床边。
她没让杂音影响,仍睡得极沉极稳,福骐隽淡淡一笑,是啊!昨天是他把这初识云雨的女孩累坏了。
微掀棉被,他将她的小手放入被中,免得搁在外面冻坏了。握起她的手,他才发现上面绕着好几圈布条,这是怎么回事?骐隽狐疑地轻解下布条,一双满布疤痕的小手看得他触目惊心,怎会这样?他忙起记忆中的那双柔美,它曾在温润碧翠的玉佩上,映出好图好画的啊!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残忍,才多久的时间,他就把一个受尽娇宠的千金小姐磨出一双粗掌、压出一副忍辱吞声的卑微性格。
拉上棉被,藉着微光天色,他审视着紧默的身子,找到了满是青紫淤痕的腰背,是那支粗棍惹的祸吧!接着他看到她肩上的红肿。脚上的水泡,难怪她老是跛着脚一拐一拐的走路。
为什么她不吭气,不来求他?为什么她要让自己去熬过这些不合理的对待?他这根本不是救她而是害她啊!至少他敢肯定紫默日前的日子,绝不会过得比被卖入寻春阁好。
冲动乍起,他想不顾一切地弯身将沉睡的她抱回自己的寝居。但这时,另一个声音阻止了他——你忘了她是你的仇人吗?你忘了她父亲是怎么灭了你全家的吗?你忘了救下她只是为了复仇吗?你跟她之间是生生世世的死结啊!她所受的苦能是她欠你的,都是她理所当然该得的呀!
你何苦要心疼、何苦要不舍?这种妇人之仁不该也不能出现在你身上。
想至此,他一只湛黑的眼瞳又掩上阴霾酷寒,渐溶的心冻上一层寒冰。
静静地套上衣衫,望了床上的紫默一眼,他面无表情地转身而去。
苦苦挨过五天,这五天骐隽一直没再到过小屋。
紫默天天盼着他、心心念念地等着他的出现,等他带来一卜答案——他是否救出了阿璧。
拐着脚,她在磨房里推着沉重的石磨。每每绕上一圈便会有些乳白色的汁液从石缝中流出,她觉得自己像这些泡胀的豆子,随时光一寸寸消逝后,被压榨成一滩滩缺乏生命到浆液。
届时她不再是她,她会变得没有思想、没有自我、没有声音。像一只寄生虫,寄居在福府的阴暗角落苟延残喘,生命里仅存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折磨,永无见到阳光之日。
这种想法让她的脚步慢了下来。
倏地,一支棒子挥来,拦腰打上她的腹部,紫默痛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妄图休息,使尽了力,把脚步拉回原来的速度。
“就是有人这么贱,没有棍子伺候就做不好事。欠打的话喊一声,我会满足你!”
挨过太多棒子,她的痛觉容忍度早已超过她所想像的。
曾经,她恨透了常嬷嬷,期待老天能让她远远的离开自己。
后来,她想通了,走了一个常嬷嬷会换来另一个赵嬷嬷、钱嬷嬷、孙嬷嬷……
总之,要等到她填平欠下福家的二十几条人命后,她的磨难才有终止的一天。
看了常嬷嬷一眼,无声的叹口气,她不想花力气在埋怨上,她必须留点精神到晚上,好绣成那幅海棠春色。
“用那种哀怨眼神看我?你在诅咒我吗?”
“我没有!”
“没有才怪,我看人最准了!我老早就看出你是那种千年狐狸精转世的,满肚子害人主意!还好,前几日将军大人虽然着了你的道,让你下了蛊迷上了床,可——天一亮、太阳一照,你的法儿就破了功啦?瞧?现在将军大人不是连看都懒得看你一眼?福家祖上保佑哦。”
她的话让紫默的脸上青红交替,羞愧得无地自容。
骂人的话起了头地越骂越溜。“你这种践女人玩玩可以,将军要真看上了眼、收了房,才叫做大人的不幸。怎样?被玩弄的滋味如何?被踢下床的感觉有没有很舒服啊?这辈子还没有机会和‘荡妇’说过话,今天我可要好好把握机会,多跟你这种荡妇说话,将来好去告诫那些妄想一步登天的烂女人少痴人说梦,就是想作梦也得掂掂自己的分量。“
想起那天,被将军大人疾言厉色的吼叫,又莫名其妙给扣了三个月的俸给,她就有满腔的不服,好歹她可是将军最宠爱的倩倩夫人的贴身嬷嬷啊!全是她这个大祸水惹出来的。
紫默停下脚步,抬眼定睛凝视着常嬷嬷。
“怎么?不甘心被说?那就别张开腿迎男人上床啊!
不要脸的烂婊子!“她越说越不堪入耳。
“我们都是女人,你何苦这样为难我?”紫默幽幽地出口又问。
“我呸!你别把我跟你这种不三不四的下贱女人归成一类。”
“若今天是别人这样对待你的女儿、用这样的言语污辱她,你又做何感想?”
此话重重地刺伤到常嬷嬷的痛处,她举起棍棒劈里啪啦在她身上一阵夹头乱打,并气得疯狂大吼:“你在暗示我,我无儿无女可以送终吗?你这贱妇!我要有女儿像你一样到处招蜂引蝶,妄想巴上权贵飞上枝头当凤凰,我早早乱棒打死、就是有你们这种强抢别人丈夫的烂女人,才会让我的后半生孤苦无依……”
常嬷嬷的精神茫然,在见到紫默口中吐出鲜血时更加狂乱,下手失了轻重……
紊乱间,棒子被人夺了去,将军大人和巴良正面色阴沉地站在她跟前。
福骐隽欲杀人的怒焰张狂地燃烧,他低下身抱起瘫软在地的紫默,恨恨地咬牙恐吓。“如果她死了,我要你陪葬!”
天!闯下滔天大祸了!常嬷嬷吓得匍匐在地,老泪纵横地哀哀求饶。
“巴良!”
“属下在!”
‘命人把常嬷嬷押入大牢,你跑皇宫里请王太医过府来一趟。“说完,他急匆匆地抱紫默回房。
紫默失去知觉地倚在他怀中。
这几天他不断反问自己,问自己该不该为私欲而忘记弑亲之痛?该不该为自己把她留在身边?两个极端的声音在他心底争辩不休。没想到他还在犹豫间,常嬷嬷就替他布下结局,这该死的老奴才,他会要她偿命,要她为……一个仇人之女偿命!?
天哪!他无法思考了,看到她苍白如槁灰的憔悴面容,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再也无法用“仇”字这个大帽子,扣住自己已然脱缰而出的心。
不!他要她,他强烈地要她,不顾一切地想要她。
“醒来!你给我醒来。我们之间的仇恨都随着你死过的这次一笔勾消!往后你不再是胡紫默,你是福紫默,是我福骐隽的女人!”他霸道地对着昏迷中的紫默下指令!但一向柔顺的她想服从命令亦无能为力了。
自十一岁那年惨遭灭门后,他坚强地扛起身为长子的责任,从此他就不再容许自己软弱,但紫默的生死不明让他坚硬的心软化了,他的心不再冷的摆不进一份感情、放不进一份真挚的爱。
多少年来他不相信世间有神鬼、有公理,但现在,为了紫默,他愿意承认鬼神存在,并虔诚地乞求上苍睁眼……
“启禀将军,王太医到!”
“快请!”他回身,恢复一贯的冷漠。
梁润娟走到福骐隽的“清风楼”。
推门而入,她看见他失魂落魄地靠在床边,呆呆地凝望着床上佳人。
她伸出纤手,搭在他的肩膀轻问:“隽儿,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她需要长时间调养,能逃过这一关是她命大。”
骐隽沮丧地说。
“把这边交给丫鬟,跟奶娘谈一谈好吗?”眼见他边幅不修的邋遢模样,润娟有此心疼,向来意气风发的孩子怎会变得这般颓靡不安。
福骐隽随着梁润娟走到外厅,她递了杯茶给他。
“你喜欢那个姑娘?”她仔仔细细地审视他的反应。
“不!我只是不愿意府里出了人命。”他选择隐瞒自己真实的心意。
“既然不愿出人命,你怎会任由常嬷嬷伤害她?既然不喜欢她,她受伤交给下人看顾就好了,何劳你亲自照顾?”这孩子是不懂自己还是不了解感情?
“奶娘,她是胡男的女儿,我不能也不会喜欢她!”他斩钉截铁地说。
“胡男?当年放我们一条生路的盗匪?”梁润娟问道。
“不管有没有放我们一条生路,他都是那群盗匪之一。”
他固执地回答。
“所以你因她父亲犯错而怪罪于她,”
“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隽儿,你有没有设想过一种状况?如果当年跳上我们那辆马车的不是胡男,而是其他人,那么现在我们还有机会在此论究谁对谁错吗?”
“若当年没有那群盗匪,我福家到现在还是人丁兴旺、和乐融融。”
“凡事都存着因果,如果有安和乐顺的富裕生活可过,谁肯在刀口下讨生活?从这角度看去,那群盗匪是不是有可怜之处?”
“他们可怜,那我阿玛、额娘算什么?”
“他们是受害者,但因果轮回世事终会有报,我们只是人、不是神,不能干预太多,过度干涉只会让你身陷痛苦、悲怨之中,永不得脱离呐!”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重申已摇摇欲坠的决心。
“你带兵剿灭山家寨了不是吗?前阵子听双双说胡男家中发生一场大火,他不也死于大火中了,施因的人都得了果报,是不是该停止‘报仇’?何况当年事件发生时。那小女娃不过五、六岁,你怎会认为她有能力阻止父亲做些什么?你怎么可以因为她的无力阻止而怪罪于她?好不公平喔!我真替她叫屈。“
“她是胡男的女儿!接纳她,我有愧于枉死的阿玛、额娘。”
“傻孩子,你阿玛、额娘要是知道有个你真心喜爱的女孩能陪你一辈子、照顾你一辈了,高兴都来不及了,哪还会去怨你?天下父母心啊!只要孩子幸福,做父母的就会快乐啊!”
“所以,我可以不顾良心谴责去接受她?不!我永远不会允许自己这么做。况且将来要陪我一辈子的女孩也不会是她,我的婚事必须由皇上作主!”他有强烈的道德感,阻止他敞开心怀接纳紫默。
这孩子脑筋打了死结,要他解开恐怕没那么容易。“那么就算你不肯接受她,至少别冉伤害她吧!这次你救活了她,下次呢?下下次呢?下次她还会那么幸运,能逃过这种劫数吗?”
想倒“下次”、“下下次”,他的心无来由地猛然揪紧。
不!他不会让这种情况再度发生,他还没要够她!
要够?是了!他迷乱的心绪豁然开朗,他只是喜欢她的身体,有朝一日新鲜感过去,等魇足后他就会腻她、厌她,到时他的心不会像现在一样反常地心痛、焦惶,他就会放她自由,从此两不相欠。
理清了自己的心意,他再次反刍奶娘说的话——施因的人都受了果报,他们之间无仇也无怨了,紫默没道理为年幼时的“无能为力”去担莫名的苦果!
是这样吗?或许吧!反正未来,他待紫默会像对待他的其他女人一样纵容,他会满足她生活的一切所需,不再把仇恨挂在心底,残忍地看她受苦。
“你不认识胡紫默,为什么会处处站在她那边为她说话?”骐隽反问她。
“我不认识她,但我认识你啊!普天之下能让你倾心的女子,肯定不是泛泛之辈。”
“她没有那么大的魅力,让我为她倾心。”顶多,只是肉体上的吸引罢了!
“傻孩子!”她拍拍他的肩膀。“对了!这凤纹玉佩给你!”
这原本是奶娘之物,那天他自紫默脖了上扯下来后,就直接交还给她了。
“为什么给我?这是你的传家宝啊?”
“这么多年了,我实在不敢指望还能找到我的丈夫、女儿,说不定他已经另外娶媳妇,重组新家庭了,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只求老天爷让她的后娘善待她。”人年纪大了,看得多也想得开了,世事哪能尽如人意?
“留着它就是留下一丝希望,说不定哪天他们父女真能让你碰上,到时你就能把传家玉佩传给你女儿。”
“人越老就越不敢抱持太多希望,我是没有再多的力气承受失望了,拿去吧!隽儿,这龙凤玉佩是一对的,将来把这一个送给你喜爱的姑娘,奶娘祝福你们白头偕老。”
“双双一直很想要它……”
“双双那边我找她谈去,还有——你这做大哥的要留点心,她都十七了,该给她找个好婆家。”
“我会注意的。”
“好吧!那我走了!”但愿这孩子能早日厘清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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