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颜面伤残者,不是天生的,事故发生在我二十三岁那年夏天。
事故发生之前,我以为自己踩在幸福道路上,这条路我将用一辈子时间前进,走走停停、悠悠哉哉,手牵着他的手,一路欣赏好风景。
事故发生之后,我的右半边眼眶凹陷,颊骨缺一角,整张脸有着严重的不协调。
我害怕这种不协调,更害怕别人看见我的不协调,所以我用及腰长发遮去右半脸庞。
我生活、我工作、我天天搭捷运往返职场、我用隐在发幕后面的眼睛观察世界,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寻找和我同病相怜的女人,告诉她们,我乐意成为她们的朋友。
于是,我注意到她……
嗯,严格来讲,我注意到的人并不是她,而是她身后的男人。
男人很高,高到从老远地方,就能一眼瞧见他,约莫一百九十几公分吧!他有张严肃的脸,方方的下颔、方方的唇,他方方的五官中缺乏柔和线条。
比较起他脸部的严肃,他的头发显得有人情味多了。他头发微卷,在额间,将他直直的脸部线条,拉出一丝亲切。不过,你可以轻易发现,他的亲切只给他身边的小女生。
和男人的高相较,女孩显得很矮,站直时,一六五应该跑不掉,但她很少站直,不倚靠东西时,左半边身体有些些下陷,走起路来,颠颠跛跛,动作像是顽童在跳脚。
她不漂亮,但相当可爱,圆圆的眼睛、圆圆的颊,圆圆的酒窝掀起甜甜的笑。她的笑让人感觉像是喝下蜜酿醇酒,忍不住满足!
男人常常牵着女孩的手,同她走到捷运站台前,说话聊天,大部分时间都挺愉快的,最后,她笑着坚持他先走,唇边甜甜的迷人笑容甜了他的心,也甜了我的快乐。
然而,迅速地,在他转身后,灿烂春阳隐没,垮台的肩膀背上落寞,她的沉重在他背影后尽数显露。
我在捷运站里遇过她七次,第八次,她落单了,没有男人的扶持,她的脚步比平时更艰辛。
女孩一路行来,侧目的人不少,有人礼貌地假装没注意到她的缺憾,却免不了趁她不注意时,眼光偷偷往她的腿上瞧。
我快步走到她身边,轻拍她的肩膀。她回头,大大的眼睛写满疑问。
「我可以用一个故事来向-交换一个故事吗?」我笑问她。
她不懂我的意思。
车子来了,她上车,我也上车,运气不错,车厢里还算空,我和她并肩齐坐。我微微撩开覆盖右脸的长发,她的眼睛在接触到我的右脸颊时,吓一大跳,很真实的反应,但我没受伤。
「医生说,多动几次美容手术,我会渐渐恢复原貌,但一方面我没有太多钱,一方面我并不想忘记这个过往。」
「它是-想告诉我的故事吗?」
「-愿意听吗?」
女孩的犹豫只有一下下。「想。」她点头。
「十八岁那年我想结婚,和一个我爱了一辈子的男人,是双方父母亲反对,否则我早已子女成群。」
「-看起来很年轻。」
「我知道,但我的心已老朽不堪。」
「为什么?」
「因为二十三岁那年,我成了幸福绝缘体。」
她注视我的眼中存着善意,我知道,她是个好听众,于是,我的故事在捷运车厢中,再次复习。
「他是我的同学,小学三年级,我们被编进同一班,国中、高中六年当中,我们没分开过,如果缘分是真实存在的东西,那么我相信,我们之间的缘分既深且浓。
高中毕业,他考上北部大学,我考上南部学校,我们不想分离,便谈论起婚姻,他父母强烈反对,我爸妈也不赞同,于是我们私下约定,不管怎样,大学一毕业马上结婚。」
「分隔两地,没疏离你们的感情?」
「没有,相反的,分离让我们彼此更确定,我们一定要在一起。
毕业考完,等不及参加毕业典礼,他便带我买了戒指,告诉双方父母亲,我们要结婚。我还记得爸妈的错愕,和他父母脸上的忿忿不平。年轻的勇气、飞扬的心,我们要结婚了,我们决定用未来几十年告诉他们,我们的决定正确率是百分之百。
坐上他的重型摩托车,我们相约去试婚纱,我们讨论又讨论,珍珠白的礼服是我们的共识……听着风在耳边呼啸,我看见幸福就在眼前。」
「幸福不在吗?」
「我几乎握住它了,才想细细品味……」吸吸鼻子,我又情不自禁了。
「发生什么事?」女孩比我更急。
「我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砰地一声,我昏了过去,有意识时,我站在空无一人的甬道中间,触目所及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漆,我不断对着空气问:『喂,有人在吗?」
没人回答我。于是我寻了个方向直行,终于,我看到甬道尽头有亮光,那温暖舒服的光线强烈吸引我,我迫不及待地往前跑,突然我听到他的声音,他急唤我的名字,我回头、看见他,他笑得很优雅。
他抱住我说:『快回去,爸爸妈妈在后面等我们。」
我犹豫一下,指着光亮处说:『可是,我很想去看看那里有什么?」
他笑笑点头,从来从来,他纵容我、宠溺我,没反对过我任何一项要求。
他说:『好,我腿长,我跑去替-看看那里有什么,看完就回头追-,-不要走太慢,一下子就被我追上。」他常常说,我是最好追的女孩,一瓶弹珠汽水就能换得我一颗真心。」
泪悄悄漫过我的左脸,有机会选择的话,我但愿,但愿他不要那么宠我……
「后来呢?」女孩对我的故事上瘾。
「我看见他朝向光源方向跑去,立刻拔腿往回跑,笑着怕被他追上,那快乐心情和小学时期一样,本来他比我矮,直到小六他才稍稍高过我,那时他常约我赛跑,只为了向我证明,他的腿比我长。」
「他追上-了吗?」
「我醒了,在救护车里,全身都痛,我左右张望,看不见他。再度清醒,我在医院,母亲在我病床旁,我追问他怎样了,妈不说话,只是哭,哭得肝肠寸断。后来我终于知道,那道温暖光线后面是什么……他代替我迎向死亡……」
「他死了?」
点头,无奈充斥我的心底。「我常想,如果他少疼我一些、如果我少好奇点,是不是我们的结局将会不同?」
「-怎确定他去世?」
「他父母亲恨我,我知道如果能够,他们会毫不迟疑地杀掉我,我太清楚他们眼中的哀恸,因为那哀恸我也有。他们不让我见他最后一面,不告诉我他的坟在哪里,他们不让我有机会对他说抱歉。」
「-不愿意动手术,是为了惩罚自己?」
一语中的,她说得对,我是在惩罚自己。
「我觉得这是最完美的结局,我要他知道,失去他,留在世间的我,再无法拼凑完整。我搬到他居住四年的城市、睡在他的床上、走他走过的路、嗅着他呼吸过的空气、念他读过的书……我在复习他的故事,这些故事里,曾经存在一个完整的我。」
故事结束,我们有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想听我的故事吗?」半晌,她问我。
「想。」
「我的故事很长,想不想到我家去坐坐?」
「方便吗?」
「陌生人不方便,但……我叫陆吟双,-呢?」
「庄予慧。」我回答。
「我们是朋友了,我的家对朋友从来没有过不方便。」捷运列车停下,她拉住我的手,一起走。
「我可以先听听楔子吗?」我问。
「我的故事很热闹,有一群疼我的哥哥姊姊,要不是我的腿有病,我不认为我有权利悲情。」
甜甜的笑漾开,然,不展的愁眉替她的笑添上些许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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